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狐狸(五)

2018-05-26 01:30 编辑:费妙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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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奥古斯丁一直等到早上才动身,但是雨带已经先他一步向东穿过了卡马森和布雷肯。在午夜前后扫荡过威尔士东边郡县之后,还没等破晓它就已经到了伦敦,那是波丽所在的地方。在那里,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这个雨水连绵的星期二,伦敦似乎还响起了雷声,尽管没有人听到它。

  在波丽家对面,伊顿广场的另一端,有一所很高的房子,波丽每次经过时都会放慢脚步,充满敬意。它属于西尔维娅·达文南特夫人,但是波丽叫它“珍妮家的房子”。那个星期二,从这所房子楼上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下面街道上各式各样的雨伞看起来像极了正在奔跑的蘑菇,西尔维娅·达文南特心里这样想到,而那些轿车车顶就像是某种奇特而光滑的蛞蝓虫——当它们在蘑菇丛中劈开一条通道时也像是在奔跑一般。

  “这个比喻很好,”西尔维娅夫人想,“因为蘑菇和蛞蝓都是雨天里的生物,想到它们就让人觉得湿乎乎的——但这个比喻也很糟糕,因为蘑菇是不会动的,而蛞蝓……都是慢吞吞的。可是,奔跑?什么会在雨中奔跑呢?——应该只有色彩吧。”结论颇为异想天开。

  她努力将注意力收回到她旁边的珍妮身上。因为这一个“小时”是小珍妮的,是下午茶与睡觉时间当中她要在起居室与姑妈一起度过的一小时。珍妮将鼻子紧贴在窗户上,呼出的热气让玻璃变得雾蒙蒙的,因而外面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亲爱的,”西尔维娅夫人愉快地问道,“你觉得那些伞看起来像什么?”

  “像伞,”珍妮敷衍地答道,“姑妈,为什么会下雨呢?”

  “亲爱的!”西尔维娅夫人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叫姑妈,听起来好像很老。你为什么不叫我西尔维娅呢?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吗?”

  “你是很老啊,”珍妮说,“再说了,西尔维娅是花园里的一个女孩……我叫她‘西瓜皮’。”

“亲爱的!”

  珍妮将脸蛋从布满雾气的窗户上向后移开了一两寸,然后伸出舌头,给自己舔出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窥视孔。

  “瞧!”她嚷起来,手指着树木后面远远的广场那端一扇顶层窗户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波丽渥利[21]上床睡觉了,比我早——呀哈!”她大叫着,“波丽渥利嘟嘟!波丽呦渥利呦嘟嘟嘟嘟嘟!”

  这个叫声当然不可能穿过广阔的伊顿广场,但却几乎炸破了她姑妈的耳膜,叫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声音竟是从一个如此娇小的身体里发出的!

  “亲爱的,别叫了!别这么大声!这个‘波丽’是谁?”

  “哦,只是一个有时会在花园碰到的人……一个身上湿漉漉的小孩。”珍妮停了下来,看了一眼钟,使劲想了想,然后又补充道,“我打赌她会尿床。”

  珍妮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姑。这个“小时”还剩二十分钟,但是这位夫人已经穿过房间,摇铃去喊珍妮的家庭女教师了。“太好了!”珍妮心想,只用一个回合就结束了这楼上一小时。

  珍妮是个独生女(一次医疗事故让她只能成为独生女了),父母正在离婚,所以就把她暂时寄养在西尔维娅姑妈家,这几个月对她俩来说都像是度日如年。

  第10章

  珍妮关于对面灯光的判断是正确的。波丽正准备上床睡觉,这比平时要早得多。

  保姆已经点上瓦斯灯,虽然天还没有真正黑下来,但明亮的灯光可以驱散屋外的一切潮湿与阴沉。现在她正坐在熊熊的炉火旁,缝着袜子(一双黑色的棉袜,脚趾和脚跟处却是白的)。温暖的炉火以及地毯中央锌制的圆形澡盆里冒出的蒸汽,让这个窗户紧闭的房间看起来像间浴室;波丽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珠。保姆为了冲淡外面的阴沉而点亮了灯,但波丽却想看看外面。她觉得有些难过,而窗外的雨和阴沉的天气以及这让人慌张的潮湿正好契合了她的情绪。

