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一匹马两个人

2018-05-21 10:43 编辑:党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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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以为他的话会起作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婆是无所不能的。她既然能做那么神秘莫测的梦,那么把棺材变得轻巧一些应该是手拿把掐的事情。他停顿了一刻,然后充满信心地去搬那口棺材,可是它只是微微动了动。他急得几乎要哭了。他想自己真是个蠢货,没有想到应该带一个人过来。他还想村庄的人也都是蠢货,没有一个人提醒他。不过,或许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事他独自解决不了,但因为他儿子的缘故,他们故意刁难他。


  老头一筹莫展。太阳在天上滚着玩了一天,它要接近落山的时刻了。想必天上也有尘土,而且那尘土是铁锈红色的,所以它的身上就仿佛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花瓣。老头对马说,你留在这里陪老太太,我得连夜赶回村子去找人来。要是我回来发现狼或者是熊弄零碎了老太婆,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马长鸣了一声,用嘴努了努棺材,意思是说老太婆被钉在这么厚的棺材里,狼和熊能奈何她么!


  老头正要带上手电筒和防身的工具回村(在这里,防身只是为了防野兽的袭击),忽然见马耳朵忽闪忽闪地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着,只有是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它才会有如此举动。老头警惕地望着那条唯一的路,他什么也没看见,想马也有虚张声势的时候。正在他准备上路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老头的心狂跳不已,心想老太婆真是体恤人,平素这里不来人,单单这个他最需要人的关键时刻,就有人来帮助他。他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然而来的人老头并不喜欢,他是王木匠。他骑了匹雪青色的马,那马比他的马要年轻漂亮多了。王木匠穿着一套干净的蓝衣服,马背上搭着水衩和鱼网,看来他是到二道河子捕鱼来的。


  “我能帮你什么吗?”王木匠跳下马,大声跟他说。


  老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着妒忌对他说:“唉,你帮我搭个手,我一个人搬不动棺材。”


  王木匠笑笑,老头就觉得他的笑容里包含着嘲笑的意思。他比老头年轻十岁,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似乎一顿能吃五碗饭的样子。当年他和老头都看上了老太婆,可是老太婆却选择了他这个穷得三十多岁还没有说上媳妇的光棍汉。他还记得王木匠难过得在他们的婚礼上喝醉了,醉到桌子底下,由人把他抬回去的。这使得那天的洞房花烛夜的喜悦大打折扣。老头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老头吩咐王木匠抬棺材的底部,而他抬头部,岂知他的力气不支,根本抬不稳,只得和王木匠交换位置。当王木匠抬着顶部,而他抬着底部,吃力地把棺材落入墓穴后,他已经累得腿打哆嗦了。他很委屈,心想最后是王木匠抱着老太婆的头,而他抱着的却是一双脚,自己的身体真是不争气呀。老头叹息了一声,停顿了一刻,用铁锹往墓穴添土。王木匠就知趣地走开了。他去河里捕鱼去了。老头想,他捕鱼肯定只是个借口,他看出了他一个人下葬是力不能及的。而且,王木匠一定是想最后送送他爱过的女人。老头“哗——哗——”地扬着土,夕阳将它金色的余晖撒在墓穴周围,他感觉自己连带着把那些柔软而明媚的光晕也葬在其中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大的安慰。


  王木匠没有捕多长时间的鱼,他就连夜骑着马回村庄了。这更证实了老头的猜测。天黑了,老头离开墓地,他回到窝棚,点亮油灯,生起火,笨笨磕磕地做起了饭。他下了一碗挂面,由于火候没有掌握好,煮烂了,它几乎成了一碗糨糊。凑合着吃完饭,他吹灭油灯,卷起一支烟来抽。他想老太婆想得厉害,真想找块石头把自己也磕死。不过他转而一想,王木匠今天的到来,也许是老太婆想最后看王木匠一眼,所以她的魂灵才把他勾来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老太婆对他不忠,将烟抽完后,他就钻进被子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到麦田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他在这里足足呆了一周。本该是两个人的活,他一个人来做,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干完农活,他将要套上马回村庄的时候,他看见了马车上的镐头,精神随之恍惚了一下,猛然想起还有一项活忘了做:挖百合根。他就赶紧扛着镐头到了原野上,找到几株百合,将它嫩白的根挖起,放在口袋里,这才回家。马车走到那片开满了黄花的草甸子时,他猛然想起老太婆是死了,那百合根已无人来吃了,便怀着凄凉的心情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扬在路上。


