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淑琪:等

2018-05-24 09:32 编辑:饶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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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心热炽期盼,无怨无悔地守候着时间,全心全意地随着秒针兜圈,完全心无旁鹜。孑然一身的静坐在高士德马路的一隅,只是为着等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不会赴约的人。

  这样痴痴地等,无了期的。

  她会来吗?林绰民一再疑惑。

  林绰民把一口一口灼热的咖啡灌进肚内。

  那一份灼热一直舒缓着焦虑的心情。

  可惜在顷刻间,咖啡已经喝光,而他又再度紧张焦虑起来。他尝试让自己放松下来,却彻底失败。

  没有一刻,那张娇媚的脸孔,那双清彻而慧黠的眼睛,那个修长而雅淡的身影不时在他记忆中浮现。

  “端怡。”林绰民情不自禁地低唤着。念起跟那片温柔记忆同样美丽的名字,他的嘴角自然的向上翘。

  她必定会来的。他暗暗安慰自己。

  可是,他并没有任何把握。

  刚才当他在电话中报上名字时,她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吐出一句:“是吗,你出来多久?”

  语调平板冷硬,不带半分惊喜。

  没有惊,更没有喜。

  “我昨天才出狱的。”林绰民不想作言词上的避忌。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林绰民对她全然不热衷的态度很是愕然。本来准备好要说的话,亦因她的反应超出他预期而散落一地,来不及逐一收拾起来。最后他只能够省却所有的开场语,直接问道:“你现在可以出来见面吗?”

  她沉吟了好一会,然后首次拒绝他的要求:“我最近忙着办一点事情,恐怕没空出来跟你见面。”

  林绰民再度估计错误,登时满心不是味儿。

  他慌忙地说:“我不会浪费你许多时间的,我只是希望跟你一聚。”他强调:“只是一聚。”

  “我不肯定是否能抽空出来。”她支支吾吾。

  林绰民见她已不再坚持拒绝见面,抢着说:“我在老地方等你,你有空就来吧。”然后匆匆挂线,怕她拒绝。

  已经过了一小时,她还没有来。

  林绰民更是不安。

  他所指的老地方就是她家楼下的茶餐厅。若她要来,早已经抵达。

  眼看时间渐渐的流逝,不安的心情更甚,只怕她真的不会前来。这是他绝不愿意接受的。

  只能继续等下去。他要她苦等十年,而他所等的一小时又算是什么?

  林绰民如今方感受到等人的滋味是如此难受。他真不能想象她是怎样等他十年。

  突然心头一震。也许,她根本没有等下去。

  近一年,她已没再探望牢中的他,昨天他出狱她也没有前来。他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太忙了。

  刚才通电话时她那冷淡的语气,仿佛不情愿说下去,更不情愿来见他。

  也许,她真的没有等他。

  已经是两小时了。林绰民越发不安,不愿思考下去。

  “老板,给我一杯咖啡。”已经是第五杯了。

  茶餐厅老板隔了好久才端来咖啡,连忙赔不是:“那个伙计辞工了,因为人手不足,所以让你久等,还请见谅。”

  “不打紧。”林绰民根本不觉得是一回事。反正他不赶时间,而且还不知要在这儿待多久。

  林绰民握着那杯冒气的咖啡,轻轻地尝了一口。那热量再度使他绷紧着的神经舒缓下来。他急急把余下来的咖啡一口喝尽,希望能把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不要再像拉紧的橡胶圈。

  “喝这么多咖啡对身体没有益处的。”身后突然响起一句缓慢而低沉苍老的声音。

  林绰民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刚喝下去还来不及进胃的咖啡俱从喉头涌出来,弄得他咳个不休。

  还没弄清楚是谁跟他说话,背项赫然被人温柔地来回轻拍着,教他受用无穷。

  那人的举动使他忆起母亲。

  当他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每次他咳起来时,母亲总是这般温柔地轻拍他的背项。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绰民但觉暖在心头。却又感慨无限。

  十年铁窗的日子,有谁会这般待他?

  十多年前,他老是爱回避母亲任何亲昵的举动,如今方知其美妙,使他怀念不已。

  “年轻人,你怎么这样不注重自己的身体?”

