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恪:徜徉在新社会的旧贵族
2018-07-17 16:36 编辑:龚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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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1962年的上半年,陈方恪(彦通)先生突然对几位朋友说,上一天晚上打麻将,打了个三翻,他要请客吃饭。大家奇怪,麻将久不沾边了,何来“三翻”,师出无名嘛。他们本有个饭局,方老以外,较固定的有胡小石、李仲融、吴白匋、曾昭燏几位,偶尔参与的还有俞铭璜、陶白等。高人满座,有他点缀其间,气氛更是不同。两周一聚,费用分摊。那天饭毕离席,服务员送上茶来,方老说出他有幸的“第三翻”。
说“三翻”,得从第一翻说起。这第一翻,我听到的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是:南京解放几天后,由陈毅同志主持,举行一次盛大宴会,招待南京各界名流。据传宴席上陈老总颇有豪气地说:“我们荣幸地在这里招待南京市卓有声誉的各方面人士,……这次宴会作了一些准备,凡是留下来愿意同我们合作的朋友,大概都到了吧!”讲话过后,有位地下党同志对陈老总说:“还有一人漏请了。”陈老总忙问是谁。回答是“陈宝箴的孙子、陈三立的公子。”
“是陈衡恪、陈寅恪的兄弟吗?”
“是的,他们的七弟。诗人,也当过教授。”
陈老总做了个表示抱憾的手势道:“怎么搞的?快派车子去接。”
其时方老住在门西的一条陋巷里,解放前坐困愁城,盘飨不继,常以大饼油条度日了。突然又有小汽车开了进来,邻舍围观、奔告,竟然是共产党来邀请赴宴的。忙净身、整容又借了套整洁的衣服,匆匆登车。这是一说.辗转流传已具民间故事色彩。另一说是市委统战部同志登门拜访的。我想两说并存,先后发生也是可能的。从此方老“破雨伞里戳出”,当上了南京市政协委员(后来是省政协委员),工作落实在南京图书馆,搬进了山西路四卫头的公房。此是第一翻。
1959年,30年代初教书时他的学生吴天石来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教育厅长,去看他。吴素以关心人著称,对于方老,更是深知底蕴的。由于吴的申说,旋即调《江海学刊》编辑部,看文史稿件。是更着实地将他的力量运用起来了,也增加了工资。他了解,更有分量的增加是:信任。
如今这第三翻,来头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据传某次宴会上毛主席说起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时锐意推行新政,丁酉、戊戌间(1897~1898年)保荐康有为又大集青年豪杰之士,仿西法建矿产、轮船、电报、铁路等事业作新政的基础,同时办各类新式学堂、《湘学报》,更创立南学会研究变法理沦和推行方案,与北京的保国会相呼应,业绩烂然冠于各省。当然就全国侧目,更被湖南的顽固派王先谦、叶德辉之流指斥为“无父无君之乱党”了。
毛主席又说,他就读的湖南第一师范就是这位维新派巡抚办的,更问起陈家后人的情况。陈衡恪、寅恪,他是晓得的。熟悉情况的同席介绍现在大陆的有:老二隆恪在上海任文保会顾问,老八登恪研究法国文学在武大教书,还有位老七在南京云。大概毛主席当时说了什么,于是喜从天降,来了个第三翻。这一翻,得三级教授待遇,又搬进了牯岭路一楼一底的房子。独门独户,有园子的;只是汽车间不派用场,这房子三个人住很宽敞了。听说中国最早留洋的舞蹈家、他的表妹俞姗,亦即黄敬同志的姑母,在楼上住过,只是不下楼见客。
