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狐狸(二)

2018-05-26 04:59 编辑:那雨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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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有那么一会儿,奥古斯丁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清洗那两杆猎枪和把狗擦干上;但随即又是一阵茫然,只好等着那位警长来。他想一口吞下一勺糖,但又觉得吃不下,因为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了:它们好像很大,好像还没有冲洗干净。事实上,他连双手被书页弄脏都会感到恶心。

  手足无措中,他不知不觉从猎枪房来到了台球室。一股旧地毯和坏毛皮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个地方他那时很少来,但是和其他房间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百叶窗,因而房里依然可以看到渐渐暗淡下去的日光。

  台球室总是很宽敞的。小时候,奥古斯丁觉得这里就像天穹一般无边无际,而且,这还是个神奇的房间,因为在这个犀牛——它潜藏于应该就在石灰墙后面的非洲大地——都能冲破墙壁一头扎进来的房间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小的时候,他常常会在早餐前战战兢兢地朝里偷看,看看那只穿着木制衣领的犀牛是不是又向前多迈了一步。

  这里曾是一个男人的房间,除了女仆没有别的女人进来过。所以,一直以来,这里是精致或者有品位的女士们所无法忍受的一切事物的庇护所;奥古斯丁自己没有对这里做丝毫改变。墙上的涂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巧克力棕色。椅子和长沙发都毫无例外地被盖上了皮革。这褪败了的紫色皮革甚至还盖在了由巨大的象脚做成的坐凳上。叔公威廉是在战斗中干掉了这只野兽,还是在追猎中开枪打死了它,奥古斯丁已经记不清了。

  高高的古董柜里是一些可爱至极的瓷器——塞夫勒、韦奇伍德、德累斯顿、伍斯特,以及其他一些精美的物件:一枚刻有德国维特尔斯巴赫皇室徽章的镀银大海螺,由一位仙女楚楚动人地托举着;还有一个由太平洋玳瑁壳制成的类似汤碗一样的精致花托,这可是曾在库克船长的小船旁待过的玳瑁——印制的卡片上是这样说的。或许,你会纳闷,如此精美的东西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别惊讶,这些只是威廉伯父收藏的独一无二的珍贵痰盂而已。

  但这里还有比难闻的皮革、棕色的涂料,以及各种用途可疑的瓷器还要更加糟糕的东西,比如墙上刻的那些字:如果用还不算太无辜的眼睛仔细审视一下,你就会发现这些话其实都是相当粗俗,甚至是下流无比的。

  这两个不折不扣的托利党老光棍,这两个维多利亚的贵族——亚瑟叔公!威廉叔公!确实,这样一个猎枪房要担负男孩们多少的淘气啊!房里的东西可不是他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乍看之下,那幅凸棱玻璃画仿佛是纯朴的乡村风景,但当你从旁经过用你眼角的余光打量时,你会看到那头公羊在不停地钻进又钻出。还有,那只象脚坐凳的盖子是装了铰链、可以升起来的。奥古斯丁漫不经心地把它升起来:当然,里面装了一个马桶,现在又多了一只死蜘蛛;但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在蜘蛛和灰尘下面,在瓷桶底部的釉面上赫然印着一个绿色头像——格莱斯顿那张著名的遭人唾骂的脸。

  这是那两个托利党老男孩表达他们对自由党的态度最典型的极端方式。他们如何对待奥古斯丁的父亲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奥古斯丁的父亲也是保守党,但只因为娶了一名辉格党人的女儿便从此被这里放逐,永远没有得到他们的原谅。所以奥古斯丁儿时来这里做客,要么只有他自己,要么是只有保姆随行,就连他的姐姐玛丽也从来没有被邀请来过纽顿·兰特尼庄园,好像这个污渍只会传给女性血脉似的。作为补偿,玛丽曾被单独送到德国待了整整一个暑假,他们在那儿有几个表亲。那大概是在1913年。她预备再要去一次的,只是第二年比利时就被德皇侵占,战争接踵而至。

  除了不合时宜的画,许多不太重要的家庭成员画像也被挂在这间台球室里,所谓“不太重要”,是指这些成员要么是模特儿要么是画家,他们还是不要被人记起的好,不过是些败家子或虚弱不堪的女人,是伪莱黎或是不入流的画家。但是自从奥古斯丁的父亲和一个自由党结了婚,就连罗塞蒂为他所作的、他手拿小鼓可爱无比的天使婴儿画像都再也不能被挂在纽顿·兰特尼了,甚至这里都不行!奥古斯丁最近才发现这幅画被藏在了楼上他祖母卧室的抽屉里,而亨利的画像,那幅在他死后由一家有限公司根据照片绘制出来、承载无数崇敬的油画则被挂在了最大那间客厅的壁炉上方。

