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聪茨(埃玛·宗兹)丨博尔赫斯

2018-05-18 02:31 编辑:幸以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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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莱夫》El Aleph,1949


  1922年1月14日,爱玛·聪茨从塔布赫·洛文塔尔纺织厂回家,在门廊里拿到一封信,打的是巴西邮戳。她一看到这封信,就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第一眼引起她注意的,是邮票和信封都不熟悉;再说,陌生的笔迹更使她忐忑不安。信笺上不过九、十行字。信上说:梅耶先生由于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已于本月3日在巴格医院去世。在通知下面签名的是跟她父亲同宿舍的一个伙伴,名叫费恩或者法恩,是里约格兰德人。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通知是寄给死者的女儿的。


  信笺从爱玛手里掉了下去。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肚子不舒服,双膝发软。后来有一种盲目的内疚,一种不真实之感,只觉得发冷和害怕。再后来,是但愿今天这日子过去,第二天已经来到。接着她明白了这种愿望是徒劳的,因为她父亲的死,是她在世界上关心的唯一的大事,现在如此,以后也仍然如此。她捡起信笺,走进房间,偷偷地把信藏在一只抽屉里,仿佛她已经用某种方式知道了后来的事。也许她已开始预感到那件事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天色越来越暗,那天爱玛为了马努埃尔·梅耶的自杀身亡,直哭到深夜。这个马努埃尔·梅耶在过去的幸福日子里,名叫埃马努埃尔·聪茨。她想起了在加莱加依附近一座农舍式的别墅里度过的暑假,回想起了(或者说,努力地去回想起)她的母亲,回想起了他们在拉努斯那幢被人夺走的小巧的住宅。回想起了一扇窗户上的菱形格子,回想起了囚车和耻辱,回想起了揭发“出纳员贪污公款”的匿名信,回想起了父亲在最后一夜发誓说盗用公款的是洛文塔尔。洛文塔尔,阿隆·洛文塔尔,从前是工厂的经理,现在是老板之一。从1916年起,爱玛就保守着这个秘密。她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即使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埃尔莎·乌尔斯坦也绝口不提这事。也许是因为她认为一般人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也许是因为她认为这个秘密是她和远在他乡的父亲之间的联系纽带。洛文塔尔不知道她掌握着这个秘密。爱玛·聪茨从这个事实中感到自己是有力量的强者。


  那天晚上,她没有睡着。曙光照亮窗户的方框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周密的计划。这一天时间长得好象无尽无头,但她努力过得跟任何哪一天一样。工厂里传说要搞罢工。爱玛还是持一贯的态度,宣称她反对一切暴力行动。六点钟,下班了。她跟埃尔莎一起,到一个妇女俱乐部去,那里有体操和游泳等活动。她们报名参加;爱玛不得不重说了一遍自己的姓,把一个个字母拼出来,人家在纠正她姓中误写的地方时说了些粗俗的笑话,她也不以为意。她跟埃尔莎还有克隆夫斯家的小女儿,一起谈论星期日下午去看什么电影。后来,她谈起了男朋友。谁也想不到她会谈起这件事来。到四月份,她要满十九岁了,可是男人仍然会引起她一种几乎是病态的恐惧……回到家里,她做了一盆浓汤,一些素菜,早早吃了晚饭就躺下,强迫自己入睡。就这样,她劳累而又平常地过了15日星期五这一天。


