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回头客
2018-05-25 23:52 编辑:利紫雪
我家门口的湖也叫雁湖,清澈透明,细波轻漾,像一座浩瀚的瑶池。我们的村庄叫浦庄,还属于穷乡僻壤,藏匿于山林和雾气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显得非常遥远和陌生。但近来竟然时有素不相识的外地人出没。他们或三五成群,或母女结伴,或孤身一人,搭乘我父亲的木头船从烟雾弥漫的湖面上来,临近村子的时候总会惊起一阵狗吠。人们往湖方向抬起头,无奈地说,讨饭的又来了。
有时候一天会来四五批。开始,他们说是震区来的,衣衫褴褛,拖儿带女,惊魂甫定,还有当地官方的证明,姑且算是吧;后来说的地方五花八门,河北、安徽、河南、山东、贵州乃至东北等等,南腔北调,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到流离失所的乡愁和感伤。看着他们穿梭往返,络绎不绝,我们有理由相信,浦庄已经名声在外,全世界的乞丐都以为我们这里仓廪充实,热情好客,慷慨大方,来这里能讨个盘盈铱满,远胜于行走数十条村庄。事实上,他们每到这里,确实也收获颇丰,每次都能把空袋子变得沉甸甸的,带着窃喜气喘吁吁地乘船离去。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收成也不好,没过过宽裕的日子,那些米呀、面呀、杂粮呀,都省着吃,连孩子都经常吃不饱米饭,别说吃肉了。男人们放米下锅的手重了一点,多放了些米,会被女人破口大骂,她们还把到了锅里泡水的米抢夺出半把来,晒干,留到下一顿。但对讨吃的从不吝惜。“他们千辛万苦来到我们浦庄,总不能给得太少,否则他们会在外头败坏浦庄的声誉。”仿佛乡亲们都把虚无缥缈的声誉系于行乞者的背馕,而且十分看重。而每一批行乞的走后,村里的人经常要盘点一下,总会有人惊呼,转而谩骂那些穷乞丐顺手牵羊拿走了她们家的一条腌鱼、两块腊肉、三只鸡蛋、一把蒜头或辣椒、经久不用了的发夹、灶台上的半盒火柴……这些损失算不上什么,拿就拿了,并不影响下一批乞讨者的收益。但有一天,村上有人发现他们在湖对岸的草木丛中架灶炊饭,喝酒,吃肉,场面宏大。“他们吃得比我们还好!”男人们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地上鼾声如雷,涂满油光的脸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天上的云朵;女人们脱掉破烂的外套,穿着整洁的衣裳围起圈子打牌赌钱,吆喝声惊散了湖面上的水鸟;孩子们四处嬉闹,像肆无忌惮的牛犊糟蹋了地里的庄稼……浦庄的人觉得被欺骗被愚弄了,异常生气。
“方滨海,你看你都把什么人送到浦庄来了!你是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来骗我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粮食呀?”浦庄里嘴尖的女人用刻薄的语气指责我父亲。
湖很宽阔,父亲的木头船是浦庄到湖对岸唯一的交通工具。平常,乘船的人只需往船头的盘子里扔下一毛或几分钱就可以了。实在没带散钱的,不给也不要紧。反正我父亲不会问,也不觉得亏了什么。父亲是世界上最朴实最单纯的人,因此,这样的指责对他来说是多么严重的侮蔑,很让他无地自容。那天,父亲回到家里,呆坐在堂屋的木槛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直至深夜也不愿意回到房间里睡觉。母亲催了他几次,他无动于衷。我去拉他。他岿然不动,仿佛入定了。
也许是在湖面上劳碌得太久,与母亲相比,父亲显得过于衰老了。
“爸,污蔑人的舌头会烂掉的,你不要为她们烂掉的舌头难过。”我说。
父亲好一会才回答我:“你知道吗,我撑了一辈子的船,相当于作了一辈子的桥和路,那是数不尽的功德啊,但声誉比这些重要得多,她们诋毁我的声誉,就是要把自己的桥和路都拆了。”
我听不明白父亲的话,直到第二天我才仿然大悟。
第二天,我和母亲起床后发现父亲不见了。有人惊慌失措的跑来告诉我们,我父亲在湖中央。我们赶到岸上,果然远远看见父亲坐在船里,正在凿他的船,铁锤敲击凿子的声音比啄木鸟强很多,令人揪心得多。能看到灌进船里的水了,越来越多的水,露出水面的船体越来越少。
母亲惊叫起来:他要沉船了!
