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地
2018-05-25 11:03 编辑:池涵蕾
作者:杨怡芬
这清早不该有那么浓重的雾气,都大冬天了。香秧挑着两只箩筐在这片灰白中飘浮着。若是在乡间小道上,她轻巧的步子能把扁担颤出歌来,而此刻她虽然特意挑小弄堂走,一样是窄窄的道儿,可这小弄堂却是上海的小弄堂,连扁担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它噤声了。
香秧在弄堂口搁下担子,两筐饱满红润的海虾和她一样招人眼。她用眼睛寻觅着买主,那些还沉浸在昨夜兴味里的懒洋洋的脸孔肯定不是,他们用眼角掠了一下这个 乡下婆子,尽可能远着担子出了弄堂口——可是那口子是那样狭窄,筐里的海腥味追着裤筒跟了出去;是真买主看到海虾就会眼睛一亮,间或迟疑一下,脚步却已经 移了过来,接着问:几钿一斤啊?香秧的生意就来了。她总是把分量给得足足的,称尾巴高高翘上去,但没几个买主会相信她这个动作真不是一个哄人的手势,香秧 倒希望他们拿出包里带的小电子称再过一下,那么他们或许慢慢就会变成她的老买主。这样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是懒得求证又胡乱存疑的,这让香秧有点生气, 可她也拿他们没有一点儿办法——又不能钻进他们的脑袋去。香芹就说她笨,说她眼光不够毒,香芹是能一眼看出哪一个人能少他一点分量而不会计较的,哪一个是 一钱也不能少他的而且还得再添上一点。
香芹埋怨着她的笨却又每回都和她搭档去卖虾。
冬天的冷空气隔十几天就来一阵,海上就起了很大的风,避风港眨眼间成了船的集市,香秧她们这个时候就闻风而去,到船上买烤虾。鲜红发亮的大虾饱满地弯成一 个坚韧的弓,把香秧的希望张得圆圆的,她们把虾从船上运到家里,筛掉渔民在海上烤制后撒的盐粒,再装进自己的干净箩筐,带着收拾的行装,向上海进发了。她 们先找个洁净又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等待她们的就是近十天的奔波,在上海迷宫般的小弄堂里清脆地吆喝:卖烤虾喽——卖烤虾喽——海边人的直嗓子没有太多 的花腔,只是把尾音一点点漾开去。
雾天雨天艳阳天,香秧挑着担子从这个弄堂到那个弄堂。繁华的街道,她是不去的,也不能去,她们是无证游动小贩,见不得光的。香秧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这个都 市的罩衫下蒙头行走。香秧并不眼痒那些光鲜的橱窗发亮的店堂,可是她走过那些尚未竣工的楼盘时,脚步就有点迈不开。悬挂的售楼广告上面写着:“经典楼 盘……7000元起……”长条的白布带着风猎猎飘动着,鼓起一个字又埋下一个字。香芹嫂就说:“天!七千元一平方米!金子铺地啊!”两个人就一起想象着把 七千元铺满一平方米地面的情景,香秧喃喃:“真是贵啊真是贵啊。”香芹就笑她:“像你这样老实巴交,几时赚够钱给你的儿子建军在城里头买房子啊?”这是香 秧的心病。建军是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就因为在城里没有房子,对象谈崩了好几个,现在处的这个到了论婚嫁的时候一样也咬紧牙关不放松,非得在城里有套房子 然后才能有她这个人!虽然小城市房价没有上海的贵,却也要三千多元一个平方,这样想着,再重的担子搁在香秧肩上也会变得轻如鹅毛,这箩筐里的虾是用来换城 里头的“平方”的啊。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香秧终于站到了房产交易中心的门口,身边陪着她的儿子建军。他们即将进到里头去签下一份合同,换回来一串可以开进某幢高楼里某个房门的钥匙。这是已经商量许久的事情,可是依旧让香秧心神不定,一些未知的将来系在她此刻的脚步上,她觉得走不过去。
她拉拉已经很齐整的衣襟,掠了掠鬓边纹丝不乱的头发,仿佛楼道里的白墙壁映得出她这个人。建军已经不耐烦了,他说:“妈,上楼!”香秧答应了一声,脚步往 楼梯上挪,步态还是犹豫着:我买得起这个房吗?她走一步,问一声自己。家里满打满算只有四万元钱,可建军却要拿它来买二十万的房子,只够付第一笔房款,其 余都是贷款,每个月要还银行的,拿什么来还?再者,她已经五十多了,这样抽空了她的家底,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建军上前一步搀扶着她,手下用了很多 劲道,几乎是拎着香秧上楼。
她看着儿子一脸紧张的神情,嘴巴撅得高高的,活脱像小时候要不到糖果的德性,香秧心软了,脚步就硬朗起来。她叹了口气,眼睛一闭,心一横,不想了,买房,就买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办好手续,下楼梯的时候,香秧的腿有点哆嗦,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着,不敢让建军看出,怕他说她小气。刚才一起买房子的还有一户人家,也是母亲陪着儿子,一 看就财大气粗,买了别墅。再看那人家儿子,哪里比得上建军一表人才?建军生在她这样的家里,已经是委屈他了,她怎么可以心疼这四万元钱呢?
建军说:“妈,今天你在这里歇一晚吧?我和阿红陪你逛逛夜市。”
香秧说:“这里的夜市我是不稀罕的,别忘记你妈是一年跑上海无数趟的人!再说,出来时候你爹说有点头晕,我不放心他。我还是回乡下去。”
建军觉得他妈妈的口气里满是怨怼,自己心里也委屈起来。高中毕业后就在城里打工,算起来也快十年了,可每月那点工资也就勉强和开支扯平。这四万元来得不容 易,因为不容易,就更值钱。可像他这样的也还算懂事,没逼着大人向亲戚告贷,而是向银行申请了按揭贷款,想着以后小两口自己来还——这也不容易啊!