  林绰民回头望向身后那个关注他举动的人。只见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妇。精神看来还算不坏,只是稍欠神采。身材过于瘦削,但仍算健康的。她脸容和蔼,眉宇间透着祥和的气息。林绰民只是瞧了她一眼便心生好感。

  她再一次使他想起母亲。他已没见母亲十年有多。可不知母亲是否老了许多。

  犹记得最后瞧见母亲时,她一脸的无奈与失望。

  十年以来,除端怡以外,没有一人前来探望他。过往那班跟他称兄道弟的朋友没有,曾说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父亲没有,而一向疼他宠他的母亲也没有。

  昨天他出狱以后,他甚至不敢回家。他怕见到永远恶狠狠的父亲,更害怕见到母亲。

  “年轻人。你这样,父母会心痛的。”老妇语调温和。

  林绰民心中哑笑,他们早已不认他作儿子,还怎么会为他而心痛。他心中怏快然,还是衷心地对她说:“谢谢!”

  她愉悦地笑着,露出那数颗看来孤伶伶的牙齿。

  “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吗?”她问。

  完全没有犹豫,林绰民扶她坐下来,又替她从她本来的座位取来那杯已凉了的热茶。

  “你可以叫我许婆婆。”她睁着那双不大的眼,直瞪着他的脸。

  “我唤作林绰民,唤我阿民便可以了。”

  许婆婆微微沉吟,然后问:“你多大了?”

  “二十九。”说也奇怪,林绰民并不介怀把自己的一切告诉眼前的陌生人。他只觉她十分亲切。

  “我的儿子今年也有二十九岁了,可不知他有没有你这般高大。”她望向门口,向往着什么似的。

  林绰民心里觉得奇怪,但也不便多问。

  “你在等人吗?”她问。

  他一怔:“你怎么知道?”

  “若非等人,又怎会坐在这儿两个多小时喝五杯咖啡,而且还经常紧张兮兮地瞧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他微微一笑,说:“你来到这儿很久吗?”

  许婆婆眨眨眼:“比你来得还要早。”

  “你也是在等人吗?”

  “嗯。”许婆婆脸现出纯真式的笑容,“我在等我的儿子。”

  他似乎想到许婆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她在等她的儿子,而她刚才说不知儿子是否高大,这表示什么?

  “你在这里等他多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将近十一年了。”她唏嘘地说着,“他走的时候才十八岁。现在该跟你一般大。”

  林绰民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刚才你进来的时候,差一点把你认作是我的儿子。我还开心地以为他终于回来了,却原来是我老眼昏花。”

  “你可知道他到了哪儿?”他吸一口气,问。

  许婆婆抬头望向天花板,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她摇着叹息,“若我知道,我早去找他了,何必还留在这儿等他。”

  他不解:“为何你要在这里等而不留在家中等他?”

  她面露无奈:“从前的家给拆掉。他不知道我迁到哪里去了,怎么回去?”

  “但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许婆婆浅笑起来,仿佛忆起什么甜蜜的事情。“那一天他跟我在这里吃早餐,他吃了花生多士和冻奶茶。”她顿一顿,续说:“然后他说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妈妈,你在这儿等我吧。’他还说一定回来的。他走后,我一直等。然而直至打烊他还没有回来。于是我只好翌天前来继续等。”说至此,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他一直也没有回来,我亦只好一直等下去。每天前来这里,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林绰民登时心寒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

  世上怎么真的有这样的人?仅为了一句话,便独个儿每天风雨无阻地前来守候?

  都已经这么多年,只怕她的儿子是绝不会回来的了。

  或许她也该清楚她最终也难以等到儿子归来,而且又是完全不知他到了何处,等他可是一件漫无止境的事。

  她已经等了十一年,看来还是要等下去的。

  林绰民想到许婆婆也许会一直这样地等下去,直至她撒手尘世那一天。他不禁黯然起来,心中怪责她的儿子不负责任,就这样抛下年老的母亲,一人不知跑到哪里去。

  若给他找到她的儿子,定必好好揍他一场。

  他突然想起他也是这般让父母孤苦地度过十年,心中愧咎不已。

  假如端怡也是这般一心一意的等他,十年来也毫不停止等候他,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儿。

  只是……

  他一瞥腕表,已将近三小时了,端怡大概真的不来了。

  林绰民神情寂寞地叹气。

  许婆婆观人于微,问:“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

  “是女朋友吗?”她关切地问。

  他不敢说是,更不甘心说不是。他跟端怡从来没有谁真正的提出分手,他却怕那份感情早已无疾而终。

  “不用心焦,她一定会来的。”她肯定地说。

  林绰民分不清她这句话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告诉自己。

  事实上,他俩这般矢志地等,都只是希望所等待的人终会前来。她就是有信心儿子必定回来,才会不顾一切地在此守候十一年;若是认定他不会归来,当初何必等候?

