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衣裳”说系捕风捉影
2019-05-08 15:24 编辑:广丹珍
钱锺书致黄裳信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原籍山东益都,生于河北井陉。当代文学家、藏书家。有若干笔名,以黄裳行。
笔名“黄裳”之由来,向有两说:与黄宗英有关,与黄宗江有关。流传最广的是与黄宗英有关。扬之水《〈读书〉十年》(二)载,“陪郑逸文一起走访范老板,听他讲起,黄裳曾追求过黄宗英,事未谐,黄便说:‘那么我做你的衣裳吧。’自后果真改名为黄裳。”(中华书局2012年版,页107)盖袭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之意。另一说是黄宗英之长兄黄宗江所述,“黄裳与我,少年同窗于天津南开,受业于李尧林诸恩师。‘七七’事起,校亡于日侵,我们迫做少年游于‘孤岛’沪滨。我下海卖艺,他初赠我艺名曰黄裳,我以其过于辉煌,未敢加身于登台之际,他便自己用笔名登场。”(《人生知己》,山东画报出版社1997年版,页77)黄宗江“下海卖艺”在1940年冬。(黄宗江著《悲欣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页198)
毛尖《老头儿开会》罗列两说,倾向于黄裳笔名之由来与黄宗英有关:“(黄宗江)忙不迭地抖料,当年容鼎昌跟我说,唱戏得有个艺名,于是他帮我起名‘黄裳’,可我觉得这个名字太过华丽,觉得还是父亲给的名字好,就没用。没想到,容鼎昌马上将‘黄裳’收作自己的笔名,一用六十年。本来,我猜黄宗江先生的意思是想一次性终结‘黄裳艳说’,可是,比他更老的老头、还有四个月就九十岁的谢蔚明先生才不管,抢过话头,‘黄裳’分明是‘黄宗英的衣裳’,怎么成了你黄宗江的衣裳?我们台下坐的,多是荤人,也都愿意相信那是黄裳一片冰心在笔名。”(《这些年》,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
李辉 《看那风流款款而行——黄裳印象(代序)》亦言:“在认识黄裳之前,关于这个笔名的来历我听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是年轻的容鼎昌,很欣赏当时走红的女明星、素有‘甜姐儿’之称的黄宗英,堪称黄的‘追星族’,于是,便取‘黄的衣裳’之义,选择了这样一个笔名……他的这段‘追星记’在当时文化圈是广为人知的。”(黄裳著《来燕榭书札》,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
赵普光《“黄裳”是“黄宗英的衣裳”吗?》则认可黄宗江之说:“鉴于黄宗江与黄裳的亲密关系,应该说后一种说法更加征信。其实在这篇代序中,李辉也是取信第二种说法的。”(《中华读书报》2006年12月6日第3版)1941年初秋,黄宗英应黄宗江之召至上海,登台演话剧,因出演《甜姐儿》而成名,故有“甜姐儿”之称。(《黄宗英自述》,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
对于“黄之衣裳”说,当事人黄裳在《往事琐记》中否认,“在种种异说中,这要算是最有诗意的一种了。但都离不开齐东野语之列。”并举其藏书题跋为例:“日前偶然翻到抄去发还的周作人的《夜读抄》(1934年北新书局初版),扉页有我钢笔手书题记一则:‘《夜读抄》初版本已有一册,此册见于徐家汇之书店中,纸墨精好,乃又买之。亦足见愚对知堂老人散文向往之深也。睹旧京近事乃更不禁使人怅然。黄裳记。’‘旧京近事’应属周作人出席某种会议,而非后来出任伪职事。其时我已使用这个笔名了。不知能做一证以解众惑否?”(《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2年5月27日第13版)
