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我的太阳(节选)
2018-05-21 17:21 编辑:巴之桃
人心比老天更叵测
我的同事告诉我,一个天气预报员对预报结果的准确与否,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焦虑与压力。他举了几个例子,我听了感动之余,也迷上了他们的焦虑,那是公之于众的审判呢。不是这样吗,但其实,天气预报,毕竟还是单纯的预言,即使不太准确,甚至全错,通常也不至于招惹天塌地陷的后果。真正失败的未知预报,往往是我们自己对自己完成的。所以,关于外界,关于人心,关于我们试图理解、试图走近的未知事物,我们内心堆积过多少失败的预报。所以,戴着墨镜背对众人高歌《我的太阳》的气象预报员康健一,既是对天气的讲和,更是表达他与不可知的世界平等对话的邀约。这是他梦想的、痛快的人生呼吸。和外界打交道总是艰难的,比如康健一对气象风云的琢磨推理,如果他的观察和预判是准确的,就没有人会审视他,他就是安逸自在的。但是,天总有不测风云,作为一个专业气象员,不测的考验,实在太严峻太令人尴尬。这也许足以摧毁他对所有事物的判断自信。一个失败的气象预报员,由此走向了失败的婚姻观察。
我的太阳
一
这本来是个厝边小稿,但我却没有完成。
在本地话里,厝指房子,厝边是邻居街坊的意思,厝边新闻,就是街道、社区里一些家长里短的生鲜趣闻、小区小人物之类的“沙粒”新闻。日本人叫它“豆新闻”。当时一个厝边助理——其实也就是信息通讯员——到她嫂子的娘家玩,忽然听说这事,立刻扯着嗓子给我打电话,说那小区里有一个怪人,从BRT启用到现在的三四年间,天天在BRT的公交线路上唱《我的太阳》。说他一上车就唱,旁若无人,直到下车。不过,回到海滨小区,他就不唱了。那怪人每天的线路是BRT快速公交2路轮渡——海豚山。
这当然很“厝边”。我就和那个女厝边助理去乘2路车邂逅他。BRT是高架路,高高叠在原有道路上,在行道树顶、在高楼的腰腹凌空而过。我猜这样在城市的半空驰骋着唱歌,可能是比较有舞台感,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唱我的太阳呢?在第二次等候的时候,我们真的碰上了。一开始,他从前面上车刷卡向我们中间走来的时候,我和那个厝边助理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他戴着墨镜,脖颈有力,耳朵里塞着随身听,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岁间,外型几乎称得上酷。但是,后来摘掉墨镜,我们都看到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十分羞怯的、茫然无措,甚至是等待判决或者宰割的东西,而且他几乎不能够正视对方。
公交车开过笔直的滨海西路,在两边芒果树顶奔驰时,歌声突然迸发出来的,一出来就气吞山河、非常辽阔,一瞬间我们竟然没有找到准确声音源。他是面对着车窗外歌唱的,我看到了售票员带着叹息的、过来人的微笑,并顺着她的眼光,确定了那人。
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暴风雨过去后,天空多晴朗!
清新的空气令人心怡神旷,
啊多么辉煌那灿烂的阳光。
啊你的眼睛闪烁光芒,
仿佛那太阳灿烂辉煌,
眼睛闪烁着光芒,
仿佛太阳灿烂辉煌!
明亮的阳光照在你的窗上
公允地说,并不是优美的声音,高音的地方简直是分崩离析,但听得出直抒胸臆,有一种热切的情感,很畅快。我注意车厢里的大部分乘客在窃笑,有谨慎的生客赶紧问是不是卖唱要收钱的;有天性快活的人就兴奋地噼里啪啦鼓掌。那人背对着大家置若罔闻,一曲终了,反而没有人鼓掌了,车厢里静悄悄的。他停顿了许久,又开始唱了。他始终没有转过身子。我身边有个女人在看报纸,看到厝边助理过分激动,就淡淡地说,神经病。只要碰到这疯子,我就要听两遍《我的太阳》,才能到站。我说,有多长时间了?那女人翻着报纸,闷闷地说,几年了!也没人管,我打110,他们也不来处理。现在,大家也习惯,反正是个文疯子,就让那破锣嗓子唱吧!
