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资本时代的忧思与记忆

2018-07-15 11:56 编辑:单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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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

编者按: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的最新:作品《艾约堡秘史》,以近三十万字的篇幅,深度关注中国巨富群体的个人生活和精神世界,用从未有过的视角和深度来揭示他们的发迹史和心灵史,以及资本的“原罪”。

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认为,《艾约堡秘史》集中了这个时代的很多精神困境,财富、欲望、良心……等价值冲突,呈现了过去半个世纪我们的精神成长史。

从上世纪的《古船》《九月寓言》到《你在高原》,张炜是中国当代多产且较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作品屡获国内外大奖。他坚持文学作品的纯度和严肃,沉入生活的“深水区”,用文学的方式审思时代大变革,几乎每一部作品都会引发高度关注、甚至争议,犹如当下浮躁社会的一剂“独药”。

当代知名作家张炜的长篇小说新著《艾约堡秘史》是他继长篇小说《独药师》之后的又一部力作,是其创作上的一次新突破。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巨富阶层的代表,小说以他的人生苦难为经,以他的事业和爱情为纬,纵横交织,描绘出一个崭新的文学图景,将读者带入一个迥异常人的世界,故事精彩,情节曲折,具有很强的观赏性。但在貌似通俗小说题材的外衣下面,写出了大时代的大命题,写出了精神的高贵和思想的超越性,以及人之为人的风度和尊严。文本存在着两种冲突:狸金集团与矶滩角,资本与小渔村;资本掌门人的内心与现实。现实方面展现了生活世界的总体性,内心方面则表征了“灵魂的深”。

资本的碾压与抗山争

小说主人公淳于宝册,年近花甲,是狸金集团董事长,掌管着一个庞大的产业帝国,是一位实现财富自由的成功人士。他集中了男人的优点和魅力:沉着、坚毅、谨严、率真,还有未消磨殆尽的纯真;是一个神秘傲慢、执拗自尊的男人。“他一直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碾压机,一路开过去可以轻易地粉碎任何东西。”他的狸金集团充满了资本原始积累的原罪,所谓“一人暴富百命殒”。及至晚年,他产生了负罪感,开始反思、忏悔,时而流露出仁慈善良,流露出情感柔软的一面。

他看上了一个名叫矶滩角的小渔村和相挨的其他两个村子,有黄金海岸,风光旖旎,犹如世外桃源,他要收购、兼并、开发它们。资本的力量是摧枯拉朽的。但他碰上了硬骨头,矶滩角村头吴沙原,是一个不信奉进步论的难驯服的土著,他不愿意与狸金集团合作,更不同意被兼并,渔民们不想让存在了七百年的“矶滩角”这个名字的小渔村在地球上消失,他们想保留自己的原生态、历史和发展独立性,他们不相信资本的力量和现代化的发展逻辑,不想被绑上它的战车,成为一个附着物或空壳子。文本中多处出现这样的词语形容淳于宝册:“一头巨兽”“大动物”“一头打盹的狮子”“老熊”“豹子”“犀牛”“大鲨鱼”“大蛟”“鲸”。它们在隐喻的意义上意指资本的兽性,它的血腥、凶暴、贪婪,它的野蛮特征。资本是把双刃剑,表面上它能带来一些物质利益,但它的危害同样不容忽视,破坏生态环境,毁灭性开采开发自然资源,它的逐利本质内置了对弱者的欺凌、压榨和不公正。在发展、进步的进程中孕育着、内置了负面的因素、效应和后果。小渔村矶滩角有自己的历史、文化、习俗,渔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它有自我生存、更新、发展的内在机制和顽强生命力。文本中对海神二姑娘传说、“开海节”、拉网号子的叙述敞开了渔村渔民的本真淳朴生活,增强了文本的厚重底蕴和丰富性。

张炜上世纪八十年代声誉鹊起的长篇小说《古船》中的隋抱朴,本世纪初长篇小说《外省书》中的史珂等,就对改革发展发出质询的声音,但他们是处在外围的旁观者。而淳于宝册是主宰者、决策者。小说的大量篇幅写他决策时的犹疑、困扰和苦恼,所谓“拍板”是一瞬间的事情,而他将这一行为、这一瞬间大大延宕了,他陷入了沉思,他的行动被无限延宕。生存还是毁灭是哈姆雷特难题,下手还是放弃是淳于宝册难题,是退缩在城堡的密室里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还是快刀斩乱麻迅速行动?他面临着选择的两难。这是一个价值难题和伦理难题,这不仅仅是一个迷茫的孤独的个体私人性地思考自己的行为,他的身份决定他的思考具有一种象征意义,对于一个历史—社会的综合体,一个民族共同体的幸福和发展道路而言,都具有同样的重要性,甚至说,淳于宝册是当代中国人命运的承载者,他的难题也是当代中国人的难题,他思考的问题也是无数中国人需要思考的大问题。在此前提下,主人公的伦理难题让渡于叙述者的审美难题,即如何有效地将抒情、反思和心理转化为叙事的表达手段上,集中和凝聚到必要的和可能的行动问题上,如何让耽溺于沉思的人物充满能动性,这决定了小说的叙述风格是舒缓的、纡徐的、优美的,有时是语带嘲讽或自嘲的,具有一种幻灭的浪漫主义情绪和抽象的理想主义色彩。

这部小说抓住了当代中国现实和发展中的大问题。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一直是摆在作家面前的根本问题,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而问题的关键是作家要对现实生活有一种“总体性”把握,和生活建立起总体的关系,要有大局观大关怀大情感,要摒弃小家子气小情怀琐屑生活。小说家要成为表现生活的战略家,具备整体把握社会—历史总体性的意识和能力,并以高超的想象和虚构把人物放进一个总体中去,再现出“隐蔽的生活总体”。这部小说显示了张炜的雄心和抱负。

