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S.奈保尔:行走于不同文明的离散者
2018-09-04 10:55 编辑:谷寒云
大街上的孩子
维迪亚达·苏莱普拉沙德·奈保尔曾被某英国评论家称为是“没有写过一句败笔的作家”。奈保尔祖籍印度,1932年出生在加勒比海岛国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奈保尔在首都西班牙港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尤其是他早年生活的一条大街,最终化身为“米格尔大街”,成为他短篇小说的素材源泉。1950年,奈保尔前往英国伦敦,在牛津大学攻读英语文学。大学毕业之后,他做过英国广播公司的编辑、《新政治家》杂志的评论员等工作,由此获得犀利的批判视角,去观察审视当代世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冲突。1955年,他正式定居在英国。之后,他不断地从英国出发,足迹遍布全世界。他尤其喜欢去一些不同文明冲突与融合的地带,像非洲、中东、南美、美国、加拿大和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国家和地区,写下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印象。
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文化融合了黑人文化、印度文化和北美及西班牙文化,奈保尔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多元文化意识。后来在全世界的旅行中,他更是能够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对比中找到文化差异和类同,雄心勃勃地描绘20世纪人类生活的全景图画,写出了人类文明冲突地带的复杂景象。奈保尔是一个多产作家,游记和小说是他作品序列里两个重要组成部分,阅读奈保尔,总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和讽刺,以及人道主义情怀和丰富的想象力。他以角度别致的作品,拓展了英语文学的新疆界,成为所谓的“后殖民文学”、“离散作家”、“无国界作家群”的代表作家。
奈保尔的处女作是长篇小说《灵异按摩师》,出版于1957年。小说以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作为地理背景,讲述了一个叫甘涅沙的乡村按摩师的故事,带有19世纪英国小说的传统叙事风格,并隐含一种温和的讽刺和滑稽荒诞的感觉。1958年,奈保尔出版第二部长篇小说《艾薇拉的投票权》,以一个名叫艾薇拉的女人的政治境遇,来折射加勒比海岛国的社会制度困境,带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两部小说都是奈保尔起步阶段的作品,平实质朴,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那就是诸如印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殖民地、穆斯林、移民、多元文化等他后来小说中的关键词汇,已成为两部小说中重要的字眼儿了。
其实,奈保尔动笔最早的是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但小说集出版于1959年,后获得英国的毛姆小说奖。《米格尔大街》带有系列小说的特征,描写了西班牙港一条街上的人和事,书中的人物都是小人物,他们生活在一个十分闭塞的小地方,却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他们都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和遭遇、生活的喜乐和困境。《米格尔大街》具有串珠式和橘瓣式小说的形式感,这也许受到了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或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的启发。《米格尔大街》的叙述扎实,语言平实,情景生动活泼,刻画人物的细节准确生动,弥漫着奈保尔的人道关怀和善意讽刺,实在是20世纪短篇小说中的珍品。
