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

2018-05-25 13:06 编辑:余幻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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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章缘

  那时她住在纽泽西一个靠近华盛顿大桥的小镇,开车过桥到纽约市,只要十来分钟,镇里住的多是像她这样通勤到纽约市的上班族。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高级助理,主要负责华人移民申请。因为她通中文,虽然是助理,申请者对她更要推心置腹一点。

  急着办身分的这些人,在餐馆打工或在华人家庭帮佣,做着劳动低薪的工作,最大愿望是尽早办好身分,享受美国福利,也换个像样点有尊严的工作。“苏菲亚,”他们讨好地对她堆起笑容,“帮个忙,问问律师案子怎么样了?”申请案总是不顺利,有时是移民局的要求达不到,有时是律师借故增加费用,有时是申请者时运不济。

  没有人像她跟萧这样一步到位。她从台湾到美国时,父母亲早就拿到身分住在圣荷西,替她办好绿卡,第一趟来美国就是来拿绿卡。回台湾后,跟大学同学萧结婚,一起到纽约读书、就业,萧的身分凭这样的关系,比其它朋友都快办下来。

  因为婚姻而有身分。她经手过很多这样的申请案,大多是美国老先生娶华裔女人,女人一般都要年轻个二十岁,办结婚手续后取得临时绿卡,过两年再申请永久性绿卡。这种案件因为有假婚嫌疑,要经过严密诘问。碰上男人年纪大记性差,答非所问,案子被拒绝的也有。女的听到结果往往在事务所里就哭了,抽噎得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印象最深刻是黄娟,苏州人,四十三岁,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高中文化,苗条的身形看在美国移民官眼里不过三十来岁,嫁的是七十几岁从台湾来的邱先生。填表办手续时,她提醒过黄娟,这种案子不能保证成功。花钱寻律师办的通常是疑难杂症,但像他们这样年龄悬殊,外貎差异巨大,难度就更高了。邱先生得过一种皮肤病,脸脖和手臂布满咖啡色的块斑,这还是露在衣服外可见的部位,黄娟则肤白如瓷,一张精致的黄皮绷在小小倒三角的脸架上,两道修得细细的眉,凤眼薄唇,唇边一颗美人痣,可以想见年轻时风采,不知为何流落到纽约,下嫁像蟾蜍一样的老先生。

  黄娟的案子被拒后,律师再度帮他们申请,让她仔细教他们应答的技巧。面谈时,夫妇分开来问话,内容从所用牙膏牌子、喜欢的食物到衣物尺码都有可能。她把手上一沓模拟题给了黄娟,要他们回去多练习。黄娟叹口气,“就怕老邱记不住。”上回移民官问了,太太身上有没有手术疤痕,邱先生说没有,但黄娟腹上明明就有剖腹生产的刀疤,是前一任婚姻里留下的。

  昨天晚餐吃什么?最近一次做爱是何时?最爱喝哪个牌子的咖啡?别说是他们这种没有真爱的婚姻,即使是她跟萧从大学到现在,有些也答不出来。所有一切生活习惯早就习而不察,重要生命细节被时光淘洗得影像模糊,就像鲜艳的彩布在日复一日洗涤曝晒下褪了色,趣味、嗜好、体型的与时改变,更让标准答案无处寻觅。难道要巨细靡遗知道对方所有一切,数据库随时更新,才是真的婚姻生活?

  黄娟眉头深锁,“你说我冤不冤?两年了,每天陪着他,从早到晚,”她声音低下去了,像耳语,“这种老男人……”

  “这种老男人”,不是单指下嫁的那个人,是老男人这一族群。久不沾荤的老男人。也有年轻男人娶老女人,这种案例少,更难通过,不分中外,大家都习于男大女小的组合。是娶老女人的男人难,还是嫁老男人的女人苦?