  他突然像触电似的,被这一份亲情击中要害。

  他很想很想回家,却始终心存疑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茶餐厅里的客人一个跟一个的离去,最后只剩下他与婆婆二人。

  老板也已作出关门的准备,他忙了整整一天,直至现在才可以好好地喘一口气。

  林绰民知道他与端怡的关系早已结束,只是他自作多情。

  他轻轻地咬着下唇,想起十年前端怡一而再地表明决心:“我已戴上咱们的结婚指环,你别妄想别人会娶我。只是十年罢了,一眨眼便过。你还是用这十年好好设计咱们的婚礼吧,别再胡思乱想。”

  “是否值得,我心中明白。无论如何,我依然要等你。即使要我等一辈子,我也要等下去。”

  无法遗忘她那倔强坚定的眼神。正因为无法遗忘,才更不能够接受她不前来的事实。

  林绰民耿耿于怀地盯着门外,不死心地盼望端怡在下一刻便会出现眼前。

  倏地,门外果真走进一名女子。

  但,不是他魂牵梦萦的端怡。

  “许小姐,你真的十分准时。”老板蹒一瞒墙上的挂钟,笑着对进来的女子说。

  她礼貌的报以一笑:“妈妈今天没给你添麻烦吧?”

  “当然没有。她今天跟这位先生十分谈得来。”老板从柜里走出来。依然一张笑脸。

  她走到许婆婆身旁,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在她耳畔轻声地道:“妈妈,我们回家吧。”

  许婆婆失望地点点头,似乎不大愿意离去。

  她对林绰民浅浅一笑,真诚地对他说:“谢谢你今天陪伴妈妈。”

  林绰民瞧着她带笑的脸。虽然她还十分年轻,却掩盖不了她的倦意,对生活的倦意。

  “不用客气。”他回应着,心中戚戚。

  “再见了,阿民。”许婆婆吁一口气。

  “再见。”只是跟许婆婆倾谈了一会,他已然对她十分不舍。他从没有料到自己竟可跟年纪老迈的人这般谈得来。以往,当他的父母还是壮年的时候,他已觉得他们脱节,跟他们之间生了一道鸿沟,极不愿意跟他们多谈。

  只是,现在纵使他多么愿意,却怕父母不肯多瞧他一眼。

  许婆婆离去以前,一再叮嘱老板:“待一会儿,我的儿子假如来到,记着把我家的地址给他。”

  老板唯唯喏喏,同时叹息连连。

  林绰民瞧着许婆婆蹒跚地离去。在她身上,他竟然找到很温暖的感觉。他真希望能再跟这许婆婆攀谈。

  “真的没人知道她儿子的下落?”他随口问。

  “怎么不知道。”老板故作神秘地顿了顿,走到他身旁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她儿子早死了。”

  “什么?”林绰民的心猛然一跳,睁大眼睛直嚷。

  老板叹说:“她儿子十年多前跟人打架给打死了。”

  “许婆婆知道吗?”他咽一口唾液。

  老板感慨地点点头:“她自然知道,只是她不肯相信。她甚至不肯出席儿子的丧礼。举殡那天,她依然来此等候。这些年来,没有一天不来的。有时候我店休息,她便站在闸外等。直至如今她还认定儿子没死。每天见到她,总有点儿心酸。”

  林绰民更觉激动,胸口起伏不定。他忽然整个人也颓丧起来,什么也不在乎。

  端怡是否会来,他也不在乎了。

  “老板,给我结账吧。”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这家令人伤感的茶餐厅。

  他甫踏出茶餐厅,赫然见到盼望已久的她。

  她终究来了,只是他却失去了应有的兴奋。

  林绰民木然的伫立着,瞪着那个不远处的端怡,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李端怡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步伐缓慢的不能再缓慢了,仿佛每一步都是经过重重挣扎才踏出来的。