奈保尔不到30岁就依靠上述三部小说在英语文坛初试啼声。很快,他进入到写作的第二个阶段。1961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其创作灵感取材于他的父亲——一个想当作家的记者,但他一生都在为生活奔忙,最终没能成为作家。《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描述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裔家庭的生活。毕斯沃斯是家庭的主人,他有着远大的理想,却受到社会环境的严重限制。他一生都在为能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而努力,他营建的第一幢房子被种植园的工人烧毁了,第二次建造的房子在烧荒的时候不慎烧掉了。最后,他来到首都西班牙港,在一家报社做记者,地位不高,却十分努力,最终买了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却因为负债和压力过大,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小说为一个小人物的卑微努力画了一幅细致的画像。奈保尔在小说中完美继承了现实主义大师狄更斯卓越的写作技巧,并将其发扬光大。
“幽黯的国度”
奈保尔的游记和随笔作品占了他全部作品的一半,说明了他在非虚构作品体裁方面获得的成就。他的游记是对所到国家和地区的文化、社会、政治和历史的精确观察和描述,是对他所游历的世界文明冲突地带的历史和现实进行深入思考和犀利批判的文化著作,他的游记是带有纪实风格的现场采访、历史探询、哲学、宗教和社会学思考相融合的一种新文体,是对20世纪文学文体的一大贡献。
1962年,他出版了长篇游记《中间通道:对五个社会的印象》,这是一本专门描述西印度群岛地区的5个小国家历史、文化和现实政治与命运的游记。这些小国在摆脱了旧殖民主义者之后,所选择的道路并没有给人民带来幸福和安宁,欧洲老牌的殖民主义者在这些地区的文化、政治和经济上留下的后遗症至今没有消退。奈保尔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此的批判态度。这5个国家刚好处于过去贩卖奴隶时代、从非洲到美洲的航道中间的位置,故取名“中间通道”,暗示这些地区在世界的尴尬位置。完成《中间通道:对五个社会的印象》后,奈保尔又写出了长篇小说《史东先生和骑士伙伴》,于1963年出版。他第一次将小说的背景放到了伦敦,图书管理员史东在62岁时与一个寡妇萌发了爱情。结婚后,史东先生感到年纪越来越大,对岁月和人生的留恋也更加迫切,于是组织了关怀退休人员的组织“骑士伙伴”,并获得赞许。小说弥漫着一股暖色调,叙述舒缓平和,将老年人对岁月流逝的感觉传达得十分真切。但从整体创作来说,小说很一般,题材也显得有些突兀。不过,也许他是为了证明自己也能写英国背景的小说。小说后来获得了英国“霍桑登奖”。
1960年代以后,奈保尔在全球各地旅行。他穿越了非洲、两河流域、印度,对这些地区的文化冲突、社会矛盾和复杂前景进行了毫不遮掩的展现和批判,犀利地表达了他的文化忧虑。在近30年的时间里,他多次到印度进行深度考察,并以大量的历史材料作为素材,写下了三部宏篇巨制。1962年,奈保尔第一次踏上了印度国土,在印度主要城市游历,并且回到了祖父的故乡。但印度的落后、贫穷、愚昧使他感到疏离,进而感到愤怒。在《幽黯国度》中,他以尖酸刻薄的语调书写了自己对祖籍之国的恼恨。1975年,在甘地夫人颁布紧急状态令之后,奈保尔再次前往印度,写出了《印度:受伤的文明》。这次,他从印度文明的成因出发描绘印度现实的独特境遇以及文化上的尴尬和无所适从,笔法依旧讽刺和警觉。1988年,他第三次到印度,扮演聆听者的角色,采访了大量印度人,写成了对印度现实和历史的口述之作《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他不仅以自身的游历作为主线,还使用了小说技巧,纵横开阖地在历史和现实的天地间往来,使游记具有了巨大的力量。
1967年,奈保尔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岛上的旗帜》和长篇小说《模仿人》,题材又回到了西印度群岛,继续探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独特的生存状况。在《岛上的旗帜》中,他继续以冷静的语调、白描的手法和略带嘲讽的口吻,塑造了一群目光短浅却想改变命运的岛民们。在《模仿人》中,奈保尔塑造了加勒比海某个岛国的一个失意政客形象。印度裔的政客辛格在伦敦回忆自己的生平:年轻时,他准备投身到政治生活中,却在时代的旋涡中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失败了。小说探讨了独立后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政治处境,虽然已获得了独立,有了国家意识和自身的文化特性,但无论是经济、政治还是外交都无法摆脱宗主国英国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也投射到像辛格这样心怀大志、最终却碌碌无为的人身上。
1969年,奈保尔出版了将游记和历史研究相结合的著作《黄金国的沦亡》,这次他把目光投向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遥远历史,将该地区的历史命运与寻找新大陆的欧洲人的历史联系起来,探讨了加勒比海岛国的历史文化成因,及其走向现代化的艰难历程,是对历史的祛蔽和对殖民主义遗产的清算。
