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轶事
2018-07-18 10:50 编辑:缑问安
南怀瑾先生是国共两界的传奇,中年去了台湾,尔后漂泊美国、香港,晚年落户江苏吴江。论路程,比香港近多了,比敦煌近多了,论健康状况,据说也相当不错。但南先生不见生人,尤其是记者——这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打定主意要见,首先买他的书读,几乎能买到的,都买了。看完,写出一万多字的文章,径直寄给他老人家——时在2010年金秋。
这叫投石问路。谁知石沉大海。于是又旁敲侧击,请人沟通。依旧此路不通。怎么办?这时,正好有一个去吴江参加笔会的机会,决定到了那里再想办法。
到了吴江,办法倒是想了不少,无奈都是长线,救不了急。怏怏回到京城,没几天,意外之喜又从电波传来。原来,我在吴江下榻的酒店,叫静思园,老板叫陈金根,他听说我想见南怀瑾而不得,竟然发大慈悲,出手帮忙。陈金根认识吴江的一位老市委书记,后者是当年南怀瑾落户吴江的搭桥者、拍板人,请他出马,事情顿时峰回路转。命理学讲究贵人相助,这里,陈金根就是我命途的贵人。
我于是再度南下吴江,见到南怀瑾先生的第一面,恍若记起古代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高士,就像高山流水里的俞伯牙,就像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的诸葛孔明,没有预感,没有逻辑,没有年龄和时空的障碍。南先生个子偏矮,身材偏瘦,俄而释然,就这模样,才成就仙风道骨的南怀瑾。
拜师学剑
少年南怀瑾在杭州国术馆习武,听说附近城隍山上有一位老道,剑术出神入化,人称剑仙,按捺不住学艺的冲动,几番前往拜谒,俱缘悭一面。南怀瑾不死心,继续往山上跑,终于有一天,他见到了传说中的老道,当即长跪在地,恳求指点剑艺。
老道问:“你都学过哪几套剑路?”南怀瑾答:“学过青萍、奇门。”老道让他露一手,南怀瑾倾其所能,演练了一番。老道看罢,正色说:“这哪儿是剑路,简直是儿戏,不能再练,练也是白白浪费光阴,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书的好。”稍等又说:“一些小说书上讲,剑仙把嘴一张,白光一道,直取敌人首级,这都是瞎编的,你不要上当。剑仙虽有,但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看你诚心诚意,今天我先指教你两步。回去,每天晚上,把门窗关紧,室内不许点灯,要的就是一片漆黑,然后,点上一枝香,试着用剑劈开香头,注意,手腕发力,胳膊不能动,等练到一剑劈下,香成两半,这算第一步。第二步,把豆子抛向空中,一剑挥去,豆子在空中被劈成两半。两步完成,回来见我,再为你解说剑路。”
南怀瑾觉得老道说的有理,倘自己一心习武,这功夫倒也能练,无奈自己同时习文,恐怕就拿不出那么多时间。因此,他辞别老道下山,拜师学剑的事,也就到此为止。
读书百遍
抗战期间,南怀瑾进入成都中央军校,业余拜清末探花商衍鎏为师,学习古文。一天,南怀瑾写了一篇文章,自觉字字珠玑,甚为得意,拿去给商老师看。商老师满口称赞。南怀瑾就有点摸不着北了,他问:“老师,假如我在从前参加科举考试,您觉得能考上吗?”“没问题,没问题,” 商衍鎏说,“凭你这水平,考个举人、进士,不在话下。”南怀瑾不知是客气,听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后来,南怀瑾又拜袁焕仙为师,一天,他拿了一篇得意的习作,求袁老师指教。袁焕仙接过,略扫一眼,就搁在了一旁,全然不理。南怀瑾纳闷,老师怎么是这种态度啊!过了几天,他又拿去一篇文章,向给袁老师请教。这回,袁焕仙接过,仍旧是略扫一眼,往旁边一搁。南怀瑾恭敬请教,袁焕仙这才冷冷地说:“就你这水平,还配写文章?”南怀瑾不服气,讲:“老师,商衍鎏先生还夸我的文章写得好哩!”袁焕仙把胡子一抹,瞪他一眼,说:“这事我听说了,你还拿他的客套当真。我问你,《史记》上的《伯夷叔齐列传》,你读过没有?”南怀瑾回答:“读过,不止一次,我还能背呢!” 袁焕仙说:“你以为能背,就真正懂了吗?”南怀瑾俯首:“不敢,还请老师指点。” 袁焕仙发话:“回去,给我读一百遍,读完了来见,再告诉你!”南怀瑾从没遇见过这样的老师,但是师道尊严,他只有忍住。回家,赶忙找出《伯夷叔齐列传》来读,读上三五遍,哎呀!突然发现有好多好多新问题,以前都没注意过。
