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样一排白杨
2018-06-30 20:22 编辑:平孤风
作者:吴季康[回 族]
一
在莽莽群山深处,滚滚黄河陡峭的石岸上,有个寂静的小镇。这里盛产青梨。每当青山带雨,杨柳含烟之时,漫山遍野的梨花就如雪似玉地开放起来,翻过几架山都能闻到清幽幽的花香,所以它自古以来便有个美称,叫梨花镇。
梨花镇有六七十户人家,是附近最大的庄子,公社就设在这里,还有社办企业、商店、邮局。一条狭窄的村巷,有史以来便是这里的小街,逢十的日子赶大集,像过节一样热闹。在这里,小街两边鳞次栉比地挤满了高高矮矮的房舍,年深月久长满蒿草的瓦檐,向街面低低地倾斜着。临街的歪斜的窗棂和壁板,被涂成了土红色,在风雨的侵袭和尘土的掩盖下,显得异常沉重而黯淡。只有逢集的日子,这里才像大雨后的小河陡然暴涨一样,挤满来自各条山岭的庄稼人,使梨花镇充满了生机。
但平日,小街却格外清冷,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几家小小的店铺,漠然地半开半掩。偶尔有年迈佝腰的老太婆走过,也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只有那贴在土墙上即将掉落的标语纸,在凄冷的山风中瑟瑟索索地响着;或者那在街心觅食的鸡,突然扇动翅膀,懒洋洋地叫一两声。除此之外,便悄悄的,全沉在枯寂之中。
然而,在小街拐弯处一个高高的黄土台上,有间用山神庙改建的铺面,却不管街上的人潮怎样起落,始终敞开着大门。铺里有两排旧书架,装满了不新却很整洁的书;一列用旧药铺的柜台改成的破书柜,横在书架前,柜面上摆着的样书,已被庄稼汉粗糙的大手翻得发毛、卷曲、脏污了。门楣上一块书写着“新华书店”的小牌,也已在烈日的曝晒、阴雨的淋漓下变形、干裂,油漆剥落得连字迹也模糊了。店门前有块不大的黄土坪,长着几株一人抱不拢的参天古松,阴阴森森。风到这里,声音格外的大;雨到这里,声音也格外的大,一天到晚都能听到萧萧的松鸣。黄昏了,暮霭烟一般笼起,常常会飘来一阵细雨,水珠儿从松枝上掉下,点点滴滴,淅淅沥沥,给那孤零零坐店堂的卖书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寂。
书店背靠一座大山。从铺面后门出去,有条歪歪斜斜的石径爬上山腰,在绿树的荫翳中,有座飞檐粗柱的大殿,过去这里敬什么神就不知道了,现在是书店的库房兼宿舍。在山风飒飒的夜晚,当一盏红纱灯笼摇曳着,忽明忽暗地顺着石阶飘上去时,梨花镇的人们就知道,那个孤独的卖书人要睡觉了。
卖书人叫李昶,已经五十多岁。他的相貌似乎比年龄更老,如今瘦骨嶙峋,不仅背驼了,而且腰也弯了。他头上总戴一顶沾满尘土和汗渍的褪色布帽,身上总穿一件对襟布扣的黑色单袄,脚上蹬一双后跟磨掉一半的绿色胶鞋。当小街喧闹起来的时候,他早早起来,把夜风摇落在店门前的枯枝和松塔果扫掉,又把落在书上的沙尘轻轻掸净。随后便坐下来,往纸条上抖一撮烟叶儿,卷起个棒子烟,吱吱地咂吸着,静静地候着。要是有人在黄土坡下停留,他那躲在眼镜片后面的布满红丝的眼睛,便睁得很大,巴望那人能上坡来,而终于又失望时,那深褐色的脸,便愈加阴暗,纵横满脸的皱褶,便愈加绸密。
赶集的日子过去,梨花镇又冷清起来时,他便在浓雾弥漫的早晨,用只古老的铜锁将店门锁上,用大背篓背上新书和干粮,颤巍巍地拄着赶山棍,一边咳嗽,一边背纤似地一步步向后山的高峰走去。这时,养在身边的老狗花虎,便耸起耳朵,立在山崖上,向梨花镇凄哀地汪汪一阵子。于是人们便知道,这个病老头儿,又进山卖书去了。