世界的裂缝
从1970年代初到1980年代末期前后20年的时间,奈保尔迎来了创作的高峰期。1971年,他出版长篇小说《自由的国度》,小说的结构看上去更像是中短篇小说集,可实际上这是一部不同主人公以相互关联的叙述所构成的整体。小说分为5个部分,描述的都是到异国他乡创业的人的故事:一个加勒比海青年到达伦敦;两个白人来到充满敌意的非洲;印度厨师到达美国华盛顿;叙述者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来到中东,经历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和战争。小说形成了结构上的向心力,在不显山不露水的叙述语调中,呈现出到处都是文化冲突和敌视的世界的真实面貌。奈保尔似乎是从全世界取景,在几个带有特殊人物形象的取景器里,描绘了人类生存的状况。小说中,每个身在异国他乡的人都和所处环境格格不入,为了新生活又不得不背井离乡。这种两难处境,正是“二战”后逐渐兴起的全球移民大潮带来的社会问题。奈保尔敏感地率先描述了世界处于文化裂缝的境况,《自由的国度》获得了英语文学最高奖“布克奖”。1972年,奈保尔出版随笔集《过分拥挤的奴工营》,收录了几篇探讨当代世界生存状况的长篇散文,奈保尔把整个世界形容为一个过分拥挤的奴工营,猛烈地批判和分析了不公不义的世界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长篇小说《游击队》是奈保尔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出版于1975年,小说的情节生动紧张,描绘了一个虚构的加勒比海国家爆发了革命,政府军和游击队之间展开了持续的战争,社会陷入战乱。小说塑造了加勒比海地区多元文化所孕育的三个人物形象,他们血统复杂,有华人、黑人、白人和印度裔血统,都有一种莫名的漂泊感和文化上的无根感。最后,他们率领的游击队和白人政府的斗争失败了,主人公遭到了灭顶之灾。《游击队》讲述了加勒比海国家人民寻求自由独立的艰难,也描述了解放运动的局限性。
在这一阶段的奈保尔十分关心世界政治。1979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大河湾》,通过一个虚构的、被战乱和军事独裁所袭染的非洲国家中一个小商人的命运,描述了整个非洲国家的命运。书中的国家刚刚获得独立,内战结束,一个终身制的总统开始统治国家。商人沙林是印度裔的穆斯林,他来到一个海滨小镇,安分守己地做买卖。但独裁总统开始施行严密的社会控制,政治局势开始动荡,沙林的生命和财产都遭到威胁。最后,他选择离开。小说末尾,起义军和政府军之间爆发了激烈战斗,国家重新陷入战乱。《大河湾》将视线投向了艰难地走现代化之路的非洲国家,在批判非洲某些国家的政治独裁和社会动乱方面相当不留情面。摆脱殖民统治后的非洲国家独立并没有立即给人民带来和平幸福,更为复杂的种族暴力冲突又兴起了。《大河湾》继续书写全球移民的悲情故事,奈保尔把无根的飘零感扩大到非洲。1980年,他出版了《埃娃·庇隆的归来以及特立尼达的杀戮》,这是一部记录他在阿根廷见闻的游记作品,将阿根廷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焦虑感清晰地表达出来。1981年,他将自己在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的旅行感受,结合对几个国家的历史、宗教、文化和社会现实的分析,出版了游记《在信徒们中间》。
1984年,奈保尔出版了篇幅不大的论著《寻找重心》,收录了两篇长文。一篇是长达几万字的关于写作技艺的随笔,他结合自身写作经验,探讨了20世纪小说写作的目的、意义、方法和技巧。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英国传统现实主义情有独钟,对狄更斯更是推崇备至,在奈保尔看来,狄更斯的小说带有强烈的冲击力和对社会的不懈的批判精神。另外一篇文章是他在科特迪瓦游历后写下的游记。文章之间似乎存在一条裂缝,如同他一直在观察和分析着的这个世界的裂隙。
抵达的谜底
