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玛:歧途
2018-05-23 20:29 编辑:蔺谷丝
“爸爸,你能写一只小灰兔的故事吗?它不是我们看到的小灰兔的样子,它像我这么高,有和我一样的黑头发,像我一样会说话。”
这是儿子五岁时候对他说的话。
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一刻的情景。他在书房里埋头写自己的稿子,儿子悄悄推开门,踮着脚尖走进来,默默地站在他的书桌边。儿子把两只小手扒在桌子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专心写作的父亲。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注意到这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就在这时,幼小的儿子开口对他说了那番话。
当时,他当然觉得这都是些孩子才会说的话。他没有往心里去。
“好吧。”为了尽快打发走这孩子,他应付着答道,“等我写完这本书,我就给你写一个小灰兔的故事。”
孩子很高兴,转身跑出了他的书房。孩子没有忘记给他把门关上,他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够到门把手关门。门关上之前,孩子当然也没忘记再次快活地对他微笑。
他也还记得那天孩子的穿着。灰色松紧带布鞋,白灰蓝三色格纹背带裤,都是出自他妻子之手。
……
时隔三十年后,作家其实没怎么费劲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孩子会在五岁和七岁时对他说那番话。孩子六个月大时的那场唇裂缝合手术很成功,但后来,他在说话上还是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练习。作家的妻子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坚韧,每天都在训练孩子说话。孩子五岁的时候,一句话只要经过几次练习,他就可以像他们一样发出清晰而准确的声音来。所以,孩子那句“爸爸,你能写一只小灰兔的故事吗?”一定也进行过许多的练习,直到练得很好了,他才郑重其事地走进他的书房来对他说。七岁,孩子要下山上学,也就是从上学开始,他们其实就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告别。孩子似乎把那句话,当作了他们临别的赠语,只是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而已。三十年后,他停止了平庸的写作,坐在轮椅上度日,虽然时日无多,但拿来回忆往事却绰绰有余。上轮椅好比上岸,作家坐在轮椅上回首往事,就像在岸上看别人在河里游泳,他发现自己比过去更能将往事看分明:这孩子跟许多人一样,也有着冥冥中被安排好的一生……先是小学,上完小学后,接着是中学,中学那孩子就到城里的学校住校了,每到周五下午,孩子坐中巴车到山下的马路边,然后步行上山回家。周日下午,他又步行下山,去等中巴车到学校去。寒暑假孩子会服从老师或父母的安排,参加各种夏令营、冬令营,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太多。孩子在家里的时候,也总是有做不完的功课。一家人的夜晚常常是这样的:他在书房写他那总也写不完的书,妻子在隔壁的房间做针线,孩子在自己的房间内写作业。作家竟然不记得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再将自己刚写的小说念给孩子和妻子听。再后来,孩子念完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留在城市工作。十多年来,他换过许多的工作,生活得不尽如人意。现在,年近四十的他,在一家工厂做着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一周休两天,月底领工钱。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不管过得怎样,每到年底,他都会回家来陪他们过春节。但每一年,回到他们身边的那个人,似乎都与那个站在他的书桌边,要求他写一个小灰兔故事的孩子不相干……那可是他唯一的孩子。作家意识到他欠了这孩子什么时,不由得感到了内疚、悲伤。
作家下定决心,要写一个小灰兔的故事。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作家决定在儿子回到家里之前,把这故事写完。
每天,作家都让他的患了老年痴呆症,但四肢健朗的妻子将他推到书桌边去——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的一只手已经不太好使了,他用另一只手敲击键盘。有时,他能敲下几行字,有时,他什么也敲不出来。他很气恼,把敲不出东西来的责任归于冬天。是啊,窗外白雪茫茫,一片寂寥,那片树林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在他看来,冬天就像是用来钉棺材的钉子,又冷又硬,有什么东西能在冬天出得来?作家很苦恼。他从网上买了一大堆孩子们看的书来读。他想,总能找得到一个故事,适合小灰兔。他读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有的属于一只小狐狸,有的属于一只大灰狼,有的属于一只小蚂蚁……总之,各种各样的故事,它们各不相同。但作家发现这些各不相同的故事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每个故事都曾挽救了一颗纯真的心。起初,作家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时,他会控制不住地想,不妨拿来一用。要知道,他是个作家,这样的事他并不陌生。有句谚语怎么说来着?如果纸会脸红,那世界上大部分的书都会是红色的。但这一次作家却没法这样干了,因为他意识到小灰兔应该有小灰兔的故事。非常奇怪的是,明白这一点后,作家很快就写出了一个小灰兔的故事,他坐在电脑前,手指一触到键盘,故事就从他的指尖流了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写完后,作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原来,写作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作家也为自己感到遗憾,遗憾自己竟然到人生暮年才发现这一点。
