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
2018-03-26 23:05 编辑:云彩间
作者:丁威仁
我蹲在这座建筑於丘陵上的城堡边缘,大口呼吸烂洋葱混合鱼头的腐败空气,像是急性支气管炎的病人,贪婪地索求任何温度的抚慰。其实往远处那道被油污彩妆过的地平线看去,不难发现有许多大小、样式、颜色都不同的钮扣漂浮在海上,彼此礼貌地招呼、社交,却不干预对方流浪的航道。
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只破旧、肮脏,过时的颜色失去光泽,像是被主人刻意而狠心的拔去,顺手丢在不知名的海域里,无辜地漂流至此,脸上孤单的眼泪似乎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好不容易挣脱了废船堆的怀抱,却又被腐烂的螃蟹霸道地拥抱着,在紧绷的蓝黑色海泥里,并没有挣扎,反而认命似地像浮屍一般,毫无指望地任潮汐像海盗般吞噬。
那是一艘破旧的拖船,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迎接它的到来,马奎斯说:「港口一出现,大海上的永恒情谊立刻划上休止符」,还好,这座城堡的四周只有环行的礁石,没有任何温暖的膣口可以给疲惫的船只深情的长吻,也只有被抛弃而自悲的小鱼才会流浪至此,在这里与其他的废船同病相怜。然而它们生命也必须像革命烈士被捕後,为了维护仅有的一点尊严而自尽,所以它们便义不容辞地在环岛示众後勇敢地撞上礁石,与其他的废船一起灭顶。那是一艘破旧的拖船,我曾亲眼见到的,也掏出了裤袋仅剩的一枚铜币,扔入海里凭吊。
我蹲在这座建筑於丘陵上的城堡边缘,想寻找一块平地摆放行李与贴身衣物,然後点火取消自己的身分证明。而天空的颜色也染上废船堆里生锈的咖啡蓝,落单的钮扣随着潮汐的节拍舞动柔软的波浪,想诱惑我裸身贴近这诡魅的慾望国度。我大口呼吸烂洋葱混合着鱼头的腐败空气,流利地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抒情民谣。原来,死亡并不恐怖。
我不是水手,也并非讨海的勇士,我只是个遭人遗忘、没没无闻的贫穷诗人,虽然我的诗里曾出现「波浪是阶梯,指向一条通往天堂的路/禁锢许久的鱼群急忙捺下指印/签订卖身的契约合同/我是讨海人,一个永不疲倦的婴孩」这样的句子。但我只是臆测那海的粗犷与讨海人的柔情,预感着水手膜拜莫名袭击的狂风暴雨,口里并喃喃哼唱那首民谣,来驱逐死神降临的恐惧氛围。
我蹲在这座建筑於丘陵上的城堡边缘,聆听海悲伤的声音,如定音鼓哭泣,到底落单的钮扣是否已经找到栖身的版图?其余疲惫的船只在礁岩上是否打算失眠?我不知道,海洋的听觉近来老化得厉害,连钮扣的与月亮凄怆的奏鸣也听不清楚。的确这场寂寞的音乐会里没有听众,只有乏人问津的指挥家站在海洋的边缘高举一株永不熄灭的灯光,学习怎样哭泣。
我是守夜者,月光是线,波浪是海织的网,鱼群都是我的情妇,而那艘埋在废船堆里的拖船残骸却是我生命终结的坟茔,它生锈的蓝色是我最爱咖啡的调味,标准比例尺的终极原味,有点腐败的气味,像泛黄衬衫上脱落一半的钮扣味道,像烂洋葱混合着鱼头的异味。而我为了迎接拖船的到来,把自尊泛滥得无可救药。
原来,死亡并不恐怖。
我只担心无法取得合法死亡的入场券,鱼群诡异的姿态,彷佛谕示着我的未来。我突然想起佛瑞德马?阿贝(Friedmar Apel)的〈留下者之歌〉:「光线将变暗,不久黄昏将抹去各种东西的区别。往昔,纸张上有灵魂,灵魂存在书间,被雨淋湿,被风吹刮,现在,从伊甸园刮来一场暴风雨,一支伞遮护着这毫无生气的一致。你向前,划进了傍晚的宁静,只乘载我们剩余的美好。我希望,从远方的海岸,再一次涌出轻声的安慰。」,我的确是那个无助的灵魂,像水母一样,一身黏稠的明胶,留着长长的发辫,手上还长满有毒的蜇针,没有人愿意接近这样不讨人喜爱的生命材质,所以我写诗,把灵魂当作书签,在卖不出的自费诗集里,夹自己破旧的生命。当然,有时水母会自断触手,像废弃的破拖船般,被海风半强迫地折断桅竿,格格不入地想转移敌人的视线,让他们不再注意这些想逃离的残废灵魂。
而海洋的听觉近来老化得厉害。我待在这座曾经出产香料的岛,本来想寻找一种写作的可能,蒐集水手与钮扣的奇闻轶事,向渔民请教东北季风与碳烤黑鲳的关系。然而,我无法抛弃自卑,我想开启通往天堂的门,耳边却突然传来贫穷诗人的流浪之歌:「母亲,您是黑暗的守夜者,别夺去我眼瞳的火炬/别催逼毒蛇咬啮我的颈,这是个/可以任意嘲笑的年代,亲情/隐然是一颗挂在酒瓶外的七彩泡沫/母亲啊,我想选择生长的姿势/把收割的麦子如脸面卸下,口里唱着/受洗的平安诗歌,音符沿着海洋可以传得很远/很远…爱肯定是场存在的冒险/所以我们要在蛙灾之前,成为枯枝…」,歌声缓慢却如打字机的撞针般,敲击着我的心脏。我知道,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岛上,海的脾气最是无法预测,它躁郁的眼神,令人不安的律动,都使得我的命运寄居於未知的风帆里。
我蹲在这座建筑於丘陵上的城堡边缘,大口呼吸烂洋葱混合着鱼头的腐败空气。其实,往远处那道被油污彩妆过的地平线看去,不难发现有许多大小、样式、颜色都不同的钮扣漂浮在海上,彼此礼貌地招呼、社交,却不干预对方流浪的航道。
原来,活着并不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