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柜

2018-05-25 06:59 编辑:後秋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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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大山

  一棵古槐,树干已经空朽了,枝叶依然茂盛,葱葱茏茏像把大伞,半遮半掩着一个杂货铺——公私合营第四门市部。

  这个门市部由两人经营着,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钱掌柜。钱掌柜是组长,我父亲是组员,一官一兵。

  钱掌柜比我父亲大两三岁,看上去却比我父亲年轻得多,精神得多:一头黑发两只笑眼,肥头大耳满脸光气。公私合营前,他在十字街上开一小铺,名叫 “荣盛源”,买卖越做越小,但他一点也不着急。黑夜上了板打,小铺里照例飞出一台戏:“我说苏三走动啊!”“苦哇!”“仓台七台仓台七台仓台七台台仓—— ”“喂呀!忽听得唤苏三我的魂飞魄散,吓得我战兢兢不敢向前……”又是丑又是旦,又是哭又是笑,又有京胡伴奏,又有口念的锣鼓点儿,唱到精彩处,“好!” ——还会爆发叫好的声音。站在门外乍一听,不知屋里有多少人,其实就他自己。

  公私合营后,他仍然爱唱,门市后面的小屋里经常挂着一把京胡。一天晚上,他正唱得热闹,零售经理部的李书记来了。李书记说:“老钱,怎么啦,这 么高兴?”他哈哈一笑,嘴里竟然冒出一句妙语:“有人说工商业者黑夜哭白天笑,那得看谁李书记,我老钱可是自拉自唱着进入社会主义的!”李书记听了,十分 欢喜——他当门市组长,大概就是得益于这句妙语。

  但是,他这个门市组长,很少在门市上待。他一上任就说:“老贾,我这个人太浪荡,坐不住,重活我干,责任我负,守门市靠你啦。”于是,他们这里 不是组长指挥组员,而是组员指挥组长。组员说没醋了,他便拉上小车儿去拉醋;组员说没点心了,他便去拉点心——早晨出去中午回来,中午出去晚上回来,一走 就是半天。有时组员也批评他两句,他总是哈哈一笑说:“我这个嘴好呱呱,熟人又多,碰见谁不得呱呱几句?”——“好呱呱”,就是好说话。

  有一天,他去拉醋,早晨出去,次日中午才回来,弄得组员哭不是笑不是:

  “老钱老钱,我当把你丢了呢!”

  “丢不了,昨天黑夜我到石家庄去了一趟。”

  “拉醋用到石家庄?”

  “尚小云来了,我看了看尚小云。”说着,拿起鸡毛掸子,扭动胖大腰身,学起尚小云来。

  钱掌柜平时浪荡,到了关键时候,真干。

  钱掌柜果然犯了错误。反右派的时候,虽然没有戴上帽子,但被狠狠“挂”了一下,遭到了辩论。他的主要错误是丑化党的领导,具体言论是:“你看咱 们李书记,上身长下身短,穿上什么衣服也不顺眼。”——他说是“不合体”,群众揭发是“不顺眼”,辩论了好几个回合,他才抱头痛哭,承认是“不顺眼”—— 果然是吃了“好呱呱”的亏!

  钱掌柜犯了错误,不再“呱呱”了,但是依然爱唱——胡琴筒里塞块毛巾,小声唱。一天父亲中了暑,让我去请假,他正坐在柜台后面眯着眼睛哼哼着唱哩。他说他用旧曲调,编了新唱词儿,全是歌颂大跃进的;又说国家提出了“超英赶美”的口号,他也不能落后,他要赶超尚小云……

  “老钱,不忙啊?”

  他正向我讲解怎样赶超尚小云,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走进来,行唐口音。他赶紧打整精神,笑脸相迎:

  “哎呀,李书记,你真稀罕!”

  原来在我想象中,李书记是个非常严肃、非常厉害的人。其实,他很随和,也很朴素,穿一件肥大的圆领背心,拿一把破旧的芭蕉扇子,像个卖西瓜的;钱掌柜虽然犯了错误,但是他的眼光里,没有一点冷漠和歧视。他看了看货架上的货物,摇着芭蕉扇子说:

  “老钱,最近县里要开全面跃进誓师大会,你对咱们公司的跃进规划有什么意见,提提吧!”

