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苏童、毕飞宇、赵玫在世界短篇小说大会上说了什么

2018-03-22 15:43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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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3日至16日,第十四届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大会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来自世界近二十个国家、两百多位作家和学者齐聚丽娃河畔。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大会是由世界短篇小说研究会组织召开的一个国际性会议,每两年召开一次,是目前专题研讨短篇小说的唯一的国际性盛会。


  7月13日下午,第一次全体大会暨中外作家对谈活动在华师大举行。中国作家苏童、余华、毕飞宇、赵玫、方方,美国作家罗伯特·奥伦·巴特勒、新西兰作家杰克·罗斯、爱尔兰作家伊芙琳·康伦、加拿大作家马克·安东尼·贾曼就“短篇小说中的影响和汇合:西方与东方”展开交流。




  “我是短篇小说的儿子”


  为了把短篇小说谈好,先来谈长篇小说,我写长篇小说最大的体会:它就是我的“爸爸”,年纪可能八十多岁了,把我养到五十多岁,我必须做的事情就是赡养老人,孝敬老人。我是用为他服务的心来面对长篇小说。每当我写短篇小说的时候,非常不幸的是,我同样认为短篇小说是我的“爸爸”,我是短篇小说的“儿子”,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儿子,父亲是一个壮年的男人,是他哺育、滋养我的。


  也许我写的一些长篇,给我带来了声誉和收益,未来人们记住的是我这几个长篇。但实际上我所有的能力,在文学当中被发现,是因为有短篇小说帮助我,哺育我,滋润我,让我一点点看到小说内部的那些东西,比方说短篇小说的人物,短篇小说的结构,短篇小说的节奏,短篇小说的简约,短篇小说的精准,短篇小说的生动,尤其是短篇小说的留有余味。正是在短篇小说的操作过程当中,我成长起来了。我有了骨骼,有了肌肉,让我有能力滋养我的另外一个“父亲”,所以最要紧的东西是准确、简洁。


  ——毕飞宇


  我这个年龄层的作家,一开始都是以写短篇小说开始的。慢慢写了很多短篇小说之后,突然中国有了一种新的形式叫做中篇小说,我后来觉得中篇小说容量更大,更能让我尽兴,便大量地写中篇小说。苏童写短篇小说写得多,有一段时间他们说我是中篇小说之王,苏童是短篇小说之王。


  我觉得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会让我尽兴,我写作的时候会很喜欢这些内容,我热爱他们,就希望他们的事情越来越多,就越写越长。我们写短篇小说经常会点到为止,就像人谈恋爱,可能写长篇小说是西方化的恋爱,写短篇小说是老式中国人的恋爱,很含蓄——话到这里为止,你自己去猜——是更收敛的情绪。可能我写短篇的时候就会很节制,把话说到一半,不说透,而在写中篇或者长篇小说的时候,我会热烈奔放,把我想写的都写出来。特别是写长篇小说,一件事情发生另外一件事,每个人都像一个树的骨干,发出很多枝桠,可是写短篇只让一个枝往上走,不会让它更多的关系发展。我写短篇会找一个非常好的点,可以让它更节制更收敛。


  ——方方




  “翻译小说让我获得了比较正常的小说观”


  关于东西方文学交汇和影响,每个人身上发生的方式和故事不一样。我人生当中第一次接触真正的美国文学,是高中时代,我在苏州的新华书店用六毛八还是七毛八买了一本美国当代小说集。这个小说集当中,给一个爱好文学的高中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两篇,一篇来自福克纳,非常不福克纳风格的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还有一篇是《伤心咖啡馆之歌》。其实这个集子里有很多好小说,奥康纳的《好人难寻》等,都是非常好的小说,后来想想,太奇怪了,为什么对那两篇小说念念不忘。


  这两篇小说都是写美国南方,有一点哥特式味道,两个故事主人公都是老处女。我是通过文学接触到美国也有“南方”这个概念的。小镇,穿黑裙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老处女,夏天木板都要钉住,这是我想象的美国南方——一个来自中国南方,爱好文学的高中生,对美国南方的想象来自于这两篇短篇小说。而这两篇小说真正教会我的,是发现小说一定要写人物,人物跟意识形态完全是反的。那次阅读让我很感激,对于我来说是一次催生,让我获得了比较正常的小说观。