再说当初方老亮出底牌后,借《水浒传》中的话说:“只见有撑船就岸,哪见有撑岸就船的?托庇先德,惭愧、惭愧。”大家都说“就”得高明,方老当然应该请客了。其实,这在他岂仅是吃一顿饭的事。从前说的“多谢栽培”一类话,当然无需说的;但是五十多年随心所欲的生活态度,却必须结束了,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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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义宁陈氏,戊戌政变后陈宝箴被革职,陈三立原先辞吏部主事职趋庭署为前驱。当时头角峥嵘的新人物如梁启超等群集湖南均得此少老爷引进之力,于是也就以“招引奸邪”受谴,“永不叙用”了。这位以后的散原老人,当时与谭嗣同等并称“清末四公子”、诗人。他的诗从形式说,自成面目,人称同光体,有真感情、含悲悯人世之旨,风靡清末民初数十年,汪辟疆教授曾有“散原私淑遍天下”的话。那拉氏掀帘而出,陈氏父子顶戴被摘,但在政坛、文坛的影响并未稍衰。原因是陈氏所安身立命的一张封建权势网,百馀年来始终笼罩着中国。这张网的原料不是麻、不是丝、也不是尼龙。例如“受命于天”的皇帝,那个“命”是以精虫的形式蠢动于人间的。载湉无子,溥仪得以入承大统,就因为彼此具有包含同一基因的精虫的原因。万人之上的权贵们,若是要长保禄位于子孙,将自己生理工厂的产品掺和进某一集团中去,乃是最佳方案。张宗昌之力求与“大成至圣”且经爱新觉罗.弘历“入股”的“圣裔”通婚,就是出于这一图谋。潘光旦教授的《明清两代嘉兴望族之研究》一书,曾涉及这一政治现象的,义宁陈氏在晚清以至今日煊赫一国的大网中是有一席地的。
我们环顾四周:陈氏与曾(国藩)俞(明震)谭(锺麟、延闿父)等为至亲。国民党政府的核心者如陈诚,又是谭延闿的女婿,俞大维是陈三立的内侄又是女婿(蒋经国的女儿又成了俞大维的媳妇),所以陈诚、俞大维包括曾昭燏等均称方老为“七哥”。这张亲戚网或结或附,有贫有富,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单来。例如我们南通的范当世,诗人,桐城姚氏婿,又是陈衡恪的泰山。散原老人于文友中竭诚推重的以范氏居首,散原精舍诗中投赠独繁且情挚,有句云:“万古酒杯犹照世,两人鬓影自摇天。”大有“使君与操”的意思。范早年弃合肥相府西席退居江北,纸窗残烛,馀生清贫,至曾孙画家范曾方得扬才使气于时。这是圈子的外围了,亦可见网罗之广。
方老是这张网的一个眼;但纲举而目不张。我认为这首先因为方老是一篇有个性的文章,虽然未得青眼载之报刊,方老自有他耿介的一面。解放前几年,真已成了涸辙之鲋。但他从不向当朝的贵戚伸手,宁可常去夫子庙旧书店闲谈被留吃一顿便饭。据说俞大维和陈诚两家夫妇有时想起:不知七哥怎么样了,于是一辆小汽车弯弯曲曲开进这小巷来。到则只见熄灶冷锅,七哥偃卧木板单被之上,如夫人枯坐床侧默无一语,就坐下开张支票留给七哥。方老不受“嗟来食”,这样送上门来的支票,则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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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年在江西得肥缺,也曾财源滚滚如水之趋海。他说过:“钱,这个东西是无须去要的;要的是座位,坐在某种位置上,钱自会送上门来。”