岸边的人跟着我们尖叫,劝父亲别做傻事,那些不慎中伤了父亲的女人一会向父亲一会向母亲道歉,她们的男人甚至还当众修理了她们的嘴巴,可是船还是沉下去了,父亲也一同沉到了湖底。宽阔的湖面除了水再也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连水泡也没有。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了,有人去沉船的地方打捞过,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父亲肯定是沉到湖底深处,或者从地下暗河潜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听说湖的中央正是地下暗河的出口,人们很快淡忘,过了一段时间,连谈论他功德的人都越来越少,她们似乎忘记我父亲曾经是她们的桥和路。
“可是,他也曾经是那些讨饭的人的桥和路。”背地里还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我父亲。好像是说,如果没有我父亲,浦庄就不会被愚弄和欺骗。
现在好了,没有了船,要到外面看看的桥和路都没有了,自绝于世界。真是活该。
果然,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地人渡过湖面来到浦庄,村子确实清静和安全了很多。
直到第二年开春,突然有人看见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往浦庄这边缓缓而来。近岸边的时候人们才看清,这只是一叶竹排,上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身材高瘦,衣衫破旧,胡子拉碴,满脸谦卑,撑杆的动作十分生硬,看上去异常费劲。竹排的前头放着一只空袋子。
“又是个讨饭的。”有人悄悄地说。大伙一致附和这种判断。
“这里便是浦庄了。应该是吧?”男人哈着腰对岸上的人说。北方口音,肚皮饿得瘪得像另一只空袋子。
“是浦庄。”迟缓了好一会,才有人回答。
“是浦庄就对了。我正是要来这里。”男人欣喜地说。
“有事吗?找人?”有人问。
“讨口饭吃。”男人回答。
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千条村万条村都可以去,你偏偏要费那么大的劲到浦庄来,是不是有人在外头做了广告呀?”
男人的脸突然变出尴尬和羞怯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异样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爬上岸来。
“我们北方人不太会划船,我差点翻在湖里了。”男人憨厚地笑了笑。他的布鞋和裤脚都湿透了,双腿有点颤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是很冷,湖面上还有一层碎玻璃似的薄冰。
并没有谁觉得他为了讨口饭吃应该冒险到浦庄里。
“活该。”有人嘀咕道。很小声,但男人还是听到了,怔了怔,很快便变出笑容来,“幸好没有沉到湖底去。这湖,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那竹排没有拴住,它要告别男人和岸了。有人提醒他,你的船逃跑了,你得拉住它,把它拴在石头上,等你的袋子里装满了吃的,你还得靠它离开这里。
“由它去吧。我暂时不需要它了。”男人说,“再说了,它也不是船,像我们北方的一头倔驴,难以驾驭。”
那“倔驴”仿佛听清楚了,果然离岸而去,一会漂出很远,再也拉不回来。
“你怎么回去?”有人提醒男人,湖面上再也没有可以横渡的船了。
男人没有回应。似乎是没有听见吧,或许是胸有成竹。
大伙闪开一条道,男人把那只袋子往肩上一搭,迈步往村庄里去。估计是饿了,又或许要烤干他的鞋和裤子,他走得有点急,好像一匹熟知线路的马。
他们发现男人很高,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脸膛黑压压的,风吹起他的乱发,可以看见他额头右边靠上的位置有一道暗淡的疤痕。可以肯定,那是一道旧时刀伤,像一条蜈蚣潜藏在草丛。但他不是粗野、庸俗那种,举手投足都跟那些常见的乞丐不同,气质很儒雅,说话也不紧不慢的,只是显得疲惫不堪,估计是饿了的缘故。
“对了,他来过浦庄。那时候他带着一个女人。”方德才看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他,是一个回头客。”
“噢,我也想起来了,跟随他的女人老是咳嗽,我给了她半扎面条,她竟啪地跪在地上给我叩头--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来讨饭的还没有那么多。”有人说。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讨饭的回头客--他可违反了行规,哪能在同一个地方乞讨两次的?”方德才仿佛吃了大亏,不满地说。
