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问米
2018-05-23 21:04 编辑:督绮彤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让。
是的,我需要解释一下,我如何与他相识。
这涉及我的工作性质。怎么说呢,我是一个摄影师。当然,这是我的副业。我没有兴趣说我还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为无可圈点。可以叫作公务员。但其实,只是在殡仪馆里做一些迎来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所以,我会重视这份副业。它让我觉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当然别人未必这么看,毕竟,我是个很容易自尊心膨胀的人。
问题在于,摄影师也并不完全是个理想的职业。因为业务范围广泛,我替人拍过结婚的Video,拍过宠物,也偶尔为了紧巴的日子,跟踪过一两个明星,拍过她们的闺中秘事。但我要说明的是,我是个将兴趣和事业处理得壁垒分明的人。不要以为我没有原则。因为我的原则,我才会和老凯相识。或者说,我才愿意搭理他。
老凯的丈母娘死掉了,在我们的殡仪馆火化。
那天的丧礼,租用了我们最大的一个厅,极尽奢华。排场摆得很足,包括全程录像。我对这一点很不解,毕竟不是什么伟人的遗体告别仪式。录像的意义,除了让亲友在痛定之后再思痛之外,难说还有什么历史价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并不舒展。听说是胃穿孔死掉的。这就让整个事情变得勉强。前来吊唁的来宾在礼堂外面,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一个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电话给股票经纪,面部表情丰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妆棉,将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点点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无聊赖的样子。
的确,即使从专业的角度,我也觉得准备的时间过于漫长。依客户的要求,将雏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熏衣草一层层摆成俄罗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确实需要时间。何况这个方案,是在追悼会开始前两个小时才告诉我们。而那两只棉纸扎成的仙鹤,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么都摆不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派头,也实在叫人郁闷。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有一个哥们儿,叼着烟扛着摄影机走来走去。我说,哥你差不离行了,这么走我眼晕。他轻蔑地看我一眼,说,什么叫差不离?没个合适的机位,拍出来效果不好你担当得起?我就闭嘴了。他是客户从电视台请来的摄像,以掌镜一档大型相亲类节目而闻名,所以拍活人还是蛮有经验的。他突然一拍我肩膀,说,小伙子,人生没有NG。这可吓了我一跳,这么有哲理的话,搁我们这儿就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干笑着走开了。
这又忙了一阵儿,我正训一个刚来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联给贴倒了。老李过来慌慌张张地说,那哥们儿不行了?我说,谁?老李一指,摄像。我一看,哥们儿脸煞白,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劲儿淌。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发抖,说,早上喝了碗豆汁儿,刚跑了三趟厕所。得,又要窜了。看他那熊样,我心想这还真是英雄气短。我说,赶紧的,回家歇着去吧。他为难地说,那这个怎么办?我说,不拍了呗。他说,那不成,定金都收了。说完脸色一阵发青。旁边老李就说,马达,你不是摄影挺能耐的吗?帮帮这哥们儿。我说李叔,我哪敢来班门弄斧。哥们儿眼亮一亮,说,那谁,你摇镜特写什么的,都会吧?我冷笑一下,心想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这儿臭显摆。就说,不会。转身就走。哎……他痛苦地抬抬手,说,得,就你了。
要说人在这镜头底下,都挺能装。该肃穆的时候格外肃穆,号得也一个比一个带劲儿。孝子贤孙们赛着哭天抢地,生怕日后翻了带子出来,被人咂味说不孝遗臭万年。晚上,我一边看录像,一边想,到这时候真他妈的都是影帝影后哟。可一中年男的经过,突然抬起脸,歪过脑袋看一眼镜头,笑了。他这一笑,可把我吓得不轻。到回过神来,赶紧倒带子再过去看。还真他妈的笑了,笑得亲切和蔼。这大半夜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他这笑,是笑给我看的。
一周后的中午,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很沉稳的男声。他说,小伙儿,听你们领导说,老太太那录像是你拍的?我说,嗯,您哪位?他说,我是老太太的女婿。我说,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龙套的,拍得不好您见谅。他说,不,你拍得很好。构图、氛围的感觉,都把握得很棒。我心想,好嘛,还构图,机位基本就没动过。我说,有事您说吧。他说,我想找你合作个项目,你有兴趣吗?我想一想,说,哦,您细说说吧。
就这么着,我见到了老凯。当我见到这中年人,一眼认出他是在镜头里微笑的男人。我当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冲我亲切地笑了,笑容与镜头里一样,然后对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湿热温暖的。
我是个风水师。他说,我找你呢,是想拍一个通灵人物的纪录片。我一听,想都没想就摆摆手。我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我没兴趣。我是国家公务员,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死者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来再折腾一程。他不恼,笑得更亲切了,他说,你这么说,还是对鬼魂不够了解。鬼魂是什么?从科学的角度说,鬼魂实际是某种磁场。你得承认磁场是唯物的东西吧?我不置可否,他继续说,这种磁场是有记忆的,人在生时附于身体。可人要是器官衰坏或者虚弱衰老,产生不了足够的能量,这种磁场就会慢慢离开人体。所以人死以后,灵魂就成为一种脱离肉身的单独的能量体。根据能量守恒定律,这个磁场暂时不会消亡,鬼魂就开始游荡,这就是所谓孤魂野鬼。
我打断他说,您说得是挺科学,可是听起来还是瘆得慌。您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吧?