  星期六,她一早就心焦地醒了过来。是心焦,不是不安,是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的轻松感,使她醒来。她已经用不着再去计谋,去设想了;只要再过几个小时,那件简单的事情就能办成。她在《新闻报》上看到,从马尔默1来的“北极星”号轮船,当天晚上将于三号码头起碇。她打电话给洛文塔尔,讨好地对他说,她想告诉他一些关于罢工的消息,但不能让别的女工知道,她答应天黑的时候到他的办公室去。她说话声音颤抖,这种颤抖证实了她是一个告密者。这天上午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爱玛干活一直干到十二点,跟埃尔莎和贝拉·克隆夫斯约好了星期日出去玩,还作了详细的安排。吃罢午饭,她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重新想了想她设想出来的计划。她认为,计划的最后一步远不如第—步可怕,然而毫无疑问,将使她尝到获得胜利和正义的滋味。突然,她惊慌地从床上起来,奔到柜子前,把抽屉拉开,她昨晚上就把那封法恩寄来的信藏到密尔顿·西尔斯2的相片底下了。谁也不可能发现它。她把它念了一遍,就把它撕碎了。要把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的某些真相讲出来,是很困难的,也许还是不恰当的。地狱的一个属性就是不真实;这个属性似乎既减轻了它的可怕性,又加强了它的可怕性。对于这样一个几乎连自己都不相信会干得出来的行动,怎么能使别人以为它是真实的呢?当时那件短暂的、乱七八糟的、今天爱玛·聪茨又不愿去回忆的事,怎么才能有条有理地讲清楚呢?爱玛住在阿尔马格罗区的利尼埃尔街。我们知道,那天傍晚,她到港口去了。也许,她在那条声名狼藉的七月大街上看见自己在镜子里变成了无数个爱玛,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抛头露面,在欲壑难填的眼睛里剥光了衣服,但是更加合乎情理的是,可以猜想得出,开头,她是漫不经心地在闹市中徘徊,没有被人注意……后来,她走进两三家酒吧间,看了看别的女人干那种事使用的是什么伎俩和手段,终于去找“北极星”号上的人了。第一个,很年轻,她怕勾起他的柔情蜜意,就挑了另一个,那人也许比她个子还矮,而且极为粗鲁,这样便可以使她厌恶和恐惧的心情不至于减轻。这个汉子把她领进一扇门,经过一个乱糟糟的门廊,一道弯弯曲曲的楼梯,一个前厅(那里有一扇窗户,也有菱形的格子,跟拉努斯的房子一模一样),然后再经过一条走廊,进了另一扇门,把门关上。严重的事情总是超乎时间之外的,这是因为一方面刚刚发生的事象是从未来中割裂下来的一部分,另一方面组成它的各个部分又似乎并不连贯。


  在那个超乎时间之外的时间里,在那种不连贯的、可怕的、一团混乱的迷惘感觉里,爱玛·聪茨有没有想到那个促使她作出这种牺牲的死者呢?我认为她是一下子就想到的,而且几乎因此而毁掉她那孤注一掷的计划。她想到了(她不能不想到)现在这个人正在对她干的这种可怕的事情,她的父亲也曾对她的母亲干过。想到这点,她有点儿惊讶,但立刻就不再想了,她晕了过去。那个汉子是瑞典人或者芬兰人,不懂西班牙语;他是爱玛的工具,就象爱玛是他的工具一样。不过她是他的寻欢作乐的工具,而他则是她借以报仇雪恨的工具罢了。


 
 Días de odio,1954电影海报


  那汉子一走,爱玛只剩下独自一人,她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床头柜上放着那个汉子留下的钱。爱玛欠起身子,拿过来就撕了,就象这以前撕掉那封信一样。但撕掉钞票,是一种亵渎的行为,犹如扔掉面包。她立刻后悔了。但这样做是出于自尊心,何况又是在这样的一天……由于身体遭到蹂躏而感到的悲哀和恶心使恐惧消散殆尽。但是恶心和悲哀却把她束缚住了。她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房间里已经没有一点儿光亮,黄昏的阴暗使房间变得更加沉重。爱玛溜了出去,没有被人发觉。她在街角登上了一辆往西去到拉克罗塞街的公共汽车。按照原定计划,她挑了一个最前面的位子,免得乘客看见她的脸。一路上,只见行人和车辆照旧若无其事地来来往往,证明人们井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因此不会损害整个计划,这便她感到宽慰。公共汽车驶过房屋逐渐稀少的昏暗的街道,她一路看,一路忘,就这样到了一条叫瓦尔纳街的街口下了车。说也奇怪,她的疲劳竟变成了力量,因为此刻要求她集中精力思考计划的细节,并且彻底地把自己的心情隐藏起来,一直隐藏到底,隐藏到最后。