“没有比讨饭的还恬不知耻。”不知道是谁咕噜了一声。
一群孩子跟在男人的身后。好一阵子没见过讨饭的了,竟然觉得有些新鲜和好奇。[NextPage]
男人没有走进最近的方胜家,而是在方德才家的院子外停下来。方德才家的女人正在凉衣物,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愣住了。
“大妹,我是来讨口吃的。”男人谦恭地躬了躬腰。
“我好像见过你了。”方德才家的说,“上次我给了你一盅米,两只鸡蛋。”
“我是来过了……我记得,两年前,来过的。”男人笑得有点尴尬。
“你要是剃了头,倒像化缘的和尚--和尚也是常来的。”方德才家的暗讽道。
“我这次不是白讨的,吃了饭,我会给你干活。”男人赶忙解释说。
“我……我哪有什么活要你干的?你又不是我家男人--我家有男人……”方德才家的突然有些慌乱。男人比病怏怏的方德才好看,且高大强壮得多。
男人朝屋里面瞧了瞧,好像要寻找什么。方德才家的警觉地叫她的儿子,去唤你爸回来……
男人说:“我想给你家做一件家具,最好的家具。”
方德才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两张旧式床和一张书桌,还有零星散落在院子里的简陋的小凳子,多年前结婚时随嫁的杉木衣柜,三年前抵债给方胜了,家里好像一下变得空荡荡的。方德才家的一直想重新拥有一只衣柜,把一家人的衣服都藏在衣柜里,老鼠进不去,灰尘也进不去,还井井有条一目了然。
院子的角落里就有几根好木头--浦庄每家第户都备用着一些木头。她怦然心动。
“我们不需要家具--那些木头,是冬天的柴火。”方德才家的说。
这些好木头烧掉了可惜。男人说,我知道你们附近都没有好的木匠。
“只要有钱,总能请到好的木匠的。”方德才家的说。
“管饭就成,我不需要你付钱。”男人说,“我免费帮你们做家具--免费给浦庄每户做一件家具。”
方德才家的最后弄明白了,男人这次来浦庄不是讨米要钱的,而是来报答的。男人说,两年前他们夫妇来到浦庄,得到了最好的礼遇,这里的人没有给他们难堪,甚至连脸色也没有给,给了他们好吃的,还施舍了他们好多东西,让他们度过了难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是,男人就来了。我们原以为他肩头上空瘪瘪的布袋子什么也没有,他却从里面取出锋利的凿子和锃新的刨子……
方德才家是第一个被报答的。
方德才家的开始不相信男人,处处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便被他偷走她的家底。但她依然像对待那些讨饭的外地人一样,每顿都给他一大碗的饭,晚上让他睡在破落的柴房里。柴房里有一张床,原来是方德才父亲住的,他死后就一直废弃在那里。男人没有做出令人担心的事情,晚上安分地睡觉,鼾声如雷;白天,他很早就起来干活,把院子里的一堆木头变戏法似的弄成了一块块上好的材料。有时候,晚上也点着煤油灯干活,还把声音压得很低。方德才家的夜里起来撒尿的时候偷偷看过男人,可是一直不想跟他说话。一个女人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呢?况且,还是一个讨饭的。白天,村里半信半疑的妇女们也偶尔来看个究竟,看到男人在刨花和木堆中忙碌,心里越来越踏实,但嘴上依然不相信男人。“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直到半个月后,很多人听到了方德才家的夸张的惊叫才相信也许男人是真的来报答她们曾经的恩赐来了。那天方德才家的一早起来,发现院子里耸立着一具崭新的比她想象中好得多的巨大衣柜,在晨曦中光彩照人,连她家的狗也惊惧地围着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边转边吠。
“再打磨一下就更好了。”男人看着自己的艺术品得意地说。
一直到中午时分,仍然有很多人闻风而至,手抚着方德才家的衣柜啧啧称赞。
男人的手艺的确无可挑剔,让人心服口服,而且他坚决不收一分银两。
“你们可以根据自家的情况,选做一件最需要的家具。”男人对浦庄的人说。
于是,他们纷纷筹划着,互相攀比,准备做的家具一家比一家复杂、费劲,仿佛做简单了便无端吃了大亏似的,有些女人甚至还争辩着当初谁给男人夫妇的东西更多,以此申明她得到的报答应该比其他人更多。
“每一个家庭的愿望都会实现的。”男人保证说,那憨厚态和语气很让她们放心。
但也有人怀疑男人说话的可靠性。“那么多人到过浦庄讨饭,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恩图报?还回报那么多?”
她们争着要男人先给自己家做家具,生怕男人半途跑了。
“他又不是谁家的长工,为什么不可以跑?”