  波丽有些轻微的感冒——她一来伦敦就会这样!所以今晚她没有走过漏风的楼梯去往两层楼下的红木大浴室,而是在婴儿室洗的澡。而且,波丽今天去看了牙医。这似乎也是她每次来伦敦都不可避免的事。他很少弄疼她,但他的确冒犯了她口中那些隐秘的地方——他会往她嘴里注入一阵热风,让嘴里敏感湿润的薄膜变得干燥,然后将一块干布粘在她湿润的舌头上,再将干燥的棉花填料塞进她的脸颊,还要在下面牙齿上挂上一个冒着泡泡不停吸水的东西拉住她的舌根……最后她觉得自己干掉的嘴巴好像已经缺水而死,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湿润起来了似的。因为感冒,鼻子也不能呼吸……她倒宁愿他能弄疼她,好让她不再想着这可怕的干燥感,也不要再想着什么时候鼻涕流了出来而她却擦不到该怎么办之类的问题。

  但波丽之所以难过,多半是因为她很孤单——只有来伦敦才会这样!在多塞特[22]的家里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在梅尔顿猎场,有许许多多的动物可以一起玩耍,但伦敦这里只有小孩。

  你大概会想,肯辛顿花园[23]里到处都是“适合”波丽的玩伴。但是这些孩子都是伦敦人——或者说几乎都是伦敦人。他们已经组成了他们自己的小群体,而他们的保姆也不能说什么——波丽的保姆辈分比较高,所以这些保姆都尽量想让这个乡村小孩融入他们之中。他们在保姆的命令下也会友善地牵上她的手,带她去玩;但是一旦出了保姆的视野范围,他们就会把她绊个倒栽葱,或者围成一圈,嘲笑她对他们专用口令的无知。

  他们会用嘲讽的声音喊她“小波丽渥利嘟嘟”,甚至是诸如“婴儿娃娃露露”这样更加难听的名字。任何和“婴儿”挂钩的名字都是难以容忍的,因为波丽才5岁,脱下婴儿罩衣的记忆犹在眼前,所以任何和“婴儿”有关的名字都能让她回想起那段日子。

  在花园里所有的小群体当中,最排外也是最吸引人的就是“珍妮帮”了。这个帮有个规定:任何想加入的人都必须要先“撂倒一个男人”才行。即使对于个子比较小的孩子,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因为规定并没有要求那个男人要有所戒备;并且如果你能让他掉进水里,你就可以立刻升为一名长官。

  珍妮自己人高马大,她已经7岁了。珍妮骄傲地宣称自己撂倒过三个男人:两个掉进水里,第三个是在花园温床上。她的技巧如此娴熟(或者是因为她金黄的卷发是那样好看,蓝色的眼睛是那样大而无辜),以至于三个人中没有一个怀疑她是有意推搡他们的。难怪这个帮被称为“珍妮帮”!

[NextPage]

  大人对这些孩子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敌人,动不动就被打败,所以他们的得分在上升。但即使波丽已经足够大了,也足够机灵,能够清楚地知道这个规定是什么意思(实际上,她并不是特别聪慧),她也从来没有开始实施过。因为波丽身边的大人们都不是“敌人”,这是个难题;他们都无比地和蔼可亲,没有任何伪装地喜爱着波丽,波丽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任何理由不去爱他们。确实,爱,是她最擅长的一件事,那么她又怎能去“撂倒一个男人”呢?

  比如,科比特先生,梅尔顿猎场的主管园丁,实际上他是这个世上最伟大、最有权力的人。他宽大结实的胸膛——中间挂着他的金表链——让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巨塔。他的手现在从不碰草叉、铁锹之类的工具,除非是给波丽小姐的小花园除草;他也从不摘水果,除非是看到波丽小姐走过来……

  难以想象要去伤害科比特先生,让他没有尊严地摔倒!

  古斯坦(那是她的舅舅奥古斯丁)也不行。当然,在别人眼里他没有科比特先生那么值得尊敬;但她却爱他更甚,她炽热的内心深处,每一个细胞都敬慕与喜爱着他!

  古斯坦的声音和他身上的味道都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

  第11章

  “该脱衣服了,波丽小姐。”保姆说。波丽慢吞吞地走过来,把运动衫脱了下来。

  “扒小兔的皮喽。”保姆机械地说着,跟平常一样。

  “哎哟!”波丽说,也跟平常一样(因为运动衫的领口太紧),然后摸着受伤的耳朵向一旁走去。趁她还没走远,保姆及时解开了她背后三个巨大的骨纽扣,然后等她走开时,那条上身是白色棉布的蓝色哔叽短裙便掉到了脚边。

