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国家写给上帝的信
2018-04-05 11:26 编辑:秋翠萱
最尊敬的主:
我们给你写信,说说下述问题。我们的信写得粗陋,因为那些能够写作信函、诗歌或文章的人不能写,他们不在世上了。他们死于悲惨的环境,畏缩和沉默,尽管你创造他们,是为了他们说话。但是,有一些人虽然活着,却不愿讲一句话。为什么?有人害怕了,非常、非常害怕。他们的小腿和膝盖、手掌和思想都发抖了。有的人没有受过适当的教育,面对巨大的困难,或者面对潜入他们语言的谎言时,他们害怕了,他们决定扼死天职所赋的声音,转而从事其他的工作,比如某项高贵而无须发声的活动。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做起补鞋匠,有人从事航空模型的组装,另外有人与毛皮商或牛奶商合伙开起书店。还有人成为出租车司机,有人在戏院卖票,有人成为园艺师。很多流亡海外(哦,多么幸运我们还有一个海外)。
一切都始于火车。啊,为什么要发明发动机、内燃机和铁路?为什么?它们是必要的吗?没有足够的马车吗?人不能走路,不能在甘草堆上过夜、不能从泉眼里饮水吗?难道马不是一种完美、强壮和忍耐的造物吗?我们的画家曾经都爱描绘飞驰或休憩的马。铁路在最早出现时,是田园诗似的:小站、煤气灯、制服笔挺的站长、蓄胡子的出纳员、困倦的沙皇肖像画。然而,也曾有过许多警惕的目击者。透纳著名的作品,描绘飞速运行的火车,就既令人惊喜,也包含恐怖。但是,还没有人能预见最重要的事情。那时,没有人猜到火车会用于何种目的,没有人能猜到它们隐蔽的、最重要的命运。火车有一个功效,就是用来放逐弱小民族。如果使用马车,就很困难。整整一个国家不可能塞进一辆马车,像运送玛丽?安托瓦内特上断头台。俄罗斯人的雪橇,也只能运送几个热衷学问、被冻伤的人。但是,火车!货车或家畜运输车,那就完美了,完全可以用来驱逐庞大的人群。
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蒸汽引擎还是最近才暴露它隐秘的特质。也许,我们不算一个特别弱小的国家。但是,也可以倒过来定义:适合塞进货车的,就是小国。因为缺少空气,货车令人窒息。我们将省略诸般细节。眼泪、嚎叫、憎恨、打斗,偶尔一个无奈的同情姿势。货车上的人生百态,不应被描述。
旅程很漫长吗?哦,是的,非常漫长,因为火车需要不停地走很长的距离。有时,它们要等信号灯,让军事运输车先行。动物的尖叫,划破沉寂。我们说过,我们将省略诸般细节。我们咬紧双唇,逐渐迟钝。我们几乎被压扁。骨头顶着骨头,肩膀压着肩膀,一副无人喜欢的拥抱状。是的,也许有人会想,这说明许多民族主义者的梦想成真了:有时,这样的旅程持续一星期。或者更久。人挤在里面。一个国家以集中而密集的形式,浓缩在一起,一个国家被赋予一个意志,身体连着身体,脑壳挨着脑壳——任性的个人主义的终结。
真是难以形容。也许,你看见了发生的一切。也许,八月下午的强光,妨碍你看清漫长的铁路沿线上,缓慢移动的红色车顶。也许你捕捉到快要闷死的人,他的一声痛苦呻吟。如果不是热浪滚滚挡住了火车,你也许会注意到,伸出车厢的一只赤裸的胳膊。轻浮、半透明的薄雾,在田野上空汇聚。收割的人们,在一棵宽阔的椴树下吃午饭。天气太热,鹰隼在飞行中睡着。只有一列火车,在热浪里切出一条浅沟。河流冒着热气。小溪几乎静止。树脂如雪块融化。没有怜悯。有时,有人往车站带来一点水。与窸窣作响、美丽的树林相比,这奇怪、懒洋洋的火车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干渴的蛇,在水坑里喝水。昏昏欲睡的站长匆匆扣上制服,跑向小站站台。
也许你注意到,披着锈色的火车,拖着其他那些更重要的、享有特权的运输车厢。在那列火车里,是我们的国家。
数英里的沉默。无论八月还是一月,只有冰霜或火热的沉默。也许下过雪。在结冰的小池塘上,狐狸奔跑。同样地,这列火车也跑在路上。也许你看见了,然而,冬天的黄昏来得太早,有时还有雪花飞舞,那么,你可能什么也不会看见。
没有什么季节,适合把人锁在运货车厢里。没有哪个哲学家,在运货车厢里,还能是一个哲学家。医生不再是医生,工程师忘记自己曾是工程师。助产士不再是助产士。木匠成为原始的木匠。看门人不再是看门人。告密者不再告密。孩子不再是孩子。