方德才家的抢过男人的工具,把腿横跨在院子的门口:“我要他再给我家做一件家具,再过几年,我家的旺月就要嫁人了,得提前为她做好一对像样的箱子。”
那些女人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哄笑。男人说,一视同仁,每家只做一件。方德才家的放下拦在门口上的腿,但还是舍不得还工具给男人。
“你不能贪得无厌……我家也养不起他那么长的时间!”方德才从屋子里出来,对他的女人吼了一声,她才把工具扔到地上,怏怏地走回屋里去。
“我就是要两件。”方德才家的尖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应该让他给我家造一幢房子。”
那些迫不及待的女人开始为男人争得面红耳赤。男人左右为难,最后,她们在男人的公证下,抽签定了先后排序。那排序表就放在男人的布袋里,她们经常要从那布袋中取出排序表,再核准一次,或看看还有谁就到自家了……
“或许还没轮到我家,他就走了。”
在众人的狐疑和焦虑中,男人又给方传统家做了一张新式床,几天后,给方新明家做了一套沙发……得到了实惠的女人总是心满意足,不厌其烦地向别人炫耀家里的新宝贝,你看看,刨得多光滑,像十八岁姑娘的皮肤……不过,他能替我家做两件就好了,一件总是不够的。但没有哪一家能得到两件新家具,因为男人似乎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在浦庄呆多久,他不能破例。
“你什么时候走呀?”总会有人站在男人的旁边跟他叨唠,话中充满了疑虑。
“给浦庄每家都做一件家具就走。”男人一边刨着木头一边回答。谁问答案都是一样。
“如果要十年才做得完呢?”方德才家的心直口快,喜欢刨根问底。她经常走家串户,倚着门墙,嘴里嗑着瓜子,睨着眼睛看男人做家具。
“那十年后走。”男人并不抬头看她。
“你家里还有人吗?”瓜子壳有时候像蛾子一样飞到男人的刨子上,男人停一下,弹掉瓜子壳继续推刨。刨花飞起来像棉花朵。
“没有了。”男人平静地回答。很简洁,似乎不愿意多说话。尽管天气还很冷,但男人穿的衣服很少,露出结实的身板。
“你的女人呢?两年前跟你一起来浦庄的那个。”方德才家的记得那个女人,素雅,大气,轮廓分明,眼睛明亮,皮肤白嫩得像男人刨过的木头,是典型的北方女人。
“死了。”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怎,怎么会死?”方德才家的突然站直腰,脸上露出罕见的惊愕和哀怜,手里的瓜子纷纷落地。
“病死的。哮喘病。她一死,我就来浦庄了。她临终前留下的遗言,她说,浦庄人对我们那么好,你得回去报答她们。”男人的刨子推得飞快。
“我们对每一个乞讨的都一样--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啊,谁想着上门乞讨啊,那不是迫不得已嘛,我们应该将心比心……”方德才家的说,“你的女人长得真好看,女人怎样才能长得那么好看啊--那天我给她的东西比别人多,比别人好,还让她进屋子里坐了一回,暖和暖和,但你站在外面不愿意进屋,你是男人,我知道你害羞”。
“浦庄人给了她尊重,所以她至死都说浦庄好。”男人说,“她记得你的,她对你的印象最好,所以我第一个给你家做了家具。不过,浦庄的人都很好,谁都好。”
“我就不见得浦庄每一个人都好。”方德才家的说,“我送给你女人那件新内衣,是我的嫁妆,从没穿过,我舍不得穿。可是别的人就没有我大方,她们都施舍了什么呀?方胜的老婆什么也没有给,吝惜鬼。”
男人笑了笑,为方胜的老婆辩护:“我记得的,她也给了。”
“没给。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连她自己也说没有给。”方德才家的较真起来,大声地要和男人争论。可是男人不理她,专心致志地推刨子。又一件家具已经露出雏形。室外的阳光也多了起来,从湖上吹来的风有了一些暖意,还带着柳叶谈谈的清香。
开始有人不满方德才家的到她们家串门。因为她妒忌男人给她们家做的家具比她家的好--其实都差不多,只是各家的木料不一样,看起来就不一样罢了,趁主人不在的时候,她怂恿男人不要给她们做那么好,至少没必要精雕细琢,像对待女人那样小心。
“两年前她们给了你们什么呀,你不值得给她们回报那么多。”
男人说,一视同仁。[NextPage]
方德才家的不高兴,冷嘲热讽的,人家便不欢迎她,不让她靠近男人。
“他又不是你家的男人,凭什么不让我看?”方德才家的受了屈辱似的,忍不住当众发飙。很快,便有人在方德才面前说了些令他生气的话,第二天,方德才家的才不敢出现在男人的面前,但她仍不肯善罢甘休,经常打听男人的情况,无中生有地说,你们知道吗,浦庄有人看上那男人了。她当然是指女人,而且是有夫之妇。
“要不然,她凭什么天天给他好吃的?比她侍候老公还好。”她并没有指名道姓,实际上是说不出名字。
可是即使说出来了,谁又在乎她说的话呢?她不在一旁干扰,男人很快又做好一件家具。
转眼到了夏天。整天埋头做家具的男人在浦庄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尊重,他也学会了本地方言,人们都几乎把他当成浦庄的人了。而方德才家的妒火像阳光一样炽热,她要去别人家看男人做家具,方德才也没法拦住她。但她坚决不跟男人说话,她只是在外头观察谁家的女人对男人有异样的举动或说了什么令人起疑的话,然后在村里添油加醋地宣扬。大伙对此并不在意,但男人察觉到一些不对,显得有些难堪。他叫了一声方德才家的。方德才家的装出不情愿的样子走到男人的面前。
“我很快要离开浦庄了。”他的意思是说,请她不要乱说话,不要给他和她们增添麻烦。
方德才家的一阵慌乱,“就走了?”