  剩下的衣服波丽可以自己脱,但这需要时间和全神贯注。主要就是解扣子,因为她穿的是“自由式紧身背心”,一种白色骑士式内衣,下身的衣服都是用扣子和上身连在一起的(束腰的松紧带对身体有害)。但今晚,她十指无力,相当笨拙,以至于连第一个扣子都没有解开,因为她根本心不在焉。

  古斯坦有一个只有他才会玩的游戏,叫做“渔夫杰里米”。一个小垫子是睡莲,古斯坦盘腿坐在上面,拿一根长长的马鞭假装钓鱼,而波丽就是鱼,她会肚皮贴地,在他周围滑溜溜的地板上游来游去……波丽已经开始用手比画着幼稚的划水动作。

  “不要磨蹭了。”保姆说道,但是也并没抱什么希望。波丽很快解开纽扣,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然后她踩了上去。“把它捡起来,亲爱的。”保姆说,还是不抱希望地。

  “我是印第安忍者!”波丽生气地说。奥古斯丁有一次说她这样边走边脱衣服、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的习惯,就像是红皮肤印第安人在树林中做路标一样,这让它一下变得神圣起来。

  又过了几分钟……

  “醒醒,波丽小姐,别磨蹭了。”保姆说。

  波丽又使劲忙乎了一阵,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件贴身羊毛背心,她站在窗边,下巴刚够着窗台,透过湿淋淋的窗户向外看去。

  下面的大街上,人们还在匆忙奔走着,川流不息的行人似乎永无休止,这就是伦敦让人讨厌的地方。“如果这世上的人能少一点,那么这对我们动物来说该有多好啊!”波丽自言自语道。

 “我们动物!”——对波丽来说,像兔子一样思考也比像成人一样思考来得更容易,因为她的“思维”和动物一样,90%都是一种情感。除了奥古斯丁,能与她建立平等的友谊关系的,就只有动物了。她没有同龄的伙伴,并且她对多数成人的爱更像是小狗对主人的一种依恋,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感情。她会用四脚爬行,这是她一天里最快活的时候。与她父亲比起来,她在体型上更接近他那只西班牙猎犬,并且从跷跷板的倾斜方向来看,她还没有那只狗重……

  “醒醒!”保姆说道,仍然没有对她寄以太多期望,“背心!”她解开纽扣,最后的背心也掉在了地板上。保姆搅着澡盆里的水:“快点,”保姆说,“要不水就凉了。”

  “我正忙着呢!”波丽生气地说。她在地上发现了一颗从蛋糕上掉下的葡萄干,正努力要把它放进肚脐里,可它却总是滑出来。“要是有蜂蜜就好了。”她想着想着,突然间感觉到自己被举到了半空中,她被抱了起来,她两只脚无济于事地乱蹬乱踢着,她被扑通一声被丢进那只水还不是太深的大浴缸里。保姆的耐心到头了。

  波丽抓住了她的赛璐珞青蛙杰里米,又一次走神了。这次,即使保姆把她的小手拉下,给她不听话的耳朵打上肥皂,都没有让她回过神来。

  “快点!”保姆说,她拿起放在炉围上烤着的大火鸡浴巾,“我数到三!”

  但是,波丽却不想动弹。

[NextPage]

  “一……”

  “二……”

  然后,婴儿室的门打开了,奥古斯丁走了进来。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过保姆手里的浴巾盖在身上。波丽尖叫着从水里一跃而起,跳到他腿上,水被溅出来快一半。

  老天!连门也不敲就闯进来!保姆撅起嘴巴,很不乐意。保姆是个天主教徒,深信一定要尽早开始让小女孩们学会知道什么是廉耻。她们要小心男人,即使舅舅也是一样,不能让自己在洗澡时被他们看到,更不能这样一丝不挂地就跳到他们腿上。但是她明白自己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说什么的,因为瓦达密夫人是个现代派,瓦达密夫人有自己的主张。

  波丽这时已经身在九霄云外,她快活极了,因为她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她扒开奥古斯丁的马甲,湿漉漉的头在他的衬衫上蹭来蹭去。在这里,她可以闻到他身上富有魔力的味道,可以听得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起初,他很不情愿用他仍觉得肮脏的双手去触碰这个圣洁的孩子,他攥着毛巾温柔地拍着她还冒着热气、花瓣一般粉嫩的皮肤。但是她把脑袋塞进他的背心,霸道地抓住他的手,将他宽大粗糙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太阳穴以及卷曲的小耳朵上,这样她幸运的小脑袋就可以完全被他包裹,严严实实地。就在这时,他听到玛丽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是在叫他,他必须马上过来。

  有电话找奥古斯丁,是个长途。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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