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汁(短篇小说)
2019-03-23 12:00 编辑:云彩间
天就快黑了。秋天的黄昏。北京。南四环外一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和所有北方景色一样,一到秋天就开始荒凉。草全枯了,许多树的叶子也掉了,只有高大的松树还绿着。
那时候,我坐在公园厕所后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突然听到什么地方什么东西轰轰烈烈响。我吓了一跳,吃惊半天才确认又是自己的肚子。我的肚子这样响已经不是八次十次了,然而每一次都令我吃惊。我的肚子越来越响,我怕终有一天会响成一个炸药库把它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我的肚子为什么响我就不多说了。我站起身,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我喜欢把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左裤兜是空的。右裤兜里有一把子弹上满了膛的手枪。我走到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借助松树的掩蔽打死了一个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京老头儿,一看他又圆又鼓的肚子,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至少是经理或者什么长,一定有钱。我掏空了老头儿的所有口袋。手机。手表。还有钱,真不少,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八角。发发发发发。很吉利。一出手就这么吉利,说明我肯定要发。我把老头儿的现在已经是我的八千八百八十八块八角钱,全部装进了背上的牛仔包。然后我走出公园,径直来到街对面门口站着一个笑歪了嘴的美国胖老头的肯德基,要了一百个炸鸡腿。以一口一个炸鸡腿的速度,我吃着。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我还没有感到饱,又要了一百杯牛奶。以一口一杯牛奶的速度,我喝着。不到十分钟又喝完了。我才感到差不多饱了。我又要了两包薯条。一边吃着一边走到公园。我晚上就住在公园。别说你没有住过公园。
公园里的人多了起来。天还没有黑,灯已经亮了。许多吃了饭的人来公园里消化食物了。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因为肚子不响了,所以我很舒服地半眯着眼睛,打起了幸福的瞌睡。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我选择的椅子在公园的厕所后面,那个地方很少有人去,很安静,当然,也很脏。然而我们这样的人,还怕脏么?所以很快,我就睡着了。
说到这里,李浩停住了。他的身子有些抖。为了不让身子抖得更厉害,他双手捧住头,把头埋在胸口上。这样,实际上,李浩,就把自己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一条可怜的虫子。那么做了一会儿虫子,李浩抬起来了头,目光一点也不躲藏地看着我们。李浩的眼睛里,已经噙上了亮晶晶的泪水。我们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不问。我们都不点破。本来嘛,在这个外省人的聚会上,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掩饰的。
