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春:A3088大钞
2018-05-25 14:37 编辑:幸以蓝
作者:李明春
钞票是个好东西,是世上最牛的名片。钱上面的人有多大面子,持钞票的人就有多大面子。惟有婉儿的男人,一个叫曾娃的小区保安例外,声称自己与钞票有仇,恨它犹如恨敌人,有一个消灭一个。
这天一早,婉儿被曾娃催着回出租屋,估计是“敌人”消灭完了,激情尚在,渴望战斗。路过早餐店时,婉儿买了一笼包子和一袋豆浆捂在包里。平常是馅和长相都差的大菜包,今天听曾娃在电话上气呼呼的,特意买了小笼肉包,好让他吃了油水肠胃滑溜,气更顺畅些。进门见曾娃脸阴着,证实昨夜天气预报的阴霾已经到来。婉儿取来碟子,将包子摊放上面,取出吸管插在豆浆袋里,敬神样摆在曾娃面前说道:“深夜班还没累着,这么早就起来找人斗气?”
曾娃把面前的豆浆袋一推,眼神像刀样在婉儿脸上磨蹭:“你动我的钱了?”声音虽小,劲道很足,全是真气送出,估计不想伤及隔壁房间的老张。婉儿的脸经反复磨砺,磨刀石样冷漠道:“没有!你钱不在了?”
曾娃说:“在还是在,变成假的了。”说着从兜里将一张百元大钞摸出来,甩在桌子上。
婉儿对这生气的动作很熟悉,不用看就知那钱是假的,冷冷地说:“谁给你的?你找他去。”
曾娃说:“发工资领的。老板才从银行取出来,当着大家开的封,个个领来后照了又照,摸了又摸,还会有假?”
婉儿说:“不会有假,这假的哪来的?”
曾娃说:“我正问你呢!”
婉儿心紧了一下:“你平时兜里有一块钱都要露5角在外面,晓得又是哪个给你换了。”
曾娃看了看隔壁,压低了声音说:“老张不会干这事。前天打牌我输了,就拿的这张给他,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揣在兜里了。若是他换的,他能要吗?”
婉儿听说曾娃输了,不恼反喜:“输出去就对了噻,你生哪门子气?”
曾娃懊丧地说:“昨天又赢回来了。我当时一看是张假钞坚决不要,老张说是我头一天拿出来的,不要不行。”
婉儿说:“你盖了手印在上面?凭啥说是你拿出来的。”
曾娃指了指钱上用黑笔写的“A3088”一排号码,说:“这是我写的,一个欠停车费的赖皮车牌号码,我顺手记在钱上了。”
婉儿劝道:“那就认了嘛,100块也不是多大的一个事,就当输了。” 曾娃望着自己的婆娘,不认识似的,一向针上刮铁的婆娘啥时成了蛤蟆,口气变大了。
婉儿避开曾娃审视的眼睛:“钱假都假了,我劝你几句,你愣眉鼓眼地看我做啥?”
男人仍是试探的口吻:“就是不服气,这假钱哪来的?”
婉儿平静地说:“非要说是我换的你才舒服?想不通慢慢想嘛,吃了饭再说”。
一个被窝里做了20年的梦,婉儿知道男人的倔脾性。人家肠子是盘在肚子里,他的肠子是直起竖在肚子里,别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口气他也憋不住。一分钱的憋屈,他会花一块钱去找理由发泄。这种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也只有婉儿这糯米团脾气才能与他过日子。婉儿会软绳索拴猛虎,每次是待他气泄了再来摆布他。
那100块钱的假钞,婉儿心中也是怪心疼的,只是嘴里没敢说出来。100块呀!在婉儿家里,这是给娘家老娘一个月的赡养费;是读大学的大儿子一周的生活费;是读高中的小儿子一学期的零用钱;是每年春节给公爹的孝敬钱;是两口子一个月的水电气开支。假钞幸好捏在曾娃手上,若是捏在婉儿手上,天气预报就不是阴霾而是狂风暴雨。
婉儿掏出一沓餐巾纸,理开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见曾娃满嘴流油,正随手要擦,赶紧递了两张过去,半是劝慰半是奉承说:“你有办法,随便想个法用出去就是了。”
曾娃瞪了婉儿一眼:“你说得轻巧,怎么用?有钱的人都有验钞机,没有验钞机的都是你我一样缺钱的,晓得你用假钱,非把你咒死不可。”
婉儿说:“总有那眼神不好的。”
曾娃说:“街上有几个讨口的瞎子,你忍不忍心丢给他?”