就像一曲被设置循环播放的音乐,到海豚山站的时候,新老乘客大多兴意阑珊。他似乎很随性,想唱就唱,有时候他的声音并不大。到站下车,我们尾随他折向海豚山路口。我请他留步。一自报家门,他墨镜下面那条有力脖子,梗了一下,语气有点迟疑,他说,对不起啊,我忙……他摇头转身。我满面堆着恭维的笑说,喂,你唱得真不错!我们只要六七分钟!
他没有停的意思,我追了过去,把名片强塞给他,并索讨他的电话。他看着手里的名片似乎很发愁,也许很烦,我看不到他墨镜后面的眼睛,只好保持期待的笑容。
他还是那个迟疑的语气,说,我来不及了。对不起……
他走了。走上坡地。一阵海风掠过,我看到我的名片在他手里起飞,跌跌飞向了旁边的花圃。他照样往前走。
我们只好悻悻回去,再回BRT快速公交车。我到售票员身边的座位后,向她打听这个乘客。那个两颧发红的、拧着随身带的保温杯正要喝茶的售票员,一听我问那个歌手,笑得喝不下茶。歌手,神经病!还歌手呢!
她说,我是前年底调到这条线上的。大家都知道这一路有个半疯子,要不就是个二百五!反正不是正常人,好在他从来都是刷卡月票,穿戴又整洁,不打人也不骂人,所以,我们也都不怕他。爱唱就唱吧。神经病!
她说(一指开车师傅后背),只有齐师傅说他不是疯子,也许他是在练什么吐纳养生功夫,而且一下车他就不唱了。不过,那天有个乘客跟我说,这人可能是搞声乐的,肯定是个艺术家。
她自己也不相信地笑起来。她说,有一次,一伙游客上来听到他放声唱歌,都兴高采烈,好几个男人嘻嘻哈哈地和他一起唱,有个人把头上的帽子都扔出车窗外了。他立刻就闭嘴不唱了,而且还提前下车走了,多莫名其妙!
二
我没有指望那人给我打电话,我看到他把我名片丢弃了。但是,那个厝边女助理十分上心,隔两天又到报社热线来找我,说她掌握了一些新情况。她说那人在气象局上班,是个首席气象员,但是他老是报不准天气预报,所以,在单位混得很糟糕;还有,她嫂子娘家的那边人说,几年前他们家发生了一起奇怪的事,他老婆半夜被人打得半死,喉咙都被扎成蜂窝了。警察把他抓走了,很多邻居也都怀疑他要杀她老婆,可是,不知为什么,公安局又把他放掉了。可能是他老婆没有死,也可能是气象员家里太有钱了,发生了权钱交易。最奇怪的是,小区的人说,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离婚,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原谅了他。还有,他老婆比他小十几岁,漂亮死了,当时她的喉咙被剪刀戳了深深浅浅二十几个洞,差点救不活,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康复后她的嗓子就全倒了,现在,她见了人基本不说话。
第一次采访不顺利的时候,我在热线系统的线索反馈单上,填“当事人拒绝采访”打算了结。不料两天后,我打开电脑发现我们部门老大竟在上面批复说,读者一定都想知道这位市民为什么这么热爱生活——傻瓜都能判断,这种好事,不会有采访阻力!言下之意就是我不够努力。所以,女厝边助理情况再报的时候,我和她相约去了她嫂子娘家所在的那个小区。
那个嫂子的妈妈,是个六十多岁腿脚利索的居民小组长,成天带着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小区里,戴着红袖标,在进行卫生巡逻、治安防范工作。现如今,在很多人眼里,记者和狗屎基本一样糟糕,可老太太看到我们,还是满怀少女般的亢奋,话很多,问一答一百。她亲自带队,一路飘香地跟沿途居民打招呼,说带记者考察考察小区。那个气象员住在和宁里,老太太说她可以以调查垃圾分类工作的名义,去敲他家的门。老太太说,家里肯定有人。好像那个女的没有工作。
我们还没有走到和宁里7号的防盗门,远远地,一个女人在紫荆花树下,边打电话边拔鞋子,动作仓促而美丽。那是一个远看就能感受到的、轮廓四肢背部线条都悦目的女人。老太太顿了一下,着急地说,糟,她要出去!
