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於时间的絮语
2018-03-23 02:03 编辑：云彩间
作者：张启疆
在现实生活中，时间是债务：愈花愈少，愈欠愈多。每一名赤子赤手空拳来到这世界，只能成就一笔天文赤字。
在文学世界里，时间是财富，可以储蓄：愈存愈多，为生命加分；也宜投资：愈用愈活，替全世界赚取与时并进的美学报酬。前者叫做“回忆”，後者名为“书写”。两人的结褵，乃生“故事”。
在桥头俯瞰船过的水痕，蝴蝶飞逝後留在空中的虚线，瞠目仰望，激欢喟叹，比手划脚，遥想当年，就是“回忆”的魅力。
在暗房中冲洗照片——回忆之刀深刻细镂的视觉恒留，影影绰绰，晶晶烁烁，抽离尘世，翻转时空。过往事件，以细节重现；逝去感觉，因意象复活。如泣如诉如诘如慕如梦如魇如溺水如扑火如缘木如淘金如出土，此乃“追忆”的驱力。
时间带来的恩宠：云淡风不轻，船过水留痕。回溯驱力为风，翻剥意象为云；满载人事物的漕舫划过历史的航道，瞬生瞬灭弹指间，你想要留船？流传？
时间是流：海浪拍击海岸，河水冲刷河床；那极轻极缓小碎步，幽绕暗缠化骨绵掌，再顽固的痛礁，也会被浸蚀软化。
时间是瘤：有一种声音，镌留心璧的回响，积累深化，繁殖扩张，自成郁伤或怨念的缠茧。再伟大的情操，也会被渗透软禁。有人名之“块垒”，有人称作“世仇”，也有人视为“意识型态”。
时间是鎏：小脚流金，回旋漫舞，穿梭前额叶，彳亍後花园。往事历历，因流逝而美好；鸿飞冥冥，因遥想而神往。悠游转化，得意而忘形。再纠葛的故事，也能参透，或者，软软浓浓一番。
“很久很久以前……”童话的制式开场白，运用特定类型的信号（咒语？）招唤特定读者（通常是小读者）。像导游，引领小小心灵朝不知名、已消逝或不存在殿堂前进。青睐的目光随黑白分明的情节而绽放异采——明日黄花的金色瓣褶里缱绻绕织的绀红罅隙，传说的紫色骥尾，缪想的莹蓝头绪……
因为论而不存，因为不存而在；因为从前，所以美好。
我们在回想时彻痛难耐，不由自主，叫作“温故”；我们在追忆中激动莫名，不能自己，名为“织新”。
温故而织新，可以为诗矣。
电影《时时刻刻》以河水为喻，点出涓涓滴滴绵无绝期的蚀心之痛。非关“行到水穷处”，不属“水流心不竞”，这部维吉尼亚。吴尔芙的传记电影不只交代一名女子的一生，也谱下某个苍白年代（跨世纪越千禧的时间冰山）的集体苦闷：女性的、阴柔的、幽绕暗缠的……
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或可改写：“夫”字不再是句末助词，改念丈夫的“夫”，意为：消逝的回忆就如阴魂不散的男灵，日日夜夜纠缠不去。
选择投河自尽，是悍然自毁？在时间洪荒中绝望灭顶？口袋里装满小石头，既是绝决不悔，也教人，不由得遐想“时沉大海”的诡艳意象：沆沆漭漭宇宙洪流里，晶碎、星闪的绝美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