在作家写下的故事中,调皮的小灰兔很喜欢街市的热闹,它常常在白天偷偷下山,化成一个书生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绸衫,摇着纸扇,去热闹的街市上游荡。小灰兔的白日偷行,很快被老灰兔发现了。老灰兔非常严肃地警告小灰兔:“做人是非常危险的!平常人,祖祖辈辈做人,也未必过得好一生。你一兔子,没根没底,冷不丁跑去做人,何苦呢?生而为兔,就老老实实做兔子吧,不要误入歧途!”老灰兔觉得是时候把人的残酷真相告诉天真的孩子们了,于是它把小灰兔的兄弟姐妹们都召集在一起,讲了一个祖传的杀千刀的故事给它们听。这个故事并不是虚构的,是老灰兔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亲眼所见。老灰兔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曾亲眼见到一群人把一个人绑在柱子上,然后用了三千六百刀来杀死他。旁边还有许多人挎着小篮,谈笑风生地排队等着买那个可怜人的肉回去吃。而据老灰兔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说,那个被割了三千六百刀的人,就是一只受人世诱惑,半途跑去做人的兔子。小灰兔的兄弟姐妹们都被这个故事吓得晕了过去,但小灰兔却不怎么相信,因为只有它偷偷去过人类的街市,它到人类的街市上去了那么多回,所遇之人都很和气,而且,人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小灰兔很喜欢。它一点也没觉得危险。再说,老灰兔平时没事就爱吹牛皮,说话常常夸大其词,所以小灰兔就断定老灰兔是在吓唬它,于是就拿它的话当了耳边风,还是经常偷偷跑到街市上去。化成人的小灰兔风度翩翩,街市上的人都以为他是富人家的子弟,渐渐有许多人打听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人是非常非常喜欢钱的,这一点千真万确——小灰兔很得意,它到人类的街市上去得更勤了。有一天,穿着绸衫的小灰兔从街市上走过,突然,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从楼上掉下来,正好打在它的头上。小灰兔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极美丽的少女,正羞怯地从二楼的窗口往楼下张望自己。一时间,小灰兔只觉得目眩神迷,一下爱上了这个少女(一眼动真情,这在兔子的世界里是不太可能发生的,兔子们至少要在一起啃掉超过十二根的胡萝卜后,才有可能爱上彼此,只有轻浮的人类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话)。心里有了爱情的小灰兔,不再甘心只是白天为人,它想在夜里也做人。于是,小灰兔就去向兔子界的巫师、老黑兔求救。老黑兔拿出一瓶人的拳头大小的药,这药黑漆漆的,谁朝它看上一眼,谁就有如坠深渊之感。在把药交给小灰兔之前,老黑兔照例对小灰兔说了一大段话。老黑兔说:
你这样的兔子我一生见过多少!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我真是说厌了!可悲的是,隔不了几年,我就又得说一遍。现在,我也得对你说一遍。这是规矩。
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人的言行是不一致的。比如他们嘴里喊着人人平等,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人类的一个国王患病,需要换个好肾脏,他就有办法让全国人民都去做个体验……你以后会明白的。人话不好懂,但更不好说。听不懂人话事小,说不好人话才麻烦呢。上帝造物时,让每个物种自己选择自己的语言,除了人,没谁选择说人话,即便是老虎这样厉害的家伙,也没敢选择说人话。可你吃下这瓶药后,就要开始说人话了,这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说得不好会有性命之忧。你得记住了。
我还要告诉你,你常常偷偷跑去的超市,人类自己还有个说法,叫社会。你看到的街市很规矩,人们面带微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卖的也都是寻常之物。但社会就不一样了,社会笑里藏刀,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买卖,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会发生,一句话,什么样的罪恶都有。
人有一样东西很珍贵,很美好。这东西叫真爱。人类的真爱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多少好兔子毁于人类的真爱!人类自己对他们的真爱也不甚明了,他们想尽办法保护他们自认为是珍贵的东西,他们建立军队来保护他们的国家,他们制定法律来保护他们的生命和财产,他们为了寸草不生的土地流血,他们还约定俗成,不打彼此的狗,他们门前的树木都有人看守,但是他们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保护他们最珍贵的真爱。因此,人类的真爱非常脆弱。真爱一旦消失,人会变得与猛兽无异,到那时,只怕你会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真爱呢。唉,我现在说得再多,你也不会往心里去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人类的真爱已蒙蔽了你那颗原本星星般明亮的心。我只告诉你一件确定会发生的事,那就是如果你所爱的女人不再爱你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变成诅咒,到那时候,我的药就会失效,你会如她所愿,死去,或落入任何可能的悲惨境地。死亡算是很仁慈的,最可怕的是死不了,又活不好,到那时,除非有人能把你的经历编成故事,否则,你终生都只能待在那悲惨的境地里——你可想好了?