1948年他的第三位如夫人病故了,孑然一身,只有他母亲的“陪嫁丫头”从小服侍他的一位老太太未忍弃他而去。孤凄如此,一直敷衍到被陈老总邀请去赴宴。或问:1949年开始的新中国,是适宜陈方恪生存的社会吗?他说过:“我不走,不是没有考虑的。这个考虑很严重,共产党来了。首先,我的某种粮食来路断绝,势将困于陈蔡之间,只有戒绝的一条出路。这个决心都能下,我就不走。”我见方老时,虽说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脸上早已雨过天晴了。
方老论“财”与“座位”的关系,却没有说到底,就是“座位”是依托于“网”;而有些人“座位”之失,其咎并不在“网”。我听天石、白匋两位吴老说过,方老读书,从小就坐不热板凳,被逼随三个哥哥跟王伯沆读经史,南京有了小学,老师有柳诒徵等。王、柳都是江南名宿,“少年同学多不贱”,曾听方老说起周叔弢、茅以升、宗白华等。后又去上海进震旦学院,正课以外,马相伯亲授法文、拉丁文。方老颖悟过人,记忆神经简直像照相机一样,过目不忘。自小又追随散原老人广事交游,更是见多识广。
但一到南京图书馆,名士作风大变,工作极为踏实。解放之初,南京街头常见旧书散置摊架,论斤待售。方老四方奔走,购得数千斤,其中颇多善本。至于从藏书世家成批收进,更不乏久不见天日的珍品。日常答复读者来访来信,奖掖后学,孜孜不倦。据闻,当时他曾很有感慨地说:“不想年逾耳顺,才晓得为人办事,为国家得一好书的乐趣。”
我认识方老是1959年,省邮政管理扃召开发行工作会议,各报刊编辑部均有人参加。公推一人作大会发言,因为我刚作了抽样调查,一致推我上台。我见有位老者在座,就忙推让。这老者微笑说道:“编辑部以为我曾开过书店精通此道,其实我一窍不通。”会后向别人打听,才晓得这原来就是方老,他是代表《江海学刊》出席的。事后同吴天石说起,他说:“我陪你去看他,以后可以多请教。”
那天他们师徒二人漫谈。天石同志遇有适合对象,谈兴总是很健的。方老则轻言慢语,如源头活水时见机锋。也许给他写自传的纸张,他已在前半生,用工笔重彩写得密密匝匝。如今只能出以淡墨简笔了,如他的老乡“八大山人”,退而将名字留在茶杯盏上。可是,却使更多的人端起茶杯就晓得了“八大山人”这四个字,有时还“可以清心”,说来也真有趣。
那天谈话的主题是散原老人的诗。方老说老人对于诗,主张要从唐的彀中跳出,方能脱熟,更卑视明前后七子、公安、竟陵。世人皆说同光体是宋诗尾声,老人对此极不同意。说宋人诗,他仅读东坡、荆公,怎能将他塞进这一轨辙?天石则说从唐诗追求脱熟,就有可能走入山谷、后山的路数,老人的推崇山谷也是显然的。
方老似有赞同之意。还说,老人太要自成面目。说做人不可有我,做诗必须有我。我的诗就是我的诗,唐宋以外卓然自立的,认为戊戌罢官前作品中没有自己。其实政变前多有时局纪事纪感诗,神志旺盛;一如章太炎早年作品。同光体诗人群以外与王壬秋稍近,也不同于樊樊山,更有别于易实甫。他骂纱帽气、清客气、也骂头巾气。
他托当汉奸前的郑孝胥代他选诗,郑主张全印。老人曾同胡翔冬、胡小石说过:“作品由自己选很难恰当;但郑海藏把我的‘且作神州袖手人’都选进去了。他不晓得我的为人吗?那不是真正的我。”此诗原句“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是戊戌时的作品。钱仲联教授所谓“‘小试三湘回天之手,终为义熙甲子之民’亦可哀矣”。出于当时情绪,不可一般看待的。