南怀瑾越读,觉得理解越深,感受越多。他听袁焕仙的话,果真读了一百遍,觉得理解得差不多了,就高高兴兴地再去见袁老师,说:“老师!我看出道理来了,我讲给您听。”袁焕仙笑着说:“不需要再讲了,我相信你懂了。只有像这样读书,你才能掌握历史文化精髓,写出的文章才会独具只眼。”
错荐李登辉
1990年12月31日,两岸密使第一次会谈,左起:苏志诚、杨斯德、南怀瑾、贾亦斌
1983年岁末,一天夜里,都两点了,南怀瑾尚在灯下苦读,忽听有人敲门,谁呀?开门一看,原来是他的学生马纪壮,但见他身穿睡衣,脚踏拖鞋,快步而入。马纪壮时为总统府秘书长,夤夜穿着睡衣来访,肯定是有火烧眉毛的急事。
“什么事?如此匆忙。”南怀瑾问。
“老师,您怎么看丘创焕、林洋港、李登辉这三个人?”马纪壮不等落座,便开门见山。
噢,南怀瑾一听这三个名字,就明白马纪壮的来意。他不吭声,静听马纪壮细述。原来,蒋经国清楚自己健康不佳,随时都有可能撂挑子,因此,谁当下一任的副总统人选,就举足轻重,大意不得。在蒋经国眼里,现任副总统谢东闵人还不错,可惜年纪大了,本人不想续任;曾经刻意培养的孙运璇,近来又突然中风,派不上用场。想来想去,蒋经国脑子里只剩下省主席丘创焕、内政部长林洋港,以及台北市长李登辉。
南怀瑾恍然,马纪壮此番问计,多半是衔命而来。
“嗯,我跟这三个台湾人,都没什么交情呐,很难说得出具体意见。”南怀瑾不想搀合党国要事,迟迟不予表态。马纪壮一直蘑菇到三点多,看来,他今夜得不到明确回答,就不会走。南怀瑾无奈,只好端出自己的看法,他说:“丘创焕太滑头;林洋港有野心;若以蒋经国的立场来看,大概李登辉比较适合。第一,他是农业专家;第二,他是台湾人;第三,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后代。”
马纪壮等的就是这几句话,他拱手相谢,说:“我懂了。”随即匆匆离去。
蒋经国当然不会仅仅征求南怀瑾一个人的意见,但是,他在普遍咨询过一帮政要后,最终采纳的,恰恰是南怀瑾的进言——选择李登辉为副总统候选人。
李登辉嗣后在政治舞台上的表演,令南怀瑾大失所望,每与人谈起,他都懊悔当初荐错了人。
南氏“文物衣冠”
1985年,南怀瑾去美国,从旧金山入关。在台湾时他听说,旧金山关卡最严,尤其是对中国人。当时,南怀瑾身穿中式长袍,手里拿一根棍子,跟在行李车的后面。行李车上堆着十几只大皮箱,其中有两箱,装的是中药——在国外看不起病,自己带了预备的——按美国海关规定,中药不能入内。
行李车刚到进口,一个黑人牵着一条小狗出来,装中药的箱子码在第三第四层,小狗就爬上去,围着箱子嗅,它闻到中药的味道了。海关的人员发现情况,就过来问:“这些行李是谁的?”南怀瑾冲他点个头,微笑着不讲话。海关人员把南怀瑾打量半天,转身问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学生:“他是谁呀?”学生信口吹牛,“你不知道吗?他是我们中国当代的孔子啊,你们国务院好不容易把他请来的——他本来是不肯来的呢。”“哦,是吗,是吗。”海关人员把小狗抱起,问:“箱子里有什么?”南怀瑾让学生转告,有中药,不是鸦片,如果不让带,就放在海关,走时再来取。学生照着翻译成英文,那个海关人员再次打量南怀瑾,说:“不用检查了,请吧!”十几箱行李就这样一起过关。
南怀瑾事后对人说,是长袍、手棍发挥了力量。长袍,手棍,这就是他的“文物衣冠”。
预言中国转运
1974年,南怀瑾在台北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讲课,讲什么呢?此时大陆正在批林批孔,他就开讲《论语别裁》。南怀瑾说,孔学万古常新,批不了的,孔子是打不倒的。讲着讲着,南怀瑾讲到中华民族的命运,他说,1987年(丁卯年)以后转运。当场有个国民党的中央委员站起来问:“南老师,你说转运了?”南怀瑾答:“不错,是转运了!”“那么,有多少年?”对方又问。南怀瑾答:“两百年的大运,将来比康乾盛世还好!”“你打保票吗?”南怀瑾一笑:“不是打保票,是根据历史的经验啊!”