  阿隆·洛文塔尔,总的来说,是一个严肃的人;几个接近他的人,则觉得他是个吝啬鬼。他单身一人,住在工厂里。工厂在荒凉的郊区,所以他很怕盗贼。他在工厂院子里养了一条大狗,在办公桌抽屉里放着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去年,他的妻子——一个高斯家的人,给他带来了一份多么丰厚的嫁妆啊!——突然死了,当时他煞有介事地痛哭流涕,但是他的真正热情全都倾注在金钱上。他内心不无惭愧地明白,他这个人挣钱的本领远不如守财的本领。他是个虔诚的信徒,认为自己跟上帝有一个秘密协定,因此上帝免除了他辛苦劳动,他则报之以祈祷和敬神。他秃顶,肥胖,黄胡子,丧服未除,戴着烟色夹鼻眼镜,正站在窗边,等待女工聪茨来向他告密。


  他看见她推开铁栅门(这是他有意半掩着的),穿过阴暗的院子。他看见她被系住的狗的狂吠吓坏了,绕了一个小小的圈子。爱玛的嘴唇在动,好象在低声祈祷。她正在反复地默念着洛文塔尔先生临死前将要听见的那句话。


  事情的结果并不象爱玛所预料的那样。从昨天拂晓起,她就多次想象过如何举起那支可靠的左轮手枪,对着这个恶棍,逼迫他承认他的邪恶罪行,凭着这种大胆的策略,让上帝的正义战胜人世的正义(她不愿意自己受到惩处,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是正义的工具)。然后,对准洛文塔尔当胸一颗子弹,绪果掉他的性命。但是事情的结果却并非如此。


  到了阿隆·洛文塔尔面前,爱玛觉得想惩罚他加到她身上的污辱,要比为父亲报仇的愿望迫切得多。在经过那样一番无所不致的玷污之后,她不能不杀死他。而况,也没有时间来扮演一场戏她羞怯地请求洛文塔尔原谅,坐了下来,表明(与告密者的身份相符)自己的耿耿忠心,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宇,暗示了另外几个,然后就闭住了嘴,显得十分害怕。洛文塔尔对她竟会如此害怕,有点怀疑,但还是宽容地出去倒杯水给她喝。等到他回进屋子时,爱玛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沉甸甸的手枪。她扣了两下扳机。那个胖大的身躯立即倾倒下去,仿佛是火光和硝烟毁坏了他,一杯子水砸成了碎片,那张脸惊讶而忿怒地看着她,脸上那张嘴里发出西班牙话和意第绪话骂着她。恶骂没有停止,爱玛不得不再开一枪。院子里,系着的狗狂吠起来。一股鲜血从邪恶的嘴里突然涌出,染红了胡子和衣服。爱玛开始说出她预先准备好的控诉(“我是为我父亲报仇,所以谁也不能惩处我……”)但是她没有说完,因为洛文塔尔先生已经死了。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听明白。


  紧张的狗叫声提醒了她;她还不能住手。她把沙发弄乱,解开死者衣服的纽扣,摘掉血污的夹鼻眼镜,扔到文件柜上。然后她拿起电话,重复说了一遍她已经重复过那么多次的话:“发生了一件令人不能相信的事情……洛文塔尔先生借口为了罢工的事把我叫来,……他强奸我,我把他杀了……”


  这个故事的确难以相信,但是从根本上来说的确是真人真事,使人不由得不钦佩。爱玛·聪茨的声调是真的,她的贞洁是真的,她的仇恨是真的,她受到污辱也是真的只有背景、时间和一两个人的名字是假的。


  译注:


  1、Malm马尔默,瑞典港口。


  2、Milton Sills密尔顿·西尔斯(1882-1930),美国著名电影演员,曾主演《沉默的情人》及《天涯海角》等影片。


  上海译文出版社


  《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图片:Días de odio,1954阿根廷电影剧照


  Elisa Galvé饰演Emma Zunz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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