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夏志清先生

2018-03-23 10:18 编辑:云彩间

丛飞网,丛飞,从飞,散文精选,古诗文,古诗词,诗人的故事

作者:章缘

  一

  纽约文界,何人不识夏先生?尤其我曾是《世界周刊》的记者,接触机会又比别人多一些。结识十八年间,我从美东大纽约地区搬到中国大陆,先北京后上海,一直保持联系直到他病重,这缘分始于工作,没有止于工作,全因为夏先生对我的谬爱。

  在一次文艺活动后的聚餐上,我坐在夏先生身旁,话题又是张爱玲。这不稀奇,对美国汉学界,夏先生的成就有目共睹,但对一般读者,“张爱玲的伯乐”才是夏先生的名片。夏先生在台湾联合文学出版了《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人们见到他,总要请教关于张爱玲,而我也是个张迷。我羡慕夏先生识晓张爱玲,在她身后写怀念的文字,夏先生便说:“我死后,你也可以写我啊!”

  这就是夏先生,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那异于常人的反应,常让人错愕、诧笑,不知如何回应。

  二

  夏先生学贯中西,思路机敏,除了学问,有很多对人对事的观察,真率尖刻,嘲人自嘲皆有,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沪腔,旁征博引,喜作谑语,一句句抛出来,就看听者能不能跟得上。据说这种跳跃性的逻辑,属于特别聪明,有创造力的人,而鲁钝如我,只能惊怖于河汉之无极。我喜好文学,但读书不多,没有学问,夏先生却不嫌我腹笥甚窘,反而喜欢跟我聊天,关心我的文学创作,我觉得惭愧,但也一直没有下功夫。面对天才,有时我们只要注意聆听,听得懂的就如获至宝般收好,听不懂的,就当它是风过竹林,雨打芭蕉,留下一种向往。

  1996年8月,我任职于《世界周刊》,主任派下任务采访夏志清教授,请教关于中国“文革”时期的文学发展,写了夏先生的地址给我。我一看,夏先生就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113街,跟我的旧居只隔一条街。我先生曾在哥大攻读博士,1991到1994年住在112街的宿舍公寓,听说赫赫有名的夏志清在哥大教书,曾溜进教室旁听了一节课,只记得他劝大家不要在身体上刺青,至于文学,好像没听到几句,可能也是那时我新来乍到,听不懂夏先生的英文。那应该是夏先生在哥大授课的最后一学期了,他1991年退休后,作为荣誉教授,一直跟夫人住在原址。

  采访那天,我穿了一身西装长裤,力图像个干练的记者,准备采访大学者。哪知夏先生一见我,开门见山说他对大陆后来的文学运动不熟悉,递给我一本简体字书,要我自行研究,这样我的采访任务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闲话家常。他十分亲切地问我知不知道自己英文名字的原由,家庭婚姻爱好等等,话题自然谈到小说。之前我刚得到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夏先生一听,很高兴地从书房里找出刊登得奖作品的那期杂志,要我在上头签名。我有点错愕,怎么说都应该是我请他签名才是。他的热情率性,完全推翻了我对大学者的想象。

  这便是我头一回见到夏先生。之后,在纽约一些重要的文艺活动聚会里,常会见到夏先生,他每回都亲热地跟我招呼,开心地紧握我的双手。在这些场合里,我的身份常是记者,有一次坐在夏先生身旁,夏先生对台上贵宾的发言,一会儿摇头不同意,一会儿嗤笑,完全不掩饰他的感受。难怪有人说他是顽童,在人际关系复杂微妙的成人世界里,要像他那样忠于自我的感受,永保真性情,实在不容易。也可能是艺高人胆大,谁也不怕,只遵循夏氏真理,在滚滚浊世中,他的处世风格如清风拂面,让人也放松自在起来。他转头对低头认真做笔记的我说:“做记者很可怜啊,要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三

