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替 身

2018-05-23 02:14 编辑:丁以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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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微明。虽是初冬,风像刀刻。我跟在母亲身后,去县城。山路崎岖,母亲挑一担菜,一箩筐萝卜一箩筐白菜。扁担的绳子绾得很短,堆得像山一样的两筐菜,直接就顶到扁担上了。母亲个子小,像挑着两座山。累了,母亲歇息。她把扁担抽出来,扛在肩头,像一只麻雀嘴衔一根长长的树枝,有些头重脚轻。母亲走在山路上,不时放下担子,掏出手绢擦汗。母亲的手绢一会儿就全湿透,擦汗前得先拧出一些水来。母亲嘴里叹出的气息,瞬时在空气里形成灰白的雾。

  天真的是冷了,母亲说。

  我并没感到冷,也不累,我爬惯了山路。山路向远处延伸。

  集市闹哄哄的。母亲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担子放下来,她蹲在箩筐旁。我离她一步远站着。地上有些潮,有些冷。别的庄稼人,把扁担搁地上,就坐上去。母亲不坐,她说,搁在肩上顶在头上的东西,不能坐。她一只手扶着扁担,让扁担立起来。伸向高空的扁担,让母亲的个子显得更小。

  不断有人过来,问母亲萝卜白菜卖么价。母亲说:“不卖,只换。”“换么东西?”“旧衣裳。”“多大的?”母亲这才抬起头,用嘴指一下我:“他穿的。”我脸热辣辣的,像有火把在炙烤。

  我们兄弟6个,像穿萝卜片似的,一个挨一个,却都还未长大成人,正是能吃不能做的时候,靠父亲种地养活我们。父亲膝盖受过伤,下不了重力。母亲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这让我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总也见不到现钱。过年,我们也不像邻居家的孩子,会有一身新衣服穿。过年的时候,母亲只会给大郎做一套新衣服,大郎穿了二郎穿,二郎穿了三郎穿,到我这儿,那衣服就太旧太破,穿不上身了。但母亲从没让我委屈,每年入冬,她都会到城里去一趟,拿一些衣服回来,有外套,有棉衣。母亲去的时候,会挑一担菜,堆得像山。母亲说,她有个远房的表姐住在城里,他的儿子比我大一岁。他穿小了的衣服,正好给我穿。但母亲这个表姐,和比我大一岁的那个表哥,我从未见过。我几次提出,要到城里见表哥,母亲说,表哥在武汉读书,很忙,以后会让我见的。我现在知道了,母亲的表姐和我的表哥,是没影儿的事。

  母亲为何不告诉我衣服是换来的,怕我们嫌是别人穿过的?这次为何带上我,可能是我说我不想读书的缘故吧。母亲没有说,有些事,她一句话都不说,让我们自个儿去想。

  我一直将头低着。那些人走过去了,身后留下他们的叹息:“这么干净鲜嫩的萝卜白菜,可惜家里没有这么大孩子能穿的衣裳。”

  不久,走来一个中年女人,她白净脸,头发高挽,穿着浅蓝色罩衣。她的穿戴和长相都很体面。她不看萝卜白菜,盯着我看。“这孩子长得挺疼人。”她说。我心里一热,然而,脸却再次发烫。她说:“你们跟我走吧,我家有他能穿的衣服。”

  母亲挑着担子,跟着她走,她说:“不用挑担子,放这儿吧。我要不了这么多菜。把箩筐的绳子绊住菜,没人动的。”母亲不放心,坚持挑着担子,跟她一起走。

  我们跟着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进一个巷道,接着走进她的家。那是一套很干净的房子,装修讲究。整个屋子,包裹在金黄色木头里,像宫殿。这是一个富有的人家。

  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她打开一个木柜的门,里面立着一只旅行包。她把那只旅行包递给母亲,说:“拿去吧,都是衣服。”母亲去摸旅行包,想打开看看。她说:“不用看,都是他能穿的。”

  母亲拎起旅行包时,身子歪了一下。显然,旅行包是满的。母亲进来前,一直把担子挑到她家门口。母亲把菜往她家抱。她拦住了母亲,只从母亲怀里拿了一棵白菜,两三个萝卜。她说:“够了,吃不了,烂了。”母亲说:“那多不好意思。”母亲又塞给她三五棵白菜、十个萝卜。母亲说:“萝卜好放,用沙偎起来,烂不了。”

  我们要离去时,母亲到底忍不住,问了句:“你儿子的衣服?”