果然,那个女人脚步匆匆地走过我们。老太太大叫了一声,女人回头,这才看清老太太,脸上有笑的意思,但她还是要走。老太太说,忙啊?女人摇头好像是客气地表示还好,或者是没办法就是忙。老太太过去就拉她的手,你家的白蚁还有吗?
女人开口了,这一开口吓我们一跳,是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粗糙又含混不清的声音,就像一个野兽在学说人话。她说:谢谢你。没有了。女人招手,飞快离去。老太太一急喊到,喂!你老公又在公交车上唱歌啦——
那个女人可能是假装没有听见,她像逃跑一样疾走远去。
在和宁里,这个叫康健一的气象员,是个颇为出名的人物。一开始是他成为本地电视台的气象播报员,随后,大家都发现,住在他们小区的气象预报员很不准。有经验的家庭妇女都知道,今天要是本地新闻后,出来的气象员是康健一的话,今夜和明天的气候情况就要靠自己的经验了,比如,康健一说明天有雨,那么明天往往会没有雨,甚至会出大太阳;如果康健一预报说明天晴到多云,家庭主妇们一般不敢晒了衣服被子外出,外出前也必定要检查包里有没有伞。往往是用得着的。如果是日常小气候,报不准也就算了,康健一最糟糕的是,预报台风尤其不准,每次说正面袭击本地,结果每次都没有正面袭击,害得市民每一次都如临大敌,抢购似地买了蜡烛(蜡烛商每次都哄抬市价)、手电、收音机,还囤积了不少箱牛奶、方便面、青菜;渔船入港、广告牌加固、浴场封闭、学校停课,总之,制造了很多精神崩溃和居家混乱。有一次,他总算预报了是在外埠登陆,结果台风硬生生拐弯了折回头,以十环的精准直扑本地,结果,十四级强台风,把猝不及防的本地人搞得哀鸿遍野、狼籍不堪、损失伤亡惨重。虽然,气象员康健一不如那个气象美女,不那么经常出镜预报,但还是因为不准,赢得了公众的深刻记忆。但是,在和宁里,在厝边助理嫂子娘家人眼里,康健一更加让人难忘的是,他家发生的故事。
几年前的那一天深夜,邻居们听到了他们家的争吵声,康健一气象员却说他不在家。第二天,昏死在阳台的他妻子是送牛奶的人先发现而打电话报警的。她在ICU病房昏迷了一周。这一周里,全听气象员康健一自说自话。康健一去了哪里呢?听说气象员说他去了他母亲旧宅听歌剧。他母亲前一年就去世了,空房里有一套好音响,气象员康健一不时过去听,因为妻子不喜欢。所以,气象员康健一独来独往,所以,他也找不到证明人。而她太太一周后醒来,反复写到:她什么也不知道,一定是被人下了迷魂药。一些有侦探精神的居民,通过关系,多少暗查了一点他们家的保险情况,但听说也没有什么进展。厝边助理嫂子家的母亲,就是这样见义勇为的热心居民之一。现在,老太太惭愧地对我们说,当时保密性不强,不小心惊动了气象员,不管有没有都伤了人自尊了。老太太说,所以,那气象员见了我们几个居委会干部,都不大理睬,墨镜从来不摘下来。他老婆还好。当然,老太太很客观地说,后来警察都不追查了,我们还怀疑什么呢?最多就是怀疑他的气象预报准不准,谢天谢地,他现在也不怎么出来乱报了,听说首席预报员,一个月也快一万块呢,他老婆不工作也正常了。这世道真是奇怪,你看看,明明都预报不准,还可以拿国家那么多钱!我孙子光光算术不好,他妈妈一看考卷每次都打他手心,我就说了,算不对就算不对,大不了我们以后当天气预报员去!