婉儿小声说:“这不行,那不行,干脆谁要送给谁算了。”
曾娃用纸巾在嘴边横起一抹,随手把纸团扔在地上,咽下最后一口饭食说:“你以为是清明到了,有那孤魂野鬼在等着要你的假钱?”
婉儿进城当保姆也快20年了,若不是在乡下生孩子中断了几年,打工时间不比曾娃短。两人的城市化进程各有千秋,论卫生习惯,婉儿进步要快一些,至少用餐巾纸的程序规范得多,先擦擦嘴角,再对折一下,用干净一面再擦擦嘴唇,决不是曾娃那种“一站式”服务,横起一抹了事,完了还把纸团往地下一扔,留个纪念。论见识,曾娃又略胜一筹。婉儿至今分不清“WC”的图标中哪是烟斗,哪是高跟鞋。上厕所是瞅有女人进出的地方去。有一次,她跟着一个女清洁工进了男厕所,弄得来不及撤退的人反而提着裤子,红着脸跟她说“对不起”。说来她的经历也够丰富的,这城里人收拾乡下人的所有把戏,她都有幸尝试了,如买假货、假保健药、收假钞、施舍假乞丐……就差没嫁个“假男人”。曾娃尤其看不起婉儿占小便宜,为免费品尝一块钱的鲜肉锅魁,竟抱着东家的孩子反复排了三次队。她就是一个啥都吝惜却从不吝惜时间的人。
对此,婉儿大不服气,常拿工作调换的事来奚落男人。婉儿随便在哪家当保姆,一干就是好几年,不签合同都是“固定工”,每次都是新东家慕名用高薪来悄悄挖走,名副其实的高升。不像曾娃那样,每到一处都没干满3年,不是他被老板炒了,就是老板被上一级老板炒了,没有一次是自己拍拍屁股挺着胸膛走人的,都要人家踹一脚才出门。婉儿最不满意曾娃说她排队领锅魁的事,三个鲜肉锅魁,你曾娃就吃了两个,人家念着你,你还拿它笑话人家。
婉儿走了后,曾娃抱着头又想了很久。这假钞哪儿钻出来的?领工资时,明明反复审验过,凭自己眼力不会有假。先前怀疑婉儿,可思前想后,她也不可能。东家知道婉儿分不清真钞假钞,专门给她办了个卡,工资每月打在卡上,既安全,又免了点数和辨别真假的麻烦。买菜的钱,东家也是每周给她放在专门的抽屉里,有笔有本子,周末报账。纵有假钞,直接与东家说就是,犯不着拿回家来换。就算她有心,也没有假钞来源。这100元的假钞哪来的呢?这假钞放在手上,横看竖看都碍眼,像个石头梗在心里,让曾娃堵得慌。说是想法用出去,又到哪去找这合适的对象?