不了解情况的读者朋友,我给你解释一下,我们这些人都是漂俱乐部的成员,我们全是漂在北京的外省人,我们中有作家,诗人,画家,歌手(名气都不大),还有卖菜的,修自行车的,修鞋的,捡破烂的,还有保安,售楼小姐,建筑工人,还有小饭店和小商场的老板,总之,各个领域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全国,除了台湾,每一个省的人都有。在漂俱乐部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平等是漂的第一条守则。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聚会一次,在北京的四环外的某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轮到谁做庄,谁定地方,并且由谁讲一个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必须发生在北京,就是说是我们来到北京后的亲身经历。以前我们总是问:我们为什么要来北京?我们来北京做什么?北京有什么值得我们爱的?弄得聚会像忆苦思甜,弄得我们大家都还没有解放似的。现在我们只讲故事,有希望的故事。开始无论多么苦多么悲惨,最后总要有希望。如果谁讲的故事,只是一团黑,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我们就罚他再做一次庄,再讲一个故事。做庄的讲完故事,每个到会的成员都要发言,对这个故事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大家一致认为是有希望的,就过关。只要一个成员否定,而否定的理由,大家认可,讲故事的人还得重讲。到了晚上,做庄的请大家在附近的小饭店吃一顿。一个月一次的外省人聚会就此结束。
我还有必要给你解释,这次聚会的庄家就是讲这个名为《乳汁》的故事的李浩。李浩是河北人,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射击标兵,在部队,李浩考过军校,考上了,但是名额被别人占了。李浩一气之下回到老家。回到老家后李浩发现他已经没有土地了,土地被开发了。于是李浩来到了北京。现在,李浩是某公司保安队的队长。刚才,就是讲故事的时候:李浩说他开枪打死一个老头儿抢了老头儿的钱的事,没有真发生。这,只是李浩的想象。人饿得受不了啦,都这么想象过。一些人控制不住自己,最终成了罪犯。同样,李浩吃鸡腿喝牛奶也是他的想象。他只是在肯德基里喝了一肚子水(所以肚子总是响个不停),然后又回到公园厕所后面的椅子。在那里,又冷又饿,只得睡觉。不止李浩,我们这些来北京的外省人,许多,包括我都这么做过:我们喝水,睡觉,幻想遇到了贵人相救,或者幻想捡到钱,甚至抢到钱,把自己弄得昏头昏脑的。
一声女人的尖叫,又一声女人的尖叫,把李浩惊醒了。李浩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接着,这个尖叫的女人大声哭起来。在女人的哭声中,有更大声的叫喊:打死她!打死这个偷小孩的人贩子!别打她!别打!她不是人贩子不是!打!别打!很快,李浩就辨别出喊打的声音很多,很杂,喊别打的声音只有一个。这个声音很苍老,很绝望,听起来就像李浩老家的父亲,而且进一步,李浩听出哭的女人,更像老家的姐姐。李浩站起身,朝围拢的一大堆人走过去,双手托在腰上,用全身的力气,喊:警察来了!
李浩这么一喊,人堆立刻静了下来,稍微松懈了一些。趁此机会,李浩钻进人堆,大声说:无论什么人,无论打谁,打死了总是要赔命的。人们看着李浩,明白过来,刚才是李浩喊的警察来了,并且是李浩说的打死人要赔命的话。人们把李浩看清楚了:这个外省来北京的小伙子,虽然脸上有一股正大光明的气色,但是没有任何地位,说不定,和老头儿和女人是一伙的。人们又骚动起来。李浩见没有镇住这些人,接着说,你们打我吧,把我打死吧。说着,李浩身子一软,就摔倒在地上。李浩这么一摔倒,竟然昏死了过去。围观的人呆住了。他们退开了一些。一个老头儿,是某医院主治医生,退休了,还在家里开着私人门诊。来公园里散步的北京本地人,全都知道的。老头儿走到李浩跟前,弯腰在李浩的嘴唇上摸了一会儿,说,他的确是死了。听老头儿这么一说,围观的人退得更开了。谁愿意围着一个死人呀?老头儿蹲下身,捏住了李浩的右手腕。老头儿捏了一会儿李浩的右手腕,说,他是饿的。人们觉得没意思,一下,就散开了。这年头,还有人竟然饿死了。真是活该。
