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邪:疫

2018-05-25 23:19 编辑:毛访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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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邪

  已经很晚了,一听就是K的口音。

  深夜,K,电话。许多年来,总是这样的,那一头,K在说,兴奋地,在嘈杂喧哗之中,或者消沉地,在可怕的寂静里,听得见他的呼吸。K是无所顾忌的,在我面前。我也是。我和K,老同学,以前一起玩,一块儿疯的。

  许多年来,我一直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当K来电话的时候,我不是已经睡下了,就是刚要去睡的途中。这话是K说的,这话K说过好多次。K说,我为什么总是在这时候给你打电话?这是因为,我他妈的总是在这时候想起了你。当然也许,这时候,不排除你正在干别的。有一次,K这么说,然后暧昧地不歇气地笑,而我乐了,我说,都一大把年纪了,除了睡觉,我还能干些什么?K呢,那一次,K在电话那头笑得特别豪放,他说你他妈别贬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我们老了吗?按照联合国的标准,我们连中年的门把都没摸到呢,我们风华正茂,雄姿英发,我们可是中流砥柱,是国家的栋梁啊……

  我说,你在哪?这么吵,我都听不清啦,你知道的呀,我耳背。

  K说,我在秦淮河呀!

  南京?我躺到床上,刚合上眼皮,不由得又睁大了眼睛。

  嘿嘿,对,南京!听得出来,K又喝多了,舌头有那么一点儿打结,但是他非常兴奋。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开始吟咏起来。

  我有点蔫了,重新合上了眼皮。

  哦,怎么又跑南京去了……我喃喃地说,南京好哇,还秦淮河呢,可惜,我没去过南京,只在火车上看过一次南京的尾巴,对了秦淮河的夜景一定,非常迷人吧?

  嗯,这个嘛,当然的啦!秦淮河呀,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皓月当空,桨声灯影!K来劲了,声音又提高了许多,我现在就坐在秦淮河边,一位才子,两位佳人,我们对影成三人,多浪漫哪……

  这么吵?秦淮河边怎么这个样子?我忍不住打断了K。

  K说,如今这世道,哪儿不吵?不吵的地儿,你上哪儿去找?

  我家呀!我真的累了,想睡了,我说,我家不吵,时间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儿还得准时起来,你就顾着对影成三人吧,不过,别喝太多了……

  我要挂了,可是K话锋一转。

  不,我不喝酒了,我们喝茶,怎么样?K说,我办公室里又有好茶了,绝对正宗的西湖龙井,还有,世上稀有的铁观音!

  我们喝茶?我迷糊了,好哇,那也得等你回来。

  不,我现在就回来,你在楼下等我!K的舌头几乎卷着放不下来了。

  什么,现在?哪怕你马上就动身回来,也得天亮了吧?除非你坐火箭回来!我没好气地说,那我先睡了!

  可是,K激动起来了,说,你他妈睡个头哇,我,我我这就坐火箭,去打个箭的,我马上就到你楼下,你先下来!

  我正要回话,K把手机挂了。

  妈的,浑蛋!我咕哝了一句,也把手机扔到一边。

  那一年,我进了共城,K呢,还在下面的镇中学教书。他一边教书,一边写那些酸菜一样的破诗。K进城来找我聚了一次,我说,就别写那些狗屁诗了!可是他生气了,挺直了脖子,大义凛然地说,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绝对不可以浑浑噩噩一辈子!我赧然一笑,关于诗,就此不再多言。

  在师范学院那四年里,我和K可谓是形影不离的死党。

  那个插曲,值得一提。有个学期,我们俩还不约而同喜欢上了音乐系的一个女孩子,分头展开了攻势。那个女孩子并不是特别漂亮,然而在她身上,有一种特别迷人的气质。后来,我们谈论起那个女孩子,才知道,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居然有一个同样的形象--天使。确实,她拥有天使般的眼神、天使般的微笑和天使般的嗓音,只是大多时候,她表面上又有一种看上去比较普通平凡的东西,这成了她的伪装,遮蔽了她,使得她不是那么的引人注目。那个女孩子,我们心目中的共同的天使,结果并没有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究其原因,竟然首先是因为我们又不约而同放弃了她,停止了攻势。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后来才明白,这是由于互相谦让,而正由于我们的互相谦让,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子被数学系的一个追求者趁机俘虏去了。

  我和K的分歧,差不多就是从放弃那个天使般的女孩子之后开始的,K迷恋上了那些分行的现代诗歌,而我呢,迷上了《周易》,对一切玄学和神秘主义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探究的热情。常常,K一激动,就要给我朗诵北岛的诗歌,其中有许多名句,比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等等,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连我也能背诵了。我对诗歌真的不感兴趣,当我听K朗诵诗歌的时候,我的对策就是给他讲他根本就不以为然的《周易》,或者干脆问他要不要“占一卦”,引发他的嗤之以鼻,因为我清楚知道,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炽热的灵魂回复平静与理智。弄到后来,我们两个死党每每互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一番情景--K一本正经地问我或问别人一句我的口头禅:“要不要占一卦?”而我则昂头高声朗诵:“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毕业后,我和K分别进了两所镇中学教书。K一直老老实实教书,一边勤勤恳恳写诗,而我注定不适合做为人师表的工作,我开始研究股市投机,并且在大熊市里连连掘金,最后索性辞职,炒了学校的鱿鱼,成了一个职业股民。

  对于我的堕落,K是痛心疾首的。最初几年,他经常给我写信,后来是直接打电话,一次次尖刻地批评我。“人生是需要理想的,绝对不可以浑浑噩噩一辈子!”他这句话是有所指的,当我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那么,我除了羞愧,还能怎么样呢?