这些话听上去非常可怕,可是,被真爱蒙住了心窍的小灰兔哪里听得进去?它毫不犹豫地从老黑兔手中接过那瓶黑色的药,一仰头都喝了下去。小灰兔可以白天黑夜都做人了!起初,他和那少女日夜厮守,过得很幸福。人类的生活在他看来简直就像一罐蜜。偶尔,幸福的小灰兔想起老黑兔的话,嘴角还会浮现一丝轻蔑的笑呢。可人世间的好事物从来就不长久,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在人类的生活里下了个恶毒的咒语——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很快,小灰兔在人世间的生活起了变化,甜蜜的东西渐渐少了,苦涩的东西渐渐多了。小灰兔所有的本事在人世间都用不上,要知道,它可是兔子中不可多得的好兔子,聪明,机灵,有教养,而且非常非常善良,到哪里再找得出一只这么好的兔子来?可是,再好的兔子,也做不好人,做好一个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把老虎的凶狠、狼的残忍、狐狸的狡诈加在一起也不够做人的,只怕把所有动物的长处加起来,也都不够做人的。可怜的小灰兔,在爱人的眼里,很快就一无是处了。他再爱她,又有什么用呢?爱人看他的眼光,渐渐变得又冷又硬,简直扎得死人。小灰兔想起老黑兔的话,整天战战兢兢的。可他越是战战兢兢,在爱人的眼里就越是委琐无用。终于,有一天,在他不小心摔碎了一只饭碗后,那女孩再也无法忍受,破口大骂道:“你这挨千刀的!”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悲惨了!作家想到这是写给儿子的故事,马上又春节了,他就想,一定要把结局弄得喜庆些。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故事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作家想到儿子,于是与故事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最后,他终于将结尾稍微修改了下。他让那负心的女人只是骂:“给我滚得远远的,你这没用的东西!”
小灰兔就滚得远远的了。但是,没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作家心里也没个数。垃圾?很多垃圾都可以回收利用。蚯蚓?蚂蚁?麻雀?苍蝇?还是什么别的?作家一时想不出来,也懒得猜。改完结尾,他可是累坏了!再说他一向都懒得猜,他喜欢让读者猜。
很快,春节到了。小山沟对面的农家燃放鞭炮的夜晚,那在城里做仓库管理员的儿子回到了家。他依然是个仓库管理员的样子,穿着一条又旧又肥大的牛仔裤,从棉衣袖管里伸出来两只冻得通红的粗大的手,唇上浓密的短髭,盖住了那道淡淡的疤痕。他也还是跟从前一样沉默,只是背比先前佝偻了些,头上还多了几根白发。显然,在度过了一个没有童话故事的童年之后,他的人生一直没什么起色。
作家赶紧把自己写好的故事打印好拿了出来。他让妻子烧了一壶热乎乎的茶,端来好吃的点心,一家三口围坐在书房里温暖的炉火边后,作家开始把小灰兔的故事读给妻子和儿子听……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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