1987年,奈保尔的长篇小说《抵达之谜》出版了。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答谢辞中,他曾提到这部小说,可见其重要性。《抵达之谜》分为五个部分,以倒叙手法叙述,叙述者就是作家本人的化身。小说以画同心圆的方式叙述主人公的经历,作者和主人公一起经过了由游移到确定、由漂泊到定居的过程,深刻分析了他这个外来移民和宗主国英国之间的爱恨关系。与奈保尔一样,叙述者从加勒比海地区出发,到英国求学,后又获得居留权,并开始从英国出发在全世界漫游,在英格兰乡下定居。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性,奈保尔作为过去殖民地移民的愤怒、不平和自卑感在小说中都消失了,这些感觉在英国多元文化交融中,已被各种肤色和语言以及行色匆匆的背影所取代,心怀愤懑情绪的奈保尔最终与殖民宗主国和解了。不过,在他笔下,即使是对英国美丽乡间的描述,也可见一种沉闷、僵硬和衰败的景象,小说弥漫着淡然的哀伤和凭吊气息。奈保尔把全世界都纳入到写作的题材范围之内,这种气魄前所未有。1989年,他出版了游记《南方一瞥》,记述在美国南部省份的见闻。他看到的同样是一个日渐衰败的、类似福克纳笔下的景象——虽然种族主义消失了,南方种植园阶层也不见了,但历史留下来的却是黑洞一样吸食一切的东西。1990年,奈保尔被英国女王册封为爵士,真正成了一个来自过去殖民地的、成功打入英国上层社会的、有贵族头衔的文化名流。
1994年,奈保尔意犹未尽地继续书写移民身份在异质文化中的游移和漂泊这一主题,出版了长篇小说《世间之路》,将自传、游记和历史研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历史中,他发掘出那些曾经到达加勒比海地区的欧洲人踪迹,探寻他们的生平;从现实中,他表达了全球化时代移民们为了寻找新生活而自我放逐的疏离感,他对自我身份的怀疑最终得到了一种确信。《世间之路》里弥漫着一个寻找者、发现者面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时的迷惑和哀愁,是《抵达之谜》的继续和新发展。
1998年,奈保尔出版了游记《超越信仰》,这是《在信徒们中间》的姐妹篇。《超越信仰》描绘了他再度在伊朗、巴基斯坦、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旅行的见闻。他从对一些人物多年的追踪和观察入手,描绘了这些国家在文化上的撕裂感和走向现代化的艰难过程。在游记中,他描写了小到老百姓,大到最高统治者的群像,像一个进行精准报道的记者、一个精通历史的学者、一个言语尖刻的讽刺作家、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诗人,把游记写成了深广度惊人、难以归类的作品。1999年,奈保尔又出版了书信集《父子通信集》,收录了当年他在伦敦求学期间和父亲的通信。这部书信集显然意在缅怀他的父亲。一个来自旧殖民地的穷小子,最终获得了英国的文化认同并被封为爵士,他可以以这本书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进入新千年后,奈保尔放慢了写作步伐,但仍旧具有创造活力。2000年,他出版了一部讲述读书和写作经验的散文集《读与写》,分享阅读经验与写作的秘密。2001年,他又出版长篇小说《半生》,继续以半自传的方式,结合父亲和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一个作家从加勒比海岛国来到英国,成年后又带着有葡萄牙血统的妻子移居非洲、半生漂泊在世界上的故事。这部小说在表现力和感染力上较弱,主题有重复感,不过带有新千年的当下性。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反全球化的声音越来越高,《半生》所表达的人生感喟要更加复杂和生动。
2001年10月,奈保尔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的授奖辞这样描绘他:“他独辟蹊径,不受文学时尚和各种流行模式的影响,从现存的文学类型之中创造出他自己的独特风格,以小说叙述而论,自传因素和纪实文学在奈保尔的写作中融为一体,并不总是能够发现哪种因素居于主导地位。”奈保尔创造出了现代人缺乏归属的新小说,描绘了分崩离析的时代状况,也因此而成为最敏感、视野最开阔的当代小说家。
2004年,72岁的奈保尔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作《魔种》,小说讲述了来自印度的40岁移民威利的故事,他一开始在伦敦和西柏林生活,之后又到非洲寻找新的可能性。小说的故事穿插在亚洲的印度、欧洲的英国和德国、非洲中部的战乱国家之间,印度人威利像一个世界流浪汉,经历半个世纪的混乱和人生磨难,最终,他似乎发现有一粒魔种在内心发芽了。《魔种》继续着奈保尔在自传和虚构、历史和现实、文化和宗教之间的比较与质疑。奈保尔曾经言辞激烈地说,自从狄更斯之后长篇小说就已经死了,现在似乎人人都可以写作长篇小说,但是长篇小说的精神已经死了。他推崇的作家也几乎没有20世纪的、尤其是公认的现代派大家,反而全部是19世纪甚至更早的欧洲文学巨匠,这是颇值得玩味的一种态度。
阅读奈保尔的作品,你会感到整个当代世界在面前徐徐展开,他那愤懑的情怀、尖酸的讽刺和忧伤的语调弥漫在他描写和塑造的、在全世界流散的移民心中。跟随着那些离散者的脚步,我们也渐渐看清了人类居住的所有大陆的清晰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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