  她比萧小两岁,年龄外貌学历都相当,是最正常的组合。这份“正常”也不是没有经过考验。他们没有生育。女人到四十,没生也就不会再生了,她跟萧团抱着,世界里只有他们俩,就这样携手终老于美国吧!到佛罗里达州买个农场,或到气候温和的圣荷西陪伴老母,靠着两人的积蓄和社会安全福利金,以及多年来各自养成的嗜好(萧是西洋棋和高尔夫球,她是花艺和游泳),足以安度晚年。

  三十五岁一过,每一周都是一晃眼,过去热烈期待的周末,像免费大赠送似地一个个来。如果萧没去打球,他们便驱车往北往南,或到邻州,在无名小镇的小餐馆用餐。有时经过一些傍湖的度假小屋,群山环绕,屋后木条铺成的甲板,小孩抱了泳圈从甲板跳进湖里,尖叫大笑溅起水花。就在这样的地方养老吧!喜欢水的她想,即使不会有孙子孙女抱着天鹅泳圈在水里载浮载沈,也不能驮着小小软软的身躯泅水,像小时候在水里两只手圈着爸爸的脖子。可是萧喜欢大片草地,建议找个有高尔夫球场的高级养老小区。周末两人在车里总要吵架,吵到一方累得无法再回嘴为止。

  萧最近跟谁在哪里打高尔夫?为什么没有生育?将来要如何养老?这些问题她的答案不会跟萧相同。

  母亲在电话里说,找了个房客。她一直主张母亲找房客。三年前父亲去世后,她看得出母亲害怕独居。母亲向来怕黑,几次抱怨屋子里有怪声,尤其深夜。左邻右舍都是白人,只有两个街口外有个华人家庭,以前夏天还会请母亲到家里烤肉,后来也搬走了。

  现在母亲的交游圈全集中在老人中心,自己开车,到老人中心或附属图书馆。母亲老得很优雅,小女孩一样细柔的嗓音,娇小的身材,受日本教育而坚信出门一定要化妆,说化妆是一种礼貌。记忆里的母亲一直都化妆,在洋行上班时,搬到美国后,只要出门总是打扮得很整齐。她本来疑惑,六十多岁的母亲为何还热中打扮?眼影都涂不上去了,眼皮皱褶得太厉害。去了老人中心才知道,在那里,母亲还年轻,还好看。

  母亲周一到周五中午在老人中心用餐,那是老人福利之一,餐费很便宜,有荤有素还有牛奶水果,省去自己买菜烹煮的麻烦。母亲总是坐固定的一桌,靠门那桌。那桌有约翰,一个不分四季戴花格子帽的老先生,还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看侦探小说的杰克,都是丧偶单身,一左一右如护花使者坐在母亲身旁。“约翰不喜欢吃水果,水果总是送给我……杰克跌了一跤,一个多月没来了……”母亲在电话里报告老友近况。还说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亚当,相貌堂堂,看来六十开外。亚当一直在猜母亲年龄,“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不可能更多。”母亲娇羞地笑了。

  关于亚当的话题持续了三个星期,之后再没提起。她问起,母亲支支吾吾,问烦了才压低声音彷佛电话有人窃听,“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来说,露西,”露西是母亲的洋名,“露西,我现在一丝不挂。”

  母亲说到此,笑得讲不下去,再三叮咛:“千万别跟人说。”那个赤裸的亚当,到底想干嘛?母亲不交代,她也不会跟任何人说,怕破坏母亲的形象。端庄贤淑,母亲向来如此,说话从来不提高嗓门。是这个地方,是那些放荡恣意的美国男人,还是母亲已经到了不在乎的年龄?她发现自己暗暗责怪母亲,尽管并非母亲主动。

  会不会有一天,母亲真的跟这些男人交往?黄昏之恋。然后,她就有了继父。当然,在美国是不用喊爸的,如果是亚当,就喊亚当,如果是约翰就……独居的母亲,实在需要一个伴,省得天天往老人中心跑!

  母亲当时坚决不肯。“一个人住惯了,找个房客多不自在。万一是坏人呢?”

  “找个女的,华人,这样既有房租可收,还有人作伴,房租算便宜点,没那么难找的。”

  当母亲说有房客且是华人时,她着实高兴。贾姬,大陆来的,在同乡开的宠物店里打工。还有,家里现在养了只狗,是金毛猎犬,六个月大。

  看来母亲的生活有很多变化,不像她。她也想过养狗。美国人常把像金毛猎犬这样的狗放在副驾驶座上带进带出,狗探头出窗张望,伸出长长的舌头,跟好奇的小孩没两样。但她跟萧每年都要出国度假,还要跑台湾和圣荷西探望父母,养狗不方便。小孩都不生了,哪会去养狗?他们的人生都是计划好了的。

  那天,她打电话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年轻男人。不可能拨错,号码是预先输好,按键就通的。

  “嗯,露西在吗?”

  “请等一下。”男人的英语有华人口音。

  母亲来接电话,听起来心情很好。

  “怎么家里有个男的?”