婉儿回到东家,东家夫妻俩和孙子东东都还在梦乡中。上午9点以前,他们是不会起床的。这段时间是婉儿的自由时间。婉儿把早餐准备好,闲坐在客厅沙发上,假钞又恍恍惚惚飘到眼前,不是写有车牌号的那张,而是10年前卖旧货收的那张。那一次,当她把一张缺了角的假钞交给曾娃手上时,曾娃把假钞往桌上一拍,那声响震得她心脏现在都在痛,小儿子吓得扯着她衣角直哭,她也跟着哭,哭得比儿子还惨,边哭边骂,骂骗子不是人,长的是狼心狗肺;骂自己也不是人,笨得像头猪,找个老公也不是人,是只专吃猪的老虎。她至今没怄醒曾娃当时说的那些伤心话,他指着要生活费的大儿子吼道:“问你妈要去。几十岁了,还认不得钱,你看不清就用手摸嘛,摸不准就用耳朵听嘛,听不见就用鼻子闻嘛,恁大一股笨猪味你都闻不到哇?”
婉儿伸手把那假钞捏在手里,感觉手中嫩乎乎的,睁眼一看,竟是东东站在面前拉着她的手喊:“婉姨!我要吃饭。”婉儿揉揉眼睛,起身到厨房,把早餐端出来一一摆好。男东家蔡哥,女东家黄姐,正好从卧室出来。婉儿一边抱东东坐在椅子上,一边招呼:“黄姐,用早点了。”[NextPage]
婉儿的习惯,男女主人同时在一起时,婉儿只与女主人招呼,这不仅是规矩,也是婉儿的真情实感。当初聘婉儿时,男主人是不愿意的,嫌婉儿文化低。说乡下人带小孩,只会绕着手指说一个“虫虫,虫虫飞”。他要多花点钱,聘一个幼师毕业能歌善舞的,让孩子从小在高雅艺术的熏陶中成长。是黄姐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撇着嘴嘲讽他:“就这几个条件怕不够吧?怎么把年轻漂亮忘记了?”然后腔调一转,由《天仙配》变成《铡美案》,恨恨地说:“老毛病又犯了不是!又不是请来服侍你,你讲什么条件?我早调查了,婉儿品行好,手脚干净,在这城里做十几年了,没一点坏名声。若不是我每月加200元,人家还不来呢!”婉儿知道,黄姐还有一个理由没说出口,而这个理由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婉儿的长相让女主人放心,是有性无人感的那种安全型。对黄姐的这份看重,婉儿是又感激,又委屈。感激黄姐如此相信她的为人,怨的是黄姐啥眼神,把婉儿看成啥啦?看成人见人厌的垃圾婆,白送都没人要的丑八怪。婉儿不会那么丑吧?若是像城里人那样有钱,那样肯花钱,脸上多层粉,头发多几个圈,打扮打扮不比谁差,登个征婚广告出去,凭着生个儿子能上大学这一条,不说有人争着要,至少嫁个退休干部不成问题。说归说,婉儿还是喜欢黄姐的,不像姓蔡的,明摆一个看不起乡下人的样子来恶心你。
黄姐端起碗,豆浆喝下去,吩咐“冒”出来,甜味中掺进了酸味:“婉儿,我与老蔡要出去几天,星期天送东东上幼儿园时,顺便把这个月的费用交了。星期五要早一点去接,东东等久了会害怕的。在家这两天,你带东东多去游乐园玩,钱我搁在抽屉里,用了把账记好。出门锁要上保险,这几天小区不清静,有好几家失了盗……”
蔡哥也接住话头说:“记住,别给东东买零食吃,外面店铺卖的保鲜食品加有防腐剂,吃了影响孩子发育。更重要的是不要养成他乱花钱的习惯。”
婉儿连声答应着:“晓得了,晓得了。”
听到婉儿的应答,男主人眉头一皱,纠正说:“早跟你说过,不要说土话,你还是记不住。”
婉儿赶紧改口说:“知道了!”