“做完最后一件家具就走。”男人淡淡地说。他正在做方鸿儒家的组合柜,都成模样了,“这是最后一件。”
“可是你没有给方滨海家做家具。照道理,他家也应该做一件的。”方德才家的提醒说。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排序表看了两遍:“没有他家的序号。他没抽号?”
“他死了。”方德才家的说,“她男人生前是摆渡船的,你搭过他的船,你应该给他做件家具。”
男人是第二天傍晚来到我家的。
我母亲正在院子里收豆子,夕阳的余辉照在她年轻端庄的脸上,像湖面上泛着的波光。
男人在院子围墙外谨慎地向我母亲打了一声招呼。母亲抬起头来。她从没去别人家看过男人干活,但她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肯定就是在浦庄呆了半年的木匠。
“你家需要做什么家具吗?”男人朝我家的屋子里瞧了瞧。
“我家需要一张书桌。”趁母亲站起来之前,我抢着替她回答了。
我家没有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连饭桌都缺了一条腿。我做梦都渴望得到一张书桌,那样我就可以不在饭桌上做作业,我就能写出工整的作业和漂亮的作文。
可是母亲冷冷地回答说,我家不需要什么家具。
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多么希望他能找到合适的语言说服母亲,免费为我家做一张书桌。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堆木头,堆放在墙角那边,它们日夜呼唤着能工巧匠将它们变废为宝,给它们应有的尊严。
“本来,你应该抽签的。”男人说,“你男人撑船撑得真稳。”
母亲转过脸去掩饰突如其来的哀伤。
“我给孩子做一张书桌。这将是我给浦庄做的最简单的家具了。”男人说,“如果我女人知道我只给你家做一张小书桌,她肯定会生我的气--但如果我连一张小书桌也不给你家做,她会更加生气。”
我用近乎哀求的表情对着母亲。母亲似乎动心了。
“我家不需要回报。”母亲说,“我男人撑了一辈子的船,当了一辈子别人的桥和路,从来没想过要别人回报。”
男人窘态百出,不知道怎样说服母亲。
“况且,两年前我们也没施舍你们像样东西,不值得你报答。”母亲说,“不过,你家的女人很善良,她却对我说了一百个谢谢。”
男人动情地说:“她本来要跟我一起来浦庄的。她说,你们像对待亲戚一样对她,连浦庄的狗也没对她吠过一声……哪怕给你们叩拜一百个响头也是应该的。”
“没有必要。”母亲轻声地说。她把豆子倒进麻袋里。豆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老鼠翻过墙角消失在木头堆里。
“我女人叮嘱过的……”男人说。
“真的不需要。”母亲断然拒绝了。
男人尴尬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又来到我家:“我不给你家做一件家具,我女人死不瞑目的,她会骂我,下辈子不愿意跟我走了。”
母亲愣了一会才动了心,“那你就给我家的孩子做一张书桌吧。”
三天之后,男人拿着工具来到了我家。他把墙脚下那些不规则的木头挑选了几根,然后就扛到屋后的空地上开始量材而锯。我家终于响起了期待已久的斧凿声。我在一旁七手八脚地拿这拿那,可是男人觉得我是在添乱。我只好尽量克制自己,让自己安静下来,站立在一旁观看。
男人做事相当认真,一斧一凿都很讲究。他不允许自己浪费主人的材料,也不允许工艺存在瑕疵。
“一张书桌而已,不必费那么大的劲。”母亲很少出现在男人的面前,只是不得不经过那里喂鸡的时候,偶尔对男人说上一两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不费劲的。书桌是读书人用的,应该做得更好一些。”男人也不抬头。汗流满面。
母亲也不再多说一句话,走了。只有每顿让我把饭送到男人跟前的时候,她才特别交代,“告诉他,如吃不饱,锅里还有。”可是男人每回都说饱了,怕我不信,还拍打着坚实的肚皮发出卟卟的声响,估计远在厨房的母亲也听到了。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开始主动和男人说上话的。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站在一旁看男人干活和说话。
“你女人不像一个乡下人。她随你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皮肤还像水一般光滑。”母亲说。
“她是上海人,出身名门,她的曾祖父曾经跟随左宗棠远征甘肃且立有战功,官至四品。她的祖父是上海一个大药材商,她父亲却是一个浪荡仔,她的胆子比我大,心地也比我好……”男人说。说到自己的女人时他总是满脸自豪。
“你也不像一个木匠。”母亲说,“尽管你的手艺很不错。”
男人抬头惊讶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原来不是干这一行的。”母亲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为此显得有点得意。
“是的,是跟一个木匠学的。”男人说,“在甘肃夹边沟--你知道夹边沟吗?”