方老认为,倘若换个时间郑孝胥倒是对的。因为辛亥以后老人虽然不革命,也不与某些遗老沆瀣一气,更不阴谋复辟。国民党在庐山送了幢别墅,不过是找几件摆设。从妄想当中兴宰辅的郑孝胥看,当然可说是“袖手人”了。其实说他“袖手”并不全对,“七•七”事变后,老人困北平团城中,忧国哀民,卧病绝食。弥留时还问寅恪,所传马厂打了胜仗,不知是否可靠。即此一点,就不能说他“袖手”。他与郑孝胥早年原是诗坛伯仲,后来就南辕北辙了,郑在长春时拿了新作问左右:这些东西较之散原不知如何?老人听说此事,微哂而言:今日的他,还同我比诗吗?不必了。因为当时的郑正热中伸手,为日帝火中取栗。那天漫谈兴尽时,方老郑重地说,当代人批评同光体有形式主义倾向,看其全盘,是有道理的。
听他们谈诗时,我也观察了昔日贵公子的生活环境。这个近30平方米的客厅,空荡荡放着套红木家具,竟然不见有书。后来听吴白老说,方老没有书了,所留只有一本历书。咸丰皇帝死了,顾命五大臣拥小皇帝当政,立年号:祺祥。那拉氏锋锐初试杀了肃顺等人,满朝文武开始对着帘子叩头称奴才了。帘后女当家有两个哩,当然也得算上儿子,于是老百姓给“同治”了。这历书是那短命的祺祥元年的,比洪宪瓷稀罕多了。
我说这里虽没有书,但有书卷气在微风中徐徐扑面,这是老窖陈酿,已经沉淀为块,一碰新鲜空气在气化了。室中让人触目的是一只五彩戟耳大瓶,如中天一柱岸然独放华彩。方老见我很注意这只瓶,停下同天石的议论对我说:“万历款,虽是康雍间仿的,很可以看看,你看哩?”方老年轻时的照片即使还在,也该褪色了,唯有这只尘封久远的旧物,现在洗擦光洁,放在解放后置办的红木镶大理石的圆桌上。它满地锦中的开光里淡出一座海市仙阁,似梦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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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方老在震旦毕业后,由梁任公介绍去中华书局任杂志部主任,但入不敷出,旋即辞职去北京,又因梁的介绍在盐务署、财政部等处任秘书一类职务。此类衙门,当然与书局不同,就是官小,也会有额外的进帐。本来,他在上海时已随狄平子、包天笑等海上名流涉足花丛了,散原老人为此曾抱怨平等阁主人把他爱子带坏。这时宦囊中稍有来源,就更任性走马章台、征歌买笑了。
据闻,当年同为狎客的有振贝子、袁氏嗣君等前朝后代的天璜贵胄。至于此时振贝子与袁氏兄弟是否仍能于八大胡同携艳逐欢,势无忌惮,“内查外调”似无必要,只是所传如此。不过想见其以一小秘书而豪阔如此,义宁陈氏岂有铜山金谷作他的后盾?散原老诗人无法供应爱子的需索,只好作书将他遣回江西往见赣督程光远(或说是由徐世昌出面作一八行书,从方老在江西的际遇看,是需要有徐的规格方能办到的)。
这位督军大人倒也爽快,接看来书随即问道:“老侄,你要出风头,还是缺钱用?”方老也就直截了当:“我开支太大,求老伯赏碗饭吃。”就这样因人设事,委了个全省田亩丈量局局长。那时,傅抱石先生还在南昌第一师范痛下囊萤映雪、刺股悬梁的苦功。有次傅老说笑:“当年方老回江西做官可了不得:四人大轿,前后盒子炮又是四个人。他老人家的官箴是:六亲不认。送钱上门一千亩可以缩成八百;倘若一毛不拔则江西的田可以得寸进尺的。”就如此这般,将全省田亩刮铲一过。继之的差使,有案可稽的先是景德镇税务局局长,再是督军署秘书长兼二套口统税局局长。
若问,以督军的股肱何以屈尊在一港口收税?老于官场的都晓得,交通枢纽处的关卡,正同沈万三家的聚宝盆一般,坐待进帐,风雨无阻的。“肥水不湮他人田”,任何下属都得为长官当一份经管的差,自己不过稍得分润罢了。从这等地方也可以想见方老机灵,他当然晓得这是上下关系的关键。高官、肥缺如是一年多,督军召见了,拍拍腰包问:“老侄,可以了吧?”方老敬谨答道:“谢老伯培植。”于是递上辞呈,携款十馀万金身轻如燕,驾轮直奔上海。