  那些年里,K把对我的大义凛然和慷慨陈辞,渐渐转化为面向公共的一种发声状态,他经常撰写匕首、投枪式的文章刊登于报端,或者给报纸的主要版面撰写大篇幅的新闻报道。很快,由于那一支如椽之笔,K获得了有关部门的赏识,被调离了学校,进了共城,到市政府去任职了。

  自从K进了政府部门做了秘书,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是平步青云的,因为没多少年工夫,他就从科长、主任做到了副局长,然后当上了正局长。倒是我这个小小的“股神”,却经历了几个大起大落,接受了极端残酷的资本市场的洗礼,虽然终于致富,但中途差点输得只剩下裤衩,一度狼狈不堪。

  有时候,人生还是蛮有意思的。最有意思的是,我和K从大学时的死党,曾经一度变得貌合神离,而最后,又重新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成为了死党--他随着职位的越来越高,逐渐消磨了内心的那种大义凛然,而我随着资本的滚雪球式的积累,由浑浑噩噩的小股民,变成了关心时事同时喜欢慷慨激昂的愤青。我和K这两个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说,像是一个坐标两侧的两条抛物线,正在互相靠拢、趋同……

  我的手机大约在十分钟后再次响起。我已进入了梦乡,我是多么不情愿再回到现实,所以惺忪中我一再拒绝接听电话。然而,K是蛮横的,他居然在我的楼下大声喊起了我的大名,还一字一顿地,把尾音拖得长长的。

  深夜。K的略微有点变异的嗓音。我的名字。

  那种声音绝对是具有非凡的震慑力的,以至于让我产生了被人揪住了心脏的幻觉。

  我拨通了K的手机,听到他在喘息,然后是得意扬扬的大笑。

  快下来,我坐火箭回来了!K似乎是捂着嘴,然后急促地对着手机说,大师,出状况了,你得出山了!十万火急!

  大师。

  没错,K是说大师。我听得分明。

  K要称呼我,是有许多种称谓可以供他选择的。大师这个称谓是后来增加的。我得承认,像K这样在政府机关打拼了多年的人,他对我的称呼,通常都是比较刻意的。比如,他向一个酒楼经理介绍我的时候,他会称呼我为死党;当他向一个热衷于投资的下属介绍我的时候,他会称呼我为股神;而在特定的时刻,他会神秘兮兮地向人介绍,称呼我为大师……

  K第一次称呼我为大师,是因为我的一语成谶。那会儿他刚升任副局长不久,他带我去他的新办公室,在走廊上碰上了他的领导,他点头哈腰时,我也端起了一脸的微笑。[NextPage]

  进了K的办公室,我说,你的领导最近会有点麻烦。

  我的领导?K一愣怔,笑说,我的领导可是很牛逼的呀,他能有什么麻烦?

  我说,最好能去看看他的办公室,瞄一眼就行。

  K也来了兴致,找了个借口,去隔壁找领导,而我在他门口晃了一下。

  怎么样?K回来问。

  不仅有麻烦,还可能有血光之灾!我说。

  你快成大师了?K看着我说。

  我知道,K这么说,是揶揄。

  所以我很认真。我说,大师不敢当,但我最近功力突飞猛进,却是事实。

  那么,大师可否有化解之策?K还是半真半假,一副戏谑的口吻。

  有是有,就怕他老人家不配合!我沉吟片刻,说,三天之内,你想个办法,让他别把那张宽阔得那么恐怖的办公桌对着门口,哪怕调整一下角度,大于三十度就行。

  K的那个牛逼的领导两个月后去外地考察,在一场车祸中不幸罹难。K当天就给我打了电话,并且非常认真地再次称呼我为大师。

  大师,真正的大师,你太厉害了!在电话那头,K的声音带着不由自主的颤抖。然后,他向我描述了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早晨,那辆越野车行驶了半小时,刚上高速,可是司机居然觉得很困,司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发现前面抛锚的一辆大货车,把越野车直接插进了大货车的屁股。越野车上坐了四个人,包括司机在内的其他三个都是轻伤,唯独坐在司机后面的领导,他的右太阳穴被大货车上的一根三角铁命中了,差不多直接贯穿。

  那你之前怎么不想办法让他移动一下办公桌呢?我问。

  冤枉啊,我还真的努力想办法了,可他就是没领会我的暗示!K很无奈地说。

  K对我的功力深信不疑,还因为事态的后续发展。

  我让K把自己的办公椅换掉一把,然后告诉他,时机还不成熟,在他摘帽转正之前,上面还应该有一个空降来的女领导,但女领导不足为虑,头发长见识短,她会很快滚蛋--所有的这些,后来也都一一应验。

  K当上正局长的第二天,特意请我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虔诚地让我指导他办公室里的一切细节的布局。

  K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你绝对是大师!

  我也很不谦虚,说,事到如今,我就做一回大师吧!

  原本是闷热的夏夜,可我到了楼下,却突然觉得有一股没来由的凉意。

  K换车子了,换成了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没想到的是,连司机都换了。司机是个年轻人,黑T恤,脸也是黑的,一言不发。

  我和K坐在后面。

  这是小杨,我的新司机,他不爱说话,但是为人绝对忠厚,让人放心。K首先介绍司机。

  你不是说在南京,说是在秦淮河边喝酒的吗?我说。

  我是说在秦淮河,可我没说在南京,是你说我在南京的呀!K笑着,像是在说相声,然而脸色有点不对劲。他又说,刚才我们是在秦淮河,可秦淮河是一个KTV包厢的名字嘛。

  我哑然。

  什么事?出什么状况了?这么火烧眉毛似的。我问。

  K沉下了脸,说,难道你不知道动车追尾了?大师!

  我说,睡觉前看到了这个坏消息,很无辜,很惨烈……

  K说,有什么感受?

  我说,难受。

  K说,是因为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的瞬间消失,还是因为你的预言?

  敢情K还记得我的预言。

  那会儿甬台温高速铁路上的动车组刚刚通行,K眉飞色舞,说动车最高时速达两百五十公里。我说,这个速度很要命。K说,很安全的呀,经过反复论证的!我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速度有点急巴巴,而这么急巴巴是要出问题的!当时K有点较真,说,大师,真要出问题呀,你能指出时间地点吗?我脱口而出,不出两年,出事地点,应该就在温州境内了!