  ——苏童


  80年代我接触的是更古典一些的外国作家,莫泊桑,海明威,梅里美。我第一篇小说的名字就是《羊脂球》,跟莫泊桑小说完全同名。这些外国小说使我突然对人性有了认识,一直到现在。我现在写小说仍然在写跟人性有关的东西。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羊脂球》,也是写人性的黑暗,虽然故事不一样,也是写一个人帮助了很多人,最后他要承担所有的结果,而受他帮助的人都不站在他的立场说说话。这篇小说被当年的《长江文艺》退了稿,说你小说的结尾太不好了,我的老师也批评了这个小说,他说了一个词:“黑暗”,你的小说结尾太“黑暗”了。我写的就是人性当中很黑暗的一面,但当时并不知道小说还可以用这样一个词形容。多年以后,我把他改头换面,又重新发表了。


  我们最早接触的一些作家作品,像雨果、狄更斯、托尔斯泰等等,可以数出很多,他们对我们有强大的影响,我们就是读这样一些作品成长起来的。相信一个中国作家读过西方的文学作品,比一个外国作家读中国的文学作品要多得多。我们这代人可能就是在大量阅读西方文学作品当中成长和发育起来的,这是我们写作中的营养,也是我们人生成长的营养。


  ——方方




  “会有几个人和你的生命是契合的”


  我是1983年到1987年读大学。当时比较较热门的几个人,首当其冲的是弗洛伊德。一个乡下的孩子,到了读大学的年纪,满眼看到的都是现实,突然有人告诉你,还有一个现实,在你的内心——这个东西挺吓人的,不仅仅是吓人,是让人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个可看的地方。另外一个比较热门的人物是柏格森,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直觉。以往我们都知道我们要做一个判断,通过逻辑、概念分析,在理性上做出一个结论、一个判断来。但是柏格森告诉我们,很多时候我们的判断可以跨过逻辑,然后直击你面对的对象。对一个小说家来讲,直觉是特别要紧的一个东西。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是拉康,他的镜像理论告诉我们如何认识自己。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认识了自己,可是怎么认识的呢,人是像看镜子那样,从别人对你的评判当中获得的自我认知。另一个热门的可能就是罗兰·巴特。我们都知道中国文学是偏于抒情的,尤其是作家,动不动把自己的情感拿出来,作为推动小说的力量。可是如何才可以真正看这个世界,我不知道一个作家能不能做到罗兰·巴特所说的“零度”,有一个事情是真实的,我写作的时候比较多地在控制情感。


  ——毕飞宇


  我一直觉得,其实在写作当中,你用不着看很多书。会有几个人和你的生命是契合的,他们的东西像你自己的东西一样。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三个作家,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伍尔夫,还有杜拉斯,在我写作的过程当中,他们都像影子一样,无论我在什么样的地方,都会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写作当中始终是这样一种状态,你用不着看很多书,我自己这样觉得,读很少很少的一些作家,但是这些作家,要不停地读。


  ——赵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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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看似趋同,短篇小说仍未穷尽可能性


  眼下,不同地域人们的生活经验正变得越来越趋同,不少中国人也热衷过圣诞节,中外不少家庭的幸福感与焦虑感是相当重叠的,那么,以偶然性或出人意料见长的短篇小说,施展空间会不会被压缩?昨天在沪举行的第14届世界英语短篇小说大会上,苏童、余华、毕飞宇、罗伯特·奥伦·巴特勒等中外知名作家围坐展开交流。


  在不少小说家看来,短篇小说的多元化表现各有千秋,包含了寓言构架、直白描述、超现实勾勒等,但是最关键的一点是,短篇小说具有的画龙点睛的神奇,来自对人性深处的探索。从曾经的出版冷门,到如今国内引进“短经典”系列、原创“华语短经典”系列的陆续面世,都预示着这一文学样式正在不断回暖,在与会的中外名家看来,短篇小说的艺术魅力仍未穷尽它的可能性。


  从传奇到日常,短篇的艺术密码几经更迭


  经过无数作家的笔下流转,短篇小说的魅力折射出不同的切面,其艺术密码几经更迭。短篇小说究竟是变得更传奇,还是愈发家常?


