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和死亡
2018-03-24 08:35 编辑:云彩间
作者:欧阳杏蓬
没有喝酒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那里,办公室,家里的沙发上,或者树林边,安静下来,我就想起一个画面,很熟悉的画面,不一定会发生的事,但我不能不想。我从酒馆里喝酒出来,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上个世纪80年代在乡下流行的棉布大衣,从清水桥桥头的小酒馆走出来,把头窝在衣服领子里,肮脏的大货车就把我卷了进去,没有惊讶,没有叫喊,没有挣扎,来不及痛苦,我的身体像被掰断了的树枝,或者一个被打瘪了的沙袋,趴在落满灰尘草屑的地面上,成为路人各种说法不一的一句评语,或者不同版本的故事。
我喜欢酒是因为一个小女人。那时候还小,小牛犊子,小老虎,或者小鸡,热情、懦弱又胆小。见了喜欢的女孩子,追上去,就像一个人在路上看到一个喜欢的人的背影,贴上去,被喝退、拒绝,没有谩骂,但那距离耗尽一生也无法拉近。绝望、无聊,又充满幻想,又被幻想所驱逐,就掉到酒杯里去了。在学校喝酒是一种冒险,但没有人会注意这是一种危险。我感谢老师,也感谢那班以各种缘由喝酒的兄弟们。在学校偷偷喝,回到家,偷偷喝,走到社会,就肆无忌惮的喝。社会像一个大海,活着跟死了一样,影响不大。
但是,喝酒对喝酒的人,还是有影响的。我们的李白,喝醉了,去捞月亮。这没有预谋,只是即兴表演,诗人嘛,充满幻想的脑袋往往领先于行动。李白栽下去了,月亮还在,喝酒的人继续喝。就像酒桶面前排着一条长队,酒杯如同美妙的刑具。开心喝,不开心喝;一个人喝,一群人也喝。醉翁写《醉翁亭记》,不在酒,在乎山水。如果喝的是水,或者是茶,或者可乐雪碧,玩味的肯定不是诗意,或者只是一泡尿,尿了,也听到了鸟鸣狗叫,就像一个农民在田头尿一泡尿一样,绝对不会尿进文学史。
酒是液体,不能依靠,但是,古往今来,名人、圣人、凡人、庸人,都把酒当过拐杖。酒可以浇心中块垒,酒可以化解悲痛哀怨,杀人无数的曹操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想,那时他比平时要清醒很多。他知道用什么解忧,比一感动就哭哭啼啼的刘备爽快多了。然而,这些已成为尘埃。我能触摸得到的是爷爷的酒罐,小陶壶,乡下米酒,粗瓷杯,和一脸愁容。爷爷多想尽兴喝一杯,可是,肚子都吃不饱,那还能饿着肚子讲求雅兴?爷爷很遗憾,所以,每个清明,我们都用三杯酒奠他。我们没有忘记他,可是,谁知道爷爷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们呢?我们不敢疑问,即使我们满脑袋都是疑问。我想,我死之前,也要像我爷爷,喝下一杯怡情的酒,毫无疑问的死去。
不喜欢喝酒的,往往把美酒比美女。喜欢酒的,就把美酒美女美景美好时辰连在了一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数不胜数,当然也有感慨丛生的,“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还有“但悲不见九州同,家祭无忘告乃翁”。我们是文化的国度,也是酒的国度。到了现在,酒更多的成了工具,应酬的工具,赚钱的工具,嫖妓的工具,腐败的工具……,遗憾的是,写诗的人越来越多,但酒不再是诗意的源头。我们在堕落吗?我们怎么是在堕落呢?我们在干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我们正在成为尘埃。
风吹云飞扬,我从尘埃里起来,我迷恋这个鲜活的世界。然而,我只能爬行,我已经残废,酒已不是拐杖,酒是孟婆汤。这是一个好东西,但是,活人喝不上,死了才能喝。活人的孟婆汤,喝了要么死,要么快死。看看长长的路,看看路上飞奔的人、车、楼,我拉拉救护车司机的袖子,说要开慢点,现在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我是酒鬼,我已经无可救药,死在路上,死得其所。
你听听,警号响了起来,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被时代忘记呢?尤其是醉死。历史像胶片一样在我面前滑动,曾经的伟大,一片空白。我看到的都是黑色,或者,我的眼睛已经蒙上了,或者我已经受伤了,或者……总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不幸,我一个人坐在墙角,孤零零的,像一根鸡毛。他们都围着我,拉扯着我,我不能飘走。我想起了酒,酒的滋味跟死亡的滋味一样,冲着我的那些脸开始变形,我想说少喝了,哥们。我说了很多遍,都没有说出一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