  “没告诉你吗?是贾基啊!”

  原来是假姬。

  偏偏那几天报上一个新闻让她忘不了。就在纽泽西北部一个中学,一个三十六岁的白人女教师跟十五岁的黑人学生发生关系,因为诱拐未成年人获罪,必须入狱服刑,而女教师已经怀孕。男学生说他会等,等她出狱,他们将组成家庭。女教师原有家庭,儿子跟年轻爱人差不多大。报导说,女教师被起诉后,男学生被家长看管起来,而两人竟然还偷偷见了一次面。女教师开车,在男学生家附近等候,等男学生溜出来,把车子开到荒郊,又发生了关系。

  不伦之恋,这四个字跳出来。伦是什么?是人跟人之间的正常关系,社会所认可的关系。新闻里的男女,一下子跨过许多界线:黑白族裔、师生关系、婚姻盟约,还有年龄。一个三十六岁成熟的女性,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放弃家庭、工作和名誉,为一段不可能有未来的感情,甚至愿意为年轻爱人生养小孩。这新闻她挥之不去。而现在,母亲找了个年轻的男房客。

  她没有跟萧说自己的担忧,反而跟安娜提了几句。安娜也从台湾来,两人是泳伴,每个星期一和五都到健身房报到。安娜比她大几岁,有个儿子正值青春期,常对她诉苦。安娜说儿子,她说母亲,还有不伦之恋。

  “像我们这种乖乖牌,只要婚姻没出问题,一辈子就一个男人,人家羡慕我们生活平顺,我们也觉得正该如此。”安娜戴个紫色蛙镜像外太空人,胸部已经下垂,松吊在泳衣里,“美国女人无法想象我们这样,她们婚前有过多少性伴侣,婚后也不见得没有。我们还自认幸福,谁知道?”

  她跟萧大学就在一起了,一辈子只有萧一个男人。“我就是不懂,那个女教师是着了什么魔?总该不会只为了性?”

  “你问我?我是性冷感。”安娜笑嘻嘻潜进水里去了。

  她把今年的休假全拿了,一共十二天。订了去圣荷西的机票,本想来个突袭检查,后来还是在前一天给母亲打了电话。是贾基接的。这回两人用中文,贾基说起话彬彬有礼,用台湾人少用的敬语“您”。她也很客气,但语气冰冷,公事公办就像应付事务所里那些华人。

  “露西会很高兴的,她常说起您。”[NextPage]

  她听了觉得很别扭。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喊六十五岁的母亲露西,但又对她使用敬语。聊了几句,打听出贾基来美国一年多,跟母亲在宠物店里认识。母亲想养只狗作伴,在院子栅门挂上“小心有狗”的木牌,吓退宵小。他帮她挑了一只好狗,取名玛吉,帮她训练大小便、坐卧等规矩,母亲教他英文作为交换。他常来走动,最后成了房客。

  她马上知道,职业的本能,此人身分黑掉了,逾期居留,正在想方设法办身分。年轻男人找上老女人,因为老女人容易哄骗。她会让他晓得,这一招行不通,移民局面谈时马上会被拒绝。

  母亲说会来接她。她拖个拉杆箱,背一个小包,机场外头是那部熟悉的白色本田,母亲笑瞇瞇对她招手,从副驾驶座。驾驶座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戴墨镜,笑咧一张阔嘴,抢上前来替她拿行李。上了车,见母亲穿一件小黄花洋装,显得年轻了十岁。加州这里喜欢穿得花里胡俏,而纽约无论老少都喜欢黑色,整个城黑压压一片。设计婚纱有名的王薇,电台采访参观住家,打开衣柜,全是黑色。相对于婚纱的白色,这是怎么样的一个黑白人生?

  母亲的花园显然精心打理过,草地理得像绿板刷短而齐,没有一根杂草,廊檐下的黄玫瑰盛开,每一朵都饱满得像今晨才绽放,进门红砖地上一左一右两个大盆,一个里头亭亭立一株散生着褚红叶子的日本枫树,一个是天堂鸟花,顶着橙黄冠毛的大鸟从绿叶缝里探出头,紧闭的长喙下了决心什么都不吐露。而父亲当年手植的星星茉莉,绿叶上铺满小白花像满天繁星,浓郁的香气让她打了个喷嚏。

