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三)
2018-05-26 06:39 编辑:米晓夏
作者:张惠雯
小米
小米回家是在春节前一个多星期,她提前请了假,想接父亲到她家过年。到那时为止,乐乐已经丢了两个多月。父亲在电话里对她说过这件事,那还是在乐乐刚丢之 后,父亲很难过,但后来他就没有再说过。父亲说,他听人家说超市里的大米比农贸市场上的还便宜,就想去买一袋米。他以前从没有去过超市,所有东西都是在杂货店和农贸市场买,不知道超市不让狗进去。到了门口,保安拦住了乐乐,他没有办法,只好把它留在外面,用绳子拴在路边一棵小树上。走到商店门口,他还朝它看了一眼,它听话地在树底下蹲着等。他进去以后,在那么大个地方转来转去,好长时间也找不到卖米的地方,后来问了人才找到,想算钱时又找不到售货员。出来的时候,树底下就空了。他问了周围很多人,没人能说清楚。后来,他在城里蹬着三轮车找了好几天,猫狗市场、狗肉店里都一家家问过,但没有人见过他的狗。
小米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吃晚饭的时间,天快黑了,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门是错开的,露着一条缝隙。她于是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正揣着袖,在正屋的屋檐底下呆坐着,他听见门响朝这边看过来,似乎怔了一下才站起来惊愕地问:“小米……怎么这时候回来啦?”
她从进门看父亲第一眼就觉得他显得老多了,不是他脸上的皱纹或是白头发多了,而是他走路的姿势、脸上的表情、说话时候的声调……他的背已经有点伛了,头发看起来很长时间没有洗过,而且说话更少了,反应也慢。小米在心里责怪自己,她看着这个空寂、又冷又暗的院子,觉得早应该把父亲接去和自己住,她害怕父亲这样 子是老年痴呆症的先兆。但她掩饰着心里对父亲的怜惜,仍然吵吵嚷嚷地说着话,像教训小孩儿一样怪父亲不洗头、不注意卫生,又怪他把家里弄得黑灯瞎火,看起来就像没人住的房子。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厨房、客厅、卧室的灯都开了,张罗着做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里看起来还是冷清得很,和原来比少了点啥……她想起了乐乐,她以往回来的时候倒没怎么注意过这条小狗。
她在厨房里做饭,后来,父亲也跟到厨房里,搬了一个小板凳沉默地坐在小桌旁边。过一会儿,他突然提到狗丢了的事,说:“这都怪我,我不该用绳子把乐乐拴在外面,人家一定是硬把它牵走的。要是我不把它拴在树上,谁也带不走它,它跑得快……”
“不怪你,怎么怪你呢?算了,算了,爸。”她正做着饭,不想多说。
“人家一定是把它拴起来了,不然它会自己找回家。”父亲又说。
“那也没有办法。”
“是啊,没办法,不说了……”
客厅里太冷,厨房里有张小方桌,他们就坐在厨房里吃饭。吃饭时,她责怪父亲说:“对啦,你一个老人在家里,连大门也不闩,现在的世道多坏你知道不知道?小偷进来了怎么办?”
父亲低声应道:“家里不像你们大城市那么乱,咱家里也没什么好偷。”
“没什么好偷?现在小偷能为了几十块钱杀人,你知道不知道?爸,你也太不注意了,你一个人住家里还这么不注意,叫我怎么放心?”她说。
父亲没说话。
她以为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心又软下来。过一会儿,她和缓地说:“爸,不管怎么说,你以后都得把门关好。”
老人这才抬头看着她说:“得给乐乐留着门,它回来了能进家。”
她惊讶地看着父亲,他却不看她了,端起碗喝他的稀饭。
她说:“爸,你别多操这份心了。乐乐丢了都两个多月了,不知道被卖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还回来。”
老人说:“这都怪我……”
“爸,你现在再说这些话有啥用。就是一条狗嘛,丢了就算了……”
“你不知道狗,只要人家不把它杀了,只要它认得路,它都会千方百计找回家,狗认路比人厉害。”
老人笃定的态度让她觉得好笑,她说:“爸,那你就想,乐乐找到了一个新主家,比咱家条件好,天天吃进口狗粮,它不是也在那儿享福了?你就别替它多操心了。”
老人连连摇头说:“狗都认旧主,新主家日子再好,它心里也会难受,想回家……你哪儿知道狗?你又没有养过它。”
小米讽刺他说:“好了好了,就你知道。”
父亲争辩说:“你妈也知道。”
小米听了没作声。过一会儿,她又突发奇想,说:“爸,你要真想要个玩意儿,我再给你买条小狗,我们那边狗市上都是名犬,这些名犬比土狗聪明得多……”
老人不高兴了,打断她说:“我不要啥名犬,我自己养的狗好不好我还不知道?”
