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长河》│骏马奖获奖作品

2018-05-21 03:22 编辑:鱼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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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彩导读


  《长河》从春夏秋冬四季写了四个葬礼,男女老少四个人或因为病灾、或因为贫穷、或因为自然老去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我的父老乡亲,在泥土里劳作了一辈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稳,内敛,静谧,一如他们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经历的生活”。


  马金莲和萧红一样写出了家乡父老乡亲在苦难中的人性美,写出了死亡的洁净和生命的尊严。鲁迅在为《生死场》作序时称赞萧红写出“北方人民对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马金莲写出了西海固人民的生的坚强,同时也写出了他们对死的洁净和崇高,“村庄里的人,以一种宁静大美的心态迎接着死亡”,“死亡是洁净的,崇高的”,尤其写少女素福叶短暂的一生,灿若桃花,唯美之至。


  ——王干


  每一个村庄都在经历着生死的更替,我的扇子湾也一样,许多的人变老了,许多的人因为死亡永远离开了我们。对于亡者有时候我能很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面容,跟活着一样地清晰。


  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生命的个体就是一粒粒微小的尘埃。我想做的是,通过书写,挖掘出这些尘埃在消失瞬间闪现出的光泽。


  ——马金莲


  节选

  春天来了,脚步轻轻的,我却不知道。那时候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一年里有四季,而春夏秋冬是完全不一样的季节。不知道枯燥乏味的冬天过尽,万物竞生的春天就会降临。季节的更替,候鸟的来去,万物的复苏,都是很美好的。那时候我却不知道这一切。


  我混混沌沌地活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正是她告诉我,冬天的尾巴后面跟着的就是春天,而只有到了春天花儿才会开,青草才会绿起来。


  她看见人的时候总是很害羞,但不胆怯,总是迎着你轻轻地笑,圆脸蛋上有两个浅浅的窝儿,一笑,出来了,不笑就消失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叫做酒窝,但是觉得好看。


  她叫素福叶,是田寡妇带来的。田寡妇嫁给了上庄的光棍麻雀,素福叶就成了麻雀的后女儿。


  麻雀为什么有这么古怪的一个外号呢?大概是因为他嘴巴特别爱说话,说起来就不愿意停下,叽叽喳喳,像树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吧。麻雀的后女儿可一点不像麻雀,她话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轻轻地笑,老远便在小脸上露出怯怯的害羞的笑。麻雀前半辈子一直打光棍,所以把田寡妇很稀罕,像个宝一样地稀罕着,那程度,都过头了,村庄里的女人们看不惯了,说麻雀哪里是娶了个老婆,简直是接了位皇姑娘娘嘛。


  田寡妇的女儿麻雀同样很稀罕。可是,素福叶不怎么喜欢她的后爸。


  素福叶刚来的那个春天里的那个中午,我们眼前都亮了一下。当时我们在村口的大路上刨土土玩耍。这路常年被人畜践踏,车轮滚碾,积了厚厚一层虚土。一个人就是轻轻地走过去,裤脚上也会落一层尘土。而我们这帮孩子是不怕土的,就在路上跑过来跑过去不停地嬉闹着,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满脸都是土。这天我们正玩得起兴,锵啷啷——,一阵铃声传来,越来越近,有自行车过来了,我们纷纷躲到路旁给来人让路。


  来者是麻雀。他只是按响了车铃,却没有和别人那样骑着车一溜烟过去,他从车上下来了,后座上的女人也下来了,正是田寡妇。车前的横梁上坐着个小女孩,她没有下来,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蜷着身子坐在那里。麻雀推着车子一步一步走来,距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一直盯着他们看。麻雀脸上喜气洋洋的,老远就冲我们喊道:你们这一伙碎球球子呀,在这里害啥着哩?!转过头向身后的女人笑道:这都是咱庄的娃娃,你看看,多害哪!一个个成了土猴儿啦——嗨嗨——!说完又抻长脖子给前面的小女孩说:今后你可不敢学他们哪。


  田寡妇没搭话,只是矜持地笑了笑。她穿着干净大方,脸白白的,细巧的身材,走路不像踩在土上,而是踩在了云朵上,每一步都轻飘飘的,带着股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味道。这女人,怎么说呢,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她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地方。