  很不幸,现在又是一语成谶。

  我说,就算都是吧,不过还因为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为什么恰好是在高架桥上?又比如说,人类为什么要那么快的速度?真的有必要?

  K沉默着。

  可是,我们看到这么惨烈的消息,急也没用,于事无补……我说,所以还是要睡觉,但你干什么呢,也这么急巴巴的?

  K又沉默良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我们还是先去喝茶吧!他神情颓然,拍拍我的肩膀。

  街上,路灯奇怪地黯淡着。轿车行驶得很快,街景不断变幻,直至渐渐消失。

  我们去哪?不是说去你办公室吗?霍然间,我有一丝讶异了。

  还不是喝茶呀!K很平静,说,我们换一个地方。

  我一路上都在试图辨别方位,可是外面太黑,车速又太快,我竟然真的有点迷糊了。

  去郊外是肯定的了,但是离开共城,至少有大致八个方位呀--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问题是,我甚至不知道哪个方位的可能性大一点。作为一个自以为精明的人,我几乎对自己突然间的迷糊感到了愤怒,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可原谅。

  好在当我的忍耐度快要达到极限时,轿车慢了下来。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亮丽的名字--孔雀山庄。

  孔雀山庄?这是在哪里?我说。

  孔雀山庄,当然就是在孔雀山庄喽!黑暗中,我看到K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诡谲。

  怎么从来……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庄?我似乎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大师,这天底下的事儿,也不是什么都必须让你知道,都必须在你掌握之中的吧?K卷着舌头打趣说。

  说话间,黑黢黢的仿古铁门默默打开了。轿车进入山庄,快速行驶了一段路,突然嘎地刹住。

  到了!司机说。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司机说话,司机的嗓音虽然有点沙哑,但这两个字掷地有声,简直像是咬着牙说出的。

  我和K同时从两边下来,而司机悄声倒车,倒出好远,急忙掉头走了。

  我回过头,打量着整座山庄的格局。

  山庄大得惊人,到处是参天的原始树木。建筑却清一色是新的,并且都比较矮小,差不多算是隐匿在树木之下。纵深处,地势在不断抬高。

  我的脸色为之一变。

  这孔雀山庄,让我想起了杭州西湖边的中山公园!我发现K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我开口,于是我说,不过它比中山公园大好多,相当于八九个中山公园那么大吧?

  K好像也在回想中山公园的规模,好一会儿,用力点了一下头,又使劲摇头。

  不止八九个,还要大很多吧,也许是大得你无法想象!K说。

  我不再说话,但是我的脚没有挪动的意思。

  K盯着我,小声说,怎么了?

  痴呆了片刻,我看了他一眼,张嘴要说,又犹豫了。

  有问题吗?K问。

  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试探了一下。

  说吧!K说。

  好,那我就直说,这座山庄阴气太重了!我说,它给了我一个说出来会很不吉利的印象--这儿像是一座庞大的陵园!

  刹那间,K呆住了。他久久地戳在了那里,不再移步。[NextPage]

  后来,K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晃了又晃。

  大师啊!他说。

  孔雀山庄里的交通工具首先就让我大开眼界了。

  我和K向山庄里面走了一小段路,途中我就对地面上镶嵌的几条与地面的高度保持一致的小铁轨产生了兴趣。

  这种地面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我去过的北方的一些城市,我说,想不到现在,在这里也看到了类似的景象,这是一种复古?

  K笑了笑,说,这里的交通工具主要就是轨道车,有创意吧?

  真的呀?我虽然有所预料,但还是惊讶了起来。

  K没有说话,是因为他不需要说了,我们的面前就停着一辆轨道车--它趴在两条并行的轨道上,像是一辆没有轮子的小型面包车。

  轨道车的车门没上锁,K带我进去,然后径自坐到了驾驶座上。车内有五个座位,我挑了门口的位置坐下。

  这轨道车显然是蓄电池车,连方向盘都不需要,只有一个启动开关和另外一个似乎是紧急制动闸的红色手柄。

  K启动了轨道车,可是却转身向我。

  不怕撞车?我问。

  根本不会,轨道上只有同一方向的车。K说。

  我苦笑,说,那么最多只有追尾喽!

  K摇头说,也不会,车上装有最先进的防追尾系统,通过轨道和红外线双重感应,当前车距离不足五十米,它会自动断开动力。

  见我将信将疑,K又说,这车速度很慢,绝对没问题,再说了,我们这里没有高架桥。

  我正要为K的幽默而再次苦笑,突然被一个词刺了一下。

  我们?我说,你是说,这是属于你们局里的?

  不,K摇头说,不属于我们局,我们局没有这么牛逼,但是这里有我们局的一幢办公楼。

  K微笑着,笑得意味深长。

  真没料到,这孔雀山庄里,竟然会有K的办公室。

  轨道车在一幢小别墅前停了下来。K带我走过一条曲折的通道,上了楼,又是曲里拐弯的走廊。

  我说,有一年,我住在太湖边的哥伦布城堡,也是这个模样,像个迷宫,我住了三天三夜,不知道在里面迷了多少次路……

  迷宫?K打断了我的话,说,这里不是迷宫,其实是个行宫!

  我愕然,看着K,而K笑了一笑,打开了一个房间的房门。

  这时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女人,悄声来到了我身后,而我居然浑无所觉。

  局,今晚都在这儿办公吗?她柔声问。

  像是置身于八月的桂花园中,我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我转身,目睹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酷似港星黎姿的年轻美女,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K进了门,在房间内转过身来,对着女人绽开了笑脸。

  在,应该在的,K说,待会儿我们出去一下,我再回来!