小米还没回答,他就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放,伛着身子走出去了。小米跟到院子里,大嗓门喊道:“爸,你去哪儿?”
他说:“我吃完了,出去走走,你收拾吧。”
老人照旧散步到西关路口,在路边站一会儿再折回来。晚上睡觉时,他怕小米睡不安稳,还是把门从里面闩住了。但他自己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他起床时小米还在睡,他去街上买了女儿爱吃的牛肉包子和糊辣汤。[NextPage]
上午,小米把父亲的衣服和床单、被罩都收拾出来清洗。她早上吃饭时候又向父亲提了去她家过年的事儿,但父亲仍然和电话里的态度一样 – 不去。她想,吃了中午饭,她再软磨硬泡一番,老人家耳朵软,应该就能说动了,这样她回去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自家过年的事。吃完午饭,小米想让父亲高兴,提议和父亲打牌,一局赌五毛钱。打牌时,小米趁父亲心情好些,说:“爸,那咱们明天上午就出发吧?”
“去哪儿?”老人正认真地研究手里的牌,这时抬起头愕然地问。
“看你多忘事,不是说去我家过年吗?”
“我不去,”父亲说,“我在这儿住惯了,哪儿也不想去。”
“你不去住几天怎么知道你不喜欢呢?你先去过年,如果你喜欢,以后就和我们一块儿住,你要不喜欢过完年再回来嘛。”
“小米,你也不用劝我,我哪儿也不去,人老了,不想跑东跑西。”
“爸,你现在怎么这么固执呢?我这次是专门回来接你,我家里头那一大摊子都扔下了。你看你,怎么劝也不去,你叫我怎么办呢?我也不能一直住在你这儿,家里还有很多事儿等我回去干呢。”小米有点急了。
“你来这儿住两天就算是陪我过年了,明天你就赶快回去忙你家里的事儿。”老人温和地说,“来吧,别说这了,该你出牌了。”
小米瞪了他一眼,又盯着手里的牌看了一会儿,说:“反正你再考虑考虑。”
晚上小米又提起这件事,老人仍不愿去。小米生气了,她突然想到乐乐,说:“爸,你是不是怕乐乐回来家里没有人?你要是担心这,我真觉得你老糊涂了。乐乐丢了这么久,不会回来了,可能早被人家……”她想说“吃了”,但硬把这两个字吞回去,改口说“卖了”。
可老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意思,他坐在沙发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电视,半天没说话。
小米后悔了,想说点什么挽回,想不出,也呆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她听见父亲站起来时,吓了一跳。父亲看起来并不生气,可脸上仍旧是那种有些迟钝、发愁又执倔的神情。他走到她面前说:“小米,你别劝我了,我还是住在自己的老地方舒服,其他金屋银屋我也不想去住。我在这房子里住,过去的事儿就记得清楚些,这里头的东西都是你妈和我用过几十年的东西,我不想让家里变荒……乐乐要不回来,我也没啥伤心的,伤心时候都过了,各种可能我都想到了……它万一回来,家里头还有人。你在外头也别挂念我,我还动弹得了,什么事儿都能干,你也有一家子人要管……”
小米说:“爸,你想想,我一家子人都能管得过来,还怕多伺候你一个?”