  麻雀似乎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其实,不用他显摆,我们早就注意到这姑娘了,并且一个个看呆了。她明显和我们不一样。怎么说呢?把我们比作一团灰头土脸的野生狗尿苔的话,那么这姑娘就是一朵花。还不是路边杂生的无名野花,就是富贵人家养在花园里的一朵牡丹花。我被自己奇异巧妙的联想震惊了。同时自惭形秽起来,同伴们也都惭愧得不行,大伙甚至不敢正视这突然出现的小姑娘了。


  麻雀却不容我们多看看,推车走了。他小心地迈着步子,显然生怕惊起尘土来呛着这娘儿俩。他嘴里还一个劲儿嘟囔:看看,这叫啥路嘛,简直就算不成个路嘛,叫人没法走嘛……田寡妇依旧抿着嘴角浅浅地笑着。终于走出那一段浮土了,她伸手拍拍裤脚,拍拍衣襟,又拍拍后背,给人感觉她身上落满了土。其实并没有多少土,我们庄子里的人平日里走过去,可不会这么拍拍打打地讲究,我们都是一身泥一身汗地活着,很少有空闲讲究这些。我们就发现这田寡妇和村庄里的女人们不一样。这不同究竟在哪儿呢?一时说不清楚,但是真正存在着。


  就在我们略感失望的时候,麻雀记起了什么,停下车子,把小女孩抱了下来,放在路边,回头看着我们,说:把我们的素福叶领上耍去!又拍拍素福叶的头,笑笑地说:过去吧,和这伙土猴子混混也好。


  素福叶拘谨地站着,她妈弯腰扯扯女儿的衣襟,说:去吧,不要怕。


  麻雀吩咐我们:不准欺生!谁敢欺负我们素福叶,回头我挑断他脚筋!


  我们的头像被大风吹过的谷子头一样,齐刷刷忙乱地点着,做着应承。是啊是啊,谁会欺负这么个小姑娘呢?谁又会舍得呢?同时我们内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欣,好像麻雀把一个巨大的礼物馈赠给了我们,我们一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就傻呵呵愣着,看着小姑娘。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她,从头上看到脚底下,又从脚到头往上看。嗬,这小姑娘,身上有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你看,她小小的清瘦的脸上两弯儿眉毛细溜溜的,下面是一对明亮羞怯的眼睛。这双眼多么像清亮的月牙儿啊,闪着清澈透底的光。鼻子细细的高高的,鼻子下面的嘴巴更是小得让人担心,这样的小嘴巴怎么吃饭呢?她的脸、脖子、手,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一律很白,和我们不一样的白,像白面,是那种娇弱的苍凉的白。她站在那里,两只手背在身后向着我们看,迎上谁的目光,就对着谁浅浅地一笑。这种笑,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抓住了,紧紧的,让人情不自禁在心里颤抖。她穿的是紫花衬衫粉色裤子,都很新。这时候我们不由得低下头打量自己的身上,再互相看看,我们整天在土里打滚,浑身上下全是土,头上脸上甚至连眼窝鼻孔耳朵眼里也几乎被尘土填满。


  这个叫素福叶的小女孩,一个人把我们全都比下去了。奇怪的是,我们心里没有嫉妒的成分,一点也没有,有的只是惊叹、艳羡和爱慕。这样好看纯净的女孩儿世上真的有?而且来到我们的身边了?


  一个叫癞头的小子瓮声瓮气地说:这、这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比大白脸还好看哪!说完,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哎呀呀,癞头这出了名的厚脸皮,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真是日头要从灶眼里出来啦。


  大伙愣了一阵儿,接着就哗啦啦笑起来。


  你知道大白脸是谁?正是癞头他妈,我们村庄的第一美人儿。


  随着大笑,大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个个变得自如了,恢复到素福叶出现之前的状态了。大伙开始叽叽喳喳地嘲笑癞头,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他妈也就是一张脸大些,白些,比别的女人麻子少了些,可也不敢拿来和素福叶相比啊。


  一个高个头男娃娃愤怒了,盯住癞头呸了一口,问:你妈那屁股比磨盘大,腰比水缸还粗,两条腿像柱子,凭啥和素福叶比?你说说,凭的啥?