从此,十里洋场的长三堂子里来了一位潇洒、温存的贵公子。张灯开筵,偎红听曲;华盖过市,拾钏寻香。没日没夜,银子花得像流水一般。三年间,金屋所藏前为上海野鸡大王、后为苏州群玉班头,皆不久下堂而去。逮至江西之财所剩无几,忙倾囊得一烟花场中的所谓大姐者,携归南京散原精舍。他这一段生活,很像京剧花旦的行头,被强光照射着的珍珠宝石,金银线片,闪烁得刺眼。如今灯光一灭,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消失了,就像月亮,自己本没有光。
岂但月亮无光,这时精舍中的老诗人,虽然诗酒酬酢几无虚日,但坐吃山空也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管事的老仆几次进言,老太爷说:“你说怎么办呢?……那么,我不抽红锡包,改抽品海。”红锡包降为品海牌,每天节省不过几个铜板。老仆晓得说也枉然,也就默然而退。如今见爱子倦游归来,顿觉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说是家中的书,哪来人看,堆着也是废纸,不如去换成钞票,还能贴补家用。于是,方老奉命在苏州护龙街开了爿含光阁书店。架上触目缥缃,开卷则朱墨灿烂。
但这位少老板并不到店,店务全委之伙友。所好此店专售出不购进,售出所得七折八扣交七爷支配即可。如此两年,凡善本皆被沪、苏书贾套购而去,含光阁也就关门大吉。恰巧国民党表示要“敬老尊贤”,赠散原老人庐山别墅一座,老人也就离开南京云游去了。临行将散原精舍售出得数万元,交爱子保管。钱至方老手上真是如汤沃雪,不数年又化为乌有,到此已可说罗掘俱尽。
服官、从商,或无门或不屑,就只得硬着头皮往谒父执唐蔚芝先生求助。唐老夫子,理学家,光绪中为农工商部尚书,旋辞官,专事教育,先后创办交通大学、无锡国专,一生清谨。当时正容相告:帮助是可以的,出路只有一条——教书。至此,方老就先在无锡继至上海,站讲台上当教授,吃粉笔灰了。他若能振作,原是位能办事的人,所以这一时期还曾出任上海某大学的教务长。至于教书,上课要按时,这对他最是苦事。但站在教桌前既能引经据典,又能随兴发挥,真是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方老腹笥本富,特别对于中国文学的经典作品,不仅熟读白文,于重要著作的疏证歧义、版本异同,均能如数家珍。又博览稗史小说,于朝野故实、瓜棚野趣,有问必答。特别是诗词一道,更有家学根底、世人皆知。方老兄弟中,长兄作画、三兄治史,皆是名震一代的大师。当然也都能诗,衡恪诗词有结集,寒柳堂诗更为世人熟知。散原老人对此却不甚了了,倒是当众说:“做诗,七娃子,尚可。”方老诗追先唐;而老人弃唐又不愿就宋,早年倒是以魏晋六朝为根本的。因此,唯“七娃子”诗能入法眼了。方老的词亦有味,钱仲联编《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封他为“地狂星、独火星孔亮”,云“彦通《鸾陂词》绝世风神,多回肠荡气之作。”方老晚年编所作成集,因与章士钊有旧,乃寄请书数语置诸卷首,至死未见有复,稿本亦不知所在了。
敌伪盘踞南京,方老在龙蟠里国学图书馆管理旧籍,不一年绝袂而去。其时,金陵刻经处正处风雨飘摇中,因杨、陈两家先代有旧,乃请以董事名义出而维持。方老于银钱进出,一生随心所欲,由他主持此事,在经济责任上招致非议,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对于这段时间,他同我说过,因为掩护地下电台,1945年他被南京日寇宪兵司令部逮捕。刑审酷虐,又当炎夏,很吃了苦头。所幸敌伪已频临崩溃,经过朋辈的奔走,也就得以释放。当时对于这部电台来自哪一方面,觉得不便多问。