瞽者

2018-05-25 22:49 编辑:孙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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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康

  我有一个师,七千多人,可现在他们都不知了去向。赵汉文、钱少武成天盯着我,他们不仅不让我见到部队,而且还赶走了我的警卫和副官参谋,使我完全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中。

  “先头部队已经到达张庄了!”赵汉文一边说,一边用望远镜假模假式地看着。我问他:我们现在处在什么位置。他耷拉下眼皮,似乎有些不高兴,淡淡地说:当然是张庄外围。尽管我根本不信他的话,但还是跟他一样煞有介事地举起望远镜,遥望前方。前面的确是座庄子,一座空庄子,不见一个人。庄口的一条漂浮着乱糟糟水藻的河沟里,横着两三只破破烂烂的小木船。除了醒目地伫立着几幢大瓦房外,庄里尽是一大片灰不溜秋、歪歪扭扭的土坯房。这不是张庄,我可以肯定。张庄有一座小庙,庙门口的旗杆几里以外都能看到。

  这一带我比较熟,所以总司令才派我们师到这儿来布防。出发之前,我就跟团级以上军官开会研究,最终决定把师指挥所设在张庄。可是现在,我却陷在别人的手里束手无策,这恐怕是总司令始料未及的,想到他的厚爱和期望,我心里像刀绞似的难过。我想:说什么我也得争一争,不能这么窝窝囊囊地任人摆布。于是我说:“赵参谋长,我怎么看来看去,就是看不到一个人呢?”赵汉文嘿嘿一笑:“师座真会开玩笑,这不,兄弟们正在往庄里开,徐副官和刘参谋都在队伍里,您看!”说罢,他竟把他的望远镜往我这边递。他完全把我当成傻子了。我严厉地横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去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两声。

  大概发现我面有愠色,钱少武立即在一旁打岔,他亮开嗓子喊道:“杨二傻,快把地图给师座看。”

  杨二傻是他们刚给我配的勤务兵,原先的那个也不知被他们弄到哪里去了,许是杀了,他们做得出来。二傻是个脏兮兮的孩子,除了递水拿地图,什么也不会。赵汉文却说:这孩子姓杨,跟我是本家,勤务兵找同族同姓的才可靠。然而我一直觉得,他根本就不姓杨,“杨二傻”实际上是他们在背地里跟我起的绰号。因为我发现,只要提到“杨二傻”,钱少武那黝黑的脸上总会露出抑制不住的奸笑。

  二傻只有十二三岁,戴一顶破军帽,穿一身老百姓的棉衣棉裤。现在已是暖春,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怪味。他的双肩各背着暖水瓶和公文包,公文包里除了地图,什么也没有。

  杨二傻递过地图,也送来一股扑鼻的臭味。我忍住气,像做戏似的指着地图说:“按总司令的命令,我们师的四个团应该分别部署在张庄、曹庄、十里庄和小兴庄,师指挥所应设在张庄。各部到达指定地点后即派出小部队搜索前进……”我还没有把话说完,赵汉文就插上来,用食指直指着前面那条浮着破船的河沟,虚张声势地说:“那就请师座先进驻张庄吧!”

  我还不能反抗,只好跟着他们走,他们一左一右地挟着我。我的装束跟士兵一样,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但领章上的少将军衔很显目,如果在此地碰上日本人的细作,那我恐怕就是想自杀也来不及了。我一边走,一边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们。刚下过雨,乡间的小路泥泞不堪,有几次草鞋陷入了稀泥里,我弯下腰去系鞋带,他们立即就停下来,站在我身边等着。我虽然是低着头,但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背后,像盯猎物似的看着我。我想:不管怎么样,得遇到人,遇到我们的人,哪怕是老百姓。于是,我加快了步伐。钱少武随即紧跟上来,阴损地说:师座走得真快,我都赶不上了!

  雨过天晴,阳光亮得闪眼,加上走得急,我的脸上渗出了汗。很快,我们就到了前面的庄子里。这当然不是张庄,我们已经走过头了。我不仅脱离了部队,而且离县城很近,县城里有日军的重兵把守。我感到一阵焦虑,甚至是惶恐,然而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微弱的叫唤声:“长官,求求您,做做好事吧……”我吃了一惊,寻声望去,看到在一堵半塌的土坯墙的墙角里躺着一个人。他浑身泥土,满脸血污,他只有一条胳膊,另一条大概是给炸飞了,创口处的烂肉凝成了黑糊糊,粘糊在白骨上。我一眼看清了他军装上的胸章。是我们的人!我真是惊喜交加。然而赵汉文却抢到了我的前面,他冷冷地对钱少武说:去帮帮他。钱少武眯细起眼睛,大踏步地走上前去。他“哗啦”一声抽出腰间的匣枪,枪管刺眼地一闪,紧接着它就跟伤兵的头一起猛地震动了一下!

  四周顿时死一般的寂静。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喊出声来,直憋得浑身冷汗淋漓。钱少武回过头来瞅了我一眼,他的枪口上还冒着青烟。他狰狞地一笑,脸上的横肉恶狠狠地挤在一起,两只通红的小眼睛杀气腾腾。

  这时,赵汉文慢悠悠地说:“二傻,你真傻,你看不到师座口干舌燥想喝水?”