母亲迷惘地摇摇头。
“一个……农场。”
母亲还是迷惘地摇头。直射的阳光将男人照得透明,他的乱发已经理过,脸是一张俊逸的脸。估计是要给男人遮挡阳光吧,母亲从墙头上取过一顶草帽,要戴到男人的头上。男人突然粗鲁地打掉母亲的手。
“别给我戴帽子!”
母亲错愕和委屈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她转身离开,与我撞了个满怀。她的眼里饱含泪水,莽撞地从我身边拂袖而去。
母亲从没受过委屈--她善良而本分,从不贪小便宜,也从不跟别人争论长短。可是,父亲不在了,连这个即将离开浦庄的外来男人也如此粗野地对待母亲,我气愤难当,抄起一把铲子,向已经快做好了的书桌猛砸下去,书桌顿时散了架。男人没有制止我,像一个陶匠看到自己毕生努力的杰作瞬间毁灭一样满脸绝望。母亲惊异地站在院子里,侧目而视。
我很快便后悔砸烂属于自己的新书桌。
“讨饭的,你重新给我做一张书桌!”我大声命令男人。母亲远远地斥责我,我扔掉铲,气呼呼地跑开。
男人也没有好脾气,看上去恼羞成怒了,一把扔掉凿子,回到他的柴房里,关上柴门,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中午他没有吃饭,晚上母亲让我端饭给他,他说不饿。我把饭碗放在柴房的凳子上,半夜里我偷偷地看他,他依然鼾声如雷,几只老鼠正在繁忙地瓜分那碗米饭。我要进去驱逐那些掠食者,却被早在另一侧墙角窥视的母亲轻声阻止。[NextPage]
我以为男人会违背承诺,收拾东西离开浦庄。但第二天,他起得更早,重新给我做书桌。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我们都打了招呼。母亲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依然保持着节制的热情。但是,这天晚上,母亲悄悄地替男人洗了衣服,并凉在不显眼的旁屋的屋檐下。之后的几天,母亲让我邀请男人一起吃饭,男人也不推辞,和我们坐到了一张饭桌前,还穿着我父亲的衬衫。
我家在西北角的湖边,祖辈都离群索居,又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到我家串门的并不多,只有方德才家的偶尔会到我家东张西望,装作看看我家院子里的蒜头或莴笋,“顺便”要和男人说说话。但男人对她依然不冷不热,甚至连头也不抬看她一眼。
“一张书桌做了那么久!”方德才家的好像对谁不满似的,“这九天时间都可以造一张双人床了。”
方德才家的掐指算过并提醒我们,男人到我家已经九天了。
我也突然觉得,这一次,男人是有点拖沓了。是不是故意蹭饭啊?
母亲告诉方德才家的,书桌本已经做好了的,因为款式和尺寸都不满意,只好重新做一张。
“那不相当于做两件家具了吗?要是给我家做的衣柜,我现在不满意了呢,能给我重做一个吗?”方德才家的说得有点尖刻了,“何况,讨饭的也有回头客,就不能回头给我家多做一件吗?”