赶集,开店;散集,进山。无论春日慵慵,夏阳炎炎,无论秋雨潇潇,寒雪飘飘,有人买书也罢,无人买书也罢,他总这样刻板地生活着。听人说,他四十岁那年结过一次婚,后来夫妻不和,分手了,他重又一个人搬回山神庙住下。有几次上级要调他回城,他拒绝了。又有几次他病得很重,大家都说他挺不住了,可过不了几天,他又独独地坐在空荡荡的书店里,还那么痴痴地候着。有什么可牵肠挂肚的,这样撒不开手呢?梨花镇的人们谁也说不清楚。庄里比他老的人,一个个离世了;和他同龄的人,也稀稀落落了;当年他进山时掉鼻涕的孩子,如今成了有孩子的父亲;除一两点龙麟凤爪之外,谁还说得清他的往事呢?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每当种树的季节里,就见他在集市上买几棵小杨树扛在肩上,提着铁锨,领着那只比他还老的花虎从小街上的人群中走出来,缓缓地蹒跚着,向村西的小山后摇去。
那里,在蓝蓝的山岚中,谜一般伫立着一排碧绿的白杨树。人们问:“李爷,你不盖房,种树干啥呢?”他摇摇头,一声不响。每个人心灵深处都有一扇秘密的窗户,它对任何人都不打开。
二
李昶老汉是“大跃进”后的第二年进山的。那时,由于各公社在“大跃进”时兴办起来的公社书店都垮了,只有梨花镇公社书店还奄奄一息地苦撑着,县新华书店为了保住这块农村发行阵地,便把梨花镇书店变为国营,把公社营业员郝梨花收为国家职工,并且派人去协助工作。李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这荒脊的山乡。那时候,他才三十岁,是个面目清秀,瘦长个头,近视镜后面有双美目的年轻人。未来之前,他是县书店农村发行组组长,梨花镇书店的郝梨花每到书店来配书、结账、询问业务,总是跟他打交道。
郝梨花二十多岁了,上过初中,是位公社书记的女儿。她苗条、健壮、皮肤微黑,梳着两根长辫子;圆圆的脸儿红扑扑的,一对星似的眼睛,扑闪扑闪地亮着光。她爽快、泼辣,见了谁都露出整齐的白牙,甜甜地笑;她又倔犟、自信,眉宇间总露出一股不服人的锐气。她办的书店,是全县公社书店中办得最好的;她背着背篓翻山越岭为山区农民送书,感人的事迹被写成《背篓书店》的报道,登在省报上。可在李昶眼里,她始终是个又黑又疯的小丫头,对她要求得很严。而郝梨花呢,不仅对李昶知识的丰富、业务的精通,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对他的一表人才,也暗暗倾心。所以郝梨花一进县书店,就总爱逗李昶:“喂,眼镜儿,忙什么呀?”李昶最怕别人叫他的绰号,他立刻满面通红,急得把眼镜往鼻梁上一蹭,跑过来低声怒喝:“疯丫头,不许胡喊!”“哟!大组长真厉害呀!”梨花瞅着他,笑得更凶了。他眼睛一瞪,要走,梨花扯住他的衣袖,从怀里掏出一捧鲜嫩鲜嫩的大红枣,带着热乎乎的体温塞到他手中:“给,自个儿尝尝!”
李昶眉毛一拧,捧着枣儿进屋,没好气地将手一扬,撒在办公桌上:“来,大家吃!”梨花噘着嘴,将辫子甩起,气愤地走了。第二次来时,提筐大青梨,用花手帕盖着。她不进屋,站在远远的地方叫:“眼镜儿!眼镜儿……”
李昶阴着脸走过来,见她就嚷:“你胡叫什么呀!再叫看我不——”
梨花不理这一套。她冲着他甜甜地笑,悄悄地说:“我给你带来一筐大青梨……只给你一个人吃。”
“这不好。”李昶眉头一皱,厌弃地背过脸去,“我不要!”
“哟!哟!……”梨花吃惊地望着他,脸刷地红了,尴尬得不知怎样才好。李昶觉得这样也太过分了,便把梨筐接过去,“下次不许这样!”
说完,走进办公室,“嗵”一下,把梨全倒在办公桌上,还是那句话:“来,大家吃!”
梨花委屈得泪水刷一下涌出眼眶。她将头一扭,跑进库房去。不一会儿,李昶给她配书来了,她跳起来,喷射出一腔怒火:“死眼镜!坏眼镜!以后我什么东西也不给你吃!梨花镇的好东西还多着呢,松子、山楂、柿子、苹果……一样也不给你!不给你!”