李浩并没有真死,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李浩睁开了眼睛。李浩看见天完全黑了,月亮,小小的一缺,悬浮在半空,像一片被虫蛀了大半的叶子,几颗星星,不明不白的,不知道是在亮,还是已经熄了。不用扭头,更不用抬头,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李浩就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的。进一步,李浩还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甚至更早,婴儿。这么一发现,李浩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新生的力量,似乎重新被诞生了一次。这种感觉,李浩从来没有体会过。毫无疑问,想都不用想,李浩就能肯定:抱着自己的是那个老家的姐姐一样尖叫且大声哭泣的女人。女人的身体很丰满,标致健康的农村妇女的身体,每一个部位,哪怕一丝头发,都散发出一股浓厚的泥土气息。这气息通过女人的身体净化后,变得更加鲜艳诱人。李浩完全陶醉了,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
兄弟,你醒了?女人轻轻地问。女人虽然知道李浩已经醒了,但是没有把李浩推开的意思。李浩是自己坐起来的。坐起来后,就着公园里暗淡的灯光,李浩看着女人。这么近地看女人,在李浩还是第一次。所以目光是不知所措的,讶异的。在李浩不知所措的讶异的目光里,女人依旧泥土一样纯朴。在女人的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是坐在地上的:双腿屈着,膝上,放着双手,手上,埋着头。老头儿的样子像是紧紧地抱成一团,呼吸声疲惫,然而均匀,说明老头儿很累,已经睡着了。老头儿那么坐在地上睡,当然为的是让女人好抱着李浩,让李浩好在椅子上躺得更舒服一些,以便把李浩救活。老头儿和女人都相信:乳汁,是天底下最养人的东西,应该是良药,对于一个饿昏死的人来说。老头儿和女人都认为:他们应该救这个饿昏死的人,因为这个饿昏死的人,在自己快要饿昏死的情况下还保护了他们。
兄弟,刚才亏了你呀……女人说。女人还想说什么,却停住了。女人的声音仍然轻轻的。李浩听出女人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哀伤,就像越来越湿越来越凉越来越重地包裹着他的辽阔的秋天的夜晚。这样坐在一个女人身边,而且得知自己刚才还被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李浩的慌乱,这时候,才淋漓地表现出来。
一大团夜的黑,趁着李浩的慌乱,落在椅子上,落在两个人中间。
天就快黑了。刘大水和张桂花下车的时候天就快黑了。他们在北京找了三天刘铁柱了,没有找到。显然他们没有找对地方。对外省人来说,北京太大了太复杂了太乱了。一些地名,完全相同的就有好几个。比如八里庄,有东八里庄,西八里庄,南八里庄和北八里庄,都叫八里庄。外省人不知道,初来北京,问八里庄,就永远也找不到要去的那个。还有六郎庄,八里堡,十八里庄,等等,这些容易和八里庄混淆的地名。再比如锦绣园。再比如高碑店。北京有一个高碑店。河北也有一个高碑店,和北京的高碑店隔着一百里路。如果你是外省人,初到北京,去高碑店,出租车司机就敢把你拉到河北。
刘大水和张桂花都是山西人,文水县。不知道文水县吧?刘胡兰的家乡。如果查证起来,刘胡兰还是刘大水的一个本家姑姑。在来北京前,刘大水和张桂花一夜没睡,烙了整整一个晚上的饼:油饼、糖饼、豆沙饼、菜馅饼,各种各样的饼。刘铁柱最爱吃张桂花烙的饼了。刘铁柱和张桂花青梅竹马,两家紧挨着,中间一堵墙还是共有的。刘铁柱的母亲和张桂花的父亲都死得早,所以很长时间两家人完全就像一家人一样生活着。在刘铁柱和张桂花结婚前五年,张桂花的母亲也死了。一次小小的感冒,没有及时医治,越拖越大,最后就死了。许多农村人就是这样死的。刘大水和张桂花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刘大水去过三次县城。张桂花一次县城也没有去过。这一次,为了找刘铁柱,他们一出门,就到中国的首都北京。城市之大,路途之远,都令刘大水和张桂花惊心动魄,所以他们带了很多东西:两大包饼,一大包煮鸡蛋,还有一大包水,装在各种各样的瓶子里,以及一大包衣物。他们带了如此多的东西,就是没有带多少钱。