  女人笑了,我看得真切,那黎姿般的小酒窝和黎姿般的长睫毛都在笑。然后她转身,向我微微点了下头,又挤了下眼睛,便扭转柔曼的腰肢,风吹荷叶般走了。

  目送女人离开,飘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才进K的房间。

  好大的房间,从装修和格局看,像是我想象中的总统套房。

  这里是我的另一个办公室。K微笑着对我说。

  好像是总统套房啊!我说。

  哪里,总统套房不是这个样子的,就算是一个局长套房吧--外面办公,里面可以睡觉,干什么都行!K哈哈一笑。

  K毕竟是喝多了,笑得未免放浪形骸了一些,因此似乎也让我一下子又窥见了他内心深处的许多秘密。

  我们在客厅里坐定,K在一台复杂的机器前按下一个开关,机器里马上有了吱吱的烧水声。然后,K从书橱里搬出几个包装考究的盒子。

  人间尤物哇!我靠到沙发上,不禁感叹起来。

  这个当然,都是上万块的极品,并且绝对正宗!K说。

  我盯着K看,说,我不是说茶叶,是说美女。

  我觉得她像是香港的女星黎姿,漂亮得有点过分。我又说。

  K一愣,笑说,噢,她呀,我们都叫她林志玲!

  台湾的林志玲?我琢磨着说,嗯,也蛮像的,那娃娃音也像,不过我觉得更像是香港的黎姿。

  K笑了,显然有点走神。

  你们……很暧昧,我说,应该是有故事的人。

  不,不是暧昧,K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有故事,准确点说是,有一腿!

  K这么直接,倒把我给弄得不好意思了。

  刚才,她喊你局,没有在前面加你的姓,又不是喊局长,这个称呼就很露骨了嘛!我说。

  K在等我的下文。

  “局,今晚都在这儿办公吗?”我模仿那女人的柔美的娃娃音,然后说,这句话太有意思了,还特意加了“都”这个副词,简直是暗示,或者是邀请嘛……

  K咳嗽了一声,换了一副神情和语调,仿佛我们谈论的无关风月,而是正经事。

  其实,她不是和我有一腿,是跟很多人都有一腿。K坐端正了身子,说。

  哦?我惊异了起来。

  你知道她是谁吗?K说。

  我怎么会知道!我笑了。

  她爸是我们共城公认的首富。K说。

  是吗?我更惊讶了,说,她在你们局里上班?

  一个科长。K说。

  首富的女儿,她爸应该有几亿十几个亿吧?还稀罕弄个科长干干?我说。

  K沉默了片刻,突然提了个突兀的问题。

  你说艾滋病病毒厉害吗?K问。

  当然的啦。我说。

  可是我说艾滋病病毒不厉害,你同意吗?K诡异地看着我。

  我一愣,说,同意,如果艾滋病病毒不在体内,而在空气中或者水中的话。

  非常正确!K突然鼓掌,说,你已经回答了首富的女儿为什么要当科长的原因了!

  我看着K,张大了嘴。

  或许是怕我不明白吧,K把话说得更进了一步。[NextPage]

  有钱嘛,有什么了不起?首富算个鸟?你有钱,还得进入肌体,就像艾滋病病毒,你不能把它放在空气中或水中,你要把它植入鲜活的肌体,它才算是个事,它才要你的命!K说得来劲,有点手舞足蹈了。

  我们喝茶。用K自己的话说是,我们喝得比较劳民伤财,也比较穷凶极恶。

  因为,K动用了两个紫砂壶,用来自共城最高峰的龙池的水,同时泡了两壶茶,一壶是人间极品级的龙井,另一壶是人间极品级的铁观音。我们不是每人一壶分开喝,而是每人两个杯子,一杯龙井,一杯铁观音,交替着喝。

  我笑了,说,这可是左右开弓啊,你发明的?

  K说,不,不是左右开弓,是左搂右抱!当然是我这么有智慧的人发明的!说罢,哈哈大笑。

  我们左右开弓着,不,是左搂右抱着,我们的谈话内容,从那个黎姿或林志玲而漫漶开来,几乎不可收拾。

  在我们无所顾忌的荤聊中,K甚至不小心透露了他的艳史--自从离开那所中学,这些年来,他至少已经与一百个女人上过床了,除了极个别的来自娱乐场所,这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各级机关里的“良家妇女”,包括女性下属或上司,甚至还扩展到下属或上司的老婆、姐妹、好友等。

  说实话,K自曝的艳史还是着实让我震惊的。从他的表情和口吻来分析,他是诚实的,他提供的数据应该没有丝毫夸张的成分。

  我进而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比之传说中的娱乐圈似乎更淫乱的“圈”。

  贵圈真乱哪!我像一个着了魔的傻瓜,喃喃地说着一句传说中的台词。

  你说什么?K忽然说。

  没什么!我心头一凛,转换话题说,对了,你不是说出状况了?什么状况这么紧急呢?

  我的这个问题仿佛也把K从催眠状态中拽回。

  K严肃地问,要不要占一卦?

  我一愣怔,说,从星星的弹孔里,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这是当年我们互掐时的台词,现在变成了接头的暗号,哈哈。

  K说,我是说真的,你先给我占一卦吧!

  我看看K的表情说,不用了,刚才我在你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本《北岛诗歌集》,它摆放的样子与方位,就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卦象。

  哦,此卦象可有解释?K问。

  没什么,只能说明,你的内心非常纠结!我说,局,你的内心非常纠结,此时此刻,还是先把你内心的纠结说来听听吧!