  上回来时母亲抱怨园丁做事马虎,房子外墙的油漆剥落,花园里的地灯也有几个不亮,入夜后,零零落落亮起的地灯就像宾客走掉一半的筵席。这样逐渐寥落的门面,是在父亲走前半年开始的。母亲坚决不换地方。“住惯了,这房子我跟你爸住了十五年!”可是母亲一辈子小鸟依人备受疼惜,动嘴不动手,一栋大房子实在是太大的负荷。

  看来,贾基不但能驯狗,而且手脚麻利肯劳动。她不禁回头,贾基把车停在车库前,拉了她的行李过来,墨镜摘下了,那是张有棱有角的脸,单眼皮的大眼睛,眉毛像两道刷子黑而粗,穿一件杏黄色带帽子的棉衫,牛仔裤用一条花皮带系在低腰,样子跟她的想象完全不同。她想象中的贾基像那些到事务所来的华人,脸上有种小心翼翼,身形瘦小,血肉被异乡给噬尽榨干,即使长得高,也多半驼背。总之,不会有这种天清地朗的挺拔,明亮如星的眼光不闪不躲,尤其他的笑,笑得那么舒坦。她暗叫一声,哦,我的天。

  事情比她想象得要棘手,对手比她想象得要难缠。她发现自己很快地紧绷起来,不是心理上的,是生理上的,吸气缩腹,一扫长途飞行后的倦容,也回给贾基一个微笑,但愿如初绽的黄玫瑰般娇美。她完全能理解为何这个年轻人能轻易赢得母亲的信任,如果不说“欢心”。

  正在心神不宁时,一条长毛尾巴扫上小腿,然后两只热情的前脚攀上大腿。

  “玛吉,不可以!”贾基一出声,大狗就离开她身,回到贾基身旁摇尾巴。

  “这是玛吉。”贾基说,“牠很听话,你可以摸摸牠。”

  “玛吉。”她依言对大狗伸出手,玛吉过来闻闻。她没有摸牠,虽然牠看来无害还挺可爱,但这样是否进展得太快?

  了解对方需要时间,但第一印象在瞬间成形。印象不靠言语,是两人接近时气场气味暗地里交换了名片。那是动物性的交接,没法用头脑去理解,更无法控制自己喜欢或讨厌。她怀疑玛吉已经闻出了她所有能说的不能说的,包括她的疲累和困惑,她在飞机上吃的奶酪色拉,以及她正来例假。

  晚餐是一人半片烤鲑鱼和一大盘综合蔬菜色拉加蜂蜜芥茉酱,贾基多吃了一份用微波炉煮熟的甜玉米和马铃薯,她跟母亲喝柠檬汁,贾基独灌一瓶可乐,围成一桌,像个家庭晚餐。他们谈加州的失业率居高不下和油价狂飙,然后话题转到贾基打工的宠物店,在中国的家……

  她听出了这个房客是不用付房租的,但自从他来了,家里再没有关不紧的水龙头、漏水的马桶、不亮的灯。“你怎么会这么能干?”中国一胎化政策下,年轻的一代大多四体不勤不谙家事。

  “肯学就会,以后自己也要买房子吧,总得学。”贾基口气不小。房子还排在后头,有了钱先买车,现在上下班只能骑自行车去坐公交车。

  贾基是以什么身分在这里挣钱呢?

  身分。这是她的照妖镜降魔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华人移民办身分的内情和环节,一亮出这个,贾基绝对现出原形。只要他一撒谎,她就推翻从见面到现在快速累增的好感,回到公事公办。

  不急吧?不急着见面的第一顿晚餐就谈这个。她在犹豫,没想到贾基先开口。“苏菲亚,”他两手撑着大腿像个汉子,她很少在台湾男人身上看到这种阳刚坐姿,它只出现在武侠剧里,“露西说您在移民律师事务所做事?”

  “呀。”她点头。没有出招,不急着揭露真相。

  “那我办身分可以请教您了。”

  “没问题。”

  “我拿的是学生签证,没读下去,想转工作签证。”

  “嗯。”她不置可否,“很多这样的……”她喝了口柠檬汁,润了喉将会有长篇大论,却什么都没说。

  “您们聊吧,我去喂玛吉。”贾基把盘子收进洗碗机里,告退了。

  “不错吧?”母亲带点炫耀,彷佛贾基是她的一件宝。

  朝南的大套房,是母亲的房间,她睡在朝西的客房,对面是客卫和贾基的房间。老房子隔音差,一点水声都听得到,她不嫌麻烦地到母亲房里去用卫浴。偶尔听到贾基瀑布狂泻的尿声,却不嫌弃,感觉比萧那涓涓不止的声音来得爽气多了。