  “是的,我儿子的。他都能穿。”那个体面的女人望着我。

  我们往外走,她突然一步踏过来,堵在我面前说:“让我看看。”她说着,把一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就那么凝望着我:“太像了,太像了!这眼睛,这鼻梁,跟我儿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体面女人冷漠的脸上掠过一阵喜悦,像冰面上掠过一缕春风。

  母亲声音大起来,颤声问:“你儿子呢?”“走了。”“出去读书了?”母亲有些不安地问。体面女人没有立刻回答母亲的问题,她双手依然搭在我的肩头,凝视着我。我不敢正视她,头歪向一边,眼角余光看见她朝向母亲。“他死了,今年夏天,就在金沙河水库。”

  在县城或乡村,淹亡的事,每年都有发生。

  我只觉得脊背一凉,似有一把刀在上面划过。我看见母亲像突然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定在那里。体面女人接着说:“怨我。放暑假后,他们学校填一张什么表,要相片,他照了一张,彩色的。所有同学都是彩色的,可他偏偏洗了一张黑白的,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还是他的班主任告诉我的。我叫他再去洗一张彩色的,他答应了,我没再问。后来才知道,他又洗了一张黑白的交上去了。我哪里知道,这都是预感。我真糊涂,就是没往那方面想。我的父母都在武汉,是武大的教授,我要知道这样,把他送到他们那儿去过暑假,就好了。我真是的,真是的。”

  体面女人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说:“就是这张。他叫小五,其实是我的独子。”屋里没有镜子,我看不清自己,我不知道我像不像墙上这个孩子,也不知道墙上这个小少年像不像我。我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虽然是黑白照片,能看出一张灿烂的脸。

  体面女人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她的声音趋于平静。“可怜他走的那个下午,我竟然还说要打死他。”她接着向我们讲述那几天发生的事。她说:“那天上午,他跟同学打架了,让同学家长告到家里。我训斥他几句。他顶嘴。我气得大骂‘我打死你’。你们知道的,我不是一个粗俗的女人,这只是我们这一带的口头禅,哪个当母亲的,舍得把自己的孩子打死。再说,那也是犯法的事。可他竟然往心里去了。这事过了好几天,我都忘记了。一天午饭后,他出去找同学玩,本来都走出去了,突然又推门,把脑袋伸进来,冲我说,‘妈,你不说要打死我吗?你打死我吧,你今天打死我吧。’我没理他,只当孩子记仇,没成想,他是出去玩水去了。5个同学,两个会水,两个不会。不会游的没敢下水,会游的没事。他会一点,下了水,就沉下去了,再上来时,身子都冰凉了。”

  她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眼泪从她那长睫毛上滚落。她把旅行包的拉链拉开,让我们粗略扫一眼,都是很鲜亮的衣服。

  我恍然明白,这个体面的女人,为什么像山野里的花,艳丽,却有被秋风扫过的痕迹。

  母亲很难堪地站在那里。母亲说:“大妹子,我们得走了。”说着,我们继续前行。那个女人说,让我再看一眼。说着,她拉起我的手:“像,真的很像。就跟他这么大。”她问母亲,“为什么不给他买新衣服呢?”母亲说,“这一担箩卜白菜卖了,再去买新衣服,只能买一件。要是换旧的,能换五六件呢。”她苦笑一下:“也就是说,挺困难的?”“孩子多。”“几个?”“6个。”“都是男孩?”“嗯,都是儿伢。”

  我内心有一丝不安,觉得弟兄多是一件丑事。她突然笑了,这让我更觉得我和母亲在她面前有些丢人。母亲在这个体面的女人面前,一直微低着头,一副卑微的姿态。她的不幸,让母亲忍不住,将下巴壳微微地抬了一下。

  “让他给我当儿子吧。”体面女人说。母亲惊诧地抬起头来,说:“我养得起。”母亲又说:“我的儿子再多,也是我亲生的,我不往外送。” 母亲转身朝她一笑,但语气很坚定,暗含一种不满。体面女人冲母亲歉意一笑:“我是说干儿子。”