  二傻把水递过来,他的手黑乎乎的,指甲里嵌满了令人作呕的污垢。我忍了忍,勉强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我想,现在我是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来硬的肯定会吃亏。我说:既然到了张庄,那就赶快确定指挥所的位置吧。

  我们一起走进那间瓦房。这里面除了一些破坛烂罐外,几乎是空无一物。赵汉文和钱少武没待多久就出去了,说是要布置警卫营的弟兄们做警戒。屋里只有二傻像段木头似的杵在一边。我想,既然有伤兵,那就说明这儿来过我们的队伍,也许他们就在不远处。有了希望,我也振作了起来。就在我想着如何甩开赵汉文,尽快与部队取得联系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枪声。这枪声很密集,像是大部队在接触,就连二傻也有了反应,仰起头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快步走出屋子,并吩咐傻子说:“快,快去给我找架梯子来!”二傻这会儿倒来点机灵,撒开退就跑,可这一跑,竟然就此没了踪影。我等不及了,在院子里拉来些破木桌、烂板凳,把他们摞在一起,借势攀到屋顶。在望远镜里,我能看到我们方才经过的地方正弥漫着硝烟,闪着火光。一支支的队伍如同蛇似的在乡村小路间往来穿梭。枪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他们像是在边打边走,而且正努力向我们这儿一点点地靠近。我甚至能分辨出马克沁机枪和九二式机枪的声音。这也许是我们的师在与日军交火。他们是怎么跟日军遭遇的?他们的作战目的是什么?究竟是谁在指挥我的部队?也许他们正在为找我而着急上火!

  我恨得直想跺脚。他们本应该派出以排为单位的小部队侦察搜索,尽力避免与敌有大规模的接触。现在这样打起来,不光会给部队造成无谓的损失,还有可能暴露师主力的位置,甚至暴露整个集团军的作战意图。当然,这也会让赵、钱二人警觉起来,加快他们的阴谋活动,尽快找到买主,把我买个好价钱。

  “师座别再望了,部队都安置好了,您放心吧。”赵汉文阴阴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心里一凉,差点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钱少武也学着赵汉文的腔调,开始来阴的了:“报告师座,警卫营和其它直属部队都住进了老乡家。他们秋毫无犯,没有一起抢劫奸淫事件。”接着他又做出谄媚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要扶我下来:“师座慢点,慢点,当心摔着。”

  枪声渐渐稀了下来,我心急如焚。赵汉文看了钱少武一眼,歪着头扶了扶眼镜,随后他从墙角里揪出一个小孩,把他推搡到我的面前,说:“报告师座,警卫营的兄弟抓到一个日本奸细。”

  枪声终于停了,天也暗了下来。那孩子站在瓦房的阴影里,脸像是抹了炭灰,漆黑漆黑的。他的个子跟二傻一般高,双眼圆睁,痴痴地呆立着一动不动。我觉得,他就是杨二傻。这显然又是赵汉文的把戏。我决定探探他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我问他:奸细是怎么抓到的,有没有问出口供。“当然有。”赵汉文一边说,一边掏出地图递过来,“这就是罪证。”

  这分明是二傻公文包里的地图!但还没等我开口发问,钱少武就抢先说:“这儿不能待,得赶紧走!奸细在被捕之前还打了两发信号弹,鬼子很快就会找到这地方!”说罢,他低头看了一眼孩子,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我决定不理他们,我说:“刚才我也听到枪声了,像是我们的部队在跟日本人交火。钱团副应该赶快去联络,让部队尽快脱离战场,到原先指定的地点集结待命。”赵汉文和钱少武神情惊愕地相互看了一眼,但这惊愕只在他们的脸上一掠而过。赵汉文瞬间变得恭敬起来,挺直了身体立正,说:“是,遵命。”他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师座先进屋休息。钱团副,速将奸细押往庄口正法,再让炊事班准备晚饭。”

  孩子是否真被他们杀了,我不知道。但当我转身回屋的时候,的确清晰地听到了两声枪响,而且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杨二傻和那个所谓的奸细。我没有办法,只好倚在墙角的稻草堆上休息。现在只有先过夜,等到了天亮再说。

  晚饭很快就有了:一只鸡和两瓶烧酒。鸡是炖的,油汪汪的。我虽然饿了,但没有急着吃喝。赵汉文这回倒没有假意谦让,他和钱少武自顾自地大嚼畅饮起来。我不再等他们招呼了,吃了一只鸡翅,喝了两杯酒。然而,我很快就头晕目眩,四肢瘫软,随即沉沉地睡去。