找了三天刘铁柱后,刘大水和张桂花实在是再也走不动了,就到了公园,想坐下来喘口气。刘大水是一个小老头儿,脸上堆满了皱纹,每一寸皮肤都黝黑黝黑的,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每天都在太阳底下劳作且劳作了一辈子的人。他的年龄应该超不过六十岁,但是看起来却有七十岁了。典型的中国农民就是这样。即使笑的时候也让人难受。张桂花和刘大水比较,则是另一个极端,当然,同样也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的样子。张桂花胖胖的,乳房很鼓,脸蛋很红。虽掩饰不住悲伤,但是仍透露出一种大地才有的健康。她的年龄超不过二十五岁,但是看起来却有三十岁了。两个人坐在一张断了一条腿的椅子上。刘大水在那一头,张桂花在这一头,中间是他们的沉甸甸的包裹。已经是秋天了,天已经快黑了,就是说,在北京,实际上已经很凉了,但是两个人的脸上都在冒汗。刘大水的汗是黑的,墨水一样。张桂花的汗是亮晶晶的,露珠一样。两个人都张着嘴,胸口一起一伏地,在喘气。刘大水的嘴张得比张桂花要小一些,胸口起伏得也要慢一些。后来张桂花的嘴越张越大,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快。张桂花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看得出张桂花很难受。虽然刘大水也难受,但是张桂花显然比刘大水要难受得多,而且张桂花的难受,显然,也比刘大水的难受复杂和具体。
张桂花的胸部憋闷。她坐在椅子上,腿,十分不雅地朝两边张开着。她穿着两件衣服,一件外衣,一件内衣。外衣是红色的,内衣是白色的。两件衣服都很大,但是内衣撑开了,外衣也撑开了,而且撑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在她的脖子处,外衣的领口下,内衣完全露了出来,一团粉红的肉,也从内衣里露了出来。没有多久,她的双乳也露了出来。鼓鼓的,胀胀的。小小的乳头圆圆的,活生生的,似乎一跳一跳的,像两颗早已成熟的樱桃,要从枝头上蹦下来。红中带着些许紫。紫中带着些许黑。黑里又透出些许亮。亮晶晶的。仿佛含满了汁液。此时此刻,整个地,张桂花,就是我们的大地母亲。然而张桂花的样子是枯萎的,暗淡的。她的苹果般红的脸已经苍白。她的黑眼睛已经没有一点光。
张桂花这样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她发现刘大水在注意她,于是说天太热了。刘大水坐在椅子的另一头,一点也没有感到天热。他知道张桂花难受的真正原因,是她的乳汁太多。他知道她来到北京后就一直憋着,整整憋了三天了。北京的人太多,张桂花找不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乳汁挤掉,而且张桂花也不愿意把乳汁白白挤掉。那,多浪费啊。在中国,所有农民都认为:浪费是最大的犯罪。而乳汁,是天底下最有营养的东西,更不能浪费。母亲的乳汁,只能,也必须喂给孩子。
来到北京后,张桂花的乳汁一点也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张桂花不明白为什么。刘大水更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刘大水懂得:他必须为张桂花解决眼前这个困难。如果这个困难解决不了,张桂花极有可能被憋坏身体。如果张桂花的身体被憋坏了,那,麻烦就大了。刘大水不愿意张桂花憋坏身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刘大水看来,张桂花不仅是他的儿媳妇,更是他的女儿,目前,她,还是他唯一的亲人。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吃过晚饭的人,都来公园散步了。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孩子很多,大些的各自玩着,小些的抱在大人怀里。有的抱在母亲怀里,有的抱在父亲怀里,有的抱在保姆怀里,还有的奶奶,或者爷爷,或者姥姥,或者姥爷抱着。当然,也有一些躺在漂亮的小车里由大人推着的。这些小孩子都很安静,没有一个哭闹的,就是说没有一个饿的。一些大人抱着孩子的同时,还在给孩子喂奶,是用奶瓶喂的。张桂花和刘大水都没有见过这样喂孩子的。他们不知道那是奶粉冲的奶。他们不知道现在北京的孩子都喝奶粉冲的奶。他们认为:那是母亲把奶挤在奶瓶里,再喂孩子。他们认为:这样很麻烦。直接抱着孩子喂奶,多好啊。后来,他们想:可能北京人不会喂奶吧?