  李书记是来征求意见的,跃进指标如何,具体措施怎样,群众有什么反映,都问到了。不管他问什么,钱掌柜总是笑呵呵地说:“挺好。”

  “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也可以提一提。”李书记又说,“比如,思想方面的,干劲方面的,工作作风方面的,都可以提——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反对右倾保守和本位主义思想,扫清跃进的障碍!”

  李书记的扇子向前一推,做了个扫清障碍的姿势,然后坐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钱掌柜拍着脑袋想了想,笑着说:

  “那我就提一条!”

  “提吧。”

  “我也是听反映。”

  “反映也行。”

  “不一定对。”

  “错了也没关系。”

  “要说你李书记,哪一方面都好,就是太爱喝酒了……”

  “什么?”

  “一喝就是一斤半!”

  “我?”

  “喝醉了就骂人——这是不是跃进的障碍?”

  “别的呢?”

  “没有了。”

  李书记哈哈笑了,钱掌柜也哈哈笑了。两人哈哈笑了一阵,李书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笑。

  李书记走远了,钱掌柜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

  “小子,你看他是不是上身长下身短?”

  “像。”我问,“他真能喝一斤半酒?”

  “他有肝炎,滴酒不沾。”

  “那你……”

  “这叫技术。”他笑了笑,嘴巴对着我的耳朵说,“领导征求意见,不提不行,提对了更不行,瞎提没事儿——你看他乐了不是?”

  那一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好像不是原来的钱掌柜了!

  那年秋天,大炼钢铁的熊熊烈火遍地燃烧起来的时候,父亲被调到焦化厂小卖部工作,我也上了中学。一晃两年,我和父亲都没见过钱掌柜,也听不到关 于他的消息了。春节到了,他把年货预备得非常齐全,天天顶门市,不到天黑不关门;中秋节到了,他便拉上小车儿带上胡琴,下乡卖月饼,走一村唱一村:“八月 十五月光明,老钱送货出了城,社会主义无限好,老钱的月饼甜得不行。”——十分招人喜爱,县里检查卫生了,他便亲自收拾门市,打扫库房,看见一只苍蝇,举 着蝇拍儿从屋里追到院里,从院里追到街里,直到消灭为止……于是,不到一年光景,四门市的墙壁上便挂了不少小红旗。每领一面小红旗,他便自己掏腰包,请我 父亲吃一顿。他说这些成绩的取得,全是我父亲努力的结果,鼓励我父亲戒骄戒躁,再接再厉——真像一个领导干部似的。最难得的是,父亲跟他打了将近两年伙 计,从来没有发生过错账短款之类的事故。父亲常说,跟老钱打伙计,身子虽然“拴”得慌,可心里踏实。

  我也喜欢钱掌柜。每次看望父亲的时候,他见了我总是朝后一指,悄悄地说:“小子,到屋里等着去。”我刚走到屋里,他便跟进来了,塞给我一块槽子糕、一块“大八件”,让我“咪希咪希”。他这么做的时候,总是蹑手蹑脚,满脸贼笑,但是“贼”得可爱。

  一天晚上,我问父亲什么是“咪希咪希”?父亲说那是一句日本话,就是吃的意思。我听了很惊奇:

  “钱大伯会说日本话?”

  “他跟一个日本人学了两句。”父亲说,日本人占领县城时,钱掌柜因为贩卖了两箱火柴,被抓到贾村据点,那是杀头的罪过。受审时,他见日本人屋里 也挂着一把京胡,便说:“你们让我唱一段儿,再杀行不行?”日本人竟然答应了。他一拉一唱,日本人大喜,不但没杀他,还请他吃了一顿饭,跟他交了朋友。

  “哎呀,那不变成汉奸了吗?”我问。

  “别瞎说,不是汉奸。”父亲板起脸儿说,钱掌柜不但不是汉奸,他还忍着羞辱,保护过一群中国孩子。有一天,那个日本人来到“荣盛源”,让他拉胡 琴。一群孩子看见了,冲着日本人骂:“操你娘!”日本人不懂这句话,便问钱掌柜,那是什么意思?钱掌柜告诉他,那是祝你长寿。后来,那个日本人见了钱掌 柜,总要彬彬有礼地说一声:“钱先生,操你娘。”钱掌柜只好点头微笑:“谢谢,谢谢。”——钱掌柜能是汉奸吗?