  哈哈哈……大伙儿又笑起来,有人笑得眼泪也下来了,经这男娃一提醒,我们才发现事情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了。因为大白脸和这小姑娘,根本就没办法比。一个是人高马大的女人,另一个是文弱娇小的小姑娘。前者只能让人从她身上闻到柴米油盐的熏染,鸡狗牛羊的味道,甚至还有股子奶水的腥臊,就是个长了张大白脸的乡下婆娘嘛,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了。而这个素福叶,从她身上看不到人间烟火的气息。她站在那里,风吹过,轻轻掀动她额前的细发,那一溜儿黑头发就飘荡着,像有一个小手在抚着她的小脸。她显得那么单薄、孤瘦,弱不禁风。让人看着就对她产生出说不出的怜惜,想要冲上前去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一种欺负。


  素福叶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童年生活。


  素福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她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可她不能和我们一起疯子般地玩耍,我们打闹追逐时往往弄得尘土飞扬,她只能远远站着看,要么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她从小就有病,叫心脏病。这是个什么病呢,有多严重,我们并不明白,庄里的大人几乎都告诫过自家的孩子,说不准欺负田寡妇的女儿,她有病。


  听了大人的话,再仔细看素福叶,就真看出了病容。她苍白苍白的皮肤,怯怯的神色,有些倦倦的目光,眼睛望着远处时会浮起一层泪蒙蒙的薄雾。她纤细的手指像竹棍儿,细长的脖子那里有一根脉管高高凸起,有时候在突突地跳跃着。


  素福叶多可怜呀,大人们说那不是一般的病,稍不留意就会要了命,还说这孩子活不过十二岁,很早之前医生就这么说了。


  我们这帮野孩子基本上没人欺负素福叶,对她敬而远之,或者小心翼翼地交往,尽量耍一些简单文静的游戏,也还是处处让着她,绝少和她起纠纷。在我们心中,这个小姑娘就是一件珍贵而脆弱的瓷器,谁都怕一不小心给打碎了。所以,很多时候,素福叶显得很孤单,像一个影子,在远离我们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有一天下庄子马云会的大儿子开蹦蹦车去丈人家相亲,半途上车翻人亡。送埋体时,大人们照旧哭声震天,我们娃娃则穿梭在大人的间隙,盼望快一点儿散海底耶,好拿那几毛钱去独眼那里买零嘴儿解馋。


  素福叶也在人群里,这么多人,场面又这么乱,她自然不敢跟上我们混,跟在她妈身后,安安静静站在上房门口看马云会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儿子。


  哭亲人的场面我们见多了,司空见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可是素福叶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她眼里腾起一层泪雾,凝成水珠,扑簌簌往下掉,摔碎在脚面上,过一会儿,又有一些水珠滚落而下。一般情况下,别人家完了人,大人都会哭上一哭,我们这些小娃娃是不屑于参与的,即便有时听着那哭声实在凄凉,心里也忍不住难过,但眼泪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同伴们见了会笑话,怪难为情的。


  素福叶和我们不一样,她像个大人那样站在那里,怔怔地落着泪,也不见她擦一擦,任由那亮晶晶的泪珠儿在苍白的小脸上挂着。这让我们震惊,发现这个文弱的小女孩比我们谁都强,她竟然敢于在大众面前像大人一样地落泪。


  埋体抬起来赶往坟地时,马云会的女人哭晕了,被女人们用凉水激醒,她歪着头看了看眼前,又晕过去了。出事的是她唯一的儿子,这时候她的心里不仅仅是悲痛,肯定还有一种巨大的惊恐与茫然。她后半辈子的靠山倒了,她的生活里突然塌出一个洞,叫她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日子呢?