两个人在沉默中走到了车站。香秧从裤腰处翻出个贴身的小布袋——她是老江湖了,防贼偷的,抽出一张十元钞票,叫建军到售票窗口买去。建军捏在手心里,分明还感觉到暖暖的体温,不由得就叫了声:“妈!”香秧被他叫得鼻子酸,却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一棵樟树长在菜地里,高大得突兀。乡下的树就是那样,长得奇思妙想,零零落落。城里的树都是站成行,一样的高矮肥瘦,风来时一起往东一起往西。建军也是一 棵长在城里的树了。香秧一边推开自家院门一边回头望着那棵樟树,仿佛看到建军在枝叶间藏好了小身子——那是从前他爱玩的把戏。全福听见响动就赶出来迎接妻 子。他说:“钱都给那白眼狼套去了?”
香秧搡了他一把:“神经呀你!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
全福哼了一声说:“吃饭。”
暮色四合,两人也懒得点灯,各盛了碗饭吃上了,全福把汤喝得滋滋响。香秧累了,就疲塌着腰撅着屁股整个人懒在长凳上,下巴都快扣到桌沿子了。腰间空荡荡的,虚软得厉害,清早出门的时候,硬邦邦的钱绕腰一匝把腰护得挺挺的。
“买了多大的房子?”全福抹着嘴巴,总算关心实质问题了。
“三千多元一平方!”香秧坐直了,两只手撑着腰,“不到七十平方,要二十万!”
全福拿指节抵住太阳穴,恨声道:“刚刚好的头痛,又来了!”
香秧放软了声音,搭了一只手在他头上:“放宽心,每个月的贷款他们自己来还。”
“他们自己?哼……”
暮色翻成夜色了,香秧起身开了电灯,一桌的菜从昏暗里浮上来,几只螃蟹的壳醒目地红,她刚想埋怨全福不该买这么大个的,又一想,吃都吃了,还说什么?就收拾着碗筷,催全福去睡,说话间,一只饭碗旋了个身落到地上,碎成五六片。全福叹:“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
香秧一口气噎在胸口,把手中的一摞碗猛一下搡在桌面上:“全福,你不用阴阳怪气!这儿子又不是我偷生的,你也有份!都怪我们穷,拿着四万元当金山!人家富的替儿子买别墅眼睛都不眨一眨!”
“那先前他怎么不擦亮狗眼投生到富家去?!”
这话是没法说下去了。香秧立在灯下,几茎白发闪着亮光,她自己看不到,她只看到全福在她面前膨胀着的愤怒,怪她把钱都给了儿子,她咬紧牙齿想:过些天到上海去卖虾,我把钱都赚回来!
全福知道妻子心气高。在村里,香秧不想被人看低一头,她也不愿意儿子在城里低人一等:安身立命的房子总是要的。建军说,有了房子,不仅是有个住的地方,跟 着是有了城市户口,接下去他孩子的出生、孩子的读书,全跟城里人一样了。没房子,在城里就是浮萍,扎不了根。建军说那些的时候,香秧一个劲儿点头,全福看 着很不是滋味:住在乡下就不是人啦?
“外国有钱人都住乡下,穷人才住城里呢。”他说。他从电视上看来的。
那娘儿俩说:“那是外国!”
全福说不过他们两个。他们只当他心疼钱。能不心疼吗?望六十的人了,老天给的气力正在一天天被老天收回,那四万元是养老的钱,建军顾自己都不能周全,难道 叫老天爷来养老不成?都往城里跑,都往城里跑,多少良田抛了荒。田里来不了钱,村里人说。全福也说不过他们,是事实啊。堵得慌,全福就经常说些怪话,就想 叫香秧生气。
有一天他说不出怪话来了。香秧病倒了。从上海回来就只会躺床上了。香秧多壮实啊,一头母牛一样,也倒下了。香秧在枕头上看着全福垂头丧气的蔫瓜样,心里暗 笑:原来也晓得心疼。她知道自己是太累了,睡两天,吃好点,就回过来了。全福宰了只新草鸡,屋子里现在就飘着一股鸡汤的香味,全福不时进来看看躺着的香 秧,掉头再去厨房看砂锅里炖着的鸡。眼看着就会生蛋的鸡,这样吃了真是有点可惜。香秧倒不是心疼鸡马上要生蛋,她只是略微怅惘了一下:哎,看不到它在院子 里走来走去了,听不到它咯咯叫了。香秧家里老母鸡有三四只,养久了,多少有亲气。未必每个农妇会那么富有温情,可香秧有那么一点。她闻着香味,心里不由得 怪起建军来,都是为了房子,否则她不会这样一天也不歇连着往上海卖了三趟烤虾。如果不是连着赶,那就不会累倒;如果不累倒,那就不用宰鸡。那可不是在商场 菜场里设了摊轻松地卖,她肩上挑着两箩筐,专拣小弄堂走,怕城建监察的抓啊——姐妹们叫他们黑猫,可这样一比喻,她们就是耗子了——事实也差不离。这样的 弄堂里往往住着许多“小宁波”或者他们的后代,看到又红又大的咸烤虾当即就会喉底生津。销路实在不差,就是辛苦。三趟赚了毛两千,交给全福存银行,香秧的 腰板和声气都是挺挺的。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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