  原来,我不相信真有其事,可是后来不断看到人们这样逗他:

  “钱掌柜,那年你给日本人唱了一段什么呀?”

  “‘打渔杀家’,小口儿!”他津津乐道。

  “日本人也会拉京胡?”

  “唉,吱呀吱呀的,像推碾子!”

  “你真会说日本话?”

  每当这时,父亲便看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但他并不理会,叽里咕噜来几句日本话,然后洋洋得意地说:

  “怎么样?地道的东京味儿!”

  于是,父亲开始埋怨他了,嫌他“嘴松”,嫌他不会小声说话,嫌他喜欢炫耀自己。他呢,嘻嘻哈哈,满不在乎,我行我素。

  一天,他又让我“咪希”,父亲急忙赶到屋里说:

  “老钱!别让他吃了,犯错误!”

  “犯错误不在吃东西。”他说。

  “在什么?”父亲问。

  “在说话。”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沉下脸儿说,“老贾,你瞅着,我迟早得犯错误。”

  “怎见得?”

  “我这个嘴好呱呱。”

  “既然晓得了,就要注意。”

  这一回,他认真地听着,不再嬉皮笑脸的了。

  最后一次见到钱掌柜,是在那个饥饿的冬天。那是一个下雪天,我到焦化厂看望父亲,路过四门市,看见钱掌柜仍然在柜台后面坐着。他看见我,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柜台前面,他把嘴一伸,小声说:

  “小子,怪饥不?”

  “不饥。”我说。

  “不饥是假的。”他看了看点心匣子,两个手指一撇,比了个“八”字,“8块钱一斤了,不能‘咪希’了。”

  想起当年情景,我不禁笑了:

  “钱大伯,如今还唱戏吗?”

  “唱,就是进步不大。”他说,“咱们国家没有赶上英国,我也没有赶上尚小云。”说完也笑了。

  钱掌柜老了,头发稀稀地白了一半,眉毛也开始变白了;他的脸色像干菜,“胖”得难看,牙齿也脱落了好几颗。他过去不吸烟,那天手里夹着个烟嘴儿,烟嘴儿上按着个烟头儿,吸一口咳嗽半天。我问:

  “钱大伯,你不是不吸烟吗?”

  “不吸不给烟票。”

  “如今买烟也要票?”

  “嘿,买什么不要票?”

  “你不吸烟,何必要烟票呢?”

  “不兴烟票不吸烟,兴了就得要,不要白不要。”

  说着,把烟嘴儿叼到嘴里,烟头儿朝天像个小高射炮。他刚吸了两口,两眼一怔,忽然站起来了:

  “你听,又一个!”

  一片哀哀的哭声,簇拥着一辆马车过来了,马车上拉着一口棺材。马车前面,一个孩子身穿重孝,扛着一个白幡,马车后面跟着死者的亲属。钱掌柜好像看清了什么,从点心匣里抓了两块饼干,傻了似的走到街门口上,肃然而立。一片纸钱飘飘摇摇落在他的肩上,他都没有察觉……

  送葬的队伍过去了,我问:

  “钱大伯,谁死了?”

  他不说话,呆呆望着飘走的白幡,好像遥望自己的归宿。白幡看不见了,他才轻轻叫了一声“老李”,把两块饼干扔到街心里去……

  “哪个老李?”我问。

  “我们李书记……”

  “他?”我也一惊,“那年整你,不就是他吗?”

  他摇摇头,不让我再说下去。他说老李人不错,大家浮肿了,他也浮肿了;病重的时候,天天还到食堂打饭吃,买个馒头,照样拿细粮票……说着,他拼命吸了两口烟,烟头儿早已熄灭了。他一挥手,连烟嘴儿也扔了,我说:

  “钱大伯,你的烟嘴儿……”

  “不要它了,困难时候,凑什么热闹呢……”

  他拍拍身上的雪花,擦擦眼泪,又到柜台后面坐着去了。

  后来我下乡了,再也没有见过钱掌柜。我只听说,在那动乱的时候,他到食品公司开办的养猪场里喂了两年猪,挨了两年批斗,最后死在一个学习班里,罪名是“日本特务”。后来平反,又说他不是“日本特务”了。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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