  我们红安县有个风俗,金贵一点的孩子,喜欢认干爹干妈。这干爹干妈,得是有身份的人,家庭条件要好,过年过节要给得起红包。干爹干妈喜欢这孩子,是孩子的护身符,命里给孩子送福,挡灾乱。看她这身打扮,这房子,这家里的摆设,应该是不错的人家。但母亲没有正面回答,说:“你喜欢他,我有空就带他过来,让你看看。”

  她望着我,一种疼爱的目光。她说:“他最爱穿运动服,你能把这件运动服穿上,让我看看吗?”我点头“嗯”一声,弯腰去拉旅行包的拉链,母亲制止了我。母亲说:“大妹子,我们还有事。下次吧,下次我让他穿上运动服,专门让你看。”

  她低下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黑眼圈的睫毛下,又滚落一滴泪。

  我们走出巷子,一直往前走,在巷子的出口,她追出来,递给我们4个油炸糕。体面女人显然知道我的母亲还没吃早饭。

  母亲再次回到菜市场,不过,她换了一个热闹一点的地方,把那些菜都卖了,又带我到百货商店,给我扯了两块布。

  在我们石桥河一带,一个人死去了,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他的衣物,都会在埋葬他的那天晚上被烧掉。我们走过一条石拱桥,在桥头,母亲歇息下来,打开旅行包,翻看那些衣服。有很好的运动服。我以为母亲要把这些衣服扔了,扔到河水里,不让我穿他的衣服。但母亲没有那样做。她没有吱声,只是把装着我的两件衣服的轻箩筐移到后面来,把装着那个少年衣服的箩筐移到身前。我懂母亲的意思,她怕那衣服离我近,我害怕。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看过湾子里那些死去的老人留下的照片,看过一次,多少天睡不安稳,总是怕,但这个与我一般大的少年,我一点不怕。他微笑着,微微凸起的下眼袋,把那双眼衬托得很可爱。我没感到他死了,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死去?我不相信他死了,变成了鬼。如果他真的不在人间,那么,他一定是去了天堂,是一位少年天使。

  我说不怕他,只是他的形象并没让我感到恐惧。我只是遵循我们乡里的风俗,不穿一个死去的人的衣服。

  我们往回走,母亲在路上买了几刀火纸。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我,到我们竹林湾的北山洼。她在山洼里,选了一片向阳的坡地。母亲把担子放在坡地的林子里,让我跟着她,在村头的麻球家,借了一把锄头。

  母亲回到坡地,挖了一个坑,母亲把那些衣服,连同那个旅行包一起,放进坑里。母亲往旅行包上扬土。我几次想让母亲把那套深蓝色带白道的运动服留下,但最终没有开口。母亲显然知道我的心思。她问我:“你愿意当她的干儿子?”我说:“愿意。”母亲有一丝愠怒,问我:“你嫌我们自个家穷?”我说:“不是。”母亲又问:“你觉得她家有钱?”我说:“不是。”我又说:“我只是觉得她好可怜。”

  母亲说:“她是个好人,她要是不告诉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死了,这衣服,你就穿上了。她把她孩子的衣服给我们,可能是他们城里人不懂咱们石桥河的风俗。她竟然还想让你当着她的面,把衣服穿上。”

  “她没了孩子,心里难过。”我说。

  “所以想让你作为一个替代品,来弥补。” 母亲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快。

  土越堆越高,慢慢地,就形成一个新鲜的圆锥形土堆。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她这是在给那个少年修坟。

  母亲蹲在坟头,将那刀纸掰开,点燃。母亲边烧纸边说:“小侄子,北山洼风水好。你背后是山,前面是水塘,水塘下面是谷田。你热闹着呢。有小孩子跟着大人们到田边。但是,你一定不要找四郎,也不要找那些孩子当替身。大娘跟你留意着,有了替身,我就来告诉你,但是,你答应大娘,你不要去主动找替身。大娘给你立了坟,你就有屋住了。现在,大娘给你送些钱,入冬了,天凉了,你置办一些衣服……可怜的伢,这么小就走了。”