老人笑笑说:“我知道你多忙,你明天就回家去,孩子们放假了,你得回去给他们做饭。”
小米说:“我再陪你一天吧。”
他看看她,本想说些推辞的话,终于又没有说,点点头说:“好,好,回来一趟不容易,就在家多住一天。”
第 二天,小米出去给父亲办年货。快过年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添。冰箱没通电,里面空无一物。厨房里除了一些常备的米面油盐、一个冬瓜和几个萝卜,找不到别的。小米在超市里逛了一上午,买了糖果、干货、鲜肉、老年奶粉……她看到什么都想给父亲买,觉得这些好东西父亲都没有吃过、用过。下午,她又去给父亲买衣 服,她看到商场外面有电器促销,就给父亲买了一个电磁炉。
晚上,小米做了四菜一汤,父女俩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老人吃得很高兴,吃饭时候说:“乐乐要在家可有福了,肉汤儿泡馍,还有骨头让它啃。”小米听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吃完饭,老人依然要去散步。小米怪他说:“爸,这么冷的天,别出去瞎跑了。”
父亲说:“老习惯,走到环城路口就回来。”
父亲进屋的时候,小米正在看电视。父亲看起来有一点兴致,伛偻着的背似乎变直了一点儿,他对小米说:“小米,下雪了,你去看看,外面下小雪了。”小米走到院 子里看,看见空中飘洒着碎碎的雪粒。她却没有父亲那份兴致,担心雪下大了明天回家路上不好走。她虽然想多陪父亲一天,心里却焦急着孩子和丈夫,怕家里没有她什么都乱了套。她也受不了老家的冷,没有暖气,房子保暖不好,被窝一晚上都暖不热……她一眼扫见父亲没有闩上院门,看见两扇门错开一条缝,心里更加厌烦,但也没有说什么。[NextPage]
父亲还在看电视,小米就睡下了,她想搭明天一早的车回省城。因为冷,她紧裹着两层沉甸甸的被子,很快睡着了。睡梦里,她依稀听见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又听见大门被人推开了,还有人在院子里和外面的厅里走动,她感到有人敲了她的门……但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最后,她醒过时感到有光照在脸上,就欠身倚着床头坐 起来,意识到是外头厨房里亮着灯。她感到蹊跷,披上大袄,浑身发抖地下了床。她穿过黑暗的客厅,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外面去。院子里异常冷,正是后半夜和凌晨之间最冷的时候,冻得她上下牙打颤,但院子里比客厅明,地上铺着盐一般的新雪,天空有点发白,空中仿佛有一抹看不见的光,空气寒冽却那么洁净、 清新。
厨房里果真亮着灯,但门紧关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外面,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往里看:小屋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父亲就坐在小方桌前,盯着炉子上冒着热气的小锅。她看见了乐乐 -? 那条小狗,它正蹲在老主人的脚边。它变得很瘦、很脏,脏得看不出是一条白毛狗。这时,父亲站起来,乐乐也站起来,父亲往炉子那边走,它也跟在后面朝哪儿走。它看起来真是瘦骨嶙峋,还瘸着一条前腿,它和以前她看到的那条狗一点也不像了,但它就是乐乐,因为它流露出她虽未注意、却能辨认出的那种温驯、快乐神气, 它那条小硬棍儿一样的尾巴仍然像以往一样摇个不停,敲打在桌子腿上、橱柜边缘。她看到父亲把小锅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搪瓷碗里,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动,用嘴不时对着碗里的东西吹,好让它快些凉下来。最后,他把碗放到地上,说了句什么,乐乐就快活地走过去,先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似乎表示感激,然后才低头喝他冲好的 奶粉 – 她给他买的老人奶粉。父亲搓着手,笑眯眯地看乐乐,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神采,是她这两天里没有看到过的,仿佛什么东西把他的执倔、愁闷、衰弱都融化了,抚整得平滑、柔顺。她现在知道那就是乐乐带给他的一点欢乐,是她不能给他的相伴的欢乐,找回了这点儿欢乐,他就像一株干枯的树在雨水里又恢复了生机。
她轻悄悄地走回去,心里有些疑惑。但她在床上躺下来,反复回想刚才的情景,确认那条狗就是乐乐,所以,就像她始终不相信、父亲却始终相信的那样:乐乐找回了家。它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从窗子里透过来的那点灯光消失了,她听见他们俩穿过院子,接着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很快,夜晚又恢复了黑暗和沉寂。她想再睡会儿,但睡不着。后来她的泪突然流下来,她想忍住泪,却哭得更厉害了,她把脸蒙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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