  我是被警卫营长马忠廉叫醒的。他打着火把,他周围的兄弟都打着火把。屋里亮堂堂的,如同白昼,他们的脸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马营长在喊:“师长,师长……”他说,弟兄们找您找得好苦啊。我想站起来,然而全身乏力,大概是给赵汉文下了迷药。马营长对身边的人说:快,快把师长扶起来。他们架起我,但我仍不能行走。马营长喊道:都傻啦,不会找扇门板来抬着师座。他们架着我坐到门板上,簇拥着我到屋外。庄上到处都是火把,弟兄们来去匆匆,有的还在跑步前进。马营长告诉我:这儿是十里庄,一团刚到,正在布防,一团长马上就来见师长。我说:按照原先的部署,一团应该担任前锋搜索任务。马营长说:请师座放心,一团长让弟兄们稍事休息,等到拂晓时分就出发。这时,我听到一阵马蹄声,打着火把的弟兄纷纷让开路,一团长来了。他精神抖擞,穿着锃亮的马靴,这双马靴还是他从一个战死鬼子中佐腿上扒下来的。他喘着粗气敬礼报告:师座,一团团长张正耀向您报告,我团按师部指令驻扎到十里庄,我已派出一连兄弟换成便衣,在庄子的周边地带搜索前进。我说:弟兄们辛苦了,你部在行军途中是否发现敌情。张团长说:“这两天来,职部一直在帮助马营长寻找师座的下落,下午先后与敌便衣队及日军一个中队遭遇,我团与敌短暂交火后即迅速脱离战场。弟兄们损失不大,但予敌以重创。请师座放心,敌未曾察觉我团行动意图。”我说:“张团长是国之干才,十余年来随我南征北战、立功无数。还望再接再厉,再立新功。等此次战役结束后,我一定申报总司令,将张团长所立之功勋在全军表彰,并予以嘉奖!”张团长“啪”地一个立正:“多谢师座栽培!”

  这时,远处传来零星枪声。不一会儿,一个通讯兵跑来报告说:有两个奸细想摸进庄里来,给警戒的兄弟给发现了。我一下想起赵汉文和钱少武。我问马营长是否看到过赵参谋长和钱团副。他立即面露惊诧地对我说:他们不是一直跟师座吗,这会儿正带着您绕弯呢。他话音刚落,所有的火把就全都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我很快又睡着了。

  我不肯再走路。我对赵汉文说:“我的草鞋烂了,脚肿了。昨晚的酒又不干净,我的脑袋到现在还晕沉沉的,实在是不能走了。”

  我注意看赵汉文的反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赵、钱二人都笑了,而且流露出一脸的不屑神情。赵汉文对钱少武说:你怎么跟杨二傻一样傻,不会找扇门板来抬师座?

  他们抬着我,把我抬到屋外。庄子上依旧是空无一人,就连牲畜都见不到,鬼知道昨晚的那只鸡是怎么搞到的。到了庄口,我又看到了那个倒毙在土墙边的伤兵。那一枪打得他满脸血污,钱少武是有意这样。一群绿头苍蝇正簇在创口周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生出蛆来。我感到一阵冲动,真想扑上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我又想,就这样死在这两个奸邪小人手里实在是冤,死也不会瞑目。我深了吸一口气,咬牙隐忍。我要尽力周旋,不让他们阴谋得逞,然后再寻找脱险的机会。

  出了庄子,我发现他们是沿着昨天的路往回走。我觉得他们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相机而行。他们也许打算摸到昨天枪响的地方,在那儿跟日本人不期而遇。 今天要比昨天热得多,他们走的虽是大路,但路面也坑洼不平,抬着我的确吃力。没走多远,赵汉文就累得脸色煞白,虚汗直淌。钱少武也气喘吁吁,黑脸上像是抹了一层油。他们只会算计害人,没其它能耐。勉强走了一里地,钱少武先不干了,他说:师座再不自己走,我们都得累死。赵汉文也撑不住了,直说要休息。他们放下我歇脚。赵汉文蹲在地上,边擦汗边往四周看。

  “有点不对头,”他说,“怎么走了半天没遇见一个兄弟?”他转过脸来直盯着我,问道:“昨晚庄里的兄弟都到哪里去了?”他的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显得特别的面目可憎。我说:昨天我们去的根本就不是张庄,庄里也没有弟兄。“是吗?”赵汉文站起来,举起望远镜。我说:用不着望,张庄有座庙,庙门口的旗杆几里以外都能看到。赵汉文像是突然来了气,凶巴巴地问钱少武:“钱团副,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把我们领到这儿来了?如果走错了路,贻误了军机,是要受上峰处置的。”这回,钱少武没有跟着他一起唱双簧,而是伸长了脖子,顺着路往前张望。我看得出,他们是在等。

  没过多久,前面果然来了个推独轮小车的汉子。他戴了顶破草帽,穿了件宽大过膝的破夹袄,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那鞋却是新的。他一看到我们就笑嘻嘻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老总老总”叫个不停。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好像故意要遮住什么似的。我一眼就看出,他根本就不是个种田人。