黄姐拿眼瞅着男人,男人忙解释说:“你看我做啥?不是我嫌她土气,只是别把东东教坏了,长大后普通话不标准。”
曾娃与老张下班后,一瓶老白干,两袋花生米,一袋盐渍鸡爪,就在出租屋对饮品三味。酒量曾娃大一点,话算老张多一点,优势互补。曾娃说了一句感谢,敬了老张三杯酒。老张喝了一杯酒,重复说了三遍洗车的过程。当他把那张百元假钞递过去,说对不起,零钱用光了。收钱的照例要查验,却发现上面有车牌号码:A3088,他笑着问:“你怎么有这个号码?”老张举起右手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很得意地说:“这是我一个哥儿们,他叫我来这儿洗车的。”
收钱的连说:“欢迎,欢迎。你要让他打个电话来,这洗车费都可以免了。”
老张不屑一顾地说:“一二十块钱,我也不想欠大哥这个人情。”
收钱的见是老板的哥儿们,只怕慢待了客人,一下把钱揉进口袋里,找了90元给老张。临走时,收钱的还再三请老张提意见,生怕他在老板面前说坏话,一再请多照看。每次说到这儿,老张都是同一句话:你说那小子傻不傻?
曾娃有点不忍心:“收钱的背了冤枉,也是个打工的。”
老张摇摇手说:“是老板的小舅子,一路货。”
老张每说一次,曾娃就敬一杯酒,从内心感激一次。之前,曾娃把假钞的事与老张说了,老张根本不在意曾娃是否怀疑自己,一拍胸脯说:“我帮你把它用出去。”
曾娃不放心问:“你拿哪儿去用?”
老张说:“找那个欠停车费的赖皮老板,我晓得他在哪挣钱。狗东西害得我们月月扣奖金。”
曾娃只当他是宽自己心,没想到下午他找来一辆老乡的车,以帮忙洗车为由,开到洗车场。事先老张已打听到这洗车场的老板是A3088的车主,用假钞上的车号唬住了收钱那小子。
经这一义举,曾娃越发相信老张是个好哥儿们。但假钞又是哪来的呢?曾娃摇了摇脑袋,就像赌场上摇色子,摇得越凶越迷茫。
婉儿带着东东从公园回家,顺路来出租屋看看。见两人兴高采烈地喝酒庆贺骗人成功,知道是假钞用出去了。虽抵了10元的洗车费,毕竟找回了90元。婉儿也为此高兴,用一句关怀的话来回报老张助人为乐的热心肠:“张哥呀,嫂子几时来呢?”提到自己的老婆,老张迟缓起来,心肠由热转凉,长叹一声:“唉!我家老娘病了,她要在家服侍,一时半会来不了。”
提到老娘,婉儿想起自己老娘的70岁生日快到了。对曾娃说:“我娘的生日快到了,起71,这个月要多给100元寿礼。”
曾娃正在兴头上,满口答应:“行!添10块就够了。”
婉儿也是看曾娃脸上阳光灿烂才敢说这话,不然,她宁愿不送这个寿礼,也不敢说。
第二天,婉儿领着东东从游乐园回来,又去了出租屋。见曾娃一个人在家,昨天的兴致像被人洗劫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躺在床上,鼓着一双眼睛发愣。婉儿小心翼翼来到床前说:“三老表明天要回去,你把钱给我,好让他带回去。”
曾娃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衣服。婉儿拿起衣服,几个兜摸了个遍,找到一张百元钞和一把零钱。她问曾娃:“还差寿礼钱,你昨天答应了的。”
曾娃慢慢翻身坐起来,将攥在手中一张大钞递过去,窝着气说:“你要,你就拿去!”
婉儿也没想那么多,一把抓过来 ,生怕曾娃反悔似的,将两张百元钞票叠在一起准备揣好,突然,她怔住了,钞票上明明白白写着A3088。这假钞怎么又回来了?她拿疑惑的眼光对着曾娃。
曾娃把牙齿咬得“咔咔”响:“狗日的车老板拿它来交了停车费。遇着个新来的保安没细看就收了,发现后找车老板,车老板说是我的,还叫他对一对以前的收费单上我的笔迹,若有假,他随时退钱。这个新来的笨猪,真拿着它来对笔迹,一对就对上了。我不认,他就拉我到物管老板那里,老板说:‘钱是假的,但字迹是真的。’不可能叫老板收假钱,我只好认了。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该去洗车,害得老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知道曾娃窝着火,婉儿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将钱放回床头柜上,喃喃地说道:“明天三老表来带钱,我又到哪儿去找呢?”