拒绝名誉博士
南怀瑾没有什么文凭,也没有什么学位。曾经有日本还是韩国的人士找过他,说,送你一个名誉博士学位。南怀瑾说:“笑话!我要它干嘛?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一张,两毛钱买一张草纸,盖个大印,可以给你一百个名誉博士学位。我还站在你的前面,为了这个,行个礼,拿来,弄个帽子戴着,我一辈子难道玩这个?才不会受这骗呢!哈,那是虚名骗人。”
(作者按:在因现实社会中许多名人学历造假而引发举世喧哗的当下,回头来看拒绝一切文凭光环的南怀瑾,就知道我们今天离开真正的大师,是多么遥之又遥,远之又远。功利主义让我们恬不知耻,无知无畏,实用主义让我们卖玄弄虚,沽名钓誉。)
拒当御用文人
一九七六年三月,南怀瑾为台湾“中国广播公司”讲述《易经》,每周一次。到了六月二十四日,已经讲了十几次,尚未讲完。那天南怀瑾到了“中广”,听到一个消息,“中广”董事长换人了。新任董事长是蒋孝武,也就是蒋经国先生的次子。
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南怀瑾心中却有了特别的反应。讲演结束时,他对听众宣布,因有事要出远门,暂时请假,待回来再来继续讲课。
其实他并未出远门,他的学生刘雨虹不解,问他是什么原故,南怀瑾答:“这事不便明讲,暂时不会再去讲课了。内幕就是因为新董事长换了蒋经国的儿子。”
过了很多年,南怀瑾旧事重提,为刘雨虹剖析其中道理。他说:“假如有一天,这位新来的蒋董事长,也来听《易经》的课,下了课又客气的打招呼。再有那么一天,说是经国先生邀请茶叙,请问能拒绝吗?如果拒绝了,使人家难堪,还说我们不识抬举;如果接受了邀请,见了面,人家拜托你为他或为政府说些什么话,写一篇什么文章,你能拒绝吗?真拒绝了,人家有办法对付你,不拒绝的话,从此变成‘御用’文人,学术自由没有了,不如躲着他们比较好。”
自谓没有一个好学生
南怀瑾说,他没有一个学生。因为他从不以老师自居,看学生都是朋友,以友道相处。然而,学生如果不叫老师,南怀瑾也会骂他们,说他们没有礼貌。
有人问南怀瑾:“你有没有一个真正的学生?”南怀瑾答:“没有。”他摆出理由:“当我的学生,得文武都会,至少同我一样会。古人说‘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古称文告)’,‘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宗教、哲学、科学、吹牛都要会,风水、卜卦、算命、骗人的都要通,无所不通,烟酒赌嫖没有哪一样不懂。然后才可做我的学生,我的条件是这样,所以我讲我没有学生。他们道德好的、文章好的,各有所长,那不是我希望的。换句话,做生意马上就会赚钱,如果做小偷,一定偷得来,如果被抓住,那就不算数。哈哈,这只是个比方而已。”
南怀瑾的“行”
南怀瑾从青年时代起,就抱定一个宗旨:以弘扬中国文化为己任。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从大陆到台湾,从美国到香港,再回大陆,一直在为重建中国文化奔走、呼号。他常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亡国都不怕,最可怕的是一个国家和民族自己的根本文化都亡掉了,这就沦为万劫不复,永远不会翻身。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凝聚力,始终像一盘散沙。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创造力,只会跟在外国人屁股后面模仿。没有自己的文化,一个民族就不会有自信心,也不可能得到外人的尊重。
南怀瑾的“行”,还表现在大事不糊涂,他认定只有一个中国,并为海峡两岸的会谈穿针引线,献计献策。传闻说,1990年9月8日,南怀瑾在台北面见李登辉,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小时,说古道今,纵论天下,晓以“和平统一”的民族大义。会谈结束,李登辉送南怀瑾到门口,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南怀瑾答:“我希望你不要做历史的罪人。”
南怀瑾令笔者敬佩的,还有他一贯的慎独自律。举其大者,他为修建“金温铁路”,成立了一家合资公司。这个公司,许多人都想挤进去,包括他在老家的亲友。南怀瑾铁面无私,一概拒绝。举其小者,南怀瑾对学术界的争论没有兴趣,但对文章中的硬伤,则是闻错即改,决不马虎。曾有人在报刊撰文,指出他在一本书中,将成语“履践踊贵”解释错了,南怀瑾得知后,火速通知出版社,停止发行,立即对有关段落进行修改。并派人找到指出他错误的作者,当面表示感谢。
南怀瑾不以著述为私有,他崇奉取之天地还诸天地。在台湾时,他就为出版立下了五个“不”:不做促销广告、不请名人写序、不登自己的照片、不追究盗版、不把自己的著作权留给后代。
南怀瑾常讲“我只是一个年纪大的、顽固的、喜欢中国文化的老头子”,“我的一生八个字:一无所成,一无是处”,心上想的还是“计利当计天下利,留名要留万世名。” 他有一首《狂言十二辞》,近乎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以亦仙亦佛之才,处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学,当谈玄实用之间。具侠义宿儒之行,入无赖学者之林。挟王霸纵横之术,居乞士隐沦之位。誉之则尊如菩萨,毁之则贬为蟊贼。书空咄咄悲人我,弭劫无方唤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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