  钱少武来劲了,“噌”地站起来,耀武扬威地抽出匣枪。他的动作夸张,像是在有意做给我看。“你是鬼子的奸细吧!”钱少武喷着唾沫星子大吼道。那汉子扔下车,忙不迭地否认,还“扑通”一声跪下苦苦求饶。我看到这般拙劣的表演,真是又羞又恼、啼笑皆非。“不是奸细就不要怕嘛,”赵汉文在我身后冷冷地说,“不要怕嘛,我们打仗也是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那汉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凑到赵汉文跟前说:“老总,我叫黄发财,张庄人,我们家世世代代种庄稼,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老总,您明察秋毫,大人有大量,您就饶了我吧。”他一边说,一边转向我求饶,还不停扯我的衣角。钱少武又凶了起来:“你乱扯什么?这是我们师长!再闹,我一枪崩了你,崩你个满脸开花!”他说罢,恶意地斜了我一眼。我没示弱,也直瞪着他。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冲着赵汉文咧嘴一笑。

  我说:“黄发财,你不要怕,我知道你是庄稼人。”我注意看他的神色,他傻笑着,露出一嘴的黄牙。他紫色的嘴唇周围长满了半寸来长的胡茬,上面沾满了灰土,糊满了口水。他不住地鞠躬作揖,絮叨哀告:是庄稼人,是庄稼人。这时,我发现赵汉文和钱少武都在掩嘴窃笑,我没理他们,又说:“看得出你老实巴交,所以还是规规矩矩的好。你遇到国军不会有事,但如果让日本人逮住了,你就是把头磕破了,也是个死路。”黄发财突然眼睛一亮,面露惊喜地说:“老总,您是国军吧,您受伤了,我用车拉你。我去张庄,跟你们同路!”赵汉文和钱少武再也憋不住了,一齐迸发出一连串又脆又响的狂笑。

  我坐上了黄发财的独轮车,他推着我在田埂上走,他说,走田埂是近路。我很像是被缴械的俘虏,听由他们摆布了。此行的目的地肯定不是张庄,他们也没有往昨天枪响的方向走,他们究竟在耍什么诡计?

  麦子已经开始长穗了,田野里一片葱翠。地平线上飘着灰白色的雾气,空阔的四野看不见一个人,只有一两只飞鸟从空中掠过。阳光更加刺眼,晒得人浑身燥热,我都能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汗臭。田埂狭窄崎岖,黄发财笨拙地推着车,直颠得我浑身酸痛,我硬着头皮坚持。又走了一段路,我发现他们是在田里转弯。他们分明想拖延时间,难道我就这样乖乖地听之任之?

  我说:都中午了,得找个地方休息吃饭。赵汉文立即附和:“师座说得对,找个地方吃饭。”黄发财像是没听见,只管推着小车直往前走。钱少武大步跑到他跟前,一扬手里的匣枪喊道:“耳聋了吗?吃饭休息!”他的话音刚落,我就感到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猛地往下一栽,连同那辆破车一齐滚到了田里。黄发财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个劲地站在那儿作揖赔不是。

  这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家家是草房,房前屋后都长满了乱七八糟的矮树和杂草。村头的一条河沟里照例漂浮着杂物,水是黑的,太阳一晒,直起泡泡。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大一点的屋子,屋里除了几张破凳,一无所有。我和赵汉文、钱少武都各自坐下了,黄发财一个人蹲在门槛上。钱少武又对着他吼道:“傻吗?还不去弄点吃的!”黄发财又是作揖,又是下跪,闹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要钱。我掏出兜里的金笔,拔下笔头递给他,他放在嘴里咬了咬,立即露出了笑容,乐滋滋地出去了。村里没有人,房子都是空的,他到哪里去弄吃的呢?可是没过多久,他就端来了七八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和一盆稠乎乎的肉酱。

  吃完饭,我又睡了一大觉,等醒来的时候,已接近黄昏了。此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虽然浑身软绵绵的不得劲,但还是硬撑着坐起来,想出去走走。我还记得,在刚进村的时候,我在村头的水沟旁看到过一堆高高的草垛,垛旁还倚着一条竹梯。我的地图让赵汉文藏起来了,只有望远镜还在。然而当我咬牙费力地爬上垛顶的时候,我又睡着了。

  这次叫醒我的还是马营长,他说:师座在车上睡觉会着凉的。车是美式吉普,整个集团军只有五辆。总司令把车送给我的时候说:“宝剑配上好剑鞘,这下全了。”马营长的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赶上了独立旅的队伍。传令兵正骑着马高声传达师部的命令:师长有令,加快行军速度。独立旅是一个加强旅,一眼望去,大路小路上都是他们的人。全师属他们的军容最整,武器是新的,军装是新的。王旅长训练有素,他的士兵即使在跑步前进的时候,队列也是齐刷刷的。接着我们的车就赶上机枪连了,他们的四十多挺轻重机枪在阳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光。这个机枪连是新组建的,实际作战能力远超过一个连。出发前,总司令还给这个连补充了五挺马克沁,十挺捷克式,全是刚从国外运来的。马营长一边开车,一边说:师座,我们兵强马壮,士气又旺,这回笃定能打胜仗。我笑了笑说:仗是打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NextPage]