三
那天晚上,我在大超市意外地发现了气象员康健一的妻子。她的浓密的头发上,扎着栗色丝巾,冷柜的灯光打在她白净的脸上,她在对比挑选大瓶的酸奶,身边的手推车里堆着满满的商品。这的确是一个悦目的女人,比她的脸更悦目的,是她的身形线条和动作。我不由跟在她后面,在猜测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丈夫成天在公交车上唱歌?这事她到底怎么看,事情的成因?他在家里表现?他本人能接受采访吗?我还想她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得了呢,是不是我可以由此接近她,跟她聊聊,外面就有一个玛琪雅朵咖啡。我赶紧摸包里的证件。在。
出超大市玻璃门,一眼就看见气象员康健一就在超市门口,非常酷,依然戴着冷峻的墨镜。他大步过来,接过妻子手里的东西,走向停车场。康健一把东西放后箱,就去开副驾座的门,随后的、空手的妻子,提起裙边直接就上了副驾座。我注意到,气象员的手很随意地搭在车门顶框上,如果是像宾馆门僮那个的掌护姿势,一眼就让人看出是怕你蹭到头,气象员的手势不是那样,他甚至随意到你可能以为他手没地方放,但实际,他的手,的确为妻子的头顶防护了那个可能的磕碰。
车子绝尘而去。我直愣愣地在那里看了好一会。这不是奇怪吗?气象员有私家车,可是,他每天都乘BRT公交。到底为什么呢?真是爱那样的唱歌方式?像我们老大说的——极其热爱生活?看他对妻子不动声色的体贴样子,怎么能相信他脑子有病?
次日我又去BRT的2路车等气象员。在第三天的下午,我碰到了他。照例,他对着车窗外灵魂出窍一样大声歌唱,和上次一样,他挂着耳机。间隙,我直截了当到他身边,我说,我要请你喝茶。显然,他已经忘了我这张大众化的脸,但看他墨镜以下的表情,似乎也不能把我算着陌生人。我趁机像熟人一样笑了一下,说,今天又碰上了,很想和你聊聊天呢。
他似乎束手无策了,我是猜的,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就那么站在他身边,还有一站路就到了,我以为他会再唱一遍,谁知他看着车窗外,并没有再出什么声响。他下车的时候,我也跟了下去。
我们坐在云水间茶楼。他那边能看到我身后镂空的木雕窗花外一个水库改的湖水一角,他老是看着我身后,因为戴墨镜,我觉得他老在看我的腋下。
我说,你总戴着墨镜吗?
他点头,开始一丝不苟地看着我清洗茶具。他并不解释,也不展开话题反问我。我用木镊子烫洗着薄瓷功夫小杯,像是对同事朋友那样突然冒出了一句调侃:你是怕观众认出你找你签名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不知轻重。但是,他依然没有表情地看着杯子,看得很专注。那一下子,我真觉得他是个二百五。谁假想着自己充满了粉丝的烦恼?
其实我也不认同自己这种不礼貌的判断。很快地,我们都喝上了茶,慢慢品着。茶一般,但颜色清绿,我看着舒服。我决定要酝酿一个好的重新开始,他突然说话了:现在的茶,简直是魔术。我一时不明白怎么接,他慢慢地说,别人给我了个三百块的茶,那天一个茶专家到我办公室,一喝,就说起码要三千多一斤!