婉儿失眠了,眼前老是母亲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她。婉儿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她们兄妹三人长大,如今,两个哥哥和嫂子也外出打工,家境不比自己好。若不是黄姐出去旅游,自己也该回去给老人家祝寿。婉儿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到蔡哥的书房里,找来笔、纸和信封,咬着笔杆稀稀朗朗填满了一张纸,大意是当女儿、女婿的没出息,没能好好尽孝道,也不能回来给老人家办寿酒,只有托三老表带回100元作寿礼,连同这个月的赡养费100元,共计200元,老人家得记住,别让三老表瞒了,惟独忘了写“祝生日快乐”。
信写好了装进信封,才想起寿礼那100元还没着落,于是摸出手机给黄姐打电话。那边黄姐打着哈欠问道:“谁呀?”婉儿说:“是我,黄姐。”黄姐听出是婉儿的声音,语句一下急促起来:“家里出什么事了?”婉儿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好好的。我……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我妈今年满70岁了,我想送个礼,手头一时没钱,想在菜钱中借100元,下月发工资……”黄姐不等她说完,打着哈欠说:“行!行!”正要关机,又听婉儿说:“麻烦你还跟蔡哥说一下,我用了他一个信封和一张纸。”黄姐的哈欠更大了,连说:“好!好!好!”听得出黄姐有点不耐烦了,婉儿正要挂机,听耳机里传来蔡哥的声音:“你看你找了个啥样子的人,半夜三更为个信封来烦你……”听到这话,婉儿这才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是凌晨两点了。
第二天婉儿早早来到出租屋,曾娃还未起床。婉儿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走到床前,从曾娃兜里摸出了两张百元钞票,把写了车牌号码的那张假钞抽出来,放在桌子上。把另一张和自己带来的那张叠在一起,用信纸包好装进信封,再用带来的饭粒封好。
曾娃惊醒了,见婉儿正往信封里装钱,问道:“你哪来的钱?”婉儿说:“我跟老板借的,下个月发工资扣。”
曾娃说:“老子看你下个月差钱又怎么办。”话说完起身拿起衣服,边穿边出门上班去了。[NextPage]
三老表很晚才到。婉儿看他红着一双眼,不知昨夜是他抢劫了别人,还是别人抢劫了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快:“昨晚又赌了?”
三老表揉了揉眼睛,把那猩红色揉淡了些,说:“表姐,你好早啊!”
婉儿拿出信封交给了他,并再三叮嘱,一定要亲自交给我娘手上,别让娘家的其他人知道。三老表接过信封,又揉了揉眼睛,红色又淡了些,嘴里“呃,呃”地答应着,就是不挪步。婉儿催他说:“曾娃刚来电话,说有个老乡要开车回去,你还不快点到小区大门口等着搭个顺风车。”
三老表挠着头,好半天憋了一句话出来:“表姐,你给我借点钱,这次回去,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婉儿听了气往外冒,话到嘴边又一口咽下去。她拿这个表弟也没办法,30多岁的人了,打工10多年,挣几个输几个,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想借给他。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还是没好气地训了几句:“你好意思说借,你借了多少回了?几时还过?脸厚!”
三老表说脸厚就脸厚,觍着一张脸说:“表姐,你借我100元,这次我一定还。”
婉儿还是不松口:“我哪来的钱?我娘的寿礼钱还是向老板借的呢。”三老表不罢休,指着桌上说:“表姐怎么会没钱呢,只是嫌三老表我没出息,不想借就是了!”