  好吧,先说自己,K说,我觉得自己得了一种病,我把它叫作“万艾可症”,精力旺盛……

  K犹豫了一下。

  精力旺盛好哇!你看我,每天都昏昏欲睡的,跑步进入中年了!我打趣说。

  可是我睡不着,经常,我只能借酒麻醉自己……K说,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可怕,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一个女人,只要这个女人年轻,只要这个女人有点姿色,只要这个女人不是我的亲人,我就有一股要冲上去像剥大葱一样剥了她衣服的欲望……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K盯着我,似乎希望马上从我的脸上读出他需要的答案来。

  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堕落的人!K可能没有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他继续说,你看,在工作上,我一直那么努力,并且,我是真正具有领导能力的一个领导,我甚至觉得自己同时还是具有良知的,在这个良知普遍泯灭的时代!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堕落的人!我只是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个魔鬼,不是,有一种前赴后继的非凡的力量,去冲,去冲锋,去剥女人的衣服,剥得一丝不挂,而上了战场,我从来是不怕牺牲的,是越战越勇的……

  哦,是吗?我用手势打断了K的言语,笑说,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K惊讶起来。

  我说,其实以前在学院里的时候,我是深入研究过心理学的,后来在中学上课那几年,我对性学也做过专门的研究。

  K猛地闭嘴,不再言语。

  我说,在我看来,你的状况非常小儿科--首先,你不是精力旺盛,精力旺盛只是个表象,这个表象下面的事实是,你的精力正在无可挽回地衰退,也正因为衰退,所以你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哼,不对呀,大师!K冷笑了,你的衰退说只是主观臆测,太想当然了!

  想当然的是你呀!我继续说,我是看过太多的资料,大量的科学调查研究表明,绝大部分中年男人,在性能力上都有老当益壮的错觉,与此类似的还有他们对自己的酒量的错觉,你说吧,现在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很能喝,甚至大大超过年轻的时候?

  K愣怔住了。

  我说,科学研究表明一个不争的事实,绝大部分男人,他们的性能力和酒量,最好的时光绝对都是在年轻的时候……

  还有,你对女人的疯狂想法,并不能说明你的性能力!我不再理会K的脸色,只顾着自己说,这只能说明,在内心深处,你是个自卑感很深的人,然后,你绝对是一个贪婪、占有欲强的人,你几乎已经接近变态--这跟偷盗是同样的道理,有些人偷盗是因为贫穷,但有一些不是,他们只是想偷盗,不停地偷盗,他们……

  也就是说,一个饿死鬼,当他吃光了天下所有的肉包子,他还想吃光天下所有的馒头,而根本不考虑自己是不是会被撑死?K的脸色有点难看,可是突然阴转多云,打了个哈哈,打断了我。

  对,就这么个意思!我说。

  好啦,我自己的状况是小状况,先不讨论,再说大状况吧!K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大状况?国内还是国际?我也笑笑。

  不,是这孔雀山庄!K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狡黠。

  K一手端起一个杯子,说,干杯!

  茶呀,又不是秦淮河的酒!我说。

  干杯!K打了个嗝儿,居然还满是酒味儿,茶怎么啦,酒干了,茶也干了!我们干杯!

  我只有照他的样子端起两个茶杯,接连仰头干了。

  K说,走,我们去外面,去现场勘察勘察!

  我们先后出了房间。我让K先走。K的脚步有点恍惚,他经过那个女人的房间,靠近房门,侧耳倾听了片刻,然后迈着鸭步走了。

  我也情不自禁地靠近房门,做了个倾听的姿势。

  K没有回头,可是好像背后长了眼睛。

  大师听到了什么声音?K在前面发问。

  像是……有人在哭吧!我说。

  哈哈!K大笑,大师,那不是哭哇,那是有人爽歪歪,在叫床!

  我们下了楼,重新进入那辆轨道车。

  在进入轨道车之前,我发现它原本停在一个小小的弧型轨道上。敢情,轨道车每一次停下来,都会停泊在“车站”里。怪不得,这样一来,它就不妨碍别的车辆在同一轨道上通行了。而另一个发现,差点让我喊了起来--我发现阴影里有个胸前持着枪的警卫。

  轨道车启动了。

  我说,我看见警卫了,是真的吧?

  K笑了,说,你以为是田野上的稻草人哪?吓唬麻雀来着?

  我说,不是,我是在想,真没这个必要嘛!

  K说,你的想法是幼稚的!

  我急了,说,我幼稚?

  K说,这里是要地,这里有许多机密呀,你说需不需要武装力量的保护?

  机密?什么机密,这么严重?我故作轻松地笑笑。

  也是啊,今天晚上,你知道了许多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了!K突然说。

  我基本看不到K脸上的表情。透过轨道车额头上的那块唯一有点明亮的玻璃,也只能看到车灯照射下的外面数米范围内的轨道、植物和建筑物。

  轨道车走了一阵子,K才说,我们先去餐厅看看吧。

  去餐厅?我奇怪了。

  不是去就餐,是去看看几个奇异景象。K笑说。

  餐厅里能有什么奇异景象?我努力想象,可是真的想象不出什么来。

  轨道车在一幢别致的白色别墅前停住了--孔雀山庄显然是大手笔的,大手笔得连餐厅都安排在一幢专门的别墅里。

  上了台阶,K开始蹑手蹑脚地走,一边把食指竖在嘴边,向我示意。到了底楼的两扇玻璃门前,K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袖珍手电筒。

  K附耳过来说,把眼睛凑在玻璃上,注意了,我要打开手电筒了,你看清楚点儿。

  我凑上去,在手电筒光束的扫射下,看到了几张白色的餐桌。

  哇,你看!K在我耳边紧张地说,快看那边!

  什么呀?我小声说,看什么?

  老鼠哇!你没有看到?K说。

  哪有老鼠,就几张桌子嘛!我莫名其妙。

  K关闭了手电筒。由于靠得太近,除了闻到K喷出的酒气,我分明还看到了他脸上挂着的失望。

  这么大的老鼠,你怎么看不到呢?K说。

  我看到了,就是几张白色的餐桌嘛,老鼠在哪?我说。

  桌子上啊!K又打开手电筒,朝里面扫射了一通,说,喏喏喏,这张桌子上一只,那张桌子上两只,刚才手电筒一照到它们,它们就跑了!

