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束

2018-03-23 02:24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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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红

  1

  在一片棉花地里,我童年一个小秘密就掩埋在那里。

  那是一枚与众不同的棉桃,一只粉红翅膀的小虫正在棉桃里酣睡。正午阳光下,粉嫩圆润小虫蛰伏于棉桃内心,枕着田野的风,我没来由地就喜欢上了它,没有把它弄醒,更没有弄死它,因为它毫无设防的态度让我喜欢,我甚至想,有可能,我会在某一天再来探望它。那是童年的我在棉花地里行走的一次意外收获,喜悦只隐藏在我内心,我一个人悄悄地欢欣。

  紧挨着棉花地的就是那个尘土飞扬的大操场,瓦西河中学的大操场在夏日阳光下寂静无声,但我依稀听到了篮球的拍打、人群的走动、还有一幕幕的喧哗。

  夏天,我童年瓦西河中学的大操场就变得繁花似锦起来。

  先是有篮球赛,全校的、全大队的、全公社的比赛都在这里上演。那些外来队员大都是回乡和下放知青,他们每次一来屁股后面都拖泥带水粘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下放女知青。女知青与当地村姑就是不一样,那眼神、那气派都是与生俱来好味道的,瓦西河中学的男教师们一扫沉默寡言状,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上前找她们套近乎,有递手抄本的,还有送钢笔的,男人、女人个个脸上都有灿烂的花朵在绽放。

  暮色四合时,操场上不是放露天电影就是排演现代革命京剧样板戏。当时的大人们已经给那个时代的电影编了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隐约记得我在那个操场上看过越南的《阿福》、朝鲜的《南江村的妇女们》、苏联的《列宁在十月》,还有中国的关于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我国南方的新闻简报。

  电影应该是公社放映队来放的,平时不多见的七里八乡的人在那一刻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像接到某个英雄帖一样准时抵达。看电影的人群类别主要是学生、教师、知青和村民,当时的村民全称叫做社员同志们和贫下中农同志们。一种现象的繁华总是需要气氛的渲染和人为的炒作,那些小商小贩们就在为这种渲染而无声增色着。他们一个挨一个齐刷刷伫立在道路两边,忽明忽暗的马灯在为他们有声招揽,每个摊点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近前一瞅,不外乎一些针头线脑糖果点心之类小玩意儿。在最里层的是一些村姑、女知青、女学生和小孩子,商贩和货郎们晓得只有吸引了女人的眼球,商品才能被真正青睐。站在外层的是一些男人和老太太,他们不是看东西只在看买东西的人。男人看女人与老女人看女人,眼光、立场、感慨都迥然不同。

  在最外层的是一群在人堆里扑棱飞窜的飞蛾飞虫们,它们来自旷野来自水域来自棉花地和稻田,它们看见了微弱的光,兴奋而激越,毫不在乎这是要它们性命的事情。它们对这样的事情一往情深前赴后继。第二天清晨,太阳从云缝里露出笑脸。人们看到操场上是纷扰的脚印,还有就是触目惊心的大片大片的各类飞蛾飞虫的残骸,仿佛是一场战争后的浩劫。大风吹过,掩埋了一些印记,大风再回头一吹,又把一些印记抚平。你会发现,其实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仿佛能听到在某片棉花地的某个棉桃里,一只老飞蛾正在对它们的晚辈教导说:光是最大的诱惑啊,谁扑向了它,谁就会先死啊。

  我记得那天我是赤脚站在操场的灰堆里的。空阔、坦荡的操场像一个敞开的胸怀,正在承揽着我的茫然和困惑。我用脚趾钩了钩灰土,忽然就踢出一个东西来,一只死去的飞蛾,我发现它的翅膀是粉红色的。忽然,我就觉得我曾经见过它,就把它放在一个火柴盒里,在操场的篮球架下,埋了。我以为我会忘记,但一直都没有,可能在掩埋它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某段记忆也埋进去了。

  2

  瓦西河中学大操场,像个人生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总在上演着一幕幕情景大戏小戏。时光飞转,情景流逝,而在那舞台上遗漏的总是些碎片般的点点寒光。

  学校很多时候都在这里排演样板戏。总是《沙家浜》里的智斗、《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还有《智取威虎山》小常宝唱八年前风月夜大祸从天降那几个片段。瓦西河中学高一女生余新芝很漂亮,小常宝、李铁梅、阿庆嫂都是她一个人演唱。我因为喜欢她凡是她能唱的我都学会唱了。许多年后,有人特崇拜一些自己心仪的偶像甘愿当他(她)歌迷球迷网迷书迷什么的,我就特别理解了。因为一个人要喜欢一个人那是没有理由没有办法也是自我掌控不了的。上帝让我们喜欢自己,更多的时候,会让我们喜欢那个胜过自己的人。我们会发现我们在喜欢那人的同时,我们自己变得美好起来。或许,那个被我们崇拜或心仪的偶像里拥有我们向往的气质。[NextPage]

  余新芝就是瓦西河中学的大众偶像。当语文兼音乐老师的我母亲为她化妆,当副校长的我父亲为她拉二胡,而我则为她拿衣服,极度地幸福呢。其实在煤气灯下看她脸远不如平日里看她好看,她是那种《红楼梦》里描述过的容长脸儿柳叶眉儿细弯腰儿的古典美女。后来我看电影里李铁梅、阿庆嫂的原型忽然就觉得余新芝是她们的女儿呢。我还注意到余新芝鼻子上有隐秘的小雀斑。母亲说新芝像上海知青。父亲说瓦西河居然有这样的人才。我和大家一样都喜欢她,美丽女孩天生就是让人喜欢让人疼的,看着就舒服想着就美的事情都是让人打心眼里都乐意为之的事情。