最后,所有人下车。“下车”,这个词是不准确的,听起来容易使人想到,人们是乘火车,准备五一节的野炊。总之,在一年的某个季节,旅途的幸存者开始四处张望。他们不能张望太久,因为大国的士兵正两腿分开,站在坡道上,他们乐于开枪,至少乐于用枪托推搡那些“前哲学家”或木匠。
我们在哪里?无人知道。连火车停在什么地方,似乎也不知道。名称有什么意义?到处是奔跑的狐狸和野兔、蜘蛛和荨麻。
但是,你可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肯定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很多书,涉及这个题目。有些人走进房子,再也没有离开。另有一些人,留在冰封的森林,建造“帐篷城市”,像成年人组成的童子军。
几年或几十年,之后,有些人回来了。他们穿着斜纹粗布衣。他们四处张望。问他们到过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会回答。他们控制着舌头,固执地望着天空某个地方,仿佛从那里发现了什么可疑的星辰。他们控制着舌头。有时,某个人会说:“天真冷。”他们捡起面包皮,然后藏到床垫底下。他们在自己的城市到处转悠。他们走进熟悉的街道。有时,他们死在别的城市。幸运的是,如果跟草原、森林和令人窒息的火车相比,所有城市都有一点相似。所以,有时他们并未意识到,他们返回的地方,与他们被带走时已经大不相同;也许,他们并不如我们所猜想的,觉得这地方具有特别的意义。
他们是怀着怎样的温柔,注视其实并不惹眼的城市剧院!又是怎样的饥渴,注视着铁路仓库附近的白杨树。他们走进一个图书馆,询问可否又获得一张借阅卡,并仔细抚摩书架上的书脊。他们躺在草地上,望着浮云。他们坐在河边,凝视水面的漩涡,仿佛一个溺水的姑娘的辫子。晚上,他们坐在扶手椅里,一语不发。他们缓慢地用餐,聚精会神,用很长的时间,似乎不是在用晚餐,而是在研究一本关于中世纪哲学的小册子。他们陷入沉思,如一尊石像。在他们面前,不能扔掉一片陈面包、不能扔掉发霉的果酱,甚至一截胡萝卜。他们收集垃圾、水罐和包装盒;他们随时准备好了,再有一次战争、再有一次放逐。啊,他们不是活人。他们只知道:张望。他们比其他人更懂得看、看得更清楚。太阳落山时,在沥青路上,他们走近一个巨大的水坑,查看那是不是一只静止、无害的动物。
在海边,根本不解衣服,他们不下水。他们待在沙滩,待在海滩的边缘,穿着厚重、暖和的衣服,羊毛外套,而且,总是如此,他们往四处看,贪婪地看。孩子们拿他们取乐。他们总感到冷,总把自己装在外套或毛毯里,即使是七月或八月。
对于他们,大海也太小。他们不是活物。音乐激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成了家人的负担。某个人能活着回家,的确是一个正直、勤劳家庭的幸运。对于家人,我们又能说什么?如果大海见到他们那可怜的神情,大海也会不安;即便椴树和栗树,也会为它们完美的绿色和芬芳感到难为情吧。
写一写回忆录吧,那些富于才智的朋友建议他们说。但是,如果根本不可能描述,如何写下回忆录?如果你将某人从一次宴会上推走,而某人因此幸存下来,你能那么说吗?你能回忆吗?他们驱逐了我们的国家,然后这个样子回来。然而,事情也可能是这样的:那些回来的人——如果足够年轻和强壮——他们会感觉很好、很棒。他们是富有活力的人。他们唱歌,唱流放时期学会的快乐调子。只可惜,它们都是外国的曲调。如你所见,他们都是死人,即使那些肤浅地认为他们还有过剩活力的人。
你想知道,他们用哪种语言唱那些活泼的歌曲吗?啊,是的,我们总以为,你知道一切事情。你被谄媚者包围。他们没有告诉你残酷的事。你得到的报告都是假的。统计数据不真实。评说带有偏见。但是,你当然想象得出,是用哪种语言唱那些歌曲。
我们的要求是什么?请让我们更能忍耐。请让我们能够保留我们的语言和歌曲。请让我们能够沿着我们的河岸而生活,在你给我们的小山、我们的小城、在你栽下果树的土地上。让我们晚上能够聆听青草和树叶的低语。