  车在小兴庄的庄口停了下来。这儿的工事已经修好了,有两重挺机枪在担任警戒,另外还有约一个排的警卫列队护卫着我们进庄。他们戴着英式钢盔,扛着清一色的中正式步枪行护枪礼。王旅长带着他手下的团长、参谋长在迎候我,他们和我一样,打着绑腿,穿着草鞋。行礼寒暄完毕,王旅长请我登上临时搭建的瞭望塔,我举起望远镜向县城方向看,王旅长随即在一旁打开地图。我说:“一团应担任正面攻击,但要只攻不进,将城里的鬼子引出来。等他们倾巢而出时,你亲自带领基干团攻其左翼,第三旅配合你们攻其右翼。要打得狠,打得猛,务求全歼!”王旅长立正道:“请师座放心,我全旅官兵定同仇敌忾与敌死拼,一报国家,二报知遇。”我说:“战前轻敌,兵家大忌;战场风云,变幻莫测。作战既要胆大,又需心细。只有充分考虑到战场上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数,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王旅长又立正道:“是!我马上与团长、参谋把作战计划再研究一遍,以杜绝疏漏。”我放下望远镜,看着王旅长说:“我们师的任务,只是整个集团军作战计划之一部。如贻误战机,你我都会成为罪人。”王旅长挺直了腰杆,大声保证:“我旅全体官兵定牢记长官训诫,必奋勉图功,痛歼顽敌。若贻误战机则甘受军法处置。”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的嘶鸣。我举起望远镜一看,才知道是炮兵营开进庄里来了。王旅长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们新缴获了两门日军的野炮,火力很猛,是难得的宝贝。我说,下去看看。这时,王旅长发现瞭望塔的梯子不见了。我很着急,不住地找马营长,让他把梯子搭上来。我喊:马营长,马营长!

  站在草垛下是赵汉文,他阴阳怪气地说:“师座真有本事,这么高的草垛不用梯子是怎么上去的。”钱少武在一旁帮腔道:师座是孙大圣,腾云驾雾飞的吧。

  梯子显然是被他们撤了。现在,我被困在草垛上,处境十分狼狈。赵汉文继续奚落我:“如果师座不介意,我就站在下面向您报告啦。”

  他说:“马营长正忙着布置警卫营的弟兄警戒,您如果有什么吩咐不妨先对我说。”他回头对钱少武笑了笑,又说:“师座信不过我?要不您自己用望远镜看看,马营长是不是正在村口忙着呢。”说罢,他面露讥讽,而钱少武则不加掩饰地嘿嘿奸笑。赵汉文突然把脸一沉,对钱少武说:“钱团副,别笑了,你不是有重要情况要向师座报告吗?”

  “哦,我差点忘记了。”钱少武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真令我怒火中烧。不过,他很快就换了一副面孔,正颜厉色地说:“报告师座,警卫营的弟兄不守军纪,他们把村里的一个良家妇女给奸了。人家去找马营长评理,但马营长装糊涂,所以只好劳烦师座了。”

  这儿既没有警卫营,也没有一个村民,哪来的强奸案,简直是一派胡言。我正打算教训一下钱少武,却看见他转身往后挥了挥胳膊。

  此时已是黄昏,田野里开始弥漫起灰蒙蒙的暮色,远处的景物逐渐模糊起来。虽然我弄不清钱少武身后的那两个人是怎么冒出来的,但还能一眼认出走在前面的是黄发财。他依旧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求我为他作主。他说,他妹妹一向老实守妇道,现在被祸害了,实在是没脸见人,还不如死了的好。他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直响。

  黄发财的身后的确站着个女人,她穿了件又脏又破的红棉袄,低垂着头,脑的大发髻很是显目。这回不知道他们又要耍什么花招了。我问黄发财:你告警卫营的弟兄犯了军纪,有证据吗?我打量了那女的一眼,又说:我不能凭你的一面之辞,就去处罚弟兄们吧。

  黄发财一下子兴奋起来,连声说有证据,并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顶钢盔和一枚胸章。我蹲在草垛上看不清胸章,但钢盔的确是警卫营配戴的那种。我眼睛一亮,但还是强作矜持地对黄发财说:我在上面看不清胸章上的番号,怎么就能肯定是警卫营的呢,你快去找架梯子让我下来,我好看个究竟……我的话还没说完,钱少武抢了上来,大声嚷道:“用不着!”说罢,他抬脚对着草垛猛地踹了过去。

  草垛塌了,我随着乱草一起滚了下来。我大概是喊了一声,这喊声又引得赵汉文、钱少武一阵狂笑。还没等我爬起来,黄发财先慌里慌张地跑到跟前,帮我拾起军帽和望远镜,笑嘻嘻地双手递上。他竟然也笑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先看望远镜。不出所料,左边的镜片摔破了。要想继续使用,就只能当单孔的了。我又气又恨,怒不可遏地直盯着钱少武。这时,赵汉文上来推搡了黄发财一把,虚张声势地呵斥道:“还不快滚。师座要是摔伤了,你就当心狗命吧。”

  黄发财的钢盔和胸章都是警卫营的。胸章上的军衔是中士。他叫程正,我见过他。投军的时候他是个高中生,写得一手秀气的毛笔字。我一直想把他调到师部来,但马营长不肯,说是留着他帮营里的弟兄写家信。胸章上粘着血污和像烂肉一样的东西。他大概已经死了,也许是在战场上,也许是被赵汉文这类奸人暗算了。我悲愤交加,几乎要情绪失控了。