事后想,国民党返回南京,俞大维、陈诚以至亲关系,而与之不即不离,似乎与他们是没有什么瓜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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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一生历经浮沉,世态人心看得多了。他说过:“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随俗。”解放后说这句话,这个俗字当不是雅俗的俗,似乎是指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因此,他能在党直接领导的期刊编辑部处理文史稿件,与党内同志相处融洽,从无间言。学习时政,三言两语,深得要领,真是“日对千宾,不犯一讳”的。年轻时,他极好交游,甚至不问良莠;解放后自愿过从的实在仅屈指可数的几位了。他的教养,本属经过封建统治层长期“改进”过的儒家者流。连他早年的享乐生活也并未逾越儒家子孙的道德规范,毋宁说倒是谨守的;虽然他也受过近代西方教育。最早留洋在欧洲有鼎鼎大名的辜鸿铭,曾用一把茶壶必须配几只茶杯以证明多妻制的合理性。方老似乎也与这位大学者一样,并不西化,却甘受儒家学说中毒素最重部分的影响,而被封建末世又加扭曲的。正因为在这种成熟到腐烂的昏天黑地里沉溺得太深了,正因为使他沉溺的不是书堆而是人海;反而倒能一咬牙就突围而出,蜕化为中国封建社会另一成熟的产品:最后皈依了黄老。俨然六朝人风度,仅吃一份人间烟火食,有一种赤裸裸来去无牵挂的做人处世的态度。这样,也就绰绰有馀地徜徉在新社会诸色人中了。
前面说到过的那只仿万历五彩戟耳大瓶,为散原精舍唯一留下的藏品。也许,这里面深藏着主人无可补偿的依恋与疚恨的吧?那瓶面的开光里是否有一位拄杖而来的踽踽孤影,一现即隐呢?人亡物在,那物就会时时刺痛表面上久已平复的旧创。虽然睹物伤情;但总是希望这旧物长存。有这种心理经历的人,可能是不少的。这是方老的爱物,虽是赝品也是爱物。
吴白老告诉我,有次他去牯岭路,告辞时穿大衣,白老壮实,大衣也壮实。下摆一掀动,刮起一股小小的龙卷风,龙尾横扫之下,圆桌上的那只万历大瓶翻身落地,摔成碎片。白老深知此瓶在主人精神生活中的分量,不禁慌了手脚。这时方老却神色不变,微笑说道:“这种东西迟早是要破的……” 说着缓步上前,开门送客,以后也从未听他提过此事。
许多人都说晚年的方老就是这样的旷达。特别在“第三翻”以后,辞谢了《江海学刊》着实的编务,在南图挂一个名,不必上班。人看他,简直是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旷达并非放任。他说,庄子不是说:“人之在天地,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他究竟不是白首穷经的老儒,也非斗酒百篇的诗仙,他在人海中载沉载浮,乘风搏浪,又曾险遭灭顶,于人际进退间分寸的掌握是极为精到的。
某年夏夜,找地方纳凉,随陶白同志访名中医某老闲话。老人有瓷癖,被治愈的重病号,多以古瓷为谢。因为来路庞杂,也就鱼龙并存。陶老开我的玩笑,说我看瓷有些眼光。老先生对我端详了一下说:“那么,我要请教了。”回身进房捧出一只瓶朝桌上一放,问我:“靠得住吗?”我一看,是南宋官窑的器型、釉色。杭州郊坛下出土的破片我是见过一些的,但它有芒、不够润泽,我不敢开口。老先生见我如此,乃打出王牌,振振有词:“陈方老看过的。”我问:“方老怎么说?”他笑笑说道:“方老说,可以玩玩,可以玩玩。……半年前,陈万里先生从北京来找我看病。难得有此机会,我拿出几件东西请他过目。看到这件宝贝,陈先生直截了当三个字:‘东洋货!’”老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这是方老与人相处的一面。