李昶愣愣地望着她,莫名其妙。
“你看不起山里人,山里人也看不起你!”她一跺脚,扭头就走了。从此,两人见了面总是疙疙瘩瘩,别别扭扭。梨花见李昶,不是翻白眼儿,就是指桑骂槐地激他;李昶呢,不是扶扶眼镜,就是耸耸肩,憨憨一笑。
[NextPage]
过不久,县里召开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梨花参加了。她作了大会发言,畅谈了送书上山的体会,并向全县人民保证:她要背篓送书三十万里!
这消息闪电一般,迅速传到县新华书店里来。李昶一听,当下惊愣了。缓过神来之后,一口气跑到县招待所,把正开会的梨花叫出门来:“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跑到大会上胡说乱叫!这是闹着玩的吗?”
梨花将背扭给他:“凭啥要跟你商量?”
“咳呀!”李昶顾不得了,气冲冲地大声说,“你知道三十万里有多长吗!”
“就你精!”
“天,三十万里!几乎绕地球四大圈。举世闻名的长征,才二万五千里!它是它的十二倍!你知道吗?牛皮都吹破天了!”
梨花的脸铁青铁青。她杏眼圆睁,牙咬下唇,胸脯气得一起一伏:“你,你别骂人!”
“我让你冷静冷静。”
“我凭啥不冷静?你那个账我不会算!我光知道到各大队转一圈,来回有八九百里,一年少算也得去十五次。我送三十年、四十年、送一辈子书,难道就走不够这个数?”
“这不可能!”李昶气得眼睛一瞪,转过身去,“你马上把保证收回来。”
“偏不。”
“疯……子!真是疯子!”李旭一跺脚,气愤愤地走了。
“眼镜儿,我恨你!”
他俩不欢而散了。这以后,梨花到书店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每次来时,都见她面颊和眼窝深深地陷着,皮肤晒得黧黑黧黑的。她憋着劲,不跟李昶打招呼,可见到他时,却把脸背过去,没头没脑地用夸耀的口吻说:“我走了五千多里!”李昶不理她,低头翻着书,自言自语递话儿:“没什么了不起,三百分之五!”
“你该死!……”梨花气得转过身来,却见李昶抱着书悠悠晃晃地走了,便跺脚骂道:“我要再跟你说话,就烂掉舌头!”
然而,谁能料到一年之后,李昶会来到梨花镇,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事呢?
三
四月,梨花镇的万树梨花绽苞怒放了。一株株雪树银花,从山庄的各个角落里探出头来,散发着清香;所有的沟沟洼洼,坡坡坎坎,都被棉堆雪团似的花树压着、盖着。每当鸟雀在枝上蹦跳或者山风醉醺醺掠过,花瓣就会像雪片一般无声地飘落下来……李昶披一身白花瓣,坐着手扶拖拉机,进入梨花镇。
郝梨花站在又高又远的黄土台上。她特地换了一身新衣:紫红碎花上衣,黑裤子,平底小圆口布鞋,淡蓝的细丝袜子。乌黑柔软的大辫子,斜垂在隆起的胸脯上。她赌着气,不肯下去接他,斜靠着书店门前的古松,冷冷地看着他怎样下车,怎样背着行李,提着用具,怎样一步一停地爬上黄土坡,向这里走来。花虎蹲在梨花的脚下,吐着舌机警地盯着爬坡的陌生人。等李昶临近时,梨花突然想到什么,将手一挥。花虎血口怒张,像出弓的箭,嗖!扑了上去:“汪!汪汪!”
“啊?”自小怕狗的李昶,猝不及防,惊得扔掉行李,拔腿后跑。花虎岂肯放过,掉头又是一扑:“汪汪!”李昶面如土色,脚下打绊,噗哧一声,四脚脚天了。
“哈哈哈哈!”梨花乐得大笑。见花虎要伤李昶了,急忙打了个尖厉的口哨,花虎便掉回头,跑进书店去了。
郝梨花笑着跑来扶李昶。李昶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搞什么名堂!”
“因为我恨你!”