  “那人呢?”我问。黄发财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并有意用手把鼻涕和眼泪抹得一脸。他说,他妹妹性情刚烈,现在只想死,长官再不给他们做主,他妹妹就活不了。黄发财的妹妹像木桩似的傻站在他的身后,详装羞惭,低头不语。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的蹩脚货,连这么拙劣的戏都演不地道。钱少武不耐烦了,上来把黄发财推到一边,说:“报告师座,程正早跑了,是让马营长放跑的。马营长纵容包庇,也该受到军法处置。”

  我们又上路了,说是去找程正和马营长。赵汉文和钱少武走在前头,黄发财带着那个妹妹跟在我后面。我能闻得出,那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臭气跟杨二傻的一样。出村走了不到一里路,赵汉文和钱少武就来了精神,因为他们看到路面上有坦克履带压过的痕迹。坦克只有日本人才有。这些混蛋。到了路的拐弯处,我身后的女人突然惊叫起来,赵汉文也随之惊悚地停住了脚步——路中央躺着一具,不,是半具尸体,他的头和腰部以下都没了。坦克从他的上半身碾过,把他碾压成了一张皮,灰布军装的碎片和皮粘一起,紧地贴在地面上。内脏都被挤压得流了出来,绿森森,血淋淋,涂得一地。他的一条胳膊跟躯干分离了,可能是被履带割断的,孤零零地丢在一边,笔直地指向前方。

  我站住了。赵汉文也站住了。他掏出手帕擦拭着脸上淋漓的大汗,嘴里不住地嘟哝道:快了,快到了。钱少武很镇定,表情甚至轻松愉悦。这不奇怪,他就喜欢血腥和恐怖。我们在这半具尸体前只停驻了一会儿,钱少武就催促说:既然他的手指着前方,那我们就往前走吧。我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管蹲下来,在军装的碎片里寻找。我找到一块臂章,上面印着“N64D”,这是我们师的番号。我的汗也出来了,混着脸上灰尘不住地往下滴。敌我双方的部队无疑都来过,说不定还有过战斗,但除了尸体外,我找不到他们的任何痕迹。我想,这尸体可能是有意留在路上的,也许是为了暗示什么。我心急如焚,却又苦于无计可施。

  “那儿有一座庙。”赵汉文的嗓门显出了少有的清亮。前方的确是有一座庙,庙门口竖着高高的旗杆。不过,这不是张庄,我能肯定。但我还是习惯性地举起望远镜,往庙那边看。黄发财突然凑过来,嘴里喷着臭气说:长官,别看了,望远镜都坏了。他的额上有一大块肿包,是刚才磕头时磕碰的,这肿包使他的脸显得丑陋无比。他笑了起来,样子十分猥亵。“长官,还是快到庙去吧,”他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我妹妹正在那儿等着您呢。”

  我是被他们生拉硬拽进庙里的。庙堂很小,里面仅有一张供桌和一尊神像。那女的正在往供桌上铺稻草,见我进来,就连忙往桌上一坐,忙不迭地解开棉衣,褪下裤子。然后仰面朝天,叉开双腿。她的下体黑乎乎,湿漉漉的,如同污秽的阴沟。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轰然扑来,我又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王旅长说我是给炮弹震昏过去的。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死到临头了,还想挣扎。他一边用身体掩护我,一边火急地摇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大声地给炮兵营下命令:全营把每门炮的炮弹基数都打光!我说:王旅长,这一个中队的鬼子是抢功心切、单独冒进,企图偷袭师部才落入包围圈的,所以务求速战速决,如果日军的增援部队赶到,则势必使我军处于被动,甚至还可能对我们形成反包围。王旅长立正道:师座放心,炮击结束后,我即亲临第一线,率全旅发起总攻,必全歼残敌。

  我刚回到小庙里,就听得炮声骤起,指挥所被震得地动山摇。我喊道:马营长马营长。马营长正弓腰在神像前的供桌上磨刺刀。我说:警卫营现在归王旅长指挥,你速带弟兄们跑步前进,随独立旅一起总攻。马营长直起身子大声道:是。他从警卫手里接过步枪,一面上刺刀,一面说:“谢师座,这回我可以为程正报仇了。”他看着我,心情沉重地说:“师座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正让鬼子的坦克压死了。”他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块“N64D”的臂章,缓缓地递给我:“师座,这是程正的唯一遗物。假如我战死了,那就请师座代为保存吧。”我接过臂章,还没来得及嘱咐几句,马营长就转身大踏步地出去了,他在庙门口不住的喊:警卫营集合集合。