  他有一个感觉,好像自己握着手枪强迫她走来,故此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过来。

  她依然是那样娇媚纤瘦。瞧上去,她依然是那样美丽,只是当她慢慢走近,他也渐渐失望。眼前的李端怡,根本不是他往日所认识的端怡。

  他知道,她早已不再爱他。

  李端怡停下来,刻意留着一段距离在她与他之间。

  林绰民苦苦一笑。以往的日子里,每次跟她见面,她总爱牢牢地拉着他的手,倚着他的肩膀,直至别离方愿分开。而这一切,俱已难以复再。

  “你可好?”她问,却没有知道答案的欲望。

  林绰民轻轻地吸一口气,跨步向前,不置可否。

  李端怡迟疑了好一会才跟着趋上前。

  “端怡,真的很感激你还愿意来见我。”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步伐与步伐之间的距离。

  “何必这样客气。”她淡淡地说。

  “自从入狱以后,我已经是众叛亲离的了。只有你还肯跟我一聚。”他忽地停下步来,探进她的眼眸,希望能觅到什么,好使他的拘束驱散。

  李端怡像是受惊,目光闪烁跳跃不定,最后更逃避似的重重把眼皮垂下。

  林绰民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此时,他反而感到释然。

  “下周,”她顿一顿,伸手在手袋内搜寻,半响拿出一个红橙橙的大信封递给他,“我结婚了。”

  她说,声音细小得几近听不见。

  虽已有预感,他还是要感到惊讶。接喜帖那一刻,心依然感到一下又一下的刺痛。

  “恭喜你。”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三个字。

  她微微抖声问,带着少许歉疚:“你怪我吗?”

  “你真的没有等我。”他喃喃道。然后想到这样会伤害她,忙补充说:“然而你根本没有错。你本来就不该等我十年。不,我不怪你,我甚至没资格怪你。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杀人犯。”

  真的丝毫不怪她?他也不敢肯定。

  今天他已尝透等人的那种酸苦的滋味。他完全可以体会她这十年的心情,亦理解她不等他的原因。

  要等一个人十年,当中的痛苦已不足为外人道,更何况她要等的人是一个杀人犯,等到他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李端怡心中难受。心中有千言万语紊乱地纠缠在一起,反而流不出片言只语。

  林绰民见她受窘,心中不忍。她本来是应该很快乐的,并无必要在此忧虑,只是他一而再的夺走她的宁静。

  “若你有事要办便先走吧。”

  她轻轻的颔首,离去了。

  他轻易的让她走了。他本来要告诉她,他设计了他与她的婚礼,他为她所设计的婚纱……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怕这么一回头心又要淌血。

  他只感到一片茫然,他甚至不知他可往何处。

  他偏不信,天下之大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林绰民只能不停地兜兜转转。

  曾几何时,他闭上眼也能在这些街道飞奔,随时也能说出任何一所在这区的店铺的正确位置。

  可是如今还有多少昔日的店铺依旧营业?许多的大厦被清拆改建了。他看着熙来攘往的交通,面对着形同陌生的街道,感觉足那样的不自在,不知所措。

  他跟这个社会相差十年,而这足以叫他迷惘不已。

  十年前,哪来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哪来这么多行人天桥?哪来什么“友谊大桥”?

  空气也好像比以前污浊。

  景物变了,人变了,一切俱变了,变得难以接受。

  十年后的他方惊觉他在这十年失去了家,失去了端怡,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自我。如今他徒剩唏嘘。

  一如昨夜,他在公园的长凳度过难熬的黑夜。

  翌日,林绰民买得报纸后钻进茶餐厅,静心地瞧瞧有没有适合他的工作。

  他再度前来这儿,除了想再见许婆婆外,亦是他只能在这儿嗅到十年前的气息。这里的装修跟十年前没有两样。只有这里,没有随时闯而有所改变。亦只有在这里林绰民才不至于迷失自己。

  果然,许婆婆早已静坐一旁。

  “许婆婆。”林绰民上前坐在她身旁。

  她抬头见是他,即灿烂地笑起来:“她还没有来?”

  他笑容僵住,勉强答道;“她昨夜来了。”

  “那岂不是好?”