他说,你听我说完。这些鬼魂在游荡的过程中,会遇到与自己属性相当、磁场接近的身体,就会被接收。这就是所谓的鬼魂附体。而通灵师,就是能够调整自身磁场,与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场记忆系统,就好比磁带上的信息以电磁波的方式,可以反应于被接受者的大脑。这时候,通灵师就像一道桥梁,可以将亡者生前的记忆显现出来。他的喜怒哀乐,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惯常的思维方式,都会作用于通灵人的大脑。所以,所谓死者和生者的对话,就是这么来的。我最近听说,在东南亚的丧葬业,兴起了一种仪式。有很多的通灵师都在那里工作,帮助死者亲友了解遗愿。我想过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我咽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了一些兴奋。但我还是很矜持地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老凯哈哈一笑,说,大不了灵魂附体。你这么壮,对相异磁场排斥力很大,估计没人敢附。谁他妈要真的敢玩儿你,我们就把他的银行密码套出来。
我也笑。我说,老凯,要真这么能耐,你就该把你丈母娘的密码都套出来。
老凯不屑地说,她那点遗产,早就给小舅子刮干净了。那天办白事,我还贴了不少钱呢。
我们就一起大笑起来。在这笑声里,基本上这事就算敲定了。
我们到了越南那天,不怎么顺利。在河内机场,突然停电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上机场停电这种鸟事,也算是开了眼。一片乌漆麻黑中,有个男人用娘娘腔的英文说,所有过关手续一律暂停,直到电力系统恢复。
在黑暗中,我皱一皱眉头,说,见鬼。身后老凯用很干的声音说,说不定真是鬼闹的。
我说,你别三句话不离本行。
老凯说,鬼魂集中的地方,电磁波太强大。以前在美国的爱达荷州,有一个牛奶厂经常停电,后来发现那地方以前发生过爆炸,死了很多人。再后来,他们就引入高压电。整整电了两小时,从此消停了。我听说河内机场,以前死过不少人。
我说,行了,别说了。
这时候,电来了。一片大亮。
河内连着几天都阴雨连绵,还剑湖上一片雾气。我问老凯,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老凯说,不急。
我笑一下,你不急我也不急。有吃有住,我就当来度假。
我自己一个人去城里逛。逛到傍晚,坐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碗牛肉粉,又要了一个法包。法包味道还不错,价廉物美。吃完接着逛,同春市场一直逛到三十六行。我又买了许多蜜饯,边走边嚼。三十六行很有意思,同业扎堆。炊具、雨伞、布料全都摆在一块。有一整条街,全是卖锦旗的。我走入一条内街,都在卖些民族风味的服装。我知道越南人多是京族。他们的衣服女人穿上倒真是长身玉立,可就是颜色太素了些。经过一家门面小些的店铺,外面倒挂着几件颜色很鲜亮的衣服。我走进去,看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坐着,看见我,也并没有招呼,只是不停地嚼着槟榔。我翻了几件衣服,看上了一件宝蓝色的缎子长衫,就问那老太太多少钱。那老太太看我一眼,半躬起身子,开始讲我不懂的话。她的嘴巴一开一阖,里面是被槟榔染黑的牙齿。我心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微笑地用英文问了她一遍。老太太茫然地看我一下,突然用手挡住了我,说,No!我搁下衣服,抬脚就走。有生意不做,有病!这时候,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穿着小背心和热裤。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叽里咕噜地说半天,一面指指我。那女孩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拿磕巴的中文问,你要买给谁?我想都不想说,买给我媳妇儿。她眼睛瞪大了,反问我,媳妇儿?我估摸着越南人不懂这个,一想媳妇儿也没过门儿,就只好嬉皮笑脸地照实说,给我女朋友,Girlfriend,OK?女孩脸色露出吃惊的表情,你女朋友死了吗?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顿时就怒了,我心想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他妈的咒谁哪?可是我看见她一本正经的脸色,突然觉得有蹊跷。我问她说,你这什么意思?女孩说,我奶奶说你进来半天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寿衣店,值当这么逛吗?