  战事紧急,我让参谋接通了张团长。我命令张团长:立即派出先头部队向县城方向搜索,如发现敌军增援,则亲率全团官兵不惜一切代价予以阻击,以确保独立旅全歼顽敌。电话打完不久,炮声就稀疏了下来。我跑出指挥所,率参谋副官登上瞭望塔。我们刚举起望远镜,强劲的冲锋号就吹响了,喊杀声紧跟着卷地而起。敌人那边的枪声也密集起来,他们在做最后的抵抗。在望远镜里,我看到训练有素的弟兄们形成散兵线,冲向敌军。前面的弟兄虽然不断中弹倒下,但整个部队推进迅速,很快离敌人的工事就不足一百米了。残敌纷纷从战壕里跳出来,进行逆击。他们和弟兄们搅在一起,展开了近身肉搏。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残敌已不足百人。激战了二十分钟,独立旅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敌人伤亡惨重。我甚至看到,有几个鬼子军官正跪在地上准备切腹。看来胜券在握了。我回到指挥所,准备和一团联络,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我刚拿起电话,就听得庙门口传来两声枪响。

  赵汉文进来了,身后当然还跟着钱少武,他手里提着匣枪,又是一脸的杀气。赵汉文说:师座,我让钱团副把那两个人毙了。我惊讶地问是哪两个人。钱少武一挥枪说:自己出去看看。庙门口横竖躺着两个人,是黄发财兄妹。那女的光着身子,一丝不挂。钱少武打了她的心脏,她的乳房给崩得稀烂,脂肪和烂肉都翻了出来,惨不忍睹。他们对同伙下手也这么毒,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赵汉文扶了扶眼镜,冷冰冰地看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说:师座,这都是因为你啊,你奸了人家的妹妹,所以我只好杀人灭口,否则你要上军事法庭,连累大家一起跟着丢人现眼。

  我气得两眼直冒金花。钱少武还在一旁唠唠叨叨地发牢骚:“真他妈的倒霉,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带路的,又硬给打死了。”他掏出半个硬邦邦黑乎乎的馒头,没好气地往我手里一塞道:“吃啊,吃完了好赶路。找不到张庄,我们都不会罢休。”他话里有话,我不去理他,压着一腔的怒火,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走。

  早晨的雾气刚刚散去,路边的野草还粘着露水,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这样的光景本该令人赏心悦目,但我却心情沉重。我倦了疲了,甚至想放弃坚持,听天由命。这会儿,赵汉文和钱少武倒开始轻松起来,步伐也加快了。他们似乎不太在意我,有时甚至把我落在后面,不闻不问了。今天,我们是在往县城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不到十里路,我突然感到脚下的地皮在微微颤动,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手搭凉棚引颈瞭望。远处的田野烟尘弥漫,好像是有马队,但也许是汽车。就在这时,有人在捅我背脊。我回头一看是赵汉文。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悄然站在了我的身后。

  “师座,别瞎想了。您看,前面又有人来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当我看到站在面前的货郎时,我就想,这肯定又是一个黄发财。

  货郎穿了一件和黄发财一样的青布大袄,大袄的前襟上积了一大片发亮的污垢。他的脸和脖子粗黑得像龟鳖,是因为日晒风吹,也是因为污秽肮脏。他挎了着一个柳条篮,上面盖着两只玻璃匣,匣里装着又脏又小的糖块和已经褪了色的红、绿绒线头绳。我瞥了一眼匣子,本想从它们的缝隙之间看看篮框里有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放弃,因为我知道,看不看都是一样。

  我确信他不是个货郎。他似乎也不掩饰,摘下头上的破毡帽不住地扇。他的额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只有常年戴军帽的人才会这样。

  货郎说:长官,我是做小买卖的,不是奸细。他有意说得很做作,似乎唯恐我把他当做货郎。我想,他大概认为我是网里的鱼,笃定逃不了。

  我没开口。赵汉文在一旁慢悠悠地说:“你说你不是奸细,那又是干什么的呢?”

  “货郎啊。“

  “现在兵荒马乱的,四周的村庄都空了,你给谁卖货?”

  “快说!”钱少武在一旁帮腔道。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与其说是在演戏,倒不如说是在蓄意作弄我。接着,钱少武就上前跟货郎拉扯起来,他几次上去要扭住货郎的胳膊,那情形就像顽童在嬉戏打闹。

  等他们闹完了安静下来,我才说:我们现在是要找到张庄,尽快和部队取得联系。我让钱少武把货郎放了,不要再纠缠。赵汉文突然激动起来,那张白生生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说:不行,这人或许是鬼子的奸细。我说:那就把他毙了。货郎立即装出很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不住地求饶:长官,我真是货郎真是货郎啊。与此同时,他把手搭在了篮框口的玻璃匣上。钱少武像是沉不住气了,他挤了过来,用身体挡住货郎,虎视眈眈地瞅着我,脸上的横肉又挤做了一堆。混乱中,赵汉文像是踢了货郎一脚,那家伙大叫一声,就地一滚,滚到了水塘里。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但手始终紧扣着篮框上的玻璃匣。货郎大叫起来:长官饶命长官饶命。赵汉文冷笑一声说:想活命吗,那就带路,带我们去张庄,到了张庄我保你活命。钱少武拔出枪,不停地晃着,恶狠狠地说:“对,想活命就去张庄,不然老子送你上西天。”他像上次那样斜了我一眼,我也怒视着他,算是还以颜色。钱少武扭过脸,再去看赵汉文。赵汉文的脸白了下来,他扶了扶眼镜,然后又踢了货郎一脚说:听见没有,快走啊。