  母亲让我磕头,我不磕,我只磕长辈。母亲说:“死者为大,他是你哥,磕吧。”我就磕了3个头。母亲没有磕,弯下腰去,低头行礼。她张嘴还想说什么,停住了,直起身对我说:“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母亲想了想:“叫他亮娃吧,照片上,他那双眼亮得像镜子。”母亲再次低头弯腰,说:“亮娃,大娘给你立了坟,以后,你就是我的儿,我年年冬天来给你添寒衣。我知道,每一个到那边的人,都想早些找替身,要投胎做人;我也知道,你是好伢,你不会害人。大娘求你一件事,你别刻意找替身,等有人意外没了,我就来告诉你,带你去找替身。”

  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在林子里向远处飘去,又被风吹回来,悠远而震颤着。我本来不害怕的,那样一个少年,我从未觉得他死去了,但母亲的话,让我头发根根奓起。我拽着母亲的衣角,让母亲早点离开。

  自此,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会用包袱包裹着几个馍、一个苹果,带着我,到亮娃的坟头,烧一刀土纸,供上供品,说几句话。

  父亲对母亲为这个新坟所做的事,很不满意,几次问母亲他是谁。母亲说:“你别管。”我想跟父亲解释什么,母亲用目光制止了我。母亲偷偷地对我说:“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不灵验。”我不知道,母亲说的不灵验,是不是让他不要找我当替身。

  春节过后,我回到学校,融入一群野孩子之中,几乎忘记了那个亮崽。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正在树荫下看一本小人书。母亲抢过我的书,把它扔在凳子上,拽着我的胳膊就走。母亲走得很快,我的胳膊被她拽得生疼。我被母亲带到亮崽的坟地。

  母亲来不及像以前那样,弯腰低头行礼。她站在亮崽坟前,对着坟堆说:“那边车祸,撞着了一个孩子。我知道,不是你找替身,你是在水里淹着的。他是在旱路,是车祸,他不是你抓的替身。那孩子真可怜啊!不过,现在有现成的替身,你快去,你快去吧,跟着我走,我这就带你去。”

  母亲说着,伸手一抓,像是在空气里抓住了他的手。母亲的这个动作,让我头皮发紧。母亲接着伸手抓着我。她就这样,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空气,两手后背着,身子前倾,沿着林中小路,一路狂奔。这片林子以前是没有路的,母亲和我来的次数多了,就有了路。

  母亲一路走得很快,她怕那个被撞孩子的尸首被运走了,更怕他的魂被带走了。母亲一路跑着,我也跟着跑,我几乎跟不上母亲。有几次,我的手从母亲的手里滑落,我落在母亲身后。我看见母亲身旁有一团黑色的东西跟着,有时像是母亲的影子,有时,轮廓又像是一个小男孩。我怀疑他就是亮娃的灵魂。

  我们跑过后山洼,跑过几条水稻田,翻过一座山,来到一条土路上。我老远就看见路和路旁的地里围着很多人。我还看见,有穿着公安局衣服的人,在那些人旁边指指点点。

  母亲“拽着”亮娃,像冲刺的运动员一样,闯过公安局人伸长的长臂,冲进人群,撞向那拉起的横线。等我跑过去时,母亲已晕倒在地。有人蹲下去,掐她的人中穴,说:“她这么奔命跑来,可能怕撞的是她的儿子。”

  我吓得哭了。

  母亲慢慢地醒过来。我这才看清,离母亲几步远,躺着一个小男孩。他脸苍白如纸,像是静静地睡着了。我从来没看见过长得这么白的男孩。我很快从众人的议论声里,知道这里的确发生了一场车祸,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被一个摩托车撞了。摩托车跑了,他死了。

  母亲说着话。她嘴里像含着糖,口齿不清,话语含糊,像是鬼话。他们听不懂,但我听得懂。我听见母亲说:“亮崽,这个孩子走了,刚走的,还没超过一个时辰,你快带他到那边报到吧。我知道,他不是你害的,他不是你找的替身,你是在水里没的,他这是在公路上哩。但是,现在,既然他没了,有现成的替身,你就带他去吧。快去,还没超过一个时辰。你快去,带着替身,早去早投生……”