也有些玩古董的人说:“玩古董因其赏心悦目,真假是次要的;这不是买进金子,假的不行。”他也许是这个意思,但话不直说。那么,这不是圆滑吗?我要说:圆则有之,滑则尚无。许多熟人都说他无扬己露才的文人习气,更有口不臧否人物的雅量。
解放后他与某老过从极密。某老对人若有不悦,是会立即见诸辞色的。凡有品评多偏于尖刻,虽然并无恶意。如说某名画家作品的精致,大类扬州妇女的缎面绣花鞋子之类。对此,方老是要摇头的。因这名画家乃是受人敬重的忠厚长者,方老的摇头,其实是种不平情绪的流露。
是否仅仅在背后摇头呢?也不尽然。例如有次在“六华春”吃饭,有个菜材料搭浆。某老叫来厨师大发脾气,全桌噤若寒蝉。这时方老开口了:“不要怪厨师了。如此吃法的能有几人?吃吧,吃吧。”即使以某老与他的友谊,且辈份相当。若是圆而滑的人,肯多此一举吗?在这种场合,用了某种语调,的确起了“淡言微中,亦可解纷”的作用。所以我建议在这圆滑两个字中,改掉一个,将“滑”字改成“通”字。
因为这要看为什么要“圆”?“圆”的对立面,不是也可能是“僵”吗?例如其次有两位同志为了一点实在是不足挂齿的事,忽然顿足、捶台,裂眦、吡牙起来。方老淡淡道来:“所为何来呢?坐下吧,歇歇再谈嘛。”单凭他的这副神色和声调,这两位的体温为之骤降,也就慢慢坐下了。在这类情况中,能这样按摩一下而得缓解,不是一派祥和之气了吗?为人如此,就是古人所谓“柔舌长存"了。我写这些,只是客观地述说有陈方恪这样一个人,他是如何生活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的。存在决定意识,毫无建议别人向他学习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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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桑榆晚景,方老实在可说难得。1965年的一天。突然小便梗塞,憋到半夜腹痛如绞。邻居中有位解放军的大校,平时诗酒酬答,是可以谈谈的朋友。这时,一辆小汽车将病人急送南京军区总医院。这里的医生真高明,检查以后说道:“老先生,你的病是五十年前种下的根子。”方老此时困顿已极,微弱地叹口气答道:“唉,我年轻时荒唐,我年轻时荒唐!”他连说了两个“荒唐”,这是一个人真正摆脱浮华后的诚恳的反省。医生为他在腹部开了个洞,插入塑料管由此排尿。
这一年年底我又去看他,他已搬进江苏医院高级病房。险情虽然已除,人是很衰惫了。不知什么原故,似乎很有兴致地对我说:“出了院,我们去弄一顿。”方老中青年时,饮食也是极为讲究的。在上海作寓公,与如夫人两人一桌,另有爱猫一只盘踞一方。所好不同,各有专厨。猫食开支每日大洋两元,人之所费也就可见一斑了。
解放以后与当年比较由绚丽趋向清纯,几乎是清教徒的生涯。特别在三年困难时期,虽说有所照顾,荤腥之类只不过在阳春面上加上一点“浇头”罢了。某次陶白同志家,包菜肉饺子,请他共享。他一吃两碗,连声称好,可见肚中之“寡”。但在一般情况下,吃风在新社会是当作古国文明的精华继承不衰的。因此如有可吃的机会,他也不会放弃。
我听说也在三年困难时期,有位负责同志邀请各方面知名人士座谈,征求意见。主人致词后,客人相顾无言。方老在大庭广众中有本领使人不觉得有他的存在,从前的他太显眼了,现在的他是从前的他的褪了色的影子。不留心看,是会忽略过去的。但是,有人不放他过身,提议说:“方老开个头!”他的善于词令、精于分寸,其实是人所周知的,于是纷纷附议。
