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增:梦昆仑
2018-05-24 10:00 编辑:封梦柏
一
小杨坤得知爸爸将去南疆,到昆仑山上搞地质勘测,他一直处在兴奋之中。
号称“万山之祖”的昆仑,在小杨坤的心目中,是一个崇高而神秘的形象,在爸爸即将登临它的时候,更让他产生了种种好奇和联想,还有几分莫名的担忧。
爸爸告诉他,为了让南疆各族农牧民摆脱贫困,尽快过上好日子,国家决定开发叶尔羌河流域,要在那里建10个梯级电站。爸爸杨松青所在的新疆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接受了这些工程的地质勘测任务后,抽调十几名专家组成了水电综合踏勘队。爸爸是总地质师,人称杨工,是这个团队不可或缺的角色。
他问爸爸去多久,爸爸说,要看工作顺不顺利。那里地势高,空气稀薄,气候多变,会给地质勘测工作带来许多麻烦。不过,爸爸是个“老地质”,对这次昆仑之行充满信心。大学毕业二十多年来,他几乎跑遍了新疆,天山、阿尔泰山,伊犁河、塔里木河、和田河、开都河、额尔齐斯河,都留下了他斑斑驳驳的足迹,只有同昆仑山、叶尔羌河还是头一回打交道。
杨松青一直是儿子崇拜的偶像。拥有一个走南闯北的爸爸,小杨坤感到很荣耀,但每次和爸爸分手,却又平添几多牵挂。他总想和爸爸多亲热几天,可爸爸总是那么忙,眼看要出发了,他还把单位没做完的活拿到家里来做,每天都加班到很晚。爸爸曾答应去昆仑山之前给他下载一个好玩的游戏,还要陪他看一场电影、吃一次汉堡包。可一忙起来,他全忘在脑后了。
“爸爸,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呵,为什么老出差呀?”这样的话题,儿子不知说过多少遍了,爸爸只能以歉意的微笑回答儿子,“谁让你爸爸是个地质师呢。”
吃过晚饭,小杨坤一直凝视着爸爸用过的那顶红色遮阳帽和爬山用的手杖。他把遮阳帽戴上,把玩着手杖,爱不释手。爸爸说: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都归你了,算是爸爸给你的临别礼物,以后想爸爸了就拿出来看看。
听说爸爸明天就要离开乌鲁木齐,小杨坤脉脉含情地挤在爸爸和奶奶中间,尽情享受着爱的甜蜜。奶奶深情地看着孙子,对儿子说:“你平时没有时间和孩子亲热,今天就多陪陪他吧。”小杨坤顺势搂住爸爸的脖子,悄悄地说,他要和爸爸在一个床上睡一宿呢。
妈妈知道孩子在撒娇,便和丈夫相视一笑。杨松青长期从事野外工作,他们的婚期曾一拖再拖,结了婚,蜜月还没过完,他就返回工地了。孩子小时候见他总是躲躲闪闪地喊他“叔叔”, 不肯叫“爸爸”。孩子稍大一些,父子在一起的时间也很有限。所以每当临别之际,父子俩都要睡在一张床上亲热一番。这已成为惯例。可第二天早晨,当孩子醒来,哭着闹着要找爸爸时,那才是让人更加心酸的一幕。
小杨坤毕竟已经是个六年级的学生了,当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爸爸不在时,并没有哭,只是若有所失地朝昆仑山方向凝望了一会儿,就上学去了。
二
源于莽莽昆仑之巅的叶尔羌河,沿着层层叠叠的山谷,一路蜿蜒而下。两岸道路崎岖,尽是悬崖峭壁,越往前走,路况越差。踏勘队驱车行至昆仑山脚下就搁浅了。先遣人员虽从当地牧民手里租赁了几峰骆驼,也只能用于驮运勘测仪器和生活物资,他们自己必须像全副武装的登山队员一样,沿着曲曲弯弯的牧道,一步一滑地往上攀登。
夕阳西下时分,杨松青突然想起,还没给儿子打电话。他和儿子是有约定的,只要能通话的地方,每天都要通一次话,哪怕只是在电话里互相听听声音。
杨松青拨通了儿子的手机。他不想给孩子渲染踏勘队一路跋涉有多么艰辛。走这样的路,对地质队员来说是家常便饭。他要告诉儿子的是,昆仑山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神秘可怕。尽管到处都是起伏的山峦、奇形怪状的沟壑,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但在他的眼里仍然是个让人百看不厌的宝山。她实在太美了,尤其是早晨,当层层山峦被薄雾笼罩时,整个山谷就像仙境一般。人在山上走,像腾云驾雾似的,飘飘然,好不潇洒!