  即使是在活着的时候,亨利也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叔公们为他修建了专门的壁球室。他在伊普尔遇害后,作为永久的哀悼,这个壁球室再也不供嬉戏了,而是成了那些大型动物标本的储藏室,其中包括一头长颈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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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两个老托利党是那么尖酸、激进,但实际上他们对许多人又的确很友善,包括他自己,那个“自由党女人的孩子”奥古斯丁。这两者似乎相当矛盾。在刻有雕饰的琥珀色大理石空壁炉上方悬挂着主人亚瑟叔公一幅巨大的画像,周围是他的猎水獭犬们。于是在黄昏的光线下,奥古斯丁又开始仔细端详起这张脸,希望能发现点什么秘密。但它展现给人的不过是:长年累月的醉心打猎已经使这位主人自己也变得像只水獭了,那些猎犬没有将他像阿克泰翁一样撕碎还真是让人意外。那么,威廉叔公呢?他在这里唯一的肖像是一幅小小的秀气的水彩画,一身戎装,是在香港由一名有些艺术天分的掌旗军士画的。将军的眼睛像雷诺兹笔下的天使一般大而清澈,圆乎乎的脸颊看起来天真无邪,很可能是因为香港没有自由党,所以威廉叔公才会看起来如此安详和平静。

  天色暗了下来,但薄雾却似乎渐渐散开了。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向外看去,低空中一颗孤星突然眨了眨眼,只是玻璃上的棱纹让它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奥古斯丁支起窗扇。那颗星星可能是远处弗莱蒙顿被点亮的灯火,弗莱蒙顿是八英里外河口处一座不大的岩石城堡,有点像威尔士的圣米歇尔山,或者是缩小版的直布罗陀。有那么一两分钟,他就一直伫立在那里,盯着远处,高大结实的身影映在窗户上,落日的余晖投射在这张雀斑点点、敏感而又理智的年轻脸庞上。然而,即使此刻他在出神发呆,脸上却仍然印着适才的那种惊愕,就像昨天的脚印在今天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依然清晰可见一样。

  第4章

  水獭一般的亚瑟叔公和隐退将军威廉叔公,这两位老人是奥古斯丁孩提时都十分喜欢的,现在则喜欢回忆他们,但这种喜欢更像是对物而不是对人的喜欢,因为他们是如此怪诞的人!最后当他们老得打不动台球的时候,他们就终日坐在炉火熊熊的壁炉旁,两人各坐一边,无论寒暑,任灰尘落满那张永远都铺着台布的桌子。亚瑟叔公左耳全聋,右耳重听;威廉叔公则是右耳全聋,左耳重听,所以才有了那个定制的奇特电话机。两人都用着巨大无比的喇叭状助听筒。威廉叔公的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所以还戴着度数很深的单片眼镜。

  奥古斯丁突然想到:怎么会有这样的鸿沟将一个人与他的上一辈区分开来,区分得以至于他们看起来近乎不同的物种?

  有种时间叫做“历史”,它在滑铁卢之战后便已结束。之后,时间就进入了所谓维多利亚时代的漫长、黑暗的隧道或者说蝶蛹期,时至当代终于又重见天日,但世道终究还是不同了。无法想象自己如果生在维多利亚时代或者那一个“历史”时期会是怎样,就像你难以想象自己生下来是头美洲狮一样。

  然而,其中最显著的区别又在哪里?此刻他还无法越过自己的那个出发点,即所有的上一代都已经成为物体,而只有他这一代才是人。也就是说,至关重要的是他们的内里——他们的思想以及感受,而根本不是外在。剃须镜里那张天生的面孔不是“他”,只有里面那些看不见的思维以及喷薄欲出的自我才能表明是“他”。可是那些——那些诸如他的叔公以及他们那一代的老古董却只有外在而已:空洞的手势动作、因刺激而作出的程式化反应,一如巴甫洛夫的狗。他们仅有的“真实”是他们怪诞的长相,以及怪诞的行为。就拿威廉叔公的莱德西·普里德西爵士的故事来说,说是某个年已七十岁的邻居撤掉了家里的楼梯,每晚都顺着绳索爬上床睡觉,这样的荒诞不经除了是异想天开还能有半点真实可言吗?

