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到底是谁的诗?

2018-07-17 12:36 编辑:须涵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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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时间,我们复旦中文系张业松教授在微信朋友圈吐槽某些“标题党”出版社,诸如某社将所编周作人的一本文集取名为《我独爱生活应有的样子》,而某社编了本沈从文的小说选集,名之曰《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此种行为近年似有流行之势,这些书名要么煽情,要么酷炫,无非是要吸引读者。但这些名字既非作者自己原来的书名,又非其单篇作品的标题,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我也见过不少这种情况,如汪曾祺的《鹤舞少年》,此书还被放在“麒麟中国新文学少年读本”丛书中,岂非误导少年读者?

——尤其是沈从文的这本小说选集《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我一见到便大吃一惊,因为标题出自戏曲研究专家徐朔方早年的诗作《岁月》。何以该出版社会用徐朔方的诗句给沈从文的小说选集命名呢?徐朔方这首诗于1948年5月发表在《文学杂志》第二卷第十二期上,全诗如下:

岁月如密植的行道树

正如我们初次散步时

心里想走得很慢

可是总觉得太快

不论谈笑或无言

行道树一株一株过去

我们相爱一生

一生还是太短

——带着疑惑,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方知自己孤陋寡闻,“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这两句诗,经由董卿在《朗读者》节目中吟诵后,俨然已成“网红”诗句。而董卿在节目中说得很清楚:“我最喜爱的一句沈从文的情诗,只有十个字,但是我觉得深深打动了我……他说,我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这里董卿漏掉了“一生”两个字。)董卿说这是沈从文的情诗,同样,网上也只说这两句是沈从文的诗,却没有人提到出处。我只好进行学术搜索,终于查到李扬所著《沈从文的家国》(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有个注释,告诉读者这两句诗“语出沈从文,参见林蒲:《投岩麝退香》,《长河不尽流》,第160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于是我按图索骥,借来《长河不尽流》查对。

——林蒲是西南联大诗人,沈从文的学生,他的《投岩麝退香》是他在沈从文去世后写下的回忆文章,提到这两句诗是因为谈到沈从文“曾拟写一部戏剧”,“起意很早,早过北平我结识他的年代。在昆明时也一再提及,和接近他的学生分享构思,打下了的蓝图”。当“沈师为述构思的蓝图时,曾说戏台上演员对于对话与动作的运用,不要忘了京戏中的‘无话不歌,无动不舞’”,于是有人回应他,“按照此路线发展下去,京戏中的象征手法,亦应该联合采用。这样一来,和目下西方运用于文化艺术各部门的主题:‘诗必朦胧,画必抽象’殊途而同归”,甚至提出“不排除起用希腊戏剧的‘合唱队’”。

——沈师听完后,徐徐说着:“当然,凡是好的,可行的,我们都应该引为同俦。口语传情,载歌载舞,起自《诗经》,继以《楚辞》,都有文字记录可寻。”“山歌易唱口难开”,在西南天地间,以“对歌”来表达抒情的体操,更是满山遍谷。问题是要如何剪裁,部分承继传统,发扬光大它;部分需要扬弃,彻底的扬弃。答复更具体说明他的要求。他脱口而出:“枝枝总到地,叶叶自开春。”他引用的这两句杜甫《柳边》诗,适切解答了问题,且扼要地说明写此剧本的主旨。大家正惊异着,我默默暗念“语不惊人——”,还没有念完,沈师紧着叙述他和文学的因(姻)缘关系:

我们相爱一生

一生还是太短

——林蒲此文只是一个孤证,且写于1988年,时隔40多年,记忆恐难免有误,若非当年记有日记,诸多细节栩栩如生,实难令读者尽信。并且此段逻辑有些跳跃,揣测文意,林蒲记述的事件似发生在昆明,但在昆明时,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并未中断,为何要用“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来形容自己和文学的关系?而到了1948年底,12月1日和7日沈从文分别致信季陆和吉六(按:根据读音,季陆和吉六当为同一个作者的两个笔名),两封信中都提到自己人近中年,写作习惯已不容易改变,面临大时代的来临,“即未被迫搁笔”,最终也不得不搁笔,当此之时,“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倒是颇符合沈从文的心境。尽管后来辛笛在发表于1994年第二期《诗探索》上的《诗之魅》一文中,也有“‘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沈从文语)”的说法,但不知他是否因读过林蒲的《投岩麝退香》才有如此表述。

——因为我对沈从文的文章并不太熟悉,为写此文,我专门去翻阅了《沈从文全集》的诗歌卷,确实并无这两句诗,至于某社出的那本《我们相爱一生,一生还是太短》,有豆瓣网友说“全书我也没看到书名的出处”。徐朔方曾写过一篇《读沈从文选集〈凤凰〉》,从这篇评论来看,徐朔方与沈从文人生似无交集,这两句诗如果真是沈从文所写,并且没有发表,徐朔方何以得知?如果是徐朔方所写,他投稿给《文学杂志》,《文学杂志》由朱光潜主编,是京派作家的重要阵地,沈从文在其上就发表过多篇文章,他看过徐朔方的诗应该是很正常的,甚至在1948年5月之前就看过稿件,也是有可能的。

——因此,如果林蒲记述的事件发生在1948年,那么很可能是沈从文引用徐朔方的诗句。况且沈从文也并未说这两句是自己所写,正如他前面吟古诗“枝枝总到地,叶叶自开春”,后面也不妨吟两句新诗。关键在于林蒲和沈从文1948年究竟见没见过面,林蒲文中虽然说:“自1938年和沈师昆明握别,至1948年放洋来美以后,音讯断绝。”但这一段的表述也不是很清楚,“昆明握别”后到1948年林蒲赴美之间,是不是两人完全没有见过面?当然,我没有时间去翻阅一遍《沈从文全集》,或许他的哪篇小说、散文或书信里曾写过这两句也未可知,诚盼沈从文研究专家指正。但即使徐朔方真的借用了沈从文的诗句,他这一首《岁月》也是浑然天成,全诗的价值也不能全然抹杀,拙文就当是徐朔方《岁月》一诗的推介吧。徐朔方1986年出版的诗集《似水流年》里偏偏漏了这首佳作,1993年出版的《徐朔方集》仍未补入,难道是徐朔方为避免抄袭嫌疑故意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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