婉儿看着桌上的那张假钞,心想:这三老表脸皮够厚了,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一张假钞他要就给他,生气地说道:“你要就拿去!别再来开口借了。”
三老表一把抓起桌上的钞票,看也没看,急忙揉进口袋里,一口一个谢字,笑嘻嘻地离开了。
曾娃下班回来,听婉儿说假钞给了三老表,很生气,不是心痛那假钱,而是怪婉儿心软,要一回给一回,养成了他依赖的习惯。今天是要钱,明天指不定会要命。
婉儿劝道:“就一张假钱,拿走了免得你看见障眼。”
提到假钱,曾娃脸就阴下来,郑重其事地对婉儿说:“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张假钱哪来的,终于想明白了。”婉儿一听曾娃说他搞明白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听他说下文。
曾娃说:“这事肯定是老张干的,以前,我们都被他骗了。依老子的脾性真想一刀捅了他。”
婉儿见曾娃杀人的心都有了,忙制止道:“傻事做不得啊!你不是一直说不是他干的吗?咋一转眼又改口了呢?”
曾娃牙齿恨得痒痒的,说:“今天早上你还没来之前,他值夜班回来,我装睡着了,就想看看他做啥。”
听到这里,婉儿知道他要说啥:“他想做啥?”
“狗日的!”曾娃恨恨地说,“他从门缝里看了看又走了,肯定是认为我有钱了,又想拿假钞来换。”
婉儿懒得与他费口舌,说了句:“那是你一个人在瞎猜。”站起身来,又叮嘱一句:“你千万不要乱来!”再没搭理他,转身往外走了。
婉儿两只脚交替在地上合计,迈左脚在想那张假钞,迈右脚还是在想那张假钞。自10年前上过当后,曾娃三番五次地教她识别真假钞的绝招。而这一切,对婉儿来说都不起作用,从小家里穷,钱见得少,就像自己的两个儿子,从小与爹妈见面少了缺乏感情。婉儿对钱无论听也好,看也好,摸也好,反正找不到感觉。后来,干脆打笨主意,不跟陌生人在大钞上交往。
这次上当,也就是曾娃写车号的那天。一大早,婉儿提着菜篮上街买菜,迎面来了一个帅哥,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也是活该出事,那会儿街上就没多的人,就被他拦住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百元大钞,客客气气地说:“大姐,行个方便,兑换点零钱赶急用。”婉儿一口拒绝了:“对不起,我身上钱不够。”说完,埋下头继续往前走。这时,只听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来,是叫那位男子的:“彬彬,你快点呀,我这儿等你付账啦。”那声音黏得勾魂。男子再一次追上婉儿,着急问道:“大姐,你有多少?”婉儿历来对尊重女性的男人格外有好感,笑笑说:“我这里不到70元。”哪知那男子一咬牙说:“70也行,有多少算多少。”
这种既帮人又赚钱的好事,任凭谁也不会放过,何况婉儿生来就心软。错就错在没对大钞进行查验,话说回来,婉儿那眼神,查验也是白查验,直到卖肉的老板黑着脸不收那张大钞时,婉儿才知道上当了。为了把当天的菜买回去,只好赶到出租屋悄悄把钱换了。一直想等曾娃气消了,再慢慢给他解释。哪知他的气一直旺着。婉儿怕他气出病来,还托老张时不时地照看下,哪知竟被曾娃误以为老张换了他的钱,她真不知如何来化解老张这份冤屈。
开车的老乡回来了,带回来一个信封,说是婉儿的妈守在公路边半天才等到他,要他亲手交给婉儿。曾娃想看,老乡都不准,一定要交到婉儿手中。当曾娃逼着婉儿当着他的面把信打开,差点没把两人气死。那张A3088的假钞赫然在里面安静而灿烂地笑着,那意思是:“哈!我又回来了!”
婉儿拿出假钞,真想两下撕掉,被曾娃拦住,说:“留下它,问一问你那三老表,它是怎么到你娘手里的。”
婉儿带着哭腔说:“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在路上掉了包的。早知他这样缺德,借也要借100块钱给他,免得给老人家的生日添堵,让她老人家伤心。”心中的气呀,一股一股地往外冲,若是三老表在面前,真要扇着耳光去质问他,你还是人吗?