  夏先生在他的成名作《中国现代小说史》里,率先肯定张爱玲的文学成就,说她是中国当代写得最好的作家,当时张爱玲小说被视为通俗的鸳鸯蝴蝶派,夏先生的眼光和勇气,令人佩服。这样一位一锤定音的小说评论家,却偷偷告诉我,平日他不读小说,读小说是工作,不是休闲,退休后,他的视力不好,只读书评和诗集,反而是夏夫人,睡前都要读半个小时的小说。夏先生对当代的文学作品是隔阂了,然而文学的鉴赏力依旧敏锐,谈话中,常能一针见血,一句中的。

  看到当今文坛奇技淫巧,语不惊人死不休,评论家拿各种主义往作品上套,我自觉落在时代之后。夏先生当面告诉我:“只写你知道的,你若是个方正规矩的人,就不要想写那些奇怪的东西。”在信里他又说:“小说不必写得多,但每篇都要很精彩,自己看后也满意,就好了。”我请教夏先生,小说什么最重要?他提出“动人”二字。夏先生的文学审美观点或许保守传统,却深获我心,我觉得他推崇的是一种真诚的创作态度,把文学艺术和自己的生命相结合,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告诉我:“先有作品,才有评论。”

  夏夫人王洞女士曾对我说:“很多当代作家的作品夏先生都不喜欢,但是你的他喜欢。”有一次,知名作家李锐偕夫人蒋韵来美,拜访了夏先生,之后夏先生对我说,“李锐写得比你好。”我不禁笑了。夏先生实在太抬举我了。夏先生对我的小说谬赏有加,但我从未想过麻烦他作序写评。

  以夏先生在评论界的声望,常有作者慕名寄来书稿,恳求作序写评等,然而夏先生年高体弱,有心脏病、高血压,视力也不好,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有限的精力,要加紧把《张爱玲给我的信件》整理加注,在《联合文学》发表出版,还要校对《中国古典小说史》的中文版,这本英文着作在美国汉学界的影响甚至高于《中国现代小说史》。他还有自己想写的文章,一篇《耶鲁三年半》,治学的聪慧和博闻强记跃然纸上。他自己说三年半拿到博士,快得“一塌糊涂”,这是他的惯用语。

  2000年6月,我的第二本小说集《大水之夜》出版,在纽约世界书局举办新书发表会。这场发表会,我敬慕的文坛前辈如王鼎钧、赵淑侠、赵淑敏等,还有文友陈漱意、苏炜等到场给我批评,其中也有夏先生。邀请他出席发表会时,他说要为我的作品写篇文章。他赶读了我的部分作品,写成《章缘小说评述(上)》,这就是后来刊登在《世界日报》副刊上的《章缘小说四篇略评》。据我所知,这应该是夏先生为当代作家写的最后一篇小说评论了,我极为感谢,也深感荣耀。发表会上他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初读我的小说《更衣室的女人》,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心理,读了三遍后,才完全站到她那边去了。这是一位专业读者的虚心和开放,他高龄七十九,博学并享有盛名,面对一个后生晚辈的作品,却愿意再三琢磨。

  新书发表会后一个月,夏先生约我见面,说要采访我,准备写一篇真正的评论,他还做足了功课,把我出版的两本小说集都读了,并要我把书评和其他未收录的作品都带上,还有几张家庭照片供作参考。这是夏先生的研究方法,作品和作者并观,从其中找出文本的创作动机和脉络,跟后来文本独立的研究方式不同。[NextPage]

  七月的一个周日,我依约来到夏府。这回有机会好好参观了一下。客厅里整壁的书架,要取书得站到梯子上,书房里堆满了书报,几无立足之地,桌边地上散放了数杯旧茶,几双鞋子,显示主人的不拘小节。书房里有数层档案柜,拉开来全是分门别类的文件档案,重要的书信往返。随意提及什么,他都能把相关的书和剪报找出来。夏先生送了我一本三版的英文专着《中国古典小说史》。