方老稍作沉吟然后说道:“报告各位一个好消息,新街口东边的北京羊肉馆,新做了一种羊肉煨饼,肉质肥嫩,无异口羊。一块钱一只,好极了!大可吃得。”
回忆起这件往事,我想病到如此地步,怎么想起上馆子了?难道也要向我推销羊肉煨饼了吗?不是,是商量这一顿去光顾哪一家?他将头埋在枕头里、眼半闭,一家家推敲起来:最好当然找胡长龄。胡师傅当年在“老万全”学手艺,就与他相熟,半个世纪摸透了方老的口味,而且现在正可吃燉菜核。胡师傅是南京厨师魁首、燉菜核又可说是南京的第一菜吧?只是胡是活学活用毛泽东哲学思想的模范、南京市委委员,会议多,临时比较难找。
那么“六华春”,但是老汤调到“绿柳居”去了,方老摇头不想吃素菜,找老向吃西餐呢?又怕于病体不宜。“曲园”呢?这是他的亲长谭延闿在南京当行政院长时设计开张的,坚持了湘菜的纯洁性,毛泽东每到宁必有他们的供奉。方老对湘菜也有感情,但在那里必须事先通知王师傅由他调度方能得体,但那王矮子目前也难应付裕如了。最后,我说,还是由我同胡师傅约定。
方老病愈庆贺,请他亲自筹划、亲自动手,他再忙也要抽出时间的。但是,我想:带着塑料管子他真准备去吃馆子吗?只是记忆中的珍馐是更富回味的。人生到此,不妨一一数来,简直就是过屠门而大嚼了。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去世了。
他与人世辞别的病房,设备颇佳。敌伪时期,这里是敌酋冈村宁次的司令部,屋室精致,满窗雪松,几缕冬阳从树丛中射入病房,气氛是温暖、明朗的。时在1966年1月。“黄金论顷刻,白水逝须臾",他选择这个地点、这个时间安静地结束了他的一生。他把祺祥元年历书,捐给了南图。祺祥短命;他则可以说是长寿。
我追随杖履,听他娓娓谈“三朝”掌故,有所指评,皆得肯綮,未料竟以细数南京名厨了此一席谈。犹记当日告辞时,从洁白的被单里,他伸出只枯瘦的手让我握了一下。这是一只曾屡屡画眉于绣阁的手,给葱尖般手指套上钻戒的手。如今那手掌像蚕皮那样透亮,凸出的青筋仿佛一条条蜷伏的豆虫。走过灿烂奢靡的、灰败辛酸的漫长的路,他到此告终了。告终得实在可说差强人意,因为他所属的那个时代的一节早就闭幕。他之所以能在照明装置下作了近二十年的亮相,只是闭幕时,匆忙间幕布将他挡在台上,多逗留了几分钟而已。当然,地球上的血亲政治没有结束,甚至与他有关的那个网也还在力图延续;人世间也仍有奢靡、也仍有奢靡后的辛酸,只是不会是他所经历的那种形式了。
有一件事使我抱憾。196l-1962年间杨白桦教授几次建议:“老章,快推动方老写部长篇。”这意见有道理。他的八弟登恪教授,就曾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留西外史》,为20年代旅法某些华人留下种种色相,一时读者甚多。
方老同样有生活,他可以从戊戌政变前夕写到解放以后。他是这70年间中国上层官僚士大夫核心圈子中的一员;他又是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长期沦落于北京、上海、南京这几个大城市的基层,离开圈子再回顾圈子中的种种包括昔日的自己,当有较为明澈的认识。他看过大量的明清小说,其中颇有不经见的作品;他有本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每有描述或议论,中肯、透彻、风趣极富表现力,移之纸上便是文章。如果逼住他写出这部长篇小说,估计当不会比《孽海花》逊色的,也不必念念于被人束之高阁的诗集了。可惜我,交臂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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