儿子听了大笑,说爸爸还会作诗呢。爸爸又说,想不到昆仑山上还有一条叫杏子沟的山谷,杏树还没完全长出叶子来,杏花倒先开了,漫山遍野,一片灿烂,爸爸真的想写一首诗呢。
杨松青一面爬山一面兴高采烈地向儿子述说观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儿子问他,是累的还是哪儿不舒服吗,你怎么喘得这样厉害?话没说完,电话断了。
这是杨松青进山以来头一次跟儿子通话,也是最后一次。踏勘队到这儿,已经走出了电信服务区,传输信号越来越微弱了。并非是“报喜不报忧”,免得让家人牵挂,他真的是对昆仑山一见钟情。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在荒凉和朴素中看出辉煌和诗意来。他常说,地质队员走的是别人没走过的路。别人到不了的地方,他们却能捷足先登、一睹为快。他一直为自己的职业感到自豪。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越过大坂、奋力向高峰攀爬的途中,杨松青突然出现了感冒症状。起初只是低烧,头有点晕,和多数人出现的“高山反应”差不多,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多年来,为了适应野外作业的恶劣环境,他一直都在坚持冷水浴,身体一直挺棒的,自信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感冒。但两个领队从他爬山有点气喘吁吁的样子,已经感到状态不大好,便找了个避风之处,劝他先歇息一下。可他一步都不肯停,还打起精神唱起了信天游《黄土高坡》,并不时和大家开个玩笑。
为了不影响团队的情绪,他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要让大家相信什么事都没有,有一点高山反应是很正常的,“咬咬牙,就闯过去了”!——这是长期野外生活磨炼出来的性格,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逆境,只要能忍耐,就绝不会后退半步。
但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懂得,在高原患感冒,是很危险的,一旦控制不住,将很快发展为肺水肿,直至心力衰竭。副领队赵晶是踏勘队里唯一的女性,是主动请缨来昆仑山的。她的丈夫是个医务工作者,因此她对杨松青的身体状况格外关注。
当晚,踏勘队在一个叫明斯坤的地方宿营时,杨松青的病情明显加重,夜里还不停地咳喘。赵晶给他吃了感冒药,精神才有些好转。
直到这时,杨松青还惦记着明斯坤三级电站选址的事,他一直担心这个电站的坝址是否存在断裂问题。断裂是个很复杂的地质现象,处理不当将严重影响工程质量,给工程留下可怕的隐患。
早晨起来,他非要和大家一起到现场去看看。他笑着说,你们不知道踏勘的“踏”是一个“足”字边吗?这就是要求我们必须迈开双脚走到现场,进行脚踏实地的考察,不到现场算什么踏勘队员?
话音刚落,还没站稳,他突感一阵晕眩,差点跌倒。几个人连忙把他扶住。
赵晶发现他又开始发低烧,已经体力不支。和王治建领队商量后,决定用租赁的骆驼尽快把杨松青往山下送,并通过卫星电话立即向院领导报告,请求上级速派直升飞机紧急救援。
不巧的是,杨松青被扶上驼背,翻越一座大坂时,沙尘暴突然席卷而来,豆大的石砾漫天飞舞。塔吉克族驼工奇拉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还是坐不稳,身子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直到黄昏时分,踏勘队在牧民废弃的一间石板屋前停下来时,沙尘暴还在继续肆虐着。
据当地牧民讲,这样的沙尘暴一日不停必刮三日,三日不停必刮七日。
由于恶劣气候的影响,待命的直升机一直不能起飞,最佳的抢救时机已经错过,他们只得一面等待地面救援,一面尽最大努力实施自救。
三
“……爸爸,你没事儿吧?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儿。”小杨坤一直为电话里听到爸爸的喘息声而忧虑重重,夜里做梦,还不停地给爸爸提醒。他的梦有时很荒诞、很恐怖,不是梦见踏勘队被洪水围困,就是遭遇暴风雪,爸爸始终处在危险之中。有时他被梦惊醒,却不愿向妈妈说出梦境,只是暗自为爸爸祈祷。可妈妈一眼就猜出儿子的心事,“你是不是又想爸爸了?”