  我又凑过去仔细张望了几下。

  我说,我真的没看见,不过,我是近视眼,眼神不好,这么多年整天盯着电脑看股票,眼睛坏掉了……

  玻璃门没有上锁,我用手去推,被K拦住了。

  不要进去了,里面有录像监控!K说。

  K带我上右侧的楼梯。我们蹑手蹑脚地走,感觉像是手里捏着拐杖的福尔摩斯和他的助手华生正在侦破谜案。

  楼上像是一个豪华酒楼。

  这些包厢里肯定都有老鼠!K指着一溜儿包厢说。

  不会吧?老鼠是你们饲养的呀,哪来这么多老鼠!我笑。

  你真的不信?好!K掏出一串钥匙,在我耳边小声说,我打开包厢,你看好了!

  K在一个包厢前住脚,打开手电筒,然后拣了一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无声息地插进门锁,慢慢慢慢地拧开,最后猛地推开门。

  嘭!嘭!

  只听见两声异样的声响。K用手电筒照着窗户,惊恐的目光直瞪瞪地看着外面。好一会儿,K再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恐怖的光芒。

  终于看见了吧?这么大的老鼠!比猫还大!K说。

  说实话,我也愣怔住了。但是,我还是没有看见K所说的老鼠。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听到声音了,它们慌忙逃窜时撞击到玻璃的声音,可是你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还是没有看真切……就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身影……

  K摁亮了包厢里的灯光。刺亮的灯光下,红色的原木圆桌上果然隐约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我扑过去,像是一个生物学家,煞有介事地,绕着桌子,反复比画。我觉得这些印记如果非得认定它们是动物留下的脚印,那么它们应该是猫留下的,而不应该是老鼠。

  刚才你看清楚了是老鼠而不是猫?我说。

  笑话!你可以怀疑我的智商,却不可以怀疑我通过视网膜的反映所得出的最基本的事实判断!K看着我,笑了一下,但他的脸色告诉我,他几乎是有点不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老鼠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脚印,还有,它们迈开步子的幅度,未免也太大了。我说。

  对呀,我就是说,我看到了那么大的老鼠嘛!K用双手比画着说。

  过去推上窗户,锁上。K又说,真是见鬼,这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包厢啊,没别的人能够私自进来的,窗怎么开了?窗原本是锁着的,我反复检查过的呀!

  是不是你忘记推上锁上了呢?我说。

  K不回答我,或者是,他没有听见我的话。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持久的恐惧,他仿佛陷入某种臆想的泥淖,已经不能自拔了。

  我不管K了,在这个包厢里走动起来。

  据我所知,这样的包厢,敢情是与一般酒楼的包厢不可同日而语的,哪怕是豪华的酒楼。

  包厢约莫只有十多个平米,大部分空间被中间考究的桌子和四张椅子占据。此外,有一整面墙壁都被一只巨大的组合橱柜给挡住了。橱柜里摆了各式各样的红酒白酒药酒,包装上找不到汉字的洋酒,还有各种饮料。橱柜中间另有一个突出的空间,大大咧咧地放着一只笨拙的水果榨汁机。

  咳,局长的生活还是比较奢侈的嘛!我说。

  K被我这么一说,回过神来了。

  奢侈个鸟哇,都这样,我们是同一级别的统一规格。K说。

  可是,K看着橱柜,突然神经质地扑了过来,然后目光在许多酒瓶上巡视了一遍。

  K最后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神情沮丧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这些酒和饮料都是刚刚换过的,K说,你不知道事情有多邪门--原先的那些酒和饮料,除了白酒,竟然大部分都变质了!

  变质很正常啊,这么多东西,你喝不了,过期了,当然就变质啦,就是爆炸,也是有可能的嘛!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笑。

  哪里呀!K疲惫地朝我挥手,说,不是这样的,是邪门了,你知道吗?

  还有哇,这世道,到处都是劣质产品,假冒伪劣……我说。

  什么假冒伪劣!他妈的假冒伪劣能假冒伪劣到我们头上?K粗暴地打断了我。

  我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K开始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嗅,像一条猎犬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嗅了一圈之后,K伸手抽掉了桌子中间的一个小布垫子。垫子下面是个小窟窿,没有油漆的覆盖。

  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K神秘兮兮地问。

  假冒伪劣产品喽,掉漆了,说不定连原木也是假的喽!你知道的,连“达芬奇家具”都是假的,还假洋鬼子呢!我回答。

  你别他妈的再说假冒伪劣了!K又开始挥手,说,有一次,我发现这里有一摊水,那水还是浑浊的,我以为是啤酒,可是这啤酒是哪来的呢?我又不喝啤酒,后来一闻,才知道是尿,透着一股尿臊味!

  老鼠尿?我问。

  K说,后来叫人清洗了老鼠尿,好了,过两天,这里起了个大包,油漆剥落了,他妈的油漆掉了也就罢了,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裸露的木头上竟然长出了一朵东西!

  什么东西?花?我认真起来。

  蘑菇!一朵蘑菇!K拍了下桌子,叫嚷了起来。

  蘑菇?我睁大了眼睛。

  还是朵毒蘑菇,红色的!厨房的师傅说他认识的,是毒蘑菇!K的眼神里又蓄满了恐惧。

  我看着K,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我才想到一句话,我笑了起来。

  当然是蘑菇了,蘑菇就是从木头里长出来的嘛!我故作轻松地说。

  太邪门了!前两天,在餐厅用餐后有好多人突然上吐下泻--怎么可能呢?其他环节不会有问题,出问题的应该就在这里!K指着桌上的小窟窿说。

  上吐下泻嘛,可以是食物中毒,也可以是霍乱哪!我笑说,即便是在今天,霍乱在世界上可从来没停止流行过……

  K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木然不语了。

  接着,我只有不知所措地看着K,循着K的目光在整个包厢里游离,最后,K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K突然满面春风般地笑了,对着我。K仿佛是离开了眼前的世界,回到了从前,甚至是当年的师范学院,而我们这两个死党在促膝谈心,谈论着的不是坚硬的怪诞的现实,却是虚无缥缈的美好的梦想。

  大师,你不会认为我是在编故事吧?K用一种天真的顽皮的语调问。

  当然不会!邪门的事实摆在眼前哪!我说。

  其实,我们还有非常确凿的证据!K说,刚才看到的楼下那个地方,就是那些警卫就餐的位置,后来装上监控装置了,我们拍到了录像--虽然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无可怀疑,有许多大老鼠,像山猫一样的大老鼠,多次出现,上蹿下跳,或是聚集在餐桌上,聚精会神地……

  它们干什么?我说。

  也许是开会呗!K嘎嘎地笑起来。

  顿时,我有点毛骨悚然了。

  真的是拍到了录像?后来我问,那岂不是成恐怖片了?