这么一想,他们就很难受。这难受,有一些是为自己难受的,有许多是为北京人难受的。刘大水甚至比张桂花还要难受。刘大水难受得坐不住了,站起身,伸伸腰,转动转动脖子,就看见,原来,在他们坐的椅子后面有一个独自躺在一辆车里的孩子。那辆车旁边没有大人。几个大人在不远处聊天。
很快,刘大水就把孩子抱到了张桂花怀里。开始,孩子不咬张桂花的乳头,是张桂花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的。孩子一点也不饿。孩子把张桂花的乳头吐了出来。一瞬间,张桂花的脸上就淌满了泪水。张桂花不知道:北京的孩子大多喝的是美国的奶粉。非常不幸,刘大水给张桂花抱来的这个孩子正是喝美国奶粉的孩子。
刘大水看见孩子不吃张桂花的奶,把张桂花的乳头吐了出来,觉得奇怪,就想抱过孩子看一看。他这么一抱用力大了一点,孩子受了惊,哇一声哭起来。
于是,刘大水和张桂花,就被人们当成偷小孩的人贩子紧紧地围住了。
于是,就有人打刘大水和张桂花。刘大水忍住了,张桂花却怎么也忍不住。
张桂花尖声叫起来。张桂花一尖叫,天,就黑了。
天亮后,我们就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我,老头儿和女人。
我离不开他们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们带着许多吃的,已经拎在了我的手上。老头儿和女人离不开我,我想:他们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有文化,可以带着他们满北京跑找刘铁柱的男人。我,恰好,就是这个男人。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头一天发生的事。也许,这,就叫缘份吧。
那天早上,狼吞虎咽地,我吃了许多东西,像饿了一百年。老头儿和女人,两个人争抢着给我拿饼拿水,为我剥鸡蛋的皮。当我吃得被噎住的时候,老头儿还轻轻地给我捶背。老头儿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喃喃着说别慌,慢慢吃,还多着哩,就像我是他最心疼的儿子。他们把两大包饼,一大包煮鸡蛋,还有一大包水,统统打开在我的面前。我不停地吃饼吃鸡蛋,还不停地喝水。而他们却什么也没有吃。他们说不饿。我想他们是被我吃的样子吓住了。那天,中午,老头儿和女人才一人吃一个饼一个鸡蛋喝一瓶水,在我的强烈要求下。
就这样,我带着他们在北京找刘铁柱了。这是第二天。我们找饭店。大饭店和小饭馆都找,只要是饭店。我就去问: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刘铁柱的人吗?是山西人。因为老头儿和女人都说,在离家前和后来刘铁柱打回家的许多次电话里,刘铁柱都告诉他们:他在北京一个老乡开的饭店打工。
第三天,我们仍然找饭店。第四天,我们仍然找饭店。第四天下午,我们走在街上,女人觉得身体不好受,走着走着,时不时地落在我和老头儿的后面,我们只好停下来等女人。她空着手,只在右肩膀上挂着一个很轻的小包,那里面装的是她用的一些女人的玩艺儿,其它东西,大包小包的都拎在我和老头儿手里。开始我不知道女人难受,更不知道女人为什么难受。我是后来才看出来的。
原来,女人是奶水又胀得无法忍了。女人的两个乳房在胸口高高地鼓着,颤抖着,像两座活生生的跳动的山。女人实在是走不动了,不得不在街边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女人已经把衣服全部解开了。乳房一晃一晃的,又大又圆,由红至白,几乎红成火,几乎白得透明,乳头直直地立着,一耸一耸的,很是飞扬跋扈的要上天的样子,是暗棕色的。不仅女人的胸口,脖子,甚至整张脸,都胀得通红,额头上,红艳艳的,闪闪发亮,全是汗水。女人的嘴大大地张着,一口一口急疾地喘着气。两只黑眼睛瞪得溜溜圆,但是没有一丝光,一会看着老头儿,一会儿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们求援。
那时候,我们在北京一条很大的街上,正是下班人们回家街上人最多的时候。汽车,自行车,还有走路的人,简直是一座沸腾的海。我示意女人坐到一棵枝叶很多的松树后,我和老头儿挨着并成排,蹲在女人的前面,包挨着我们在我们的左右放在地上,尽可能地为女人挡住人,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两个喝完水后还留下的空瓶递给女人。女人接过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立刻,就响起液体击打在塑料上的唰唰声。很快,两个瓶都满了。我又递给女人两个瓶。我一连给了女人六个空瓶,都满了。女人伸手还要,已经没有空瓶了。一点也没有犹豫,拿起一个装满女人的奶水的瓶子,我就喝开了。因为我已经意识到正是女人的奶水救活了我。我要老头儿也喝。老头儿不喝。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喝了三瓶女人的奶水。女人把我刚喝空的三个瓶子都装满后,还要。我又要老头儿喝。老头儿还不喝。