儿子点点头,“爸爸啥时候才能回来呀,我还等他下载游戏呐。”
四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杨松青从驼背上搀扶下来,抬进石板屋,给他测体温、量血压,喂药、输氧……
晕眩中的杨松青不停地说着一些关于网络、计算机新概念的呓语。过了一会儿,他又奇迹般地十分清醒,和大家谈工作,忆往事,滔滔不绝。说到几年前在帕米尔高原的康西瓦他是如何顶着感冒完成勘测任务时,还显出很轻松的样子,笑眯眯地宽慰大家:“你们不要紧张,我在高原不是头一回感冒,我不会倒下的!”
看到杨松青有说有笑的样子,大家如释重负,纷纷向奇拉克提出能否就近找个乡村医生。奇拉克很愿意帮忙,很快找了一匹马就朝温泉沟牧区出发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请来的库木力医生给杨松青检查完身体,向大家报告了一个非常震惊的消息:杨松青的病已发展为肺水肿,生命垂危。
大家一下子惊呆了。杨松青才42岁呀,正是奋发有为的年纪,难道真的没救了吗?
片刻,杨松青已陷入昏迷,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五
那天,小杨坤放学回来,一进屋,就发现妈妈和奶奶正在窃窃私语。不知怎么回事,见他进来反而什么话都不说了。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也常以异样的目光对他察言观色。
自从和爸爸的手机失去联系之后,有关爸爸的所有信息,小杨坤一无所知。而在这之前,妈妈和奶奶已经接到杨松青病危的通知,她们生怕他承受不住这残酷无情的打击,便一直瞒着他。
小杨坤从种种异常中已经觉察到家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儿,但他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担心奶奶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记得奶奶几年前就说过,爷爷也是搞水电工作的,在额尔齐斯河畔干了一辈子,后来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以身殉职。奶奶把痛苦一直埋在心底,若是自己的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往下想,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那些梦是真的。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小杨坤又做了一个更神奇的梦,梦见自己和爸爸身上都长了翅膀,爸爸在昆仑山上翱翔,他在后面紧紧地追赶。飞呀飞呀,爸爸突然变成了一只矫健的雄鹰,飞向了慕士塔格峰,再也没有回头。
小杨坤被梦惊醒,伤心地哭了。他把这个梦说给妈妈,说给奶奶。他发现,她们在安慰他时,还是躲躲闪闪地,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直到设计院为爸爸举行葬礼,一切才真相大白。
看着一个个花圈、一副副挽联在眼前飘动,他确认爸爸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他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拥着奶奶,向着爸爸的遗体缓缓地走了过去。就在他瞻仰爸爸的遗容时,他猛然发现,梦境中翱翔在昆仑山上的那只鹰,好像又出现在眼前。他在心里喊了声“爸爸”,眼泪便夺眶而出。
奶奶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为他擦眼泪。老人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来。其实,更需要安慰的是奶奶,她中年送走爷爷,晚年又失去爱子,人生的两大不幸她都遭遇了。但老人异常坚强,她不仅为这个地质之家的两代人的默默奉献感到骄傲,也为孙子的那个梦感到异常欣慰。
小杨坤搀扶着奶奶回到家里,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他随手拿出爸爸送给他的遮阳帽、登山手杖,放在身边反复端详着,摆弄着。
这时,昆仑山在他的眼里,不仅是一个崇高的形象,更是一座令他无限遐想的圣地。那只背负青天、鹏程万里的雄鹰,是他永远不会遗忘的梦。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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