心灵现实与创造性回忆

当今世界占主导地位的是一个物化世界,而人的心灵越来越狭隘化枯萎化。《艾约堡秘史》这部小说的“内核”是呈现一个人丰富复杂的心灵现实和精神世界。这部“秘史”很大程度上是主人公的心灵史和心路历程。淳于宝册的居所地下城堡“艾约堡”和他得的怪病具有隐喻的意义。主人公的形象是个多棱体:在逃犯、迷路者、嗜读者、言说者、写作者、思想者、富豪,他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怪癖,他得了一种无可名状无法根治的怪病,“荒凉病”。他从十几岁就开始流浪,历经凶险不尽的生涯,幸得一一逃脱,他的人生就是“荒凉”、荒寒。

当地有一句俗语,“递了哎哟”,大意是遭罪到极点,受不了了之后,发出的绝望和痛苦至极的呻吟,无自尊无希望的乞求之声。主人公将他的隐藏在山体下面的迷宫一般的庞大怪异的隐秘府邸命名为艾约堡,取其谐音,意在始终铭记曾遭受到的屈辱、绝望、悲苦无告、痛不欲生的生命体验和人生际遇。“出于某种怪异的心理和奇特的嗜好”,他建成了这个迷宫般的城堡,这显然是一种自我防御意识的客体化。他虽然贵为集团董事长,但他对“外部世界”是抵触的、抗拒的,他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城堡和密室是他内在意愿的表征,他的灵魂只有在这个由自己一手规划、带着他的鲜明个人印记的、充满了个人气息的空间里才能得到安顿、安宁,他通过不断地回忆,把自我形象重建起来,这是他的自我救赎,对他来说,这是在当下时代有意义地活着的根本所在。

淳于宝册面对的精神困境是,难以安心的和充满内在意义的个人生活与粗俗不堪的物化的外在生活的扞格不入。心灵和世界敌对的二元性,一直伴随着他的一生,早年是政治运动政治斗争对他的凌辱、摧残,几近丧命;当下是纸醉金迷的物化世界对他内心的侵蚀。他领导的狸金集团攻城略地,一路凯歌,但是,他的集团越成功,他的内心和世界的分裂就越严重。在他身上存在着两个世界的斗争,内心深处和外部世界的异质性、对抗性导致他走向心灵乌托邦。心灵世界的广袤、深邃使他自身变得充实、丰盈,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主人公是一个孤独的自我,他沉迷于回溯性的凝视和冥想中,在他身上交织着创伤性记忆与创造性回忆,其背后是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主人公强大的内心世界是一种心灵事实,闪耀着精神的光芒,是一个抒情小宇宙,是另一种现实,它的强大的能量笼罩在文本之上。小说将他塑造成一名心灵探险者和勘探者,一个精神世界的漫游者,在此意义上,这是一部心灵冒险小说,是一部具有浓郁浪漫主义色彩的小说,小说形式融合于强烈的抒情性中,并把主人公个人色彩的主观思想纳入到小说叙事中和结构中。

衰老中的青春性格

《艾约堡秘史》浓墨重彩描绘了主人公及其他人物的情感史、两性关系史,“爱情”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词。“爱情”可以说是最难写的,但这部小说写出了特色写出了精彩写出了新意,写出了爱情的“魔性”和魅力,是一部爱情的交响乐。小说最先叙述的是艾约堡女管家蛹儿的爱情故事,她先后与跛子、瘦子的感情纠葛,以此作为铺垫,引出主人公淳于宝册与她的爱情。其实,这也是铺垫,重头戏是主人公对欧驼兰发起的爱情攻势。小说中的吴沙原及其前妻、少尉军官、欧驼兰、后加入的淳于宝册,构成了一个引力场,排斥、吸引,组合,爱情和投资、拒绝投资纠缠在一起。欧驼兰是一位学者、专家、博士,来自北京的一所研究机构,文化资本雄厚,主人公经济资本雄厚,他的心中存在着知识崇拜和文化崇拜,欧驼兰正是这一崇拜的人格化,她的神气超凡,心气高远,优雅气质和异常风韵的融合,深深地镌刻在他的灵魂里。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他的潜意识中存在着象征资本的交换的念头,他甚至利诱她作集团的文化顾问,支付丰厚的经济报酬,但她不为所动,他甚至许诺对小渔村作保护性开发,但他是失败者。她看不上他的钱,她的情感天平在大自然、本色的小渔村一边,在吴沙原一边。淳于宝册青年时代没有谈过恋爱,没尝到过爱情的滋味,在花甲之年,却迸发出生命的强力和激情,深深体验到爱的诱惑、感伤、焦虑和苦涩,这是生命衰老进程中的青春性格,“老夫聊发少年狂”,他集聚所有的生命能量投入到情感冒险的征程。这样的爱情主人公在中国当代小说中是独特的“这一个”。他不缺女人,凭他的身份和财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就是得不到为之痴狂的爱情,他不得不品尝爱情缺失和人生缺憾的痛苦。

《艾约堡秘史》这部小说蕴涵着诸种张力和悖论:物质与精神,行动与沉思,欲望与爱情,心灵与现实,孤独与荣耀,苦难与成功,诗意与庸俗,过往与当下,记忆与遗忘……文本在诸种因素力量的交织纠缠中构建成一个弥散性的网状结构,多角度多方面应答了每一位读者人生道路上面临的诸种困惑。小说通过主人公淳于宝册投资抉择,爱情困惑,精神难题,回应了时代大问题,表现了人性的复杂和隐秘,张扬了精神旗帜和思想价值,是一部当代小说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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