  会场上,有小说家谈到,19世纪的短篇小说多是传统情节加上奇特事件与象征写法,渲染戏剧性、传奇性,写各种偶然与巧合的故事。比如莫泊桑《项链》、欧·亨利《麦琪的礼物》等,都在最后一刻上演剧情逆转。


  到了20世纪上半叶,短篇的内容情节从奇特惊人悄然转向普通日常。苏童谈到,往历史深处追溯,不管是《十日谈》,还是“三言二拍”,都是根据市井生活编造了大量世俗意义上的故事,洞悉人生百态。在契诃夫、曼斯菲尔德、乔伊斯和安德森的手中,短篇小说成为一种表现日常生活经历的手段。契诃夫有个短篇叫《捉弄》,讲一个喜欢捉弄人的男孩带一个女孩滑雪,胆怯的女孩在风里听到一句“我爱你”,要求男孩“让我们再滑一次雪橇”。后来女孩爱上了滑雪,甚至开始克服恐惧一个人滑雪,再后来男孩走了女孩嫁人了,那句“我爱你”成了一个谜,因为男孩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捉弄,还是风发出的声音。于是这个世上最天真的爱情,都停留在风里。看似云淡风轻,寥寥数千字却写出了两性关系中的试探、遗憾与甜蜜。


  20世纪50年代后,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作家信手拈来的超现实主义写法,一下子意味又变得多重和耐人寻味,他们发现“现实”世界的真实性是不可靠的,在他们变幻莫测的短篇里,现实与幻想咬合紧密,两者的界限几近消失,文字转向了游戏、技巧、嘲弄和自我嘲弄。比如,博尔赫斯喜欢在捉摸不定的叙述中一步步逼近一个完整而又耐人寻味的结局。不管是《釜底游鱼》结局里“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还是《死亡与罗盘》结尾处“他倒退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都让故事戛然而止却又余味袅袅。


  不少作家都倾向于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在《短篇小说家与作品》里的说法,在布鲁姆看来,有几种不同的短篇艺术密码:有的是去追寻真实,比如契诃夫;有的是去翻转真实,比如博尔赫斯。


  从西方到东方,人性深处的颤栗是短篇的心跳


  不同地域、种族、环境中的人们都会遇到的人生命题,在不同国家作家的笔下被表现得异彩纷呈。不过,眼下不同地域人们的生活经验正变得越来越趋同。


  “这种变化对东西方作家的挑战是一样的。”曾获普利策小说奖的美国著名作家罗伯特·奥伦·巴特勒告诉记者,他始终最想通过短篇小说释放的深层写作欲望,是在作品里梳理寻找“自我认同”,也就是最逼近内心的追问———我是谁?我属于哪里?他认为对这种人性深处颤栗的探索是全球共通的。巴特勒想了想,吐出一句总结:最好的短篇小说都是关于最黑暗的记忆。这种黑暗,不仅仅是困境或悲苦,更意味着人性在复杂生活漩涡里艰难地打转,而这种打转往往是不为人所熟知,是隐匿在暗夜中的。


  不难发现,对现代人精神家园的寻觅、重构的书写,正是近年东西方短篇小说共同关注的动向。爱丽丝·门罗对小镇生活里老龄化状态的细腻刻画,似乎也能看到其他国家正在经历的变化;而雷蒙德·卡佛对美国市民间冷漠的描摹,也是被许多读者熟悉。在他的《马辔头》里,农场主霍利茨破产以后举家迁徙,却无法在新的地方获得新的生活,最后仍然是离开,去了更陌生的地方。这个失意的不走运的家庭搬走了,却留下了一只马辔头,让邻居们无法忘记他们的存在,也让我们感受到了这只马辔头散发的悲凉的气息。卡佛不是泛泛的“简单派”,因为他的节制大多是四两拨千斤,有评论说,读者总是可以感受到他用一根粗壮的手指,轻轻地指着大家的灵魂,那些褶皱,那些挫伤,那些暧昧不清的地方,平静安详就这样产生了力量。


  余华认为,“短篇从来不是为了猎奇”,从最平凡中挖掘出不凡才最考验短篇小说家的功力,于无声处听惊雷。苏童举了一个例子,他说当年有文学青年寻上契诃夫家的客厅,抛出萦绕心头已久的问号:短篇究竟写什么?契诃夫指了指桌上的烟灰缸说,光是这么一个寻常物件,就可以写出一篇合格的短篇。苏童觉得,这背后有着大量潜台词,你盯着烟灰缸,想到它的前世今生,琢磨是谁带走了它,又是谁留下了最后一根烟蒂……说到底,物件背后千丝万缕的心理变化是撑起短篇小说的骨骼与肌肉,看似简洁寻常,却博大精深,留有余味。