  我眼前出现亮崽,拽着这个苍白的小男孩,奔赴阎罗殿的情形。我看见阴森森的阎罗殿的大门慢慢地裂开一条口子,我感到我的脊背也正在裂开,阴森森的冷气往里直涌。

  穿制服的人拽着母亲的手,提撸着我的胳膊。他们把我和母亲拉出人群外。一辆拖拉机开过来,拉走了小男孩。

  一个多月过去了,天渐渐有了春的暖意。我们竹林湾结婚六年没孩子的银山媳妇,说是怀上了。母亲悄悄对我说:“莫不是亮崽投生了?一定是他,终于投生了,重新做人了。”

  母亲再也没有去那个坟头,母亲说,亮崽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年的春天,石桥河一带特别旱,竹林湾人家青黄不接。我们一家人,一日三餐吃大米粥、咸菜,吃得浑身酸软无力。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县城。她从床下的坛子里,拿出一坛鸡蛋,有十来个。日子这么紧,母亲竟然攒下了这么多鸡蛋。

  我跟在母亲身后,往城里走。母亲说:“上她家去看看吧。早就想带你去,可是怕去得多了,与亮崽熟了,他会找你当替身。现在好了,亮崽找到了替身。”

  路旁林子里,鸟声如洗。还有溪水的流淌声,那么清脆地响着。我没回应母亲的话。母亲接着说:“那个阿姨那么喜欢你,她家条件又好,你就去当她的儿子吧。”我摇头,但似乎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母亲说:“小亮投生了,这回,你就放心去当她的儿子吧。”

  我说:“不去。”母亲说:“咱可不是图她家有钱,她喜欢你,她太可怜了。她的儿子没了,她要一个替身,替代她的儿子,要不,她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母亲停下来,看着我。她擦了一下眼角,她好像流泪了。

  我朝着母亲点头。我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想让母亲伤心。

  县城快到了。在城门口,母亲把拎鸡蛋的竹篮轻轻搁在地上,直起腰,将我全身打量一遍,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拍了拍我的衣襟。母亲敲开了她家的门。体面女人比以前略胖了些,但穿戴还是那么体面。她望着母亲,愣了一下,母亲说:“前年初冬,卖白菜的。”体面的女人像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但目光依然有些迷茫,直到她将目光从母亲的头上,吧嗒一下,落在我的脸上。她的眼睛一亮,连忙将门彻底打开,将我们让进屋。

  “亮崽找到替身了。”母亲欣喜地告诉体面女人。体面女人却很茫然,似乎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解释说:“就是你那走了的儿子,他找到替身了,投胎了。”她这才冲我们笑了一下。那笑没有内容,似乎与她的儿子没有关系,只是出于礼貌。母亲就把眼神转向我——那鼓励的眼神,好像是让我喊一声干妈,但我没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红着脸不敢看人家。母亲呢,我看见她猛吸一口气,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说:“大妹子,这是我儿子四郎,你上次说你儿子没了……”就在这时,卧室里传来婴儿的啼哭。体面女人就走进卧室,将那个婴儿抱出来,给他冲奶粉。母亲惊讶地问她:“你的伢?”她说:“是的,大儿子走了,在金沙河水库走的。我们又要了一胎。”

  我踮起脚,同母亲一起,朝着那个孩子看了一眼。孩子太小,看不出是男娃女娃。母亲脸上,陡然像有什么东西跌落,神情空旷而无望。但这只是瞬间的事,我看到母亲回头的那一刻,笑了,那笑容一直延续到耳沿,是那种舒心的笑。母亲说:“你真行,你有40岁了吧。”体面女人笑道:“43。”母亲说:“43了,还生了这么疼人的儿子,你真行。真是好人有好报。”

  母亲把鸡蛋往她家桌子上捡,她递给母亲10块钱,母亲推辞说:“我们不是卖鸡蛋。这鸡蛋,是我们家散养的鸡下的,城里没有。你刚生了伢,正好用得上。”

  母亲不要钱,体面女人就坚决不要我们的鸡蛋。我们走出门去,同体面女人说了声再见,就轻轻地将门关了。

  母亲并没有直接朝向回家的路。她走进一个商店,买了两绺手工油面。她朝店主要了红纸,将手工油面封了腰。那两绺面条,一头宽,一头窄,静静地躺在篮子里,洁白的面条,就像两个穿着红色短裙的白衣女孩,可爱得很。母亲又向店主要了红印泥,将那鸡蛋染了。鸡蛋红朴朴的很是可爱。母亲说:“知道人家生了伢,总得去贺个喜。”

  (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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