我一听,吓得一颤,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我回身对这女孩喊,你姥姥!你们越南人有病啊,给死人衣服做得比给活人的还好看。
我一路小跑地从内街里跑出来,心里不停说着呸呸呸。这时候天色一沉,毛毛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没带伞,赶紧跑到一个怪模怪样的亭子里去。这时候全球通响起来了,是老凯的声音,急急忙忙的。老凯说,哪儿去了你?到处找。快回来收拾家伙,干活了。
到了云寿殡仪馆,浑身冷得发抖。我们到了门口,却不让停,一直等一架加长的凯迪拉克缓缓地开出来。听见老凯的小助理说,妈的灵车搞那么大有什么意思,睡全家啊?老凯说,小小年纪看不得人好。到哪儿也有先富起来的人。我透过车窗望过去,其实这个排场与殡仪馆的破落实在是不搭调。说起来也是政府机构,看着好久没整修过了。不大的门脸上,有个老大的牌匾,上面的字都脱落了,有年头了。墙上还画了一幅像,也斑斑驳驳的,好像是个梳着大背头的长胡子老头。我说这是谁啊,长得这么喜庆?老凯乜了一眼,说,嗨,胡志明啊。你们八○后就是无知。
我们穿过一条甬道,头顶的日光灯管嗞嗞地响,一闪一闪的。一群人走过来哭哭啼啼,打头的是个小姑娘,手里捧着个黑色的骨灰盒子,经过我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我问翻译,她刚才说什么呢?翻译说,别管她。
殡仪馆的负责人是个秃顶的中年人,广东佬,看见我们迎了过来。老凯使了个眼色。助理走过去,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说,小意思。他立刻喜笑颜开,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好彩,通灵师是个华人,不过等会儿“问米”的时候,他还是会说越南话。主要还是方便沟通,方便沟通。老凯也笑,说,没事,我们带了翻译了。
到了灵堂,看见家属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下了。前排是个穿一身孝服的年轻女人,旁边是个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轻声地呵斥了一声。她抬起头,看见我们正架好机位,细长的眼睛瞟了我们一眼,对后面一个年轻男人耳语。男人站起来,立即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架着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说了句什么。翻译对我说,他说不许拍。老凯赶紧走过来,又将一个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里。男的掂一掂,没言语,转身走了。老凯叹一口气,说,幸好有备而来,现在到哪儿也得钱开路。
这时就看见仵工推着死者的尸体走出来。女人看见了,先呜呜地哭两声,就号起来了。身旁的亲友劝慰了老半天,总算平息下去。我琢磨,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桌上摆的供,琳琅满目。挤挤挨挨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遗像,看起来严肃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终。旁边的翻译就说,这是个出车祸的,才结婚两年。
这时候,走出来一个一身长袍的男人。旁边人告诉我他就是通灵师。虽然我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吃惊。他似乎过于年轻了。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朗。那个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戴在他头上,就成了京剧里的纶巾小生。他举起了一把宝剑,稳稳地放在桌上。旁边的小助理说,呦,来了个令狐冲。只见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喷在面前的黄草纸上,开始念念有词。一唱三叹,倒是好听得很。我问翻译,他在说什么。翻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懂,大概是请各方神圣来帮忙的吧。
我给了他一个特写。突然,就看见他脸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消一会儿,抬起了头,仍然闭着眼睛,人却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大叫起来。旁边的翻译说,她叫老公的名字呢,老公叫有龙。
通灵师开始左右摇晃身体,嘴里喃喃说着话,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翻译说,上身了,问自己在哪儿呢。
女人开始哭泣。
通灵师突然浑身战栗,声音变得急迫起来。翻译说,哎呀颠来倒去说自己真冷啊,真饿啊,这是在哪儿啊。
女人说,夫啊,你回来了。你怎么抛下了我一个呢,还有我们的儿子,他才刚刚会叫爹呢。
女人说完又开始大哭,问她男人在底下好不好。通灵师闭着眼睛对着她的方向,突然也发出了哭声。我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男人,他哭得极为动听。这哭声内容丰富,里面有不舍、爱怜和悔恨。
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给我们儿子取个名字吧。
通灵师停止了哭声,拿出一张报纸,用手摩挲。然后用蘸了墨水的毛笔,哆哆嗦嗦地在报纸上画了两个红圈。然后将报纸掷向女人。女人的亲友赶紧捡起来。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没看见他勾了个啥。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女人又开始哭。翻译听了听,说,这是个什么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广告上去了。
女人突然站起来,高声叫喊起来。翻译在旁边急急地说,你这算怎么回事?你到死做事都这么吊儿郎当,给儿子起这么个坑爹的名字。
我看了翻译一眼说,你甭跟这儿用网络语言啊。翻译说,别打断我,我怕你不明白。[NextPage]
然后女人又开始哭,说,你现在抛下我一个,你去快活了。活着整天不着家,在外面赌赌赌。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们家都败光了,现在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我们开的店,还有一年的政府贷款没有还。工人的工资也没有钱发。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呜呜呜。
通灵师一言不发,听任女人的指责,面目十分宁静。但是,我看见显示屏里,他的脸色渐渐泛起微红。突然,他头一抬,开了口。
这一开口,人们突然都安静下来。我看见翻译张目结舌,赶紧问,他说什么啊?