母亲说,那得问他。
方德才家的真的去质问男人。男人回答说,好吧,我给浦庄每户都做两件家具。
这个消息风快地传遍了浦庄。对于第二件家具,她们早已经胸有成竹。因此,她们纷纷催促自家的男人筹备木料,迎接男人再次来到她们家。
她们首先涌到了我家。我家的书桌已经做好了。她们抚摸着我的新书桌,依然对男人的手艺赞叹一番。她们正期待着第二轮抽签排号,希望能抽到靠前的序号。
“或者根据第一次抽签的序号,倒排过来……”这个提议得到了第一次抽签序号靠后的人支持,却遭到了另一批人的反对。她们瞬时争得不可开交。
“犯不着抽签了。”男人说。
她们肃静下来,没有弄懂男人的意思。
“我决定给浦庄造一件人人有份的家具--船。”男人说,“没有渡船,你们看不到湖对岸的世界。”
众妇“遮”叫了一声。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二件共有的家具。就在这里做,做好了我就走--我呆得够长了。”男人说。
船是船,船不是家具。她们终于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嘀咕着散去。
方德才家的甚至有点生气,走出很远了还悻悻地说,“我犯不着去外头讨饭,我根本不需要船。”
往后的好几天,男人都到后山里去砍树,那些适合造船的木头被源源不断搬到我家左边的空地上,荡漾而饱满的湖水爬到木头下面,热烈地渴望着盛载一艘船。遮掩在茂盛的柳树中的男人隐约可见,母亲有时候也隐现其中,看上去是两个人在合谋做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谣言首先传到我的耳朵里。是关于母亲和男人的谣言。谣言的源头明显就在方德才家的那里。因为每天都有新细节被她披露和传播。
有一次,方德才家的当众拦住我,将来你是允许男人留在你家里,还是跟随他到外面乞讨?
我都不愿意。我更在乎我家的声誉。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家拥有极好的声誉。
我当着母亲的面对男人说,浦庄不需要船,即使有了船,也没有人愿意撑船。没有人愿意在湖面上长年累月地经受风吹雨打和受人使唤。
男人听不出什么不对,爽快地说,我愿意撑船,虽然我从没撑过船。
我对母亲说,妈,污臭的湖水快把我家淹没了。
母亲大概听出了我的激愤和言下之意,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了,船也快造好了。
船的龙骨横卧在湖边,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雏形。
“这船,跟你父亲撑的那只一模一样,我就是仿照那只船做的。”男人说。我也看出来了,它让我再次想起父亲在湖心沉下去的情形。
“妈,船还是不要造了吧。让他离开浦庄吧?”我恳求母亲。
男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头,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我告诉他更具体的理由。
“浦庄有人说,他可能是逃犯。”我不敢正视男人,尽管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暗地里说的,“他哪里像木匠,哪有木匠干活不收钱的?什么报答,估计是走投无路了,在浦庄躲藏……”方德才家的说得最凶最刻薄,说男人也许在外头犯了命案,和那女人是一对亡命鸳鸯。
母亲对我说的话大为不满,忙着向他解释,实际上是道歉。
男人脸上有惊慌,转头看浩渺的湖面。夏天的湖面比他来的时候要宽阔一些,一眼望不见尽头。
我越来越相信,他既不是木匠,也不像讨饭的乞丐。我偷看过他藏在床头的一本书,是一本全是外国文字的书,厚厚的,破破烂烂,书页边上还有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写得比我学校哪一个老师写的都漂亮。
“她们终于看出来了,我真的是一个逃犯。”男人对母亲说,“我跟你说过的,夹边沟农场,是一个劳改农场。我是一个劳改犯。”
母亲惊愕地搂住我的肩膀,风把她飘逸的长发吹乱了,像柳条那样乱。
“我女人从上海跑到甘肃看我,我们就一起连夜逃跑了。如丧家之犬,逃窜三年多了,好几次差点死在路上……我女人跟我吃了那么多的苦,病死前她跟我说,你不要四处逃窜了,浦庄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那里的人那么好,你就当报答她们,只要能吃上饭,活下来,你就一辈子给她们做牛做马。”男人说到自己的女人时总是饱含深情,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母亲惘然不知所措,看了看那只还没有做好的船:“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说,把船造好了我就走,其实浦庄是需要一只船的。
浦庄也可以没有船。自从父亲把船沉了以后,浦庄不也不一样过?没有了船,断了她们到对岸闲荡的念头,如果她们真要到湖对岸去,可以沿着一条栈道走到湖尾去,绕道而行,多走十几里,一样可以到达对岸。