  或者拿那个灾难性的猎狐故事来说——这是亚瑟叔公在一天傍晚坐在奥古斯丁的小床上喂他牛奶面包时说的。一名被流放的波兰贵族为了让自己在彭布鲁克郡的新家更有家乡的感觉,就引进了几只狼,这些狼据说后来和当地的狐狸交配生出了杂交的怪物,于是最后就有了亚瑟叔公的这个床头故事:这些骇人的粉红小东西攀在树上,下面则是一大群凶残、巨大的红狐狸不停地号叫。猎水獭犬的主人每次说起这个故事时都津津有味,因为他很鄙视那些“屁股成天黏在马背上”的猎狐人,就像他瞧不起自由党人一样。

  这些荒诞的故事仅仅只是传闻,或许还可能毫无根据。但是就奥古斯丁亲眼看到的,在他的长辈中间,像他叔公们这样有显赫“外在”的先生为数不少。比如布林利医生,他是个传奇人物,仍然在世。布林利医生是个上了年纪、备受人们喜爱、喜欢猎狐的验尸官,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即使是在马背上也不例外。奥古斯丁还在上学时,有一次在彭里斯路口大街上看到死人,便脱帽致敬,结果发现他们抬去法院的根本不是尸体,而是这位验尸官。

  这里另外一个出了名的怪人是已经过世的教区牧师。这位不近人情的牧师,实际只是个挂着神职的养猪倌,经常在做礼拜时跑掉。从他的讲坛,他可以看到管区的花园,一个又一个礼拜天,他从花园里看到的景象让他说话变得支支吾吾,不停地重复来重复去,然后就听见他突然如雷暴喝一声“猪跑了”,把新来的人吓得不轻。一听到这声喊,教区的孩子们(当然是他们之前故意将猪栏的门打开的)就会纷纷站起来,溜出座位,对着祭坛鞠上一躬,然后转过身跑开,走廊上都是他们扔下的暖手筒、祈祷书和礼拜帽……一奔出教堂大门,他们就会快活地连连大叫。

  去世的主教(他留着老克鲁格一样的大胡子)生前有一天来纽顿赴午宴,那是1916年,亨利正好休假在家。那位牧师也在,但是这名教士的脑子现在明显开始衰退,于是亚瑟叔公就恳请主教本人做餐前祈祷。牧师不愿意,但做餐前祈祷对他来说是必需的礼仪,所以他挣扎着站起身。可是在说完那句“感谢上帝所赐……”之后,连那套惯用语他竟然都想不起来了,只好开始结结巴巴地即兴发挥:“……的肥美的鸡、三种棒极了的蔬菜……”然后他坐了下来,气呼呼地小声嘟囔着“愿仁慈的上帝将我们都煎炒烹炸了”。

  之后的那个礼拜天,他在圣坛上宣布了一项重大发现:施洗约翰和圣约翰完完全全是同一个人!他激动得连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但是后面的话奥古斯丁都没听见,因为威廉叔公惊讶得将眼镜掉进了助听筒里,正努力试着用钥匙把它掏出来。亚瑟叔公在他高级的家庭包厢里大声叫嚣着:“该死的小傻瓜!”“哦,这个该死的蠢货!”当然,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有多大。然后,他从他哥哥的手里抢过助听筒,放到嘴边,大声吹响了这个罗兰的号角,眼镜也从筒里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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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奥古斯丁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两位老人打造的这个舒适的房间里不停地回响。这本应是亨利的房间,现在却成了他的。

  一股清风透过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黄昏的微光中,大理石壁炉上方支起的架子上有个白色的东西掉落了下来,奥古斯丁于是擦着一根火柴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张雕着花纹并有纹章装饰的请柬:

  弗莱蒙顿

  司法干事暨法院全体同仁

  诚邀

  然后是他的名字,等等。

  看到这张请柬,负疚感又刺痛了他。因为每年一度的宴会就在今晚,而他甚至都忘了回复这个邀请。当然,他的两个老叔公在世时每年都会出席司法干事的宴会;但是对于奥古斯丁,就是野马也不能将他拖去参加这样的聚会,所以人们越早停止邀请他,对他来说就越好!乡村宴会、花展、法院的长板凳、查账的日子、猎人舞会——这位年轻的乡绅铁定了心不想“掺和”。当然,邻里对此都应心存感激,没有人在这样的日子会需要一名乏味的乡绅!这在1923年已经相当过时了。最起码不会有人想念他——总是有很多讨厌的小人物喜欢这一套。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嘲弄似的撅了起来,虽然是不自觉的。他转身走进暮色中,再次凝视着那颗低垂的恒星,那是远处热闹、喜气洋洋的弗莱蒙顿明亮的灯火。

  这一刻,他已完全忘记了沼泽地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但是脸上的神情却依然留有昨日的印记,即使是在笑着也不能将它抹去。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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