  等我们走了一二十里路,太阳就升到半空中了。货郎一直沿着大路把我们往前带,他棉衣上的泥浆已经晒干了,结成鳞片一样的泥块,不住往下掉。他挎着的柳条篮杵在腰间,随着步伐滑稽地晃动着。他像是个拙劣的戏子,可笑透顶了。现在,他们又改变了方向,往县城的方向走。我清楚我的处境,但我没有足以与他们相抗衡的能力。钱少武心狠手辣,枪法又厉害。我这会儿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了。

  可是货郎却突然停住不走了,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长官,快到了,前面就是。”他用手一指——在田野的尽头,有一撮银灰色,像是一片凝结的雾霭,在雾霭的中间隐约有一根像发丝样的东西。这几天,我被他们带着东转西绕,绕晕了头,加上又疲又饿,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尽管如此,我还能肯定这不是张庄,他们也不可能把我带到张庄。

  我累极了,索性往地下一坐,说:反正是快到了,那就歇息会儿再走。出乎意料,赵汉文和钱少武没有反对,相反还赔笑。钱少武递过水来说,请师座喝口水。我随口回道:还是你们先喝吧。他们三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钱少武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放在地上,就不再劝我了。坐了一会儿,赵汉文说:“师座,那儿有一间破屋,我们还是进去歇歇吧。”

  路旁的河边果然有一间草房,矮小破旧,房顶生满霉菌野草,还塌了一半。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跟着赵汉文过去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的那片雾霭之中有火光一闪,紧接着就是一猛烈的爆炸声。我们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其中还夹杂着迫击炮和集束手榴弹。凭着这枪响爆炸声,我能断定那儿至少有两个营的部队在交火。赵汉文、钱少武和货郎都笑了,这不是他们常有的奸笑,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的笑。货郎掀开柳条篮上的玻璃匣,从篮框里掏出家伙——一把崭新的二十响德国毛瑟。他说:“杨师长,我们到了,那儿真是张庄,可你不信。你的警卫营一直守在那儿等你,可惜他们没有能把你等到,却先让日本人包围了。走吧,赖着也没用,到前面的破屋去。等仗打完了,我们就交差。”

  手榴弹的爆炸声盖过了枪声。警卫营在拼命反击。在远处闪闪的火光中,我清晰地看到那发丝样的东西原来就是旗杆。不错,这儿的确是张庄。钱少武逼上来,用枪对着我,面露得色。他们机关算尽,最终如愿以偿了。我真的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

  “杨师长,我们进屋吧。”赵汉文不再阴损,倒显出诚恳的样子,“兄弟还要请你多多包涵,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把你送给他们,我过不了关。不过你放心,日本人说了,你是高级军官,又是年轻才俊,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说完就一摆手,货郎走到了前面,钱少武紧跟在我身后,他们还像以前那样,把我夹在了中间。我们一起走下大路,这之间钱少武还扶了我一把。那边的枪炮渐稀,而呐喊声却随之而起,是鬼子发起冲锋了。警卫营难道就这么完了吗?

  “师座,快走吧,生死关头只能自己顾自己了。”钱少武在我身后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很快来到了那间草房前。这大概是村民用来看庄稼的,虽然破旧,但还上着锁,两扇破烂的板门上贴着鲜红的对联,只是我没来得及看清上面写的字。

  我们在门口停了片刻。货郎回头望了我一眼,接着就飞起一脚踢向那两扇破门。

  一道耀目的亮光伴随着巨响扑面而来。刹那间,我的双眼感到钻心的疼痛。我还没能喊一声,就一脚踏进了深渊,完全失去了知觉。

  从此,我的眼里就只有黑暗了。

  大概过好长时间我才醒来,枪炮声、呐喊声都没了。除了自己的喘息,什么也听不到。我挣扎摸索,手不断被刺伤、灼伤,最后我终于摸到了一根木棍。我忍着浑身的巨痛,使尽全身力气,想拄着它站起来。然而,我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因为我的身后好像有人正在拉扯着木棍的另一头。他们说话了,嘟嘟哝哝的。听出来了,是赵汉文和钱少武。我回过头来问他们:货郎呢?他们没回答。我又问了他们一遍,他们还是没有回答。我想,货郎大概是死了。

  我一手紧握木棍,一手扶墙摸壁,后面的人也跟我一起用力,几经努力坚持,我们终于一起站了起来。这次是我走在了前头。我带着后面的两个瞎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炸塌的草屋,来到了田野。

  一路上,我们摔倒过多次。有时是我脚下一绊,带倒了后两个;有时是他们一滑,拽倒了我。所以,我一边摸索着走路,一边不住地提醒他们小心,而他们也在后面不停地喊着:注意注意……慢点慢点……

  我们就这样紧抓着木棍,相互牵扯,彼此扶持,走到了大路,并合力向刚才枪响的方向行进。

  那儿真是张庄吧。我不禁泪水滂沱。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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