我低声给老头儿说,老爷子,你不喝,就是害她哩。
我……我……我……老头儿说。
我实在是喝不下了,我说,你也看见了,我一连喝了三瓶。人们都朝我们看哩。我又说。说着,我把一瓶张桂花的奶水硬塞到老头儿手里。老头儿握着女人的奶水,一张黑脸当即红了。喝吧。最后我很不高兴地说。听到我不高兴了,老头儿才喝了那一瓶女人的奶水。
女人的奶水整整装满了十瓶。女人,总算轻松了。
就是在这之后,我才知道女人叫张桂花,是老头儿的儿媳妇的。这之前,我只知道老头儿姓刘,因为老头儿和女人要找的人叫刘铁柱,很显然,是老头儿的儿子。三天里,我听见老头儿叫女人桂花,而女人叫老头儿爸爸,所以我一直以为女人是老头儿的女儿,叫刘桂花。我带着他们找刘铁柱,虽然已经三天了,但是我什么都没有问他们。我怕我问,触到他们的伤心事,让他们痛苦。我想,他们要给我说,早就给我说了。同样,我的事我也没有给他们说。
经过这次喝女人的奶水,我们亲密起来,差不多像亲人了。老头儿才给我说桂花不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儿媳妇,她姓张。随即老头儿又说,我姓刘叫大水,你呢小兄弟?我姓李叫李浩。我说老爷子你就叫我小浩吧,我爸我妈都这样叫我。小浩。老头儿立刻叫了我一声。别说,老头儿叫我的声音还真像极了我老家的父亲。哎。我应。这样说着,走着,我们的没有拎包的手,不由自主地就牵在了一起。
接下来,我们又在饭店里找了一个月,没有找到。我们改成在建筑工地上找,又找了一个月,仍然没有找到。我们又改成在各个菜场找,又找了一个月。我们还找遍了各个垃圾场,各个地下通道,也没有找到。总之,我们找遍了北京的角角落落,包括郊区的区县,比如通州,大兴,怀柔,昌平,密云,等等地方。我们找了差不多三年,都没有找到。实际上,我们现在还在找。我们一直在找。
李浩停下,抬起头来,再一次看着大家。一阵秋天的风,从公园另一头缓缓吹来,把一片枯萎且有虫洞的杨树叶吹到李浩脚下。李浩弯腰把树叶捡在手里,像个诗人陷入了沉思。这时候的李浩,简直是一只国宝级的既善良又幸福的动物。他的眼睛亮闪闪的,装满了天堂。
故事没完哩,坐在我身边的周连国说,如果故事就此完了,不算有希望的故事。怎么不算?找到刘铁柱了吗?不是废话吗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没有找到就……正因为没有找到所以才有希望,而且……注定绝望的希望,还有,张桂花有如此多的奶水,那,她的孩子呢?她不可能和公公一起出门找男人而把孩子扔在家里吧?她也不可能不生孩子就有奶水吧?是的,是不可能,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是一个故事。两个故事。好吧,就算两个故事,也是两个互为因果的故事。周连国说。周连国是诗人,笔名谷禾。老家河南郸城,带着老婆和一儿一女漂在北京。这家伙刚在通州买了房,又出了两本书:一本诗集,一本小说集。真是一天比一天牛逼了。河南人就是聪明,会钻空子。也许因为自己两个孩子,对孩子有体会,所以在张桂花的孩子的问题上,周连国纠缠住李浩不放。说吧,说说那个孩子,不然,故事不完整。
为什么要完整?
那么,你是愿意再做一次庄,再请一次客,再讲一个故事喽?周连国说。
好吧,让你满意,该死的,那个孩子死了,他们是孩子死了后才到北京来的。李浩说。李浩装满了天堂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泪水出来了。本来是个很有希望的故事,让你一搅,就没有希望了。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孩子死了的。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浩说。李浩这么说的时候已经用一双手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了。
不过,现在,总算好了。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浩接着说。
因为张桂花又要生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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