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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落:愈禁忌,愈甜蜜
2018-03-23 05:21 编辑:云彩间
“你连筷子都不会抓!”
爸爸用他的筷子打在我抓筷子的手上,那种类似于肿胀的疼痛似乎有点惬意,但是似乎再自找一次又不可能。我看一眼自己抓筷子的手,再暗暗看一眼他们抓筷子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等了几秒钟,我又伸出筷子。爸爸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把筷子打过来:“什么时候学会抓筷子,再吃饭!”
我六岁,看上去只有四岁的样子,刚刚能在饭桌上探出头来,双腿悬空在高高的方凳子上,一点着落也没有。手上的疼痛终于没有了刚开始那种突如其来的快悦感,落实成为踏踏实实的疼痛,火辣,挣扎着,皮肤也盛不下,开始乱蛇一样丝丝缕缕地往里面渗。我终于确信饭不能再吃下去了,开始盘算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不被注意的时候吃到。
大弟刚刚被接回家,比我更没有地位,他丑、黑、瘦,不像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给英俊的父亲抹了黑,他不会说话,嘴不甜,更不讨父母的欢心,他胆怯地看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该同情我,又担心自己的筷子也是抓错的,看了又看。
小弟两岁,看到我被打了,高兴地笑了。他是家里的孩子中,惟一一个由父母亲手带大的,也是最健康的一个,有一张胖脸,这是我和大弟都没有的。他看到我们被父母惩罚,通常都非常开心。
我始终没有学会抓筷子,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到十六岁,我也没有学会抓筷子,二十六岁,也没学会,三十六岁,我想还是一样,这辈子我看我学不会抓筷子了,我趁早绝望吧。
被筷子打到的疼痛感始终在那里,那种难以启齿的快悦感也在那里,在手背上。一直到多年以后,我找到另外一种东西,代替了它,代替了那种被惩罚、拒绝、打击所带来的快悦感。
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三年,我们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西南端,新疆策勒县农机公司的大院里。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我们住在政府分配给职员住的房子里,那些房子,通常都是一种格局,每家房屋的前面,都有很大的一个院子,可以随心所欲种点东西,梨树、苹果树或者枣树,大一点的院子,还可以种植蔬菜,在靠近屋子的地方,还会有一棵繁茂的葡萄树,被木头架子引着,一直生长到屋顶上去,葡萄架下面的那块地方,异常宽敞,足够全家人乘凉、吃饭。
一年有三个季节,葡萄树都在那里,荫蔽着整幢房子,只有冬天例外,到了冬天,葡萄藤就被收起来,盘卷着,用疏松的沙土,埋在院子里。谁家埋藤埋得晚一点,就是懒人,要被人耻笑。霜降之前,葡萄藤都要被埋在土里。埋在土里的葡萄藤,有种令人心缠的脆弱,惹人怜惜。
我们家通常都是按时埋葡萄藤吗?我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是的吧。在这个家里,凡是能长出叶子、结出果子,生出鸡蛋,产出肉类的东西,都值得关心爱护。
家家似乎都一样,藏在葡萄树后面,被墙壁和玻璃窗隔开,夏天在葡萄树下乘凉,冬天把葡萄树埋起来,劳动的时候,笑声在冬天那寒冷白亮的天空下听起来格外愉快。但是,我始终有个疑心在那里,担心别人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别人家是什么样的?我想也想不到。除非隐身偷偷去看一看,但那是不可能的。
在我们家,到处都是禁忌。屋子,每天至少要清扫两遍,先洒一点水,用扫把把所有的角落轻轻扫一遍,然后再洒多点清水,在水迹渗到铺地的青砖里,只留下一点潮湿的痕迹之后,再扫一遍。这样,扫把就不会弄得满是泥浆,也不会把灰尘扬在家具上。一周一次大洗,所有的东西都要洗。还有,我们不用油漆过的筷子,那会致癌,不用铝制品做炊具,那会引发神经系统中毒症状,饭前洗手要在三遍以上,洗过之后自然晾干,不能用毛巾擦,因为毛巾上有数以亿计的病菌。