  角色倒过来了,夏先生要采访我。他早在纸上拟好若干问题,一见我就开始问,从问题里可以看出他试图建构我跟我作品的关系,这些问题反映了他读书之精细。他读出我作品里的母亲占了很重的分量,说我很爱我的母亲,又问我的父亲是否抛弃了我的母亲。事实上,我的父亲的确“抛弃”了我的母亲,他在婚后四年就因病去世了。他抛出的第二个问题让我一惊。他问我阿孙是谁?原来他注意到我的第二本书题献给阿孙,在联合文学新人奖的得奖感言里也提到她。这个问题其实问到点上了。阿孙是我的至交好友,早期创作多亏她鼓励,从她处得到很多创作灵感,故事里常有她的影子。夏先生这两个问题,让我不禁肃然起敬,觉得他火眼金睛太厉害了。

  中午,夏夫人返家,夏先生带着纸笔,把写了问题的纸头郑重塞进胸前口袋,三人一起到附近的中餐馆富贵楼用餐,夏先生做东。如今思来,这顿饭怎么样也该我请客,当时却糊里糊涂依了主人意。我只会写文章,做人做事都稚嫩。多少年来,我没有请过夏先生一顿饭,反而让他请了三次。第二次是王德威教授当选哥大东亚系系主任,夏先生请来一桌王教授的朋友,办了个惊喜派对为他祝贺,我当陪客,吃过饭回报社去发了篇新闻稿。第三次时,我已经搬到上海了。

  这篇《章缘论》最终没写出来,夏先生多次在书信里提及,说他事忙,向我致歉。我很遗憾不能读到夏先生对我作品更全面深入的评论,但是他所给予我的已远超过我所应得和我的期待。

  四

  虽然写了很多报道文字,我一直没有直面写过夏先生,直到2001年,受媒体人田新彬之邀,写大纽约地区几位名家:夏志清、王鼎钧、琦君和庄信正。这一年,夏先生八十,摘除了白内障,视力改善,心脏病和高血压也都在控制之中,老先生十分高兴,排了很多着书和出版计划。我写了篇《人生八十才开始》。

  2002年10月,夏先生突然寄来一份礼物,打开一看,竟然是沈从文于1982年6月亲笔题赠的《从文自传》。夏先生在书扉上写了鼓励祝福我写作的话,并注明将此书送我:“让它避疫免灾,延长它的生命。”这份厚礼却之不恭,只能忐忑收下。沈从文也是我喜爱的作家,从夏先生那里拿到此书,更感意义非凡。

  2004年夏天,我们举家搬往北京。离开前,纽约文友聚会为我饯行,夏先生又因血压高不可前来,托人送来他的《鸡窗集》,期许我到北京后写出杰作。夏先生生肖属鸡,他常终夜读书写作到东方初白,这书名取的是晚唐诗人罗隐诗句“鸡窗夜静开书卷”,以夏先生的聪明,他的用功也令人望尘莫及。

  夏先生出生于上海浦东,毕业于沪江大学英文系,后跟哥哥夏济安一起到北京大学教书,对北方的严寒深恶痛绝。没想到来年我们便举家迁至他的故乡。到了上海,我积极学说上海话,写年卡给夏先生时便卖弄几句,逗他开心。夏先生告诉我,他们在上海先是住在兰心戏院附近,再搬至霞飞路国泰戏院附近,都是最“闹猛”的地方,后来搬到较新式的兆丰别墅。兆丰别墅就在中山公园附近,离我所住不远。当年这个别墅住的多是达官显要。

  2008年8月,我回纽约探访故旧,借住在新泽西茶颈镇朋友家,并择日去探望夏先生。我先搭巴士进纽约,转地铁到他家。夏先生见了我很高兴,但明显话少了,他送我一本香港出版的《谈文艺忆师友》,上面特别写着我们已四年不见。夏先生和夫人很热情地招待我,请我到附近的法国餐馆用餐。餐毕,我因为要赶车,只好提前告辞,夏先生跟我在餐厅外告别,互道珍重。我望着他的眼睛,很惊奇地发现八十多岁的夏先生眼睛清澈明亮,全无耄耋老人常见的黄浊血丝,那清澈的眼光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对夏先生最后的印象。

  查看更多>>
上一篇:怀化通化,以化传化 下一篇:黄土情

分享到:
微信扫码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