我接着他的话题,说了另外两个更典型的事例,我说,别人给了我两小包,说是九千块一斤的极品铁观音。我拿给一个斗茶大师吃。结果,他说我的茶最多五百元。混乱的不知是茶,很多东西都是魔术。呵呵。我说,你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吧?
他摇头。
我说,你给别人的印象,很有生活品位。
他淡漠地摇摇头,声音也很淡漠:我的眼压偏高,怕光。我不喝茶,也不太习惯和人面对面聊天。
那你休息的时候干什么?我说。
那就休息啊。休息累了,我会听点音乐。
喜欢音乐?
他不置可否。我给他续杯。真不习惯在室内和这么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对坐。安静了一两分钟,光听到杯子拿起、放下和畷茶的轻微声响。在我终于下了决心发问,我们的声音对撞了。我说,你在公——他也开口了——我们家的后山——我就赶紧收声,让他说。
他说,我们家的后院有个小山,很多的细细的竹子丛,像中楷毛笔画的极细的叶子,毛绒绒的,远看像动物的皮毛。一簇簇地围抱着长。一年里的很多时候,山上开着多种小野花。我妈妈喜欢摘几朵,或者几支绿竹叶回家。有的花还没有等到我回家,它就萎谢了,比如一整把的蒲公英。三角梅也不行。她喜欢古典音乐,我回家的时候,家里总有一小撮野花和古典音乐在等着我。
你喜欢古典音乐是吗?
气象员竟然摇头:算不上喜欢,只是我习惯了它在我耳边,我习惯了一进家门,就听到它们,这使我安定……满足。我一进门就要听到,甚至差洗手时间也不自在。我妈妈就是这样,她出门的时候也开着音响,她叫“煲”,煲过的音乐才是最入耳的,一推门,音乐就扑耳而来……
我猛然想起来,他母亲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这样说,初听者根本想不到是在说一个死去的人。
我说,你父亲喜欢吗?
我五岁的时候,他就走了,对他我没有记忆,但是,我母亲说,我没有遗传他的好嗓子。
还记得你第一次在BRT公车上唱歌,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坐那车的时候吧。
为什么唱?
有时候你吹口哨,你能说清为什么吗?
我笑起来。嗯,不过,我没有经常吹,也没有……你那种有规律的做法,我随便吹,还有,我不高兴的时候,可能就不吹了,我力图说明他的行为和吹口哨不一样,他干脆地打断了,那你有没有大声呼吸、深深呼吸的时候?他总结地说,一点儿也不奇怪。要是你试了一次,你就会感觉那样很舒服,很好。
我说,如果你在普通公交车上,在地面上开的那种车,你会想唱吗?
他摇头,我不喜欢看到人。那会影响我呼吸。
最后一个好奇,我说,你不能用别的歌来呼吸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说。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他很决绝,压抑着冷酷和愤怒,但是,他摘下了墨镜,我大吃一惊,看到了和墨镜的形象展示出的截然不同的东西,他显得卑微、无助,尤其那眼神茫然、哀伤而羞怯。我的脑子里一下滑过高脚酒杯的那种“小心轻放”的易碎品标志。我的内脏的不知什么拐弯的地方,痉挛了一下。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在采访我。我不愿意接受采访。如果你写了这些,我就告你!
不看他的眼睛,他的话总是给我感觉很决绝。我看着他给他倒茶。
他看着手里的墨镜,在呵气除污。
真希望他把墨镜戴上啊。他的强悍冷酷才会激起我的斗志,扫荡我的怜悯。但是,鬼使神差,他脱下了他的墨镜,我看着他没有墨镜保护的脸,甚至比他脱光了衣服还要令我无措。他根本不能正视我的眼睛,他那怕光的、总往桌子两边看的眼睛里,闪挪着是那么无助的、茫然的、混杂着哀伤和羞怯的光。他在单位,在人群里,他一定是个受气的能委屈自己的角色。
我的腑脏深处再次针尖一样轻微地痉挛一下。
(中篇未完)
(实习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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