  东西岸有三小时时差,她把百叶窗拉下,早早和衣而眠。不知睡了多久,听到男人的低笑声。她坐起来,试图分辨那笑声来的方向。虽然是六月,屋里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她身上在打哆嗦。腕表上头荧光指针指向十二。一阵狗吠,有点像狼嚎。是玛吉吗?满月下,玛吉长嘴向月,露出森森白牙,一个男人,裸着上身被月光浸得发亮……

  她发誓,吃饭时她没有朝贾基脸部以外的地方看,只是盯着他活泼灵动的眼睛,不时漾开来的笑容。但此刻,眼前出现了贾基结实的手臂,靠在饭桌上,筋肉饱满含着黄铜般的光,汗毛长而密。转身到水槽去时,臀部惊人地鼓翘,弯下身子放碗盘到洗碗机时,双腿如此修长。她竟然无耻地照单全收。

  原来那声“哦,我的天”的惊叹,不是为母亲,却是为自己?向来知道男人是视觉性的动物,打照面时,他们打量你胸部的大小,转身离开时,他们看你臀的摆动。但女性不是这样的,至少她不是。她不曾渴望过一个男人的肉体。是年龄改变了她?熟女。水果熟透就要腐烂前发出阵阵腻人的甜香,再不吃就不能吃了。她用力抱住枕头。

  时差让她起得很早,五点多就坐在客廰里。从客廰可以看到后院,一带缓缓起伏的土黄色远山。玛吉趴在树下,半睁着眼,有时竖起耳朵,接收着她所听不到的频率。沙漠的凉风从窗外吹来,夹着花园里的清芬,小鸟叫得十分起劲。一个圣荷西典型的大晴天。

  她闭上眼睛打盹。再睁开眼睛,贾基站在玛吉面前。在清洌的晨风中,他套着件鹅黄色夹克,一条天蓝短裤,整个人就像这个早晨般清新。他很快替玛吉戴上狗链,两个悄悄出去了。

  如果她自己是个熟透的苹果发出甜香,贾基就像薄荷口香糖,一入口就让人精神一振。她闭着眼,裹着晨褛斜靠沙发上,迷迷糊糊中,贾基悄悄进了屋子,在她面前站定,给了她一个薄荷味的吻。那个吻有点羞涩,恰到好处地动人。这是一个新角色,她要扮演的是引导、征服和缴械。二十几岁的男人一触即发,一点点肉色一点点眼风,都能让他们立刻奋起。一个未婚的年轻男子,生活里只有老房东和一只狗,只能望着电脑视频上暴露的女性胴体自我折腾。她感到他双臂强而有力环抱住她,胸膛结实饱满紧紧贴住她的胸乳,而那里,那像铁棍般坚硬的肉,扺住她,年轻迫切的喘息声告诉她,他也多么需要……

  “苏菲亚,起得这么早?”

  “啊,早。”她连忙坐起,惊觉自己尚未梳洗。

  “我去上班了。”

  “哦,拜拜。”

  贾基彬彬有礼走了。她庆幸贾基不是玛吉,无法单靠嗅闻就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

  是什么让偷情曝光、身败名裂面对牢狱之灾时,还一定要再见一次面,再做一次爱?生命到中游,不过是渐行渐缓,还能有什么湍流险滩,还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冲动?

  贾基白日上班,母亲不去老人中心,母女俩从早到晚守在一起。细细看过后院,白色黄色和紫色的鸳尾花互不相让,李子树累累挂了一树的青果,贾基说可以做李子酒,夹竹桃后塌掉的一截篱笆,贾基已经买了木料,有空就会动手修整……贾基长贾基短,母亲眉开眼笑,脸色滋润有光,这表情在父亲死后,不,死前许多年就不曾再见到。对母亲而言,这园子这房子,都只是必需品,只要有人能替她照料,她乐得一根手指也不动。她从来不知道母亲真正爱什么。母亲爱她自己,这是能确定的,大凡极端爱美的人都自恋。如果,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可以照顾母亲,让她自觉美好,母亲会接受这个人吧?

  “贾基他,有居留身分吗?”她小心探问。

  “黑掉了。”母亲倒很爽快,“他很烦恼,我跟他说,要身分不难啊!”

  “怎么说?”