翻译回过神来,挨近了我说,有戏看了。他刚才说,我在外头赌,你就在家里偷汉子吗?
我也愣了。这他妈是好莱坞还是重口味韩剧啊。
女人愣愣地看着通灵师,开始大哭,看阵势,是骂上了街。通灵师也不说话。偶尔讲一句,那女人就边号边骂。
我问翻译,他们说啥呢?你给翻翻呀。
翻译眼睛瞪得溜圆,说,来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忽然,通灵师的脸赤红,五官扭曲,变得狰狞。他呼啦一下站起来,跳过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后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都看呆了,竟没去拉一把。在挣扎间,通灵师揪起女人一绺头发,一个箭步跑到尸体跟前,撬开尸体的嘴巴,要将头发塞进去。
老凯看见,说,坏了,他要带她走。赶紧和当地的一个风水师傅走过去,合力按住了通灵师,然后将头发从尸体嘴里面抠出来。老凯拿起一张神符,口中念念,啪的一下贴到通灵师的额头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走!
通灵师颤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态澄明。通灵师站起来,与女人与亲友致意。女人惊魂未定,一把推开了他。小男孩号啕。其他人也都纷纷有些闪躲。他无辜地看众人一眼。只有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说你辛苦了之类的话。
老凯擦一把额头的汗,长嘘一口气,说,没想到,到这儿来救了个急。业务还算熟练。
我张了张嘴,到底没问出来:这老北京腔的念诀,越南的鬼是怎么听懂的。
收拾东西时,通灵师走过来,认真地看着我的摄像机。他对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惫。
晚上我们在一个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厅吃饭。老凯叫了殡仪馆的老金和通灵师。通灵师叫阿让,这时候换了身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和个普通的年轻人没两样。老凯和老金觥筹交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我和他们敷衍着,看阿让在旁边,一个人默默地喝酒。我就说,帅哥,碰一个啊。他就将酒杯举起来,和我碰一下,一饮而尽。我说,好酒量。他笑一笑。
我问他,你做这行多久了?他说,三年。然后就又没话了。我说,听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他说,浙江镇海人。
我说,好地方,怎么想到到这里来的?
他说,讨生活。
我心想,刚才那情形,真看不出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这时候,服务生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河上来。老金说,趁热吃,这几天雨多,祛祛寒湿。
雾气缭绕间,阿让抬起了脸。他看着我说,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我正在挤一片青柠檬,手一抖偏了,溅进了眼睛里。一阵酸疼。
老凯也愣了一下,然后立即打着哈哈说,他怎么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们还要跟拍你呢。
阿让摇一摇头,说,信不信,眼神里有。
老凯说,你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使劲揉一揉眼睛,说,你们通灵师,是不是都有忌讳?比如“莫问前事”。
阿让没等我说完,他说,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清晰。我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他。他埋下头,开始吃面前的汤河,一边把牛肉拣了出来。
第二天,我们去了旧城东川市场附近的一个道观。这道观比不得真武观气派,很小,也破落,但是有名,据说在这里求三清灵验得很。每星期阿让有一天在这里“问米”。这儿,会比在殡仪馆收得贵些。因为问的不是新鬼,都是去世很久的了,有些已经快要魄散。用老凯的话来说,磁场很弱,所以要通灵师用大的力气来招魂,是很伤元气的。
这天来问的,是一对华人中年夫妇。他们上初中的儿子,一年前因为考试没考好,从楼顶跳下来自杀了。就这一个儿子,女人又不能再生了。这个年纪丧子,又香火无继,是很痛苦的事儿,夫妇俩就想着有个寄托。亲戚介绍了一个新丧的女孩,做爹娘的就琢磨给儿子办个冥婚,也好在地下有个伴儿。“八字”什么的都看过了,可到底还想听听儿子自个儿的意思。
阿让坐在神案前,脸色肃穆。袍子比昨天的颜色鲜亮,头上戴了一个假发髻,脸颊上印了两块胭脂,模样有点儿怪异。
夫妇两个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女人的眼神有些空,直勾勾地盯着阿让。阿让点起一炷香,口中念念,然后慢慢地垂下头去。许久后,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好像打了一个寒战,抬起头来。眼睛紧闭,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女人失神地看着他,轻轻问,儿子,是你吗?
