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为何能够代指柳词?

2019-05-14 15:56 编辑:卓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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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晓风残月”,再寻常不过的七个字,却有着贯通千古的力量。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同为北宋词坛最为著名的诗人之一,柳永与苏轼常被并提。历来对比二人词风的文章数不胜数,其中当以“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南宋俞文豹《吹剑录》)最为著名。柳词婉约,苏词豪放,自不必多提,然而在时人的心中,“杨柳岸、晓风残月”竟可以代指柳词,可见《雨霖铃》这首词的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雨霖铃》的主题十分明确——“多情自古伤离别”。唐代郑处诲《明皇杂录》记载:“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可知此调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奔蜀途中所作,以寄托对杨贵妃的思念之情、死别之恨。因此,柳永选择《雨霖铃》作为惜别的词调,无疑是“倚声填词”当行本色。

词的上片实写离别之景,时间是清冷的秋季傍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本应是归家欢聚的时刻,自己却要远走他乡,两相对比,不能不令人黯然神伤。“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长亭”历来便是送别之地,而雨后天气凄冷、寒蝉鸣叫凄切,所闻所感无不凄凉。“一切景语皆情语”,此景渲染了别愁暗恨。

“无绪”是没有任何情绪吗?并非如此,因为用情至深而有“留恋”,伤感至极而有“执手相看泪眼”,所以“无绪”是指饮酒践行但没有开怀畅饮的情绪。“无语”是没有任何话可说吗?亦非如此,“无语”是伤感得说不出话语。“话别”妙就妙在没有一个“话”字——“竟无语凝噎”。通常在这种时刻,彼此之间应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是情至深处,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每一字都有千钧之重。一个“竟”字,道出了那想说、该说而却没能说出来的痛惜。

在这欲留不得、欲饮无绪、欲语还休之际,船家“催”发。这一个“催”字委实太妙。试想,因为骤雨初歇,长亭已晚,船家着急赶路,于是这一“催”,正催生“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紧迫与无奈。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两人无语凝噎,让船家误以为无话可说,才频频催发。常言医生看惯了死别,心中难起波澜,而渡头撑蒿送行的船家又何尝不是惯见了生离呢?一边是留恋情浓,一边是兰舟催发,这种无情与多情的对撞,何其矛盾,何其强烈。

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开始,词人转向想象别离后的情景。念“去去”,二字连用,读时一字一顿,反复咏叹,顿觉心下空茫。千里去路遥遥,楚天暮霭沉沉,看似豁达宏旷之景,但烟波越是浩渺,却越能反衬词人的孤苦飘零,与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有异曲同工之妙。李煜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欧阳修道:“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柳永此去的千里烟波,又何尝不是如离愁别恨一般悠长呢?

过片“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诗人总是敏感而多情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自古皆然。词人由自己的伤怀想到古来所有多情人的不幸,将个人情感升华至文人骚客共有的文化心理,正是“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南朝江淹《别赋》)离别已然令人伤心至此,更何况正当秋天晚暮,生命即将消逝之时刻,格外引人悲伤。钱锺书曾说:“举远行、送归、失职、羁旅者,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此时悲秋与远别的双重伤感,相互交织映衬,构成了生命中最深的苦痛。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与“留”谐音,古人离别时有折柳枝相赠之风俗,因此杨柳自古就是惜别怀远的象征。“杨柳岸,晓风残月”,再寻常不过的七个字,却有着贯通千古的力量。“杨柳岸”的妙处唯在平白妥帖、“不隔”之美,“南浦”“灞桥”不是柳永的话语;“凄风冷月”“寒风孤月”也不是柳永的心绪,“晓风残月”的妙处在于清丽但不凄厉,哀而不伤。《红楼梦》里,香菱学诗时说过:“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杨柳、晓风、残月——看似随意,不事雕琢,但唯有这样朴素秀丽的词句,“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千载之下依然能再现于每一个读者的心中,才能不断引起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情感共鸣。

想到“此去经年”,虽有“良辰美景”然而形同虚设,正在于“千种风情”之无由申说。词人不仅伤感于眼前一时之离别,更是悲痛此后千千万万歌日夜里无人、无言、无眠之苦,由实而虚,超越了时空的局限,益见钟情之殷,离愁之深。更为难得的是,词自唐五代兴起以来,在状写男女情意时主要采用“代言”的抒情模式,即多从女子的口吻写思念情郎的寂寞、悲哀与期盼,如清代词学家田同之《西圃词说》所言:“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但柳永则开始以“自己”为抒情主人公,表现自我独特的人生体验与心态,不再仅仅抒写“春女善怀”的情意,也可直言“秋士易感”的哀伤,拓展了爱情词的写作手法与风格境界,这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开拓,更是《雨霖铃》能以真挚动人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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