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黄
2018-05-25 09:32 编辑:嵇慕晴
作者:建中一叟
我教过一位洗肾的资优生,脸色蜡黄,个儿萎顿瘦弱,洗肾洗出他的坚韧与勇锐。蜡黄是他的绰号,每周上医院洗三次,同学笑谑他说:“你连心都洗得乾乾净净了。”他不以为忤。跟他熟要到高三以後,印象中没别的,只有他没缺交过作文。资优班一班只有三十人,个个都有来头,头上都闪着奥林匹亚金牌的光芒,数理化、生物、资讯地科,十八般武艺都有高手,蜡黄的成绩较弱,国文亦然,他的专长在电脑资工。导师说蜡黄洗肾时间长,很耗精神,要我作业给他宽缓些。老夫规定作文迟交扣五分,红楼才子没放在眼里,蜡黄却从不缺交作业。印象中他不太能写,文章写不动,字数也多不起来,蜡黄蜡了两年半依旧黄,我没特别跟他深谈过,人家作文都准时交了,你还想怎样?
高三上,我出了一个作文题目“声音”,副标题——“一次聆听声音的经验”或“一次聆听声音的感受”。资优生们意兴阑珊,普遍写得不理想。我狠狠面斥他们一顿:“上天是公平的,给你们数理‘资优’,就给你们作文‘资忧’!”老夫下令重写,才子们吐大气,心沉了下来。凑巧熟识某私人妇产科医院院长,乔了半天,勉强同意我安排一个校外教学,让学生在待产室外,隔着门听一听孕母待产的声音,自以为是个特殊的经验,学生会喜欢。四个四个很快接近指定位置又很快离开,我随机做了生命教育,并洋洋得意地说:“这就是声音的好素材,你们可以选这个,也可以选上回或别的材料,但是必须要去现场倾听,回来再写。”一周後交作业,我问全班,除了最会写作文的阿督仔和蜡黄外,没人选这个素材。老夫 十分沮丧,显然是个失败的安排。阿督仔文字曼妙,彷佛天上来,是他一贯优质的笔调,见多不奇,没觉得他写得精采。那天晚上,我依惯例第一本就改到蜡黄,他是一号。吃完冬至汤圆,肚子暖烘烘地,记得我是站着一口气看完的……
声音——次聆听声音的感受聆听妈妈的声音应该是一次美丽的经验,这种经验只应天上有,这种经验只能梦里寻。天上的妈妈怕路途敻远,舍不得我神往,所以幽渺高古的世界我并不熟悉,梦境是我最好的期待。很小的时候,阿姨总叮咛我:“只要乖,妈妈就会在半夜,从天上来跟梦中的你说话……”阿姨说得都是真的,从小到大,只要我听话,妈妈三不五十就会到我床前来。天上的妈妈总是在很深的黑夜里,沿着天梯而下,而且很快就在我眼前,妈妈知道我想她,她会摸摸我的头,然後像很多妈妈一样抱着我或者拍拍我的背,她也会哼着摇囝仔歌,“婴啊婴婴困,一暝大一寸。婴啊婴婴惜,一暝大一尺”、“摇啊摇、惜啊惜”,跟阿姨一样唱得很好听,可是一醒来就什麽都没有了。妈妈那麽好听的声音,如果能余音绕梁,那该多好。妈妈哼哼唱唱的嘴型我记得,声音就模模糊糊,始终抓不准。愈长愈大,妈妈就愈少进入我的梦乡了。每天早上起床,当我打开眼睛的第一刻,我总是不自觉的走到书桌面前,去看一看这位天下最美丽女人的照片。妈妈年轻清纯,秀发披肩,眼窝深邃,两颗秋水般的眼眸像射出的箭,高雅的气质很吸引人;樱桃小嘴,笑起来两边嘴角微微上挑,齿如白贝,十分优雅;鹅形略大的脸样儿,搭上平整的鼻面,自然透露着良善的温柔。阿姨 说妈长得漂亮,这是千真万确的。……这张老照片历历分明,逼在眼前,可是她又是多麽遥远;这张照片清朗明丽,多麽具体,可是她又是多麽的不真实……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来到了人间生命的工厂。依稀彷佛听到别人的妈妈,正在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备受煎熬。有的在呻吟、有的在痛哭、有的在哀号、有的在漫骂——“都是你害的……”,声声动人心扉,哪一个声符最像您,您能告诉我一声吗?妈妈,你是听见我哇哇大哭後才放心走的呢?还是模模糊糊中离开人间?我可以想像得到:当天下的妈妈,在经过人间最大的痛苦之後,就为家人带来了笑声,带来了生命的喜悦,成就了天伦之乐,同时也伟大了自己?不幸的是,妈妈!十八年前当我这个新生命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却也是妈妈你结束人生的一刻。妈妈!我这个从小就没娘的孩子,对你有好深好深的歉意。如果没有我的来到人间,也许你就不用赔上一条无辜的生命。妈妈!可是我总是比别人少了一个母亲。妈妈,你知不道,我已经十八岁了,这十八年来我想看的看不到,我想听的听不着,这一趟是最接近你的一刻,但是,我依然落空了。此时此刻,忽然间我有一个强烈的渴望,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好想……结结实实的听一次……妈妈的声音……
我焦急地打手机给资优班导师:“蜡黄母亲不在了?”“是,听说生她难产,走了!”“父亲呢?”“他很小就不在了。”“跟谁住?”“阿公、阿嬷、还有没嫁人的阿姨。”“他洗肾多久了?”“来建中前就有了。”
记得当时,蜡黄我教了近三年,都快毕业了,文章写不长,很少超过四百字,作文分数也没有上过70,唯一的印象是他始终没迟交缺交过作业。我为我的小器与对他的冷落,十分自责。第二天我急急把他唤到走廊。
“黄XX,你很能写文章。以後可以迟交,补交也不扣你分。”“老师我真的很不会写作文,可是妈妈我很爱写。”
冬阳阴弱,我近乎枯竭的老泪,正七彩沸腾中。“你娘一直都在,你听得到她的声音。”我拍一拍他羸稚的肩膀。
他笑得快哭了,蜡黄的两排牙也是蜡蜡黄黄地。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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