《夜读抄》跋未载题写年月,然据跋语提供的两条线索,可推知大概时间。一是《夜读抄》购于上海徐家汇书店。“七七”事变后,南开中学毁于日军炮火,黄裳离津回沪,插班进入上海中学。黄裳说:“回忆我的开始买旧书,是从新文学书的原刊初版本开始的。‘八一三’战起,在我家的附近就是徐家汇的旧街,土山湾封锁线近处有一家旧纸铺,每天都从那里流入的大量旧书报中秤进可观的‘废纸’,转手进入还魂纸厂。每天课余我总要到那里看看,用戋戋的点心钱选买零星小册,乐此不疲。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的著作,都得到初版毛边的印本。”(《黄裳自述》,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二是周作人出任伪职。1939年1月12日,周收伪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一职的聘书,并复函接受,此为周作人任伪职之始。据以上线索可知,黄裳《夜读抄》跋当写于1937年夏日至1939年1月的一年半之内。所言“出席某种会议”,当指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日本大阪每日新闻社在北京饭店召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4月末,上海出版的《文摘·战时旬刊》第十期全文译载《大阪每日新闻》所发的关于“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的专题报导,并转发照片。中国文坛一片哗然。5月初,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通电全国文化界,严厉声讨其附逆行为,武汉《新华日报》发表题为《文化界驱逐周作人》的短评。5月中旬,《抗战文艺》发表18位作家署名的《致周作人的一封公开信》。(张菊香、张铁荣编著《周作人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如以上推测成立,则《夜读抄》题跋当写于1938年5月之后。黄裳以此题跋为证,此时已用该笔名,期冀可解众惑。
近读黄裳《来燕榭书跋》,发现《演山先生文集》跋语有其笔名之记载,“此金星轺家精钞本《演山集》六十卷,余获之抱经堂朱氏,所耗甚巨而不惜也……初余闻九峰旧庐有此书,后为朱氏所得,屡过市问之,皆靳而不出。孙助廉获其家书不少,余倩渠为议价,亦不谐。其居奇之故,盖以余与演山先生名字偶同也。忆余初取此笔名与世人相见,事在十五年前。偶翻一册书,偶遇之遂偶用之耳。今世人皆知余此名矣,估人亦知之,而为要索口实。余亦不吝重直易之,是真能好事者,不徒书痴书福加人一等耳。庚寅十一月十二日记。”(《古籍稿钞本经眼录》,中华书局2013年版)庚寅,即1950年。所言“事在十五年前”,即1935年。彼时,黄宗英十岁,黄宗江尚未“下海卖艺”。黄裳笔名之由来,乃“偶翻一册书,偶遇之遂偶用之耳”,与黄宗江兄妹无关。“黄之衣裳”说,系文化圈朋友间的“捕风捉影”。
容鼎昌取黄裳为笔名,虽与黄宗英无关,但后来暗恋黄宗英,确有其事,且广为人知。(参见励俊《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载《掌故》第一集,中华书局2016年版)
《故人书简·钱锺书十五通》之“十五”有“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幸赏其贴切浑成,而恕其唐突也”句,黄裳自注,“于书丛中又发现默存一笺,系一九五〇年春所作”。(海豚出版社2012年版,页173—174)钱锺书写信之时,黄宗英已第三次嫁作他人妇,黄裳尚未成家。黄裳跋《能改斋漫录》提及赠联,“人事每每如此。余又何能预知,复何能免锺书‘难得佳人’之诮乎”,题跋时间是“辛卯九月廿七日”。(《惊鸿集》,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辛卯,即1951年)
著《演山先生文集》的黄裳(1043—1129,一说1044—1130),字冕仲,又字道夫,福建南平人,宋元丰五年(1082)进士第一,官至礼部尚书,主持雕版《万寿道藏》。当代黄裳买北宋黄裳的书,卖书者摸准买者必购的心理。黄裳果然“所耗甚巨而不惜也”。黄裳屡次提及此次购书经历,“抱经堂主人朱遂翔……昨日偶过市,乃访之观《演山集》,许以重直……乃以一两金子获《演山集》、旧钞丁鹤年诗及此三书归”。《前尘梦影新录》亦载,“时余方得浮谿王氏书于孙助廉,出重直,一时以为豪客,朱亦知之。遂肃余登楼,出藏书数种见示,此本在焉……盖知余与演山姓氏偶同,遂必以此为要索之具,终以巨直得此书及玉雨堂藏旧抄《丁鹤年诗》、康熙刻《今词苑》以归。”(齐鲁书社1989 年版,页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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