假钞与那股气就一直在婉儿那里揣着。三老表一直没给她机会,不仅见不着面,连手机也打不通,自然,耳光也没扇成。
黄姐夫妇要回来了,星期五打电话说星期天到家。
婉儿不敢怠慢,星期六一大早起来忙里忙外打扫卫生。寝室的被褥全部拆洗,换上干净的。东东的衣服也上上下下换完,脏衣物全部扔进洗衣机里。还特意去菜市场挑选了精肉,做了蔡大哥特喜欢吃的刀尖丸子。
东东很听话,见婉儿忙个不停,知道不会带自己去游乐园了,独自跑到楼上楼下去找蒙蒙、园园、娜娜一帮小朋友到小区里面的小花园打闹去。
到吃午饭时,婉儿到楼下把脏得叫花儿样的东东领回来,临走时,还特意跟蒙蒙家的保姆道谢,说下午还得请她再帮忙看着东东。婉儿跟蒙蒙家的保姆熟,当保姆也讲个人缘,两人常互相帮忙照看孩子,也好腾出一点空做点别的事。
吃饭时,东东问婉儿,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回来。婉儿说:“我已说了好几遍了,明天,晓得吗?”东东学着婉儿浓厚的乡下腔:“晓得了。”逗得婉儿乐了,故作生气地说:“不行!重说,知道了。”东东很乖,奶声奶气地学了一遍:“知、道、了!”惹得婉儿俯下身来亲了亲东东的脸蛋。
午睡起来,婉儿把东东带下楼去,交给了蒙蒙的小保姆,叮嘱了几句,回来继续忙自己的。
不一会儿,东东又是一张花脸跑回来,咚咚地径直跑到婉儿房间,拿了一张百元大钞就走。东东长期与婉儿在一起,知道钱放在哪里。婉儿瞧见,脸都急白了,一把拽住东东,把钱从他手里夺过来说:“小祖宗,别的什么都可以给你,这钱不能给你玩。你爷爷走时还专门打招呼不能给你钱。”
东东见钱被夺走了,脾气一下上来,坐在地上又哭又闹:“我就要钱!我就要钱!那是我奶奶的钱,不要你管……”
婉儿急了,竟跟小东东较起真儿来:“你奶奶的钱又怎么了?你奶奶的钱是给我买菜的,又不是给你玩的,就是不给你……”
东东哭了一会儿,见婉儿不理他了,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又跑进房间里去拿钱。婉儿丢下手中的活儿,忙去拦住他。小东东又哭又闹坐在地上再不起来。吵得婉儿心烦,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万般无奈地弯下腰去问:“东东,你给婉姨说,你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东东哭横了,不愿搭理她:“就不跟你说!就不跟你说!呜……呜……”
婉儿想了想,从兜里摸出那张A3088,反正是张假钞,就给你玩吧,玩丢了我正好找你爷爷奶奶赔。把钱递给东东说:“好啦!不要哭了,把钱拿去玩。记住,不准买东西吃,你答应了,我才给你。”
东东盯着婉儿手中的大钞不转眼,听说答应给他,抹着鼻涕笑了:“我不买东西就是了。”
婉儿把他拉进洗手间,给他洗了脸,将钱折好放在东东的小兜里,又叮嘱了一遍:“你可答应了的,不准买东西。”婉儿是怕东东拿假钞去买东西,若被人发现,那可坏了蔡家名声,死爱面子的蔡家会找她算账的,最终还是要查到自己头上,背一个指使小孩用假钱骗人的污名。
小东东乖乖地跟婉儿说了声:“拜拜!”就出了门,一会儿又转身跑回来对婉儿说:“婉姨,明天我奶奶回来,我叫她还你。”
婉儿瞧着东东懂事的样子,扬扬手说:“要得,要得。”
黄姐夫妇回来时,快到做中午饭的时间了,婉儿与东东哪也没去,就在家等着。黄姐蔡哥还没进屋,婉儿和东东就迎上去,见他们眉毛与嘴角都被扯弯了,像在外面中了彩一样,特别是黄姐,在门外把东东抱着亲了又亲,连声夸道:“东东出名了,我们家东东成了大名人啦!”一向不苟言笑的蔡哥也是笑嘻嘻地摸出张大钞对婉儿说:“给你,东东拿的那100元。”婉儿一头雾水,不知他怎么知道的。
昨晚,婉儿把东东接回来时,发现钱不见了,问东东:“钱呢?”东东一脸得意的样子:“我不给你说,要保密!”
