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狗殇
2017-04-09 12:16 编辑:花幻珊
作者:蒋子丹
理工学院开学不到一个月,自动控制系就有一名新生跳楼自杀,弄得整个学校人心惶惶。江岸就更不用说了,自杀的柳根跟他同寝室,就住在他的上床,刚来的那天,他们俩互通了姓名,不禁彼此会心一笑,柳根扎在江岸上,谁说不是缘分呢。
可是不过三个星期,江岸的上铺变成了一张空空的床板,那个总爱在上边按MP3的音乐扭动身体,同时忙不迭把各种小食品填到嘴里去的男孩子,已经化作几缕灰色的烟雾,从殡仪馆瘦高瘦高的烟囱里飘散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间拥挤并散发着各种不明成分气味的宿舍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原因,突然间作出了终止自己生命的决定,毕竟才同窗三个星期,加之柳根又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当然,有时候室友们还会提起他,但除了表示惋惜和不解,也没有太多新鲜的说辞,所有的议论里,只有李里说的话让江岸记在了心上。李里的父亲是阿里军分区的军官,他自小生在西藏长在西藏,乍一看已经有点像个藏族人,开口闭口总爱说我们西藏如何如何。对于柳根的死,李里这么说,我们西藏人相信,狗是前世受了委屈的人变的,自杀的人多半是受了委屈的,柳根下辈子可能会变成一只狗了。
这些话说出来,让江岸听着心惊肉跳,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家的大狗黑孩儿,一个古怪的问题随之脱口而出:那前世受了委屈的狗下辈子能变成什么呢?
平时对生生死死轮回转世一类的话题有问必答的李里,被江岸问得哈哈大笑,反问说,天底下有这样的狗吗?
江岸正色说,当然有,我家的黑孩儿就是这样的狗。
接着,江岸给李里说了黑孩儿的故事,李里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收敛,直至面容悲戚欷[不止。
黑孩儿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它死去的时候,江岸还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但江岸从来没有忘记它,每当他在什么地方看见狗,特别是中等体形的黑狗,他都会怀着深深的哀伤忆起黑孩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入校就加入了志愿者的队伍,每个星期都要到动物救助基地去做义工。江岸觉得,黑孩儿有知也一定会赞成他这么做的。
黑孩儿是一只土狗,爸爸花了十块钱把它从过街天桥上买回来的,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他们一家人刚从北方搬到这个中国最南边的城市里,暂时寄居在一排废弃的兵营里,屋前屋后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窗口的蜘蛛网又粗又密,像纱帘子一样随风起伏,成串成串的壁虎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发出一种特别尖厉的叫声。
江岸记得清楚,妈妈踮着脚尖走上台阶,连房子的门槛都没迈就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失声痛哭,嘴里一个劲儿埋怨爸爸,说,好吃好住的城市你不待,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找前程,你以为你是苏东坡,到了还有人惦记着调你回去?
脾气一向急躁的爸爸这回表现得特别好,可劲儿给妈妈赔笑脸儿,说,从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叫以退为进,等我真的被提升了,你才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妙处。
江岸似懂非懂听他们唠叨,也算弄明白了爸爸是为了寻求提拔的机会,才逼着自己离开熟悉的城市和学校,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
妈妈不开心,把箱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翻出来,扔得满床都是,一边唉声叹气说,可惜了这些好衣裳。
妈妈是个时装爱好者,参加过业余时装表演队,每逢节假日都要盛装打扮,想方设法出去串门或者参加聚会,好多找些机会听人喝彩。到了这边,就没那么回事了,有几次她忍不住满身披挂出去逛街,回到家情绪不仅没调整好,反而朝爸爸大叫要调回去,说她简直觉得自己像英国人到了印度。
这一来爸爸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你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呀,不就是一个小镇子上小商贩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吗?还像英国人到了印度呢!