  看着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上路的惨景,送埋体的女人们都落了泪,这时候素福叶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捏住我的手,她的手一片冰凉。


  她望着男人们抬着埋体向坟地走去,忽然给我说:我大,我大也是叫蹦蹦车碰坏的。说完紧紧咬着嘴唇不再吭声。我默然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打量她的神情,发现那苍白的小脸上泛起微微的潮红,眼里闪着泪花,我没敢追问她大的具体死亡过程。


  过了三五天,马云会儿子坟头的新鲜黄土就被风吹得陈旧了。我们在玩耍时偶尔留心一下身后,素福叶规规矩矩坐着,眼睛望着马家老坟的方向。我们马家是庄里的大门户,坟院在北山的山腰里,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坐落着好几十个土堆,每一个土堆下都有一个人曾经在这世上活过,现在离开了,长眠在那里。


  这些人当中,有上至清朝末年从陕甘一带逃难过来的太祖父、太祖母,下至刚出生的婴儿。早年亡故的那些人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在世上活了一遭,竟然连一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最早的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照相技术,而后来者呢,可能是家里贫穷,花不起钱照相,而那些小孩子是因为来不及长大一点到集市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对于这些早就睡在黄土下的人,他们的容颜、身材、性格、品行等,在我们内心里是一片空白,没有想象的依据,随着年岁推移,就连那一个个坟头也都越发低矮了,被野草淹没了。我们只能凭着那一个个低矮的土堆知道,有一个我们的亲人,在世上来过,坟堆是他留在世界的唯一凭证。


  日常时候看着那些土堆儿,我们的内心很平静,甚至是淡漠的。死亡离我们很遥远,而在送埋体时,最让我们动心的是散到手里的海底耶。可是有一天闲得无聊和素福叶一起看风时,素福叶告诉我,她很害怕,只要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和那些亡人一样,也要离开,离开她妈,在黑糊糊的坟坑里,一个人睡着肯定很害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这时候我们都想到了死亡。


  离素福叶很近很近的死亡。


  ……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一年一年过着,春天我和姐姐跟在父亲身后下地劳动,父亲犁地,我们撒种子。收获的季节我们像大人一样挥着镰刀收割。冬天白雪覆盖了村庄的同时也把坟院覆盖了,等到残雪化尽,春草发芽,又一年拉开了帷幕。我把牛粪柴火背到场地上晾晒的时候,在菜园子里拔葱的时候,骑在杏树枝杈上摘杏吃的时候,目光偶尔会撞上坟院里母亲的坟堆,有时候我会认真地看一会儿,有时候我不叫目光停留,轻轻地划过去,移到别处去。


  后来我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婆家,在出嫁前的最后一个傍晚,我家里挤满了帮忙的亲戚和邻里,榆木劈的硬柴在灶火里可劲地燃烧,柴烟像一首婉转的山歌,在我家老厨房的烟筒里盘旋而上,牛肉在大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我借着出门抱柴的空闲,在麦场边站了会儿,我看着不远处的坟院,明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就要离开生养了我的村庄,母亲她能看到这些吗?


  这些年母亲的坟堆在慢慢变化,低矮下去,当初的那个土包缩小了。坟头上长满了草,密密的,把黄土全都包裹住了,很难看到黄土了。


  她身后的那个小坟,已经完全矮下去,不知道的人甚至不会想到那也是一个坟头,曾埋下过一个名叫素福叶的小姑娘。


  时间过得多快啊,它裹挟着我们,活着的,亡故的,我们像一粒粒尘埃,无不汇集在时间的长河里。


  初冬的风干燥凛冽,迎着风,我抬头四下里望,村庄里的几个坟园都静悄悄的,里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坟堆静静安卧着,没有一丝喧嚣。


  只见远处的山洼上起风了,卷起干燥的黄土,慢慢地飞舞着,升腾起一束束苍黄的尘烟,像花朵在开放,开得寂寥,安静,悄无声息。


  我长嘘一口气,我的父老乡亲,在泥土里劳作一辈子然后到泥土下面安睡,睡得沉稳,内敛,静谧,一如他们生前所具有的品行和经历的生活。


  我们来到世上,最后不管以何种方式离开世界,其意义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


  村庄里的人,以一种宁静大美的心态迎送着死亡。


  死亡是洁净的,崇高的。


  我想起很多亡故的人,从我记事起到如今出嫁,其间有多少人离开了我们呢,我从来没有好好去想过这个问题,总之是时间的河水裹挟上他们,汇入了长长的河流。在奔流过程中,偶尔,他们中的一个,面容鲜活地涌在眼前,感觉就像一个浪花翻上来,打了一个滚儿,又消失了,随着激流奔向远方。


  ……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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