  当然是拍到了!那还有假?K说,不过我现在还没看到录像,据说是证物移交到有关部门去了……

  我们就是在说得越来越恐怖的时候离开那幢白色的别墅的。K说再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又坐轨道车,拐来拐去地,轨道车开了好长的路。这回不是房子,是在一堵很高的围墙前停了下来。雪白的围墙上有一扇雪白的隐形小门,门前站了一名警卫。

  警卫开了门,我们进入,警卫又把门给关闭了。

  K打开手电筒扫着地面,说,当心毒蛇!

  有毒蛇吗?我笑。

  毒蛇当然有啦,这么热的天气,五步蛇啦,竹叶青蛇啦,都出来了,一不小心踩上,就翘辫子了嘛!K说得郑重其事。

  前面豁然开朗,原来是一大片的田野。

  我抬头,发现田野上空就悬挂着月亮。是下弦月,凄凄惨惨的样子,半亮不亮的,弄得整个田野朦朦胧胧的。

  依稀可见,田野里有水稻,更多的是菜地和果园。

  这是我们用心打理的绿色田野!K说。

  田野,还绿色?我笑说,田野当然是绿色的!

  不是这个意思!K说,所谓绿色,是不施化肥,只用有机肥;不喷洒农药,不使用一切生长素,当然,更没有转基因……

  这么讲究?你们开发农场?搞绿色农产品出口?我问。

  不,进口!K说。

  进口?我被弄糊涂了。

  是进我们自己的口!K大笑,我们自产自销--不是说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明白了。

  我说,我操哇!全是你们局里的?

  你怎么啦,老是惦记着我们局?K说,这里是属于大家,属于所有的机关单位呀,我们局哪有这么大的魄力?我们只是一小撮分子啊!

  很好嘛,我操哇!可是,让我看什么呢?就看田野?我疑惑不解。

  K不回答,只用手电筒扫着地面。地面有一口井,脸盆那么大的口子。

  老鼠洞!我说。

  大师你真是幽默。K白我一眼。

  哦,是水井啊!我说,挖水井灌溉?

  是啊,可是水量不理想,现在全改用自来水啦。K说。

  那出什么状况了?我问。

  还是老鼠!K说,满田野的老鼠哇,所有的农作物都不得安宁,我们不能用老鼠药,这样会破坏土质,我们买了一大批的猫,投放进去,田野里马上随处可见血淋淋的打斗现场,可是后来,老鼠照样横行,满田野吱吱吱的叫声,我们却都没有看到猫了……

  就是说,猫寡不敌众,全军覆没?我插了一句。

  K突然不说话了,然后呀地叫了起来。

  我一哆嗦,但随即镇定下来,走过去,朝向他手电筒照射的位置看去。

  是两只老鼠,很平常的老鼠,最多比常见的肥胖了一些。它们都死在草丛里,前一只的屁股与后一只的脑袋碰在一起,屁股和脑袋上都有一点新鲜的血迹。

  K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手电筒的光束在两只死老鼠身上控制不住地晃悠……

  我说,是发生追尾事故了!

  可是,这样的轻度追尾,不至于酿成大祸的呀?我又说。

  K脸色惨白,喃喃地说,它们应该是得病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田野里,猫还是有的,它们正在忙于夜以继日的追捕工作,只是你们没有注意它们的丰功伟绩而已?我不理K,继续滔滔不绝。

  这时候,月光下,田野上空,猛然滑过一个黑影,似乎还携带着一阵风。

  我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我牙齿开始打战,叫了一声。

  可是K忽然呵呵笑了。

  别怕,那是高速缆车,刚才是它经过这里,可不是飞碟,你别怕!K说。

  高速缆车?是这儿的另一种交通工具?我傻了眼,心有余悸地说,它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K还是笑,但他关闭了手电筒,说,从前面左边的山上来,到前面右边的山上去,有时候是反过来,从右边到左边去。

  果然,前面的两座山上,都有隐约的灯光。

  那是什么单位?我问。

  K脸上的笑凝固着,说,集中营!

  什么呀?我再问。

  集中营啊!K再说了一遍。

  我听清楚了,然而我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哦了一声。可是紧接着,一阵风拂过,我不歇气地连续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大师,不争气呀,你要感冒了?K笑了。

  对,头疼,可能坚持不住了,你知道的,我从不熬夜……我说,这样吧,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家睡觉了!

  K好像从我的脸色上看出了什么,不笑了,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回了围墙边。

  围墙上的门訇然开了,我们回到了里边,警卫又面无表情地关上门,然后向我们举手,行了个礼。[NextPage]

  我又打喷嚏了。K带着我赶紧进了轨道车。

  怎么样,有头绪了吗,对这孔雀山庄?K启动轨道车,然后问。

  我得先知道这孔雀山庄在什么方位呀。我说。

  这个嘛,K犹豫了起来,说,你是大师啊,不知道方位就不行吗?你要知道,孔雀山庄可是个机密,非同小可的机密!刚才你发现没有,连田野外面都全部是很高的围墙,围墙外面又做了伪装……

  嗯,那再说吧……我说,让我琢磨琢磨,给我一点时间,好吧?

  K突然在我肩上砸了一拳。

  你可记住,今天晚上,我们说过的、你看到过的一切,可都是机密!K几乎是要搂着我了,说,我们是死党啊,别忘了!

