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口哨回家
2017-08-09 23:02 编辑:云彩间
作者:乔叶
那一天,在单位,因为一件小事的不如意,我的不满便如传染病一般弥漫开来,脑海里充斥和膨胀的净是别人对不起我的理由,仿佛整个世界都欠我的,心里懊丧和愤懑到了极点。于是,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情绪处于高压状态的我便一反常态,不再淑女。一阵横冲直撞之后,我踩到了一个人的脚。
“嗨,请你小心。”有人对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发现我踩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可能是他的朋友。两个人的衣着都很洁净,神情稳重而疲惫,被踩的那个人正貌似悠闲地吹着口哨,我听出他吹的是《铃儿响叮当》。
“踩的又不是你,”我本想道歉,犹豫了片刻,却突然想趁机撒撒野,“多管闲事!”
“不管踩的是不是我,这件事情你都应该说对不起。”他在为朋友坚持。
“不对的事情千千万万,你管得完吗?”我骄蛮得不可理喻。周围一片沉默。我从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一种平头百姓们素日里对我这种“小恶人”的微妙的忍让、畏惧和鄙夷。明白了此时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位置,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痛快淋漓的舒畅,有的只是愈来愈深的羞愧和后悔。天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想成为这个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请原谅。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地说。
有意思的是,那个被踩的人依然兴致不减地吹着《铃儿响叮当》。而且,我偷偷瞥见他还悄悄拉了拉那个与我理论的人的衣角。那个人果然闭嘴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车刚刚到站,我便仓皇跳下。
“小姐,请等一等。”有人喊,我回头,是他们。我静立。羞愧与后悔开始转化为隐隐的敌意。看样子他们还想没完没了呢。
“你们想要怎么样?”我冷冷地问。
“你是这么年轻,所以有些话我实在忍不住要对你说,也许你听了会有一点儿好处。”那个人的语气十分耐心。被踩的人站在一旁,仍旧吹着口哨,似乎有些腼腆。
我忽然不敢再看他们,微微低下了头。
“今天你是不是有些不顺心?”
我点点头。
“这种小波折谁都会遇到。有的人经历的何止是不顺心,简直就是用一生去承受的大苦难。”他说,“就像我的弟弟。”
吹口哨的人顿时红了脸。
“你知道吗?他原本是一家剧团的台柱子。在一次车祸中却失去了双腿。现在,他用的是假肢。”
想到刚才我曾在那双失去了血液的脚上踩了一脚,我的呼吸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停止了。
“后来,他又去一家歌舞团唱歌,曾是这家歌舞团最好的男高音,但是,一次重病又让他失去了歌声。”哥哥的眼圈红了,“现在,他是个下岗职工,和我一样,靠直销水晶袜生活。今天,我们只卖了九双,但是,”他的声音哽咽了,“每天,他都要。”[NextPage]
我的心一阵颤栗。原来是这样。我压根儿没想到。一时间,我不知所措。
“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袜子吗?”我轻声说。也许,买双袜子可以小小地补偿一下刚才的无理。我自我平衡地安慰着自己。
弟弟微微笑着,很快递过来一双袜子。包装上印着价码:三块钱。实在不贵。
“我们追你下车,并不是想让你买袜子,”我正准备掏钱,哥哥的声音又响起来,“更重要的是,我还想让你知道,我的弟弟为什么要。”
我惊奇地看着他。
“他曾经告诉我说,口哨是他现在所能支配的和音乐有关的惟一一种技巧了。他的口哨只能吹出两种风格,一种是悲哀的,一种是快乐的。悲哀别人不容易懂,但是快乐却可以在任何角落通行。所以,他想让别人从自己的口哨里感知到快乐。”
我缄默片刻:“可是,有谁在乎呢?”
“是的,很多时候是没有人在乎。不过,幸好他在路上留下口哨的时候,就已经预备了让这种快乐寂寞。如果,有人偶尔地在乎能打开一下这种寂寞,那么他就会分外满足,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本万利了。”
我赧然。终于知晓了无地自容的滋味。为什么要让别人享受快乐?为什么要让自己吞咽痛苦?如果是我,我一定只会这样习惯地诘问。而且,我知道,习惯如此的,绝不仅仅是我。好像所有精明的现代人在实际操作自我情感的时候,都已经很少有这种高贵的气质了。
我也终于明白,很久以来,原来我并没有弄清楚这样两个问题:在快乐的问题上,如何对他人最慷慨;在痛苦的问题上,如何对世界最吝啬。是这位卖水晶袜的永远沉默了的兄弟用他快乐的口哨点化了我。我自私的怒气处处裸露,他无偿的喜悦时时流芳。我用歌喉制造噪音,他用气流输送仙乐。就是这样一个像蓝天一样无声的人,在这个商业时代,把他最美好的东西直销到了我的心中。
临别的时候,我留下了一双水晶袜,并且感谢哥哥把弟弟的故事告诉了我。
“不止是你,我还告诉过很多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哥哥笑道。
“因为你想让别人知道,确实还有你弟弟这样的人存在着,并且一直在为他们。”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了。之后,他们却都流下泪来。
那双水晶袜,我到现在还留着。它的质地玲珑剔透,手感细腻柔韧,色调明朗典雅,就连包装都那么温暖诗意。
我一直没舍得穿。我知道它最适合珍藏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