让我们不要过分虔诚。我们的虔诚、我们祈祷时的虚饰、我们庞大的朝圣者的行列(他们行进在国土上,就像移动的森林),他们的自大也许会激怒你。也许,你正疑惑,为什么我们自认是被挑选的民族,是最优秀、最成熟的民族。也许我们刺痛了你,因为我们取笑其他民族,确信没有人像我们一样,遭受那么久的苦难,怀着强烈的自尊,没有任何希望。那从不幸中生出的傲慢,超过了一个暴发户的自负。“嗟叹”有时也会转换成得意洋洋的歌曲。穷人的鞋子,在太阳底下,有时比公主的拖鞋更加耀眼夺目。哦,让我们保持谦卑和受苦的办法。哦,你啊,伟大的讽刺家,比老鹰更高远的至高者,你也创造了活泼、温良的麻雀,让我们学会嘲笑自己;不要拿走我们冷静的目光、不要拿走我们真实的判断。那小的,会成为大的。但“伟大”一仍其旧,不受威胁。失败是诗人的灵感,普通人也会因想起过去、战斗、篝火边的晚会而兴奋,在那安详的沉默里,似乎有不擅辞令男人之间的友谊出现。美好的天气。夜晚,雨落下,听得到雷鸣的咒语。清晨,只有小小的水坑,留下风暴的痕迹。
有人成为出租车司机,有人在戏院卖票,还有人成了园艺师。很多流亡海外。一些人害怕了,另有一些人勇敢,如雅典的勇士一样,或者如大卫。在夜晚的桌子边,坐着麻雀和老鹰。老鹰为它们长长的翅膀而羞愧。有些在分享他们历险的故事。我们会赢,一声明亮的叫喊,如烟花爆炸。现在,沉默更深了,即便有人重又倒满杯子,用亚麻餐巾抹净嘴唇,消失在乡村的夜,那里甘草在生长,在一只捕食者隐秘的爪子下,山毛榉的枝条突然断裂。有人走在森林的小路上;灯笼的光,打在橡树叶子上;暗淡的黄色光斑,不能征服黑暗。
还有人消失在城市的废墟、庭院、十字路口或倒塌的墙后。至于有多少死法,我们可以编一本带插图的目录。当砖墙被炸弹摧毁,化为灰尘,或者在黎明,死刑被执行时,公鸡啼鸣,你被可怕的懊悔淹没,深感自己不过是一个人,不知公鸡嘶哑的啼叫,又会叫醒谁。
然后,是那些回来的人,他们饥饿的表情。他们缓慢的步子,小心移动。在他人发表精彩的祝酒,或激烈的谈话时,他们的沉默,那沉默只表达一种愿望:死在自己的床上,在童年的家里,在自己的窗下,因为那里看得见宽阔的草地、紫色的山、青铜纪念碑似的大树。
黄昏降临,夜晚到来,然后,是闪电照亮我的身影,你知道,不是整个国家,只是我,在写这封信,一个终有一死的、孤独的抄写员,俯身在柴棚里一条被丢弃的长椅上。你看见我,你一定看见了我——纠结的灰白头发,手指裹着一支钢笔,皱巴巴的笔记本,就是在上面,我一直给你写着或长或短的信,充满痛苦和侮辱的信,满是狡黠奉承的信、申请、声明、辩护、草案、哀叹、祷文、抗议。是我,你一定辨认得出,我倾斜的字体、草叶似的逗号、感叹号的圆点(如步枪子弹在纸上打出小洞)、无穷无尽的问号(如新工艺体的象形符号)、省略号的圆点、血淋淋似的墨渍(如屋漏的雨水打在纸上)。是我,你固执的通信员,哦,不如那些埃及作家那么优雅和自尊(他们在收获季喧哗的中心,炫耀不乏神秘的艺术,平静地细数着献给法老的小麦和牛)。这是我,你一定记得,我热切的信札、非难和咒语。你将我送到一个多雾的国家,这里到处是混乱、悲伤、记忆(如丰收前的谷穗一样摇摆)。我是你最小的国家,弱小、有着被扼杀的骄傲。我给你写信,从最遥远的地方,躲过无所不在的警察,躲过了那些农夫;如果看见我在蜡烛下写信(离畜棚、粮仓、谷子这么近!),他们也不会吃惊。我在哪里?名称对你有什么意义?到处是狐狸和野兔;这里有蜘蛛、荨麻、弯曲的栅栏、空伏特加酒瓶、一个风琴手从礼拜堂搬来的变形的长椅,一个等待世界安静下来的疯子。总有一个地方,给我这样的人写下更多的信、牢骚和抗议。
然后,会有一个字迹模糊的签名,一阵突然的寒风。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波兰极具国际影响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一九四五年生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一九八二年移居巴黎。二〇〇二年返回波兰,居住在克拉科夫。他的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等,已被翻译成欧洲多种语言出版。他曾获得多项国内、国际权威大奖,包括二〇〇四年获得由美国《今日世界文学》颁发的诺斯达特文学奖且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实习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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