我和母亲没有再说话,忐忑不安地回到院子里。晚饭的时候,母亲对男人说,也许她们不会告密,你在为她们做好事啊。
男人说,把船造好后我就走,我抓紧一点--这是我第一次造船,现在我才知道,船不是家具,比家具复杂太多--不过,很快就好了,我能做好的。
你不必太惊惶,浦庄的人并没有那么坏。母亲说。如果你给她们做更多的家具,你愿意呆多长就多长。[NextPage]
男人又在浦庄多呆了三天。看得出来,他做事没有原来那么一丝不苟,粗糙的船板被过早地装到了船体上,甚至撑橹也没有来得及再次打磨,远处看去,一只崭新的船基本造成了,但走到船体上细看,却连船板间的缝隙还清晰可见。
“那些缝隙需要弥补、打牢,整只船还得涂上桐油。”男人说,“估计还得三四天功夫。”
母亲似乎也为船焦急,整天围着船忙碌,帮男人拿这递那,脸上充满了成就感和满足的惬意。而关于她的谣言已经在学校疯传,连校长也问我,你是不是有了新父亲?我断然否认,尽管整个学校只有几十个师生,但我觉得他们代表了全世界。
那天我从学校疯跑回家,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了可怕的消息,我得告诉母亲。
母亲正在湖边烧桐油,浓烈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
“公安要抓他了,他们正绕过湖尾,有人听到警笛,很快就要到了!”我急促地说。我从没那么慌张过。
男人和母亲都大惊失色。
“那么快?”男人说。
“她们果然告密了。”母亲狠狠地扔掉手中的柴火。
“本来我改变了主意,给她们做更多的家具……船,来不及了。”男人丢下工具,往我家院子里跑,很快听到了猛烈撞击柴门的声音。一会,他手里拿着那本书跑回来--只拿了一本书,把书往船上一扔,然后在船屁股后面,用尽气力把船往湖里推。
“你们来帮帮忙。”男人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船太沉重了,在地上它只是一堆木头,只有到了水里才变成船。
“你想干什么?”母亲迟疑不决。
“我得继续逃跑。一被他们抓住,我这一辈子彻底完了。我会死在黑暗的监狱里,我女人带着我死在逃亡的路上,我不能让她白白地死……这次她睡沉了,竟然忘记给我通风报信了……”男人绝望地喊叫。
母亲跑到男人的旁边,手忙脚乱地帮他推船。我也加入了。船顺着水草滑到了湖里。
男人迅速跳上船,抓起撑橹就划。船离开了岸边,离开了我们。
母亲担忧地问船上的男人:“船还好吧?”
男人大声回答,还好。但他很快便弯下腰去,伸直身子时手里抓着那本书。书已经湿成软绵绵一团。
母亲惊慌失措,对着男人猛喊:“马自珍,船不成了,你快回头!”
母亲的喊叫惊乱了一群水鸟。男人没有听母亲的,船划得更快了,摇摇晃晃的令人揪心。但我记住了男人的名字:马自珍。
母亲急得要哭起来,要不是我拼命拉住,她甚至要往湖里跑,追上船去。
“我还会回来的。”这是男人最后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用我们的方言说的。他能说我们的方言了。
当警察出现在我们身后的时候,我们的身后已经站满了人。方德才家的就站在母亲的身旁,样子跟母亲一样焦急,与母亲不同的是,她还失态地跺脚,把一堆无辜的水草跺成了烂泥。此时船已经到了湖中央,就在我父亲沉船的地方,那船也开始往下沉。先是船头往水里下沉,然后是整个船体……母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方德才家的受到感染,也号啕大哭,呼天抢地的,仿佛沉掉的是她家里的什么人。
在哭喊声中,船沉得更快,一会便消失在湖中央。湖面又恢复了宁静、冷清和孤寂,像一本翻开又合上的书。
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男人给浦庄每家每户做的家具仍然还在用,质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但那来历不明的男人跟我父亲一样逃不过迅速被遗忘的命运。只有我,风和日丽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湖边,在浓密的柳叶下,双脚浸润着湖水,抬头往湖心放眼望去,经常能看到两只熟悉的一模一样的船并行飘荡在湖面上,好像要往我家这边漂来,但永远都离我家那么远。又有一次,我在西湖雷锋塔前小憩,偶然看到两只像父亲撑过的船,在烟雾弥漫的湖面上若隐若现。我惊喜交集,对着它们猛喊,它们仿佛受了惊吓,转眼便消失了。我忽然想到的是,听说雁湖和西湖是相通的,连接它们的是一条地下暗河,在雁湖经常能捕获到西湖才有的鱼。这种事情,你可以当成一个传说。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地下暗河,而且,我家离西湖至少有五百公里。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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