吃饭时绝对不可以讲话,有飞沫,飞沫传播许多许多病,筷子只能夹自己面前那一区域的菜,不能在盘子里乱搅,不能站起来夹菜,那是不要脸,吃饭的时候不讲话,其它时间也少有言语,基本上不讲话,对于大声说话,爸爸概括为:作鬼样的叫!这句话是一张封条,或者是穿着羊肠线的大针,足以把我们所有人的嘴缝上。这个家的人,逐渐长出了猫脚上的软垫,走起路来轻手轻脚,悄无声息,舌头也失去了功效,偶然说一句话,把自己都会吓一跳。
坐过沙发或者床之后,起身之前要把坐皱的布纹抚平。拉窗帘的时候,要拉到最展,不让那上面有一点皱褶。一叠书放在一起的时候,书脊一定要向着一个方向,所有的边角对齐。手绢要叠成最小的正方形放在口袋里,再把口袋抚平,看不出里面装了东西。光抚平一次,是不管用的,要时不时地看看,口袋是不是鼓起来了。
这些还不是最大的禁忌。
身体才是。
妈妈是《当代》和《大众电影》的订户,每到杂志上出现较为裸露的图,她就用了一种代为解释的语气说,人的身体是最美的。
但是,这种最美的东西,是不可以被看到的。我们家,从来不去公共澡堂洗澡,我们沿袭着南方老家的习惯,用一只大铁盆盛满热水,洗澡,就在那里进行。我们也从来不被允许到遍布这个城市的河流和湖泊去游泳,孩子被淹死的悲剧性新闻始终挂在爸妈的嘴上,持续一个夏天。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说出他们真正的恐惧,看见别人的裸体,是件万劫不复的事情。
妈妈的口头禅是:十八岁,十八岁你们就离开家,你们要干什么,我都不管。这句话意义重大,似乎也包括了,可以去经历一切万劫不复的事情,包括,看见别人的身体,或者裸露自己的身体。十八岁还有多远,小学的数学不够算。
要不了多久,这种精致的、干净的生活被打破了。我们离开了那里,流落到一个荒凉的小镇上。妈妈,逐渐变成了可以在街道上和村妇吵架的人。但是,新的铁盆子又打起来了,每到周末,家里就热气腾腾。
十六岁,我考上了大学。入学的第一天,我到学生会在迎新的现场摆设的摊位上,买到了洗澡用的一切东西。但是,立刻我就生病了,我还没有用上自己买的洗澡用具,就回到了家里。
十八岁,我再一次离开了家。果然是十八岁,甚至没有早一天。妈妈的话是咒语。离开之后,我没有再回去。
浴室的门被打开,一阵预料之中的凉爽空气灌了进来,笼罩着浴室里的那股蒸气被吹散了一点,一个年轻的男子在门口迟疑地站了一小会,随后,他慢慢地走了进来。他看上去非常苍白,像是许久不曾见过阳光,还有,他所携带着的用具全都是新的,蓝色的毛巾,拖鞋,提篮,全是蓝色,簇新。他们想着:嗬,像是第一次来洗澡呢!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喷头下面,站了一小会儿,在那片刻,他屏住呼吸,看看别人是怎么使用这些用具的,怎么样打开水龙头,怎么样让温度适度。这个过程在他头脑里,被无限制地放大,放大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终于,好了,他站在了水流里,水流让人觉出了安全。
在这中间,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停水了。浴室中的水汽全部消去,温度也突然降了下来,那一刹那在他头脑中变得异样地清晰,洗浴用品的气味,人的体味,那些喧哗、笑骂和打闹。那些丰腴的、圆硕的、健壮的身体,黝黑或者白皙,正立,或者侧立,将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他们任意支配自己的身体,任意袒露,视之为当然。
浴室是有窗户的,开在靠近屋顶的地方,整扇的玻璃窗,被铁架子支着,向外打开,玻璃窗上污迹斑斑,窗架子也掉了漆,满是铁锈,但是窗子外面却是青碧的白杨树,叶子是新发的,油香浓郁,那是四月,星期天。生活,从不曾如此质地细密、踏实、生气勃勃。
禁忌都已被打破,欲望滚滚而来。痛苦,快乐,甜蜜,死亡的诱惑也尾随而至,那不能停止的写作、倾诉,滚滚而来。
本文选自《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砾》/韩松落/新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