“……”
“现在,我的气出了!哈哈哈!”梨花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接过李昶的行李,变得温柔了,“以后,我再不能恨你了。真的。你是咱梨花镇的客人,想恨也不敢……”
李昶避开梨花热情的目光,心里既恼怒又悲凉,很不是滋味。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声不响地低着头跟随梨花进了书店,又从后门出去,顺着歪歪斜斜的石径,爬到山腰大殿前。“吱嘎——”古老的大殿门推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李昶心一紧,浑身有点软。但拐到偏房,打开门时,小房内却异常明亮。墙壁刷得雪白,棚顶用印着小蓝花的纸细细糊过;向阳的地方有扇八角形花格大窗,上半截用白纸糊着,贴一张“喜鹊踏梅”的红剪纸。下半截嵌着块大玻璃,一副由七八块花手帕拼成的窗帘,挂在大玻璃的右边。窗前放一张磨光梭角的小桌,桌上黑色的瓷瓦罐里,插着几株白灿灿的梨花;阳光瀑布一样直泻进屋,一切都那样明净、幽雅。看得出,梨花为他收拾这间房,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的心不由一热:“谢谢……”
“谢什么?记在心里就是了。”梨花十分利落地打开行李,给李昶铺床。见他痴痴地望着山下,便走过来,指着庄子说:“那个有棵大柿子树的场子,看见了吧?旁边的院子就是我的家。你要是见我站在树下,那是我在看你。你要是见我在那儿招手,是我叫你哩。记住啊!”
“嗯。”
“不过也没必要。想见你,我就到这儿来。你一个人呆在庙里,多闷啊,我来陪陪你,行不行?”她从墙角拎出一张黄褐色的毛皮,铺在小炕的新席上,歪着头嘻嘻一笑,“把这铺在炕上隔潮。你猜是什么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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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昶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狗皮。”
“哈哈哈!你真是城里人。这是狼皮,我打的。”
“你打狼?”
“嗯。小时候我爷给我教过拳,我不怕。那次我背着背篓去送书,回来的路上就碰见了这死东西。它愣跟着我。我走,它走,我停,它也停;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我也盯着它,轻轻把背篓取下来,把赶山棍攥紧,等着。这死鬼不动,坐在那儿,还那么望着。我可没时间等,就朝它‘啊!啊!’地喊了两声。它耳朵一竖,呼地朝我扑来,我这么一蹲,这么一闪,它扑空了。不等它掉头,我扑上去朝它腰部狠狠一棒——咦,你怎么这样望着我?”
“啊!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太厉害,太可怕了,是不是?哈哈哈!不过你别怕,我不敢碰你。要敢动你,那次在招待所门口,早给你一脚了!”
不一会儿,梨花便把一切都安顿妥当。她身子靠着小桌,静静地看李昶洗头,看着看着,抿嘴一笑,悄悄过去一把按住李昶的头:“来,我给你洗——”
“不!不不……”李昶触电一般跳开,扬着满是肥皂沫的脑袋往外跑。梨花乐了,又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了两声,长长的眼睫一垂,脸红了,极不好意思地低声说:“你洗吧,我……弄饭去。”
梨花低着头轻盈盈地跑了,空荡荡的山神庙里,只剩下李昶一个人。这时,一股无名的烦恼便袭上心来,他走出大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放眼望去,群山如海;低头看来,山庄寥落。荒草萋萋,梨花寞寞地开着;山风习习,松涛悲凉地呜咽着。那本来离得很远的父母,现在离得更远了;那曾经熟悉的生活和友人们的笑脸,已经失落在遥远的地方;还谈什么理想、抱负呢?连那信誓旦旦的女友一听他下乡,都拂袖而去了……他真想痛哭一场。但哭不出来,只觉得心一阵阵冷,一阵阵痛。于是,凄然地掩住庙门,和衣躺在床上……
日影渐渐从八角窗上沉落下去,浓浓的暮霭升起来,罩暗了一切。当潮湿的山雾给小屋渗进一片冰凉时,天已经漆黑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打破了山庙的死寂。梨花拎着竹篮,提着红纱灯笼,急急地走来了。她轻轻推开门进来,把红纱灯笼挂在窗棂上,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哟,还睡呀?快起来,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李昶翻身下炕,见桌上摆着一碗鸡肉、一碟菜、几个馒头、一瓶酒。这在到处闹饥荒的当时,简直像琼楼玉筵一般难得!
“啊!这……”李昶惶惑了。
“吃吧。梨花镇再穷,也不会亏待你!”梨花笑着说,斟一碗酒,推在李昶面前,“喝!”