  母亲弯下腰来嗅闻蔷薇,身子骨柔软得惊人,“娶个有身分的不就好了。”

  她愣住了。

  “这花怎么不香?”母亲不满,“以前家里的蔷薇是香的嘛!”

  “他没有身分,你还让他住这里?”

  “有关系吗?”母亲说,在太阳下瞇起眼睛,“人跟人,是一种缘分。”

  “有时候是孽缘。”她嘀咕着,转身回屋去。[NextPage]

  不可能,不会的。她甩甩头,倒了杯冰柠檬汁。冰箱上面两层写着露西,下面两层写着贾基。母亲跟贾基过日子有条不紊,她却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在这即将倾塌的天幕下,贾基和母亲一脸无辜的表情。

  退一万步,他们真的“相爱”(她倒抽口气,这个俗烂的词竟如此耸动),结了婚,也顺利办了身分,还能说这是不伦吗?或者,能说这不是不伦吗?

  连着几个晚上,半睡半醒之间彷佛听到狗吠。

  “半夜为什么要叫?”早上她问玛吉,玛吉理都不理。

  “吵到你了?”贾基体贴入微。

  “狗多大会发情?”她记得猫发情晚上就要喵鸣鸣地叫。

  “时候还没到,”贾基爱抚着玛吉的背,玛吉舒服地软下身去,抬起一只后腿,露出粉嫩的肚皮,“等牠一发情,附近的公狗都要发疯了。”玛吉准备好要交配的气味,将会让附近的公狗生出挣脱链子的力气。她怀疑人是不是也如此,不分男女,充满欲望的气味悄悄散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许,贾基就具有散布强烈肉欲气息的特异功能,无坚不摧。

  贾基在两棵树之间拉起一条粗麻绳,牛仔裤、白恤衫、大浴巾,一件件往上搭,麻绳吃重往下坠,就像她每日益发沈坠的心弦。

  “你不用脱水机?”

  “阳光多好,几个钟头就干透了,”贾基笑着看她,“晒干的毛巾发硬,洗过澡擦在身上那个舒服!”

  怎么这样一句节能环保的话,也能让她垂下眼睛?

  贾基在眼前时,她一切如常,看不到他时,她放任心思跑野马,最常停格在那一点,两人相贴感到他的坚硬勃起。岁月真的改变了她,在贾基这个年纪,她无法接受男人对她有欲望,那是一种玷污,她要柔柔牵动男人的心,不是其它的器官。但对贾基,一切都不一样。能吸引这个人,让他即刻血脉贲张,就是对她最大的赞美。又或许,岁月不是改变了她,是释放了她。在年将不惑时,才了解,才向往,才渴望。

  她白天黑夜都跟贾基在一起,现实的少,幻想的多,不过几天,就像跟这个人认识很久了。说不清是为了看住母亲还是管住自己,她刻意牢牢跟着母亲,一起买菜、一起逛商场、一起莳花弄草散步做晚餐。贾基总在吃晚饭前回来,也许这晚饭时间也配合了他的时间?吃饭时,她刻意不多话。吃毕,陪着母亲看电视,贾基回房休息。接下来,就要等待,等待他从房里出来,到厨房喝水,去车库拿个什么东西,陪玛吉在院子里玩。有母亲在场时,她从不主动跟贾基讲话,问一句答一句。她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是确认母亲的私情,还是被母亲看穿她的欲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假期就要结束。这几天跟萧只通过一次电话,常常想起要打电话时,东岸的时间都太晚了。萧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规律,犯不着特别吵醒他。

  老人中心的朋友杰克住进养老院了,女儿打电话来,希望母亲有空时可以去探望,“我爸爸常说起你。”母亲放下电话,没有一句感叹,只说明天正好贾基休假,也是苏菲亚在圣荷西的最后一天,三人一起去吧。

  母亲对镜细细抹上脂粉,专注地画眉,穿上小黄花洋装,戴上完美相衬的蓝宝石耳针,对镜左顾右盼,然后坐下来翘起脚穿丝袜。父亲的告别式前,母亲也在梳妆台前耽搁很长时间。她悄悄退出来。

  她开车,贾基看地图,一路上说说笑笑像去远足。车到养老院停车场,母亲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不忙,您慢慢来。”贾基总是那么体贴。

  “哦,不,养老院不是我想久待的地方。”