爸爸一连声的小这小那,正是妈妈不能碰的短处。妈妈听了肺都气炸了,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抄起一只杯子砸在地上,自个也跟着迸起来的碎玻璃片儿一块儿冲出门去。要不是爸爸追赶及时,检讨深刻,她很有可能一个人跑回老家了。
妈妈不开心,江岸比妈妈还不开心。同学和老师还没熟悉起来,家里又因为大人们无心打理乱糟糟的,每天放了学,他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才待得住,常常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在街上瞎逛。二年级小学生江岸,就这样每天闷声不响地独来独往,连饭量也减少了。妈妈以此为由,又跟爸爸吵了几架,爸爸自然也开心不起来。小狗黑孩儿就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走进了他们全体都不开心的家。
爸爸买下黑孩儿的本意是想让它看个门守个夜。因为妈妈一到夜里就嚷嚷害怕,不管外边是风声还是雨声,是树叶落还是老鼠跑,她都会夸张地尖叫,让爸爸一趟趟起来查看。爸爸虽然疑心妈妈有意跟他过不去,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也不敢大意,只得出出进进地折腾,没过多久,已经感到力不能支。那天在天桥上碰到一个老头儿向他兜售狗崽子,他眼睛一亮,差不多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那时候,他一点儿不曾料想,这只浑身黑油油、眼睛亮晶晶的小狗崽儿,会如此有力地改变他一家人的生活,并在后来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同时改变的,甚至还有儿子对人生的信念。
八岁的江岸把小狗捧在手上,发出了让父母久违的欢笑。小狗懵懵懂懂瞅着他,竟让江岸一下子从心里涌出手足般的亲情,黑孩儿的名字也就随口叫了出来。黑孩儿似乎也很乐于接受这个有情有义的称呼,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已经随叫随到了。从那天起,江岸重新找回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快乐,每天“黑孩儿——黑孩儿——”几十上百遍地呼唤着他的异类兄弟,把小狗支到这儿带到那儿,别提有多惬意了。
黑孩儿是一只聪明绝顶的狗,完全用不着专门的训练,就能默契领会主人的意图。早晨,只要江岸一背上书包,黑孩儿就马上替他叼来门口的皮凉鞋,傍晚,江岸只要把作业本往书包里一塞,它替江岸叼来的,肯定是踢球穿的球鞋,绝对不会弄错。
有一次,妈妈无意中问黑孩儿,哥哥的球鞋臭不臭呀?
黑孩儿居然打一个响响的喷嚏,歪着头哼哼了几声,好像是说,臭……臭死了。
开始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巧合,没想到以后黑孩儿每次替江岸叼来球鞋,都要冲他打一个喷嚏,歪着头哼哼几声。
那天爸爸回到家,一进门就被母子两个一左一右拉住,争相描述黑孩儿出色的表现。爸爸不信,江岸就让黑孩儿现场表演,事实证明果然名不虚传。妈妈一高兴,当场差爸爸快去菜场跑一趟,晚上给全家打牙祭。爸爸一高兴,顺便又捎回来一瓶葡萄酒,还破例让江岸也喝了一小杯。爸爸眼看着老婆孩子的情绪全都被一只小狗调动起来,惊奇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对黑孩儿说,没想到你个小畜生还真管用,买你回来算是歪打正着了。
黑孩儿看光景,知道是在夸自己了,转着圈在家里疯跑,尾巴抡圆了摇成一架小风车。于是,大人孩子更笑成一堆。多美好的日子,多美好的晚餐,全都源自小狗黑孩儿。
时光如白驹过隙,只一眨眼江岸就四年级了。在这期间,爸爸如愿当上了处长,志得意满,妈妈加入了业余女子合唱团,有了新的社交圈子,她的千衣百领也都派上了用场,全家人各忙各的,过得挺融洽也挺快活。黑孩儿当然也跟人们一块快活着,江岸几乎与它形影不离,下课铃声一响就忙着往家跑,而黑孩儿也会准时准刻在大院门口的树底下等着他。两年时间,黑孩儿已经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少去了一些小狗的顽皮,变得更听话更懂事了。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杂院里,东家丢了锅西家丢了碗,江家因为有了它,连根筷子也没丢过。一切都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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