婉儿只当是东东耍丢了,还在想让东东的爷爷奶奶赔她。东东越是不说,婉儿越闷起不能问,生怕那张黏人的大钞又闻声从什么角落冒出来。但心底又怕他买了东西,再一次问东东:“你没买东西吧?”东东摇了摇头,婉儿这下放心了。
原本想在吃饭时,装着不经意地提醒东东,让东东从爷爷奶奶那里要钱来还她,没料到蔡哥没进门就还钱,把婉儿搞蒙了,不知他急着还钱是啥意思。婉儿脱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晓得的?”话完,意识到又说土话了,马上改口:“你怎么知道的?”
蔡哥今天高兴,没计较婉儿的语言规范问题,而是用赞赏的口吻说:“都登报了,我们能不知道?”说完将手中的《都市早报》递给婉儿看,并告诉她在第二版。
婉儿打开一看,不禁乐了,一幅彩照上,东东一个花猫样,手里举着一张百元大钞,被人扶着站在凳子上,踮起脚正向募捐箱投钱。
东东在婆婆怀里正要钱来还婉儿,黄姐对孙子说:“乖,你爷爷已还给婉姨了。”转身向婉儿笑了笑,然后对蔡哥说:“把报纸收好,让东东的爸妈好好看看,我们把孙子教得多好,多有善心。”说完,又在东东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东东长大了,再让他看看小时候的大花脸样子。”
蔡哥催了一下:“进屋说吧!你看婉儿把家收拾得多干净。”
黄姐笑笑,抱着东东进屋,还是没忘记奚落蔡哥:“你现在知道夸啦,你不是说乡下人少见识吗?”
一句话呛得蔡哥很尴尬,说:“一句话要说多少回?人家婉儿都忘了。”话完,看看婉儿,见她正发呆,全没把他俩的话听进去。蔡哥问了一句:“婉儿,你怎么了?”
婉儿这才回过神来,指着报上的照片说:“东东给灾区捐款了?”
东东高兴地说:“婉姨,园园、娜娜、蒙蒙都没有我多。我没给你说,老师说了,做好事要保密!”
谁也没在意婉儿的脸色在急促地变化,由白变红,由红转青,急的。她对黄姐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不等回答,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身后传来黄姐的声音:“早点回来,今天中午我们到外面吃饭。”
婉儿跑到楼下,在小区的一个僻静处给曾娃打电话。她火急火燎地对曾娃说:“出事了,怎么办?”
曾娃在电话那头吼道:“出啥事了?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你慢慢说行不行?”
婉儿捂着嘴小声说:“东东把那张假钞拿去捐了!”
曾娃的语气也变了:“什么假钞?捐给哪儿了?你说大声点!”婉儿仍捂着嘴,但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清楚:“写车牌号的那张假钱,被东东捐给地震灾区了!”
仿佛一个炸雷,曾娃的破嗓子在电话里炸响:“你个贼婆娘,哄娘哄老子,你也莫去哄灾民嘛!还不快点去……”
李明春:出版有长篇小说《风雨紫竹沟》,中短篇小说集《生死纠缠》《大哥二哥》。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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