  由于轨道车不是原路返回,兜了一圈,我突然觉得有点迷糊了。这时K拨了一个电话,像是发秘密电报,非常简短,然后就挂了。

  轨道车又行走了一段路,停下。

  下了车,我这才发觉,我们来到了离山庄大门不太远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司机送我们进来后刹车停下的位置。再一抬头,吓了一跳,K的那辆轿车居然悄没声息地停在那里。

  轿车的窗玻璃缓缓地降下,那个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和半个脑袋。

  月光下,司机的脸不黑了,而且很白。

  小杨你辛苦跑一趟,送大师回去!K说,我累了,就不走了。

  我点头,对K挥了一下手,走上前,钻进了轿车。

  轿车出大门时,我看得真切,沉重的老式大门是被两个荷枪的警卫拉开的,拉开之后,他们齐刷刷向我们敬了个礼。

  我接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

  前面递过来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手上有纸巾。

  大师,小心着凉!司机用那种类似于咬牙切齿的口吻说。

  谢谢!我接过纸巾,象征性地擦了擦鼻子,发现这不是纸巾,竟然是手绢。丝绸做的手绢,非常滑腻,像美女的手。

  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条手绢,只有把它握在手里。

  车子在加速,我看到远处的天空有一条巨大的闪电,紧接着,一个闷雷在空中炸响。

  要下雷雨了!我说。

  司机没有应和,应和的是天空,哗啦啦--雨水铺天盖地下来了。

  哦,还真快!我说,师傅,下雷雨了,不急的,不用太快……

  我分明听见司机哼了一声。没有下文,但是车子反而越来越快。接二连三的轰隆隆的巨响中,雨水似乎与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飙上了,一个是使劲儿刮,一个是使劲儿砸……

  这雷雨,可真邪门儿!讪讪地,我自我解嘲似的说着。

  外面漆黑一团。车子简直要飞起来了,疯狂地向前冲,却也终究算是平稳。后来,路上有了灯光,车子才明显慢了下来。

  师傅……我刚要说,被司机打断了。

  大师,别怕,司机还是一副咬牙切齿的口吻,说,我就是把车子开飞起来,也不会出事的!

  我笑了,我说,不是,刚才我是想说……

  真是的,我刚才是想说什么来着?在这节骨眼上,我居然想不起来了!

  尴尬中,我发觉车子已经来到了我家的大楼下,已经刹住了。

  大师走好!司机回头,向我敬了个礼。

  我下了车,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启齿,这时又是一条闪电在空中蛟龙般跃起。我赶紧用力带上车门,跳进楼梯脚下,但还是慢了一步,一声巨大的轰响,感觉几乎砸在我的头顶……

  我呆呆地在楼梯脚下,看着那辆车子犹如一匹生猛的怪兽,咆哮着逃窜走了……

  我说过的,许多年来,我一直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体内的生物钟被粗暴地打乱后,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在凌晨三点钟睡下的。

  睡下之后,还是不停地打喷嚏。我确信,我是着凉了,得了感冒了。

  然后是失眠。眼前像放着电影,边沿带着一个个小孔的胶片一张一张慢慢地拉过,彩色的,黑白的……

  后来雷雨终于停歇了,我才迷迷糊糊睡着,开始做噩梦,接连不断的噩梦。梦中,几次三番觉得脑袋沉重得不行,又疼痛得感觉快裂开了,而且我似乎要昏厥过去了……

  当我醒来,已经是午后。

  奇怪的是,我是光着身子躺在床上的,我霍然惊起。我的裤衩呢?惊惶中,出了一身冷汗,才发现睡梦中脱下来的裤衩,居然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正被自己举着,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我的手机是在我穿裤衩的那一刻响起的。仅仅一只脚刚伸进去,裤衩还在小腿上,我摁下了接听键。

  陌生的号码,陌生的声音。

  大师……对方声音很低,却又清晰,听上去是个小女孩。

  可是,她对我的称呼吓了我一跳。

  谁?我说,你是哪位?

  林志玲。对方说。

  我呆住了。

  哦,不,我是黎姿。对方笑了一下,改口说。

  谁?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心跳开始加速。

  大师,我们昨晚见过的呀!对方说。

  噢,是……在孔雀……我嗫嚅起来。

  对呀!对方说。

  咦,我……你的号码……我有点词不达意起来。

  是,当然是他告诉我的。对方说。

  哦,你……你……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了。

  是这样,我是想请您来我家,哦,您别误会,对方说,我是想请您给我老爸占一卦……

  呃,这个呀,没问题的,我清了下嗓子,说,大家只当是玩一个游戏吧!

  您真谦虚!对方说,大师,这怎么会是游戏呢?

  我一时语塞。

  那好吧,不过这两天有点事儿,恐怕得再过几天……具体再联络,好吗?最后我柔声说。

  对了,大师,还有个事,您知道了吗?对方说。

  你说吧!我说。

  对方说,今天上午,局长……他走了!

  我说,哦,他去哪儿出差?

  对方说,不是出差,他说他很痛苦,所以,就走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惺忪中,我猛然一惊,彻底清醒了。

  他从阳台上跳下,所以,您也知道的,根本来不及抢救……对方说。

  怎么会?怎么可能的呢?我……他……我突然急了,对着手机喊。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对方冷静地说,可是,好多年了,他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这是事实,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我使劲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再清醒一些,然后好让自己知道,这彻头彻尾只是一个噩梦。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又想对那个黎姿或林志玲说,你是在开玩笑,肯定是,要不然你不会这么冷静,还有,如果他真的这么走了,你怎么可能有机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怎么可能从容得先跟我谈给你老爸占一卦的事然后再谈他?

  我觉得自己几乎是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可以用来怀疑事件的真伪了,可是我张开了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

  就这样,我一手提着裤衩,一手握着手机,滑稽地站在床中央。仿佛,我手里的不是裤衩和手机,而是它们已经合二为一了,已经是同一样神秘的东西了,它们充满了莫可言喻的玄机,我紧紧地抓着握着,是多么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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