李昶苦苦一笑,把酒碗推开。
“喝吧,”梨花坐在他面前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庄上人说,喝点酒就畅快了。”李昶睁眼看酒,那酒在红色的灯光下,像血。他端起来闭了眼,一口抿尽。梨花望着他,眼睛酸酸的:“唉,可也是,城里住惯了,突然钻到深山里来,人生地不熟,怎么能不凄惶。换了我也会——”她眼睛湿了,但立刻用手背一抹,站起来将桌子一拍,“嗨!我才不哭哩!人到哪儿不能活?到哪儿做不出事业来?城里就那么好?
梨花镇就那么不好?住百儿八十天,棒打你也不走。信不信?”
李昶一言不语,又往碗里斟酒。
“山里头不就穷点、苦点、没文化嘛。那我们就把科学文化传播出去,建设它,改变它!这才是志气……有时候爬山送书,累得浑身骨头散了架,可我想:值得。就是流一背篓汗只卖出一本书去,也值得。一本书不就是一粒种子。种下去,迟早会发芽开花的!播种得越多,就越有希望。你说是不是?你来了,说明愿意同我一起把青春献给山区文化事业,我真高兴!凭这,你就金贵。我才……疼你!”梨花说着,用筷头夹一大块肉,递到李昶嘴边,“吃肉。”
几口猛酒下肚,李昶眼前就有点恍惚了,他总觉得痴望着他的那双好看的眼睛,在变,在变,变成另一双冷漠而无情的眼睛:“走开,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
“你又想她了。”梨花双眉紧蹙,眼神黯然地说,“前两天我才知道,你还有个相好的……我真不明白,那种女人你爱她什么?光漂亮顶什么用呢?顶吃?顶穿?她能疼你、侍奉你、一辈子守着你?能把心扒给你?唉,你可惜就是……算了,不说了。”
“滚开。你给我……滚开……”李昶恼恨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床铺。
等李昶睁开眼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桔红色的霞光照亮了八角窗,窗外一片清亮的鸟鸣。屋子里弥漫着幽幽的梨花香和凉阴阴的潮气。他忽然发现窗外有个黑黝黝的人影,拉开花窗帘往外一瞧,立刻愣住了。只见有个人身披一件老羊皮袄,斜依在窗外的椅子上轻轻地打鼾。他急忙走出去一看,原来是梨花。他叫了一声。
郝梨花机警地跳起来,掠一下前额的头发,睁着睡意沉沉熬得发红的眼睛:“你醒了?”
“你坐了一夜?”
梨花苍白的脸淡淡一笑:“我怕你半夜里醒来,一个人孤单,又怕你酒喝多了,夜里要吐——”
“唉呀!这……没必要嘛。”
“你呀,”梨花恼恨地瞥了他一眼,“真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四
三个月后,李昶对这山庄的寂静生活渐渐习惯了。那千株梨花怒放,雪一般的洁白而淡雅,宁静的自然美使他忧乱的心陶醉;那山民们的淳朴、宽厚、真挚和诚实,使他接触到了另一种实实在在的人生。他开始领悟到梨花劝他的那番话是何等的中恳,那初来时的悲凉而消沉的情绪,开始逐渐消失。更重要的是,郝梨花总像一团火,在身边不停地燃烧,驱赶着他身上的阴冷,使他的生活始终充实,充满了乐趣。李昶忙碌了:每当午日炎炎,镇里的青年和老人就会结伴而来,光着膀子躺在店前松树下的石板上,请李昶读《三国演义》;而晚上呢,也会点着灯笼爬上黄土坡来,沏上山青茶,摆出瓜子、红枣、山核桃,请他讲几段《聊斋志异》。这时,那黑黝黝的山,绰绰约约伫立的树,以及夜空中倏然飞逝的星,就显得格外神秘而动人。在梨花和他的组织下,梨花镇办起了文化室。他俩在这里组织青年们读书、识字、演戏,搞科学种田。于是年轻人的笑声常常持续到深夜,才从文化室流出,流入山庄的各个院落。等人们走完之后梨花才陪着他缓缓地向山神庙走去。这时,花虎摇尾开路,梨花的红纱灯笼在身旁轻轻摇曳,脚下是如水的月光,四周是如雨的虫声、如潮的蛙鸣,他的心里就由不得涌出一行行诗,一支支舒缓的乐曲。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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