  名家眼中的最美短篇


  ▲苏童:老奸巨猾的短篇小说家不想摧毁什么


  推荐篇目:福克纳《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推荐理由:小说中的这朵“玫瑰”阴郁、怪诞、充满死亡之气,却又处处超越了所谓艺术氛围,让人们急于探究艾米丽小姐的内心世界。她的内心就像她居住的破败宅第,终有一扇尘封之门,福克纳要为我们推开的是内心之门。所以我们看见门被打开了,看到艾米丽小姐封闭40年的房间,看见枕头上“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看见艾米丽小姐其实也躺在那里。因为福克纳先生告诉我们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女人之心。读到这里会感到害怕,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孤独。


  推荐篇目:辛格《傻瓜吉姆佩尔》


  推荐理由:这篇小说是辛格最具标志性的人物文本。辛格令人尊敬之处在于他朴拙的小说观,他总是在人物上不惜力气,固执己见地种植老式犹太人的人物丛林,刻画人物有一种累死拉倒的农夫思想。辛格的人物通常是饱满得能让你闻到他们的体臭。


  推荐篇目:霍桑《威克菲尔德》


  推荐理由:它给我的震动不比《红字》弱。一个离家出走到另一街区的男人,每天还在暗中观察家人生活,这样的人物设置本身已让作品具备了不同凡响的意义。男人离家出走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1000米,但是作为读者会情不自禁地丈量他离社会的距离、离伦理道德的距离,这就是《威克菲尔德》的鬼斧神工之处。老奸巨滑的霍桑


  却不想摧毁什么,他让男人最后又回到了家里:“失踪后的第20个年头,一天傍晚,威克菲尔德习惯性地朝他仍称为家的地方信步走去。”霍桑让这个人物“晚上不声不响地踏进家门,仿佛才离家一天似的”。就这样,在发出尖厉的令人恐慌的怪叫声后,霍桑善解人意地抚慰了我们不安的感官,也扶正了众多紧张的良心和摇晃的道德之树。


  ▲余华:好短篇能将读者引向深不可测的心灵夜空


  推荐篇目: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河的第三条岸》


  推荐理由:小说中永不上岸的父亲,使罗萨的故事成为了一个永不结束的故事。这位巴西作家在讲述时,没有丝毫离奇之处,似乎是和日常生活一样的故事,可是它完完全全不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故事,它给予读者的震撼是因为它将读者引向了深不可测的心灵的夜空。


  推荐篇目:杜克司奈斯《青鱼》、史蒂芬·克莱恩《海上扁舟》


  推荐理由:这两篇小说是我最初阅读的印记,它们写下了我最初来到文学身旁时的忐忑不安,也记录了我当时的激动和失眠。这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如果没有这两部作品,我也许不会步入文学之门。就像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伯格曼《野草莓》后,才知道什么叫电影一样,《青鱼》和《海上扁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文学。直到现在,我仍然热爱它们,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曾使我情窦初开,而是它们让我知道了文学的持久和浩瀚。


  ▲毕飞宇:好短篇冷不丁在你心窝子来那么一下


  推荐篇目:契诃夫《万卡》


  推荐理由:在我很年轻的时候,第一次从契诃夫那里领略了短篇小说的魅力。《万卡》是“倒计时”式的,小男孩给爷爷写信,一一列举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仿佛只有短暂10秒钟。契诃夫用他悲怆的音色说道:过去的生活有多美好,一件件一桩桩,10、9、8、7……你不由自主就紧张起来了。伴随着万卡笔下的书信,5、4、3、2,开始列举现在的困苦。然后呢?小男孩写下“乡下爷爷收”却没有详细地址,这是一封永远无法收到的信。小说到这里其实就归零了。你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无家可归。好的短篇小说似乎都有这样的特征,它冷不丁在你的心窝子里头来那么一下,你都没有来得及预备。


  推荐篇目:鲁迅《故乡》《孔乙己》《在酒楼上》


  推荐理由:我始终不遗余力地推荐鲁迅的大多数短篇小说。作为中国作家,鲁迅的作品给了我特别大的信心。也许其他许多人在装糊涂,但鲁迅在短篇里始终是清醒的。这种清冽的针扎感是短篇刺痛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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