  老头回到村庄后几乎不出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吃饭。以往都是老婆子给他做饭,他只需张嘴吃就是了。如今,他面对着锅碗瓢盆却犯了难。他不知道怎样焖米饭,不知道怎样炒菜,更不要说蒸馒头和包饺子了。村里有个饭庄,是张金来开的,老头就只好到那里去吃饭。其实他很不情愿去的,因为张金来是王木匠的女婿。这个饭庄只有到了旅游季节,生意才好一些。平素,外面不来人,村上又没有什么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发生时,它就关门了。张金来年轻时到二道河子用炸药炸鱼,不小心把自己的一条腿给炸掉了,落了个残疾,不能做农活,他就开了饭庄。因着自身条件不好,他娶了王木匠的女儿雪花。雪花患先天性小儿麻痹症,四肢扭曲,就像一棵长得曲里拐弯的树,走路时哆哆嗦嗦的,好像她的脚下安着弹簧。他们夫妇没有一个走路顺畅的,但他们的儿子却很健壮,跑起来像小马驹一样有朝气。而且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谁也不嫌弃谁。别看他们有残疾,可是比谁都能吃苦,他们家种着园子,里面的菜蔬一应俱全,而且还饲养了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老头初始时不太喜欢在饭庄吃饭,去了几天也就习惯了。他早晨去那里喝粥,中午是一碗米饭、一个炒菜,晚上是二两酒、两个小菜,一个馒头。一天的开销在二十元钱左右。老头和老婆种了这么多年的麦子,每年都要收入几千块钱,手头有些积蓄。他们只有一个还呆在监狱的儿子,老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分钱也不想留给他,况且,他的丧服和棺材几年前就已经预备下了,他舍得自己在饭庄吃饭,他想这样一直吃到死,他也吃得起。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经常在饭庄遇见王木匠,他来看孙子,一进门就会大声嚷嚷:“我的乖孙子在哪里呀?!”这时无论在哪里玩着的奔头就会“爷爷、爷爷”地一路叫着跑来,像旋风一样扑入王木匠的怀里,看得老头心里发酸。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争气,他不也抱上孙子了么!


  老头的儿子两次入狱,都是因为强奸罪,这使得他们夫妇觉得在村子里颜面无光,抬不起头来。这孩子自小就怪,不喜欢和人交往,独来独往。其实他并不喜欢女孩子,他从城里高中肄业回来后,老头看他逃不出务农的命运,就给他张罗对象,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他都说没意思,不想结婚。他和老婆子也没在意,心想男孩子有开窍晚的,到时他想要女孩子了,你不让他找还不行呢!有一年春天,老头家养的几只鸡钻进了薛敏家的菜园,把她家的几垄刚出苗的菠菜给了个溜光。薛敏是个蛮横的女人,老头说赔她家钱她不答应,说是把那些惹祸的鸡给她,她也不答应,她非要让她家的菜地一夜之间长出和原来一样的菠菜,这实在是刁难人。老头的儿子也不含糊,他当夜闯到薛敏家,把她给强奸了。那时薛敏的丈夫回老家参加侄子的婚礼未归,薛敏五岁的小女儿看着妈妈被强奸,吓得呜呜直哭,小孩跑出屋去求助别人,正赶上胡裁缝路过,胡裁缝就跟着进了屋子,老头的儿子被当场捉住。胡裁缝这个女人仗着一手的好手艺,在村子里过得衣食无忧,人缘也好,因而很遭女人的妒忌。她替薛敏报了案。老头的儿子被判了九年徒刑。审讯他的时候,法官问他为什么要强奸一个女人,他说:“她蛮不讲理,强奸她活该!”薛敏的丈夫回家后受不了村子里人的指指点点,就净身出户,和薛敏离了婚。所以薛敏恨丈夫,恨老头老太婆,恨女儿,也恨胡裁缝。她恨丈夫不念夫妻情分抛弃了她,恨老头老太婆养了那么个孽障儿子,恨女儿不该出去叫人,恨胡裁缝不该报案,她可以忍下这羞辱,做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那样,她还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形象。有的时候她也憎恨自己,当时不那么为难老头家,就不会有今天的灾祸。其实,她这个人只是嘴上硬,当时心底想的就是若能让他家多赔点钱就行。她不愿意让他们赔她鸡,她讨厌饲养家禽。结果最后弄得是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不过,后来她不恨胡裁缝了,因为她步她后尘,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未完待续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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