  他不欲再提及端怡,急忙转过话题:“你的女儿怎么不陪你吃早餐?”

  “她得上班嘛。”她不经意地答。然后又问:“时间也不早了,还不去上班?”

  “不瞒你说,我前天才出狱,故还没有工作。”

  许婆婆也没感到惊讶,她思忖了好一会,跟着拍拍他的肩:“不用急躁。”她侧侧头,又说:“你的父母见你回来,必定十分欢喜。”

  他感到一阵羞愧,面红耳赤:“我不敢见他们。”

  “为什么不?他们是你的父母啊。”她惊叫。

  “他们不肯原谅我的,他们早不认我作儿子。”

  “傻小子,”许婆婆低声骂遭,“世间上哪有不原谅儿子的父母?即使你再错,即使所有人都不接受你,他们也总是对你不离不弃,只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

  他痛苦嚷道:“老父早说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这更没道理。亲情也可以断绝的吗?你生下来是他们的儿子,便一生一世也是。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只怕他们不想见到我。”

  “怎么可能?”她一再摇头。“我相信你的父母一直在等你回头,我来问你,你是否已经改过?”

  “当初我年少气盛,联群结党以后,便渐渐地变得反叛。看什么也不顺眼似的,结果一错再错。”他慨叹,真有一失足成于古恨的悔咎。“现在我当然清楚什么才是一个人该做的事,只是当初我所她的过失委实太大,根本没有人会接受我。”

  “你已受了应有的惩罚,别太怪责自己。”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有决心改过便不用怕没人接受。”

  林绰民似有所悟,却还是十分混淆。但无论如何,她已给他勇气去面对父母。

  许婆婆见他脸上神情转好,愉快地说:“真替你父母能再见自己的儿子而欣慰。”只是,她突然自怜起来,“不知何时我才能和我的儿子见面。”

  林绰民不禁黯然神伤,真不忍心再见她漫无止境地等下去。

  许婆婆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无限感伤。

  她突然记起一些事情,拼命地往衣衫的各口袋搜寻。当她找到以后,她珍而重之地放在掌中,甜丝丝地看着,好像要一直瞧至地老天荒。

  良久,她把掌中那张微微泛黄的照片递给林绰民,柔声地说:“你说我的儿子俊吗?”

  林绰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片,不经意地瞥上一眼。

  这一瞥却不同小可,他犹同见到鬼魅。

  他的手一直抖着,不敢相信他的眼睛所见的影像。

  天,竟然是他。怎么会是他?

  相片中那人的生命正是由他夺去的。

  当年他失手杀死的许明勇竟然就是许婆婆的儿子。

  他一直没有真正后悔杀死许明勇的行为,顶多是后悔因一时误杀而弄得他十年铁窗生涯。如今,他悔恨极了,他痛恨自己竟然杀了许婆婆的儿子。

  虽然同属一人,但那感觉却完全不同。

  他恨煞自己。他杀掉一个人,却毁了两个人的生命。

  他心虚地瞥了一瞥许婆婆,刹那间已在脑海中重复了千百次“对不起”,可惜没法吐出一字。

  林绰民终究没勇气把真相告诉她。他只是暗自决定,他要照顾许婆婆一生一世。她活多久,他便照顾她多久。

  是他害她疯也似的等一个已死的人。他要天天陪她在此苦等永不回来的人,陪她谈心,尽量使她愉快。

  只是他没工作,怎能照顾她?若有工作又怎能陪她?

  正在困惑之际,老板端来他早前所点的净面:“又让你久等,请多多包涵。”

  念头一闪,林绰民霍地站起来,拉着忙得不可开交的老板说:“老板,你欠一个伙计,我欠一份工作,你可否聘请我?薪酬绝不是问题,我定会努力工作的。”

  老板犹在怔忡,来不及打量林绰民,但客人不断的催促使他作出了决定。

  林绰民就这样觅得了工作。

  他亦找到了唯一补偿的方法,亦能重拾自我。

  现在他独欠一个家,真正的家,而非四壁。

  他下决心,无论多艰难也要求得父母的原谅,让他回家去,然后好好的重新做人。

  “伙计,给我来一碗牛肉面。”

  现在他得首先应付工作,待今天工作完了以后,待许婆婆跟她的女儿离去以后,他便要回家。

  但在这刻,他必须要……等。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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