  母亲砰一声关上车门,她不由得颤了一下,汗湿的手紧张地抓着方向盘,克制夺门而逃的冲动。现实和梦境隔着多大的距离?想像的情节越奇情,现实里就越安分。想过跟他在湖边的小屋,那不再是养老之地,而是激情浪漫的度假小屋。他们从后院甲板跳入水里,泼水嬉戏,当然是裸泳。她发丝散扬如藻,阳光吻上油滑湿亮的皮肤,体液和湖水交融,水底隐隐有生苔的石头垒垒,累了就伏在他背上,让他泅她上岸。人是不断振动的分子构造,有能量有磁场,不同的人激发不同的情态,一辈子怎能只有一个爱人!她好想知道跟这个人做爱时会如何分裂如何吞噬如何变形。

  贾基吹起口哨,摇下车窗,又去电台里找好听的音乐。忙东忙西,突然递过来一片口香糖(薄荷清香?),她连忙摇头。

  “这里,就是美国老人住的地方?”

  “嗯。”

  “我姥姥跟我们住。”贾基说,“她跟露西差不多岁数。”

  那么,他的妈妈不就跟她差不多?“你好年轻,我们,都老了。”

  “不,露西她不像老太太,一点也不像,我们那里的老太太,六十岁就穿黑衣梳包头了,而您,您很年轻,漂亮……”

  从上车到现在,她第一次转头看他。他把椅背调往后斜,躺坐在那里轻松嚼着口香糖。噢,年轻。会发光的青春金粉,如果她伸出手去,手会沾上那粉,贴过脸去,脸也会发光。近在咫尺,如果。

  “苏菲亚,”他的叫唤让她心里一震,“苏菲亚,你能帮我指点迷津吗?我的身分……”

  “娶个有身分的不就好了。”她冲口而出。

  “我能娶谁呢?”贾基头往后一靠。

  能娶谁呢?她不由自主把萧和贾基放在天平上。天差地远,从社会地位、能力、学识各方面……

  母亲回来了,上了车不发一语。

  “怎么样?”她问。

  “他不记得我了,名字都叫错。”母亲叹了口气,“那时他要我陪他去看电影,说了好几次。哎,如果早知道……”

  有花堪折直需折,她完全懂得母亲此刻的心情。原来她爱父亲多一点,却是像母亲多一点。

  母亲说没胃口,没吃晚饭。不到九点,三人各自回房。她倚在床头,焦躁地一下下弹着长指甲。她是这么一个从不踰矩的女孩,女人,但是呵,凡是肉体的都要化为尘土,而之前它们会先变丑变松变软。莫待无花空折枝,十年后,贾基也不会是贾基,而她更不能再调动所有感官享受这一切。安娜为什么会变成性冷感?不过是不想跟老公做爱罢了。

  晚上十二点,她一身睡衣薄如蝉翼,两条丰满的大腿象牙般白。悄悄打开房门,贾基的房里没点灯。秉息轻推,房门应手而开,窗外的满月照出一张空床。他在哪里?

  她本是来阻止一场可能的骗局,丑陋的不伦之恋,此刻却感到强烈的嫉妒。夜风穿堂入室,撩动睡衣上下轻拂,激起一种难以克制的战栗,前戏已经开始。她半裸站在那里,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愿意。

  你不知道那些男人,久不沾荤的男人。你也不知道那些女人。

  在母亲房门前止步,聆听,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爱欲的烈火灸烤,呼吸变得费力,不注意就无法控制气息进出,时快时慢,时长时短,她的呼吸。

  此时,玛吉嗷嗷叫起来,一声声急切呼唤。她被催眠般移步到客廰,点着壁灯的客廰影子幢幢,院子里倒很亮,一轮满月挂在墨黑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照出玛吉四脚挺立在后院中央,仰头对月呜呜嚎叫。它彷佛在控诉,控诉这太过皎洁的月光,让牠这样一只简单的四脚兽也无法安眠。

  穿越亘古时空投洒下的苍苍月色,无动于衷只是倾泻,照得这庭院亮的亮、阴影的地方分外黑暗。那哀怨如泣的嚎叫,把这郊区花园的一角嚎成了旷野蛮荒,内里有个什么如此猛烈如此无告,如此无辜却又如此邪恶,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烈的颤抖让肠胃猛然收缩,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下一刻就要软下身去四脚着地。此时玛吉转头注视她,褐黄的眼珠子发亮如水晶,掀嘴露牙彷佛在笑。

  从此她懂得了,不伦的滋味。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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