  在盛夏时节,瓦西河中学还放农忙假,让学生回家去农忙,偌大的操场如广场般空旷。这时操场就派上其他用场了,成为了打谷场、碾稻场。我看到村民们把一捆一捆的刚收割的稻子平摊在操场上,不一会儿就堆积了厚厚一层。有几个石磙被弄过来,还有几头牛被牵过来。牛拖着石磙在前,人挥着鞭子在后,牛的呼哧声、石磙的滚动声、人的吆喝声、还有鞭子的抽打声在一圈一圈地轮回,慢慢地就看见稻子从稻草上脱落下来,饱满、圆润、闪烁着人间烟火的金黄和劳动的清香。有时候,牛并不听话,你吆喝它,不走,你抽打它,还是不走,然后它臀部抽搐扭曲了一下,哗啦啦,坏了,拉屎了,赶牛的人把鞭子一甩,摘下自己的草帽,赶忙去接那青草色热气腾腾的分泌物,牛居然还走,滴滴答答拉,可怜那赶牛人把快压垮的帽子一丢,又手忙脚乱脱下自己白对襟褂子来接。我听到牛在哼哼地笑,还有我埋在地里的粉红翅膀的小虫也在笑,我也忍不住和那赶牛人一道哈哈大笑起来。那赶牛人说,笑笑笑,笑就能笑出粮食来吗?鬼丫头!而我当时想的是很肤浅的问题:帽子丢掉就算了,那褂子还能穿吗?

  3

  我喜欢在时空中凝望着那个操场,凝望久了,会觉得我的记忆像个封闭的火柴盒,我似乎融入到那只死去小虫的亡灵里,总能听到空白的操场上有锣鼓铿锵,仿佛有一群花脸青衣老生武旦什么的,在那舞台上咿咿呀呀,打打杀杀,花拳绣腿,粉墨登场。我就觉得我是个看客,是个聆听者,是个俯视抑或仰望者。闲看操场上风云际会,静听操场上月白风清。
  在傍晚时分的夕阳下,总有凌乱细碎的脚印显得分外清晰。而在第二天清晨,在灿烂阳光下,微风轻漾,那错乱的痕迹,就像水波一样被荡平,痕迹不再,尘土覆盖,在那依然平坦的空白上等待着新一轮痕迹去一擦而过。

  晒霉,是那片空白的操场注入给我的强烈记忆。我对晒霉这件事记忆未泯,是因为我每次在走进回忆的进程中,感觉自己的心灵也在进行一次翻晒。我是一朵潮湿的花儿,从我湿漉漉的发丝上,零星输送出一缕缕江南梅雨般阴冷幽暗的光,我的心很稠密很黏糊很血腥很错乱,我想把心洗一洗,拧一拧,抖一抖,晒一晒,宛如一件镶嵌米兰、茉莉、百合、剑兰的丝绸被面,让它平躺在某个耀眼的空白中一尘不染地一任阳光的嘴唇亲吻,吻干水分,留取干货。可我从来没有被这样晒过。我总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成熟,与黑夜、潮湿、星光、血、青苔这样的意象邂逅并纠缠。我发现,我真是个双栖怪兽。在阳光下我能快速行走,在不需要阳光的时刻,我尽管缺氧窒息,可我依然半死不活苟延残喘。这样的日子是很难受的,就像一条深海的鱿鱼在一只浮浅的玻璃缸里窜来窜去,很不安分。

  如果有阳光一直像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普照我覆盖我,我想我会是很乖很安静的如冬日暖阳下懒散的猫。我记得我父母哼哧哼哧抬着凉床,翻箱倒柜把所有收藏着隐秘着的衣服和物品抖落到阳光下暴晒时,他们的心情是兴奋的喜悦的骚乱的,他们会在抖落一些花红柳绿譬如小裤衩小围巾小手套什么之后忽然就打情骂俏起来,因为每一件东西都让他们浮想联翩,每一个被晾晒的东西里随着包裹的打开就呈现出一段故事来。

  记得我母亲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在操场上摊开晾晒时,我都惊呆了,那真是个色彩的世界啊。母亲一直都只穿白府绸和蓝府绸两种颜色衣服,父亲也总是穿银灰和深蓝两种,原来他们还有更多的色彩被包裹被收藏起来。当母亲在阳光下把一件镂空绣花淡紫色印度绸旗袍穿上身时,我记得父亲把她抱了起来打转转,我也高兴得拍手大叫,女特务,女特务。因为我觉得那种好看和优雅只能用从电影里走来的女特务来定位了。母亲赶紧把衣服褪下来,那是上海外婆给她的嫁妆,一辈子都被压在箱子最底处。有时候我们的心不也是和这件衣服一样,平展地收藏在心灵之箱的最底处,快要发霉了,才想起来晒晒,有时候连想都没想呢。
  我觉得我是个一直都需要铠甲需要覆盖需要取暖需要被关注的灵魂。我需要温暖但又拒绝温暖,那束光对我是致命的诱惑,在投入它的过程中我可能要致命。

  此刻,在凝望着我童年时空中那个亦真亦幻的大操场时,我似乎觉得我就是那成千上万扑向那马灯中的一只,也许就是来自棉花地有着粉红翅膀的那只无名小虫。我记得我的先辈们警告过我,投入犹如奔赴死亡。我想,我不投入,还有什么能值得我去投入呢。我终于知道我就是来自暗夜棉花地的那只飞蛾了,只要有光,哪怕日光、月光、星光、灯光或者目光在,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投奔而去的,死,已经是其他或其次或剩下的事情了,而且,简直不足挂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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