阿让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阿妈。
这声音很平静,有些单薄,听得出几分稚气。
做母亲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隐忍着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父亲用手抚弄着她的肩膀,说,阿祥,爸妈想你啊。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爸那天话说得重,都是为了你啊。你这是要让你爸后悔一辈子呀。他说完这句话,也泣不成声。
母亲一把推开他,擤了一下鼻涕,说,儿,你走以后,我把房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动。你几时回来都行,爸妈给你留着门。
阿让的声音也变成了哭腔,他说,阿妈,我也想家,可我不认识回去的路啊。你烧几样东西给我可好?
母亲赶紧说,你说烧什么,都烧给你。
阿让停一停说,你把萧亚轩的那张CD烧给我吧。
母亲有些茫然,说,萧亚轩?
阿让说,在书架第三层,就是放我马克杯的那一层,有一摞CD。把立柜上的模型也烧给我吧。
母亲想一想,问,是那个有桅杆的吗?
阿让说,不是,是那只苏联的航空母舰。我拿它参加市里的竞赛得过奖的。
阿让的声音变得有些活泼了,好像一个在生的少年人,在回忆往事。
母亲又哭起来了。父亲说,阿祥,你在底下孤不孤单?爸妈想帮你娶个老婆,成个家好吗?姑娘很漂亮,人也不错,比你大两岁。
阿让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开了口,说,不,我只要小意。
我看到夫妇两个都止住了哭声。做父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他说,小意?你被这个小意害得还不够吗?为了那个女人,你爷爷什么家产都没留给我们。爸妈攒吃攒喝,是为了你将来上哈佛耶鲁,出人头地。你扔下爸妈一死了之,倒还惦记这么个人。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粗重。母亲抱住他,说,你够了,别吓着孩子了。
阿让又半晌没说话。
母亲说,祥仔,你现在要如何,爸妈都答应你。可是,小意是生者。阴阳两隔,你总不能等她一辈子。爸妈是怕你在底下没有人照应。你成了家,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不好?
阿让抬起头,点了三点。
母亲看了,欣喜地执起父亲的手,说,好孩子,好孩子。将来我们老两口百年,咱们四口团聚,也算囫囵有个家了。
这样说完,却又哭了。我推了一个近景,看见她脸上的妆都花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阿让身体又颤抖了一下,轻轻地说,阿妈,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别再哭了,伤身。阿爸,儿子对不起你们,不能尽孝了。你帮我好好照顾阿妈。要听王医师的,血压高,降压药还是吃英国的那种,不要为省钱。阿妈,儿子要走了。
母亲听到这里,大喊一声,儿啊!叫得撕心裂肺,然后昏死在椅子上。
这时候,阿让慢慢地趴下了。
待他抬起头来,那父亲已经走到跟前,老泪纵横,说,后生仔,谢谢你。我们家祥仔,一点都没变。不是受人引诱行错路,现在还是个乖孩子。他拿出一沓钱,点出许多张放在阿让手里。想一想,索性将一沓都塞给了他。
做母亲的,这时也渐渐苏醒过来了。一把抱住阿让,手在他脸上、身上摸索。眼神中的留恋,让我们这些在场的人,鼻子都发了酸。旁边的小助理,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
晚上吃饭,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端了一杯酒到阿让面前。我说,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个大老爷们儿,今天再不信,真的没人性了。
阿让看看我,笑一笑,没说什么。
(实习编辑:白俊贤)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上一篇:飞往巴黎的末班机 下一篇:千万别参加前任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