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夏
2018-05-26 16:38 编辑:怀冰兰
作者:张瑞江
夏
日头在空中一串串地飘落下来,先是砸在人的头上,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开始在空中弥漫,紧接着日头又纷纷落在田野上,野地烤裂成摔碎的锅底样,整个东野地网网岔岔。
肥爷刚把鱼饵挂在鱼钩,便立马闻到鱼饵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日他娘,这煳臭的饵食鱼肯定不咬吃。”肥爷骂完,便取下刚刚挂上的鱼饵,重新捏一团,又烧焦了。肥爷没有挂食,便又重新捏一团,死死地困在拳心,躲避着日头,把拳头伸进溪水里,在溪水中把饵食挂在鱼钩上,拳头从溪水中捞出来,已被溪水煮得粉红。
肥爷扭头望了一眼东面柳树下的瘪爷,说:“换大钩了?”
瘪爷说:“换了。”
肥爷说:“换了大钩,鱼就不能吞进肚里了,钩住鱼的嘴,鱼就能活下来。”
瘪爷说:“钩大难进鱼嘴,鱼不好咬钩了。”
肥爷说:“鱼要先活下来。钩住了鱼内脏,鱼挣扎就把尿都挤光了,即便是童鱼也没有满溲,还是治不了眼瞎。”
瘪爷说:“童鱼小,嘴也小,不好咬住钩,还是钓不上童鱼。”
肥爷说:“谁说童鱼嘴小,谁说童鱼不好咬钩,你瞎说哩。童鱼精气旺足,旺足的精气能把大钩咬住。”
暴晒的日光充满了整个世界,其他任何事物都被这强烈的光亮挤得无影无踪。在光亮被日头烧得噼啪作响的时候,忽然肥爷眨了眼,就在肥爷眨眼的瞬间,忽然有一股酸苦的味道,哆哆嗦嗦地盘绕在肥爷的脸颊上,吱啦一声,一条小白蛇样的东西钻进了肥爷黑糊糊的鼻洞里,肥爷耸了耸鼻翼,扭头瞅了一眼西山南坡上的果林。
生产队时,西山南坡梁上有二十余棵或三十余棵梨树,歪歪扭扭、松松垮垮地散落在山地上,梨子没长鸡蛋大就被村人们拧走了,树枝常常在深夜被咔嚓咔嚓砍掉,填进麻爷、狗剩、黑寡妇家灶膛里被烧成灰烬,倒进猪圈。当时时兴植树造林,公社书记把队长臭骂一顿,狗血喷头,骂他不执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和黑五类、反革命差不多。队长赶忙找到肥爷说,肥爷你操心把南坡梁地的梨树看起来,每天给你记满工,就是你女人让人整弄了,也别让人整弄了半棵梨树。肥爷就看起梨树,结不结梨子队长不过问,只是查巡树木别受折损。后来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肥爷理所当然地承包了梨树,原来的队长成了村长,村长说肥爷你承包梨树,有收成就往村上交十筐梨子,没收成就拉倒。肥爷秋后就给村上交了十筐梨子,村长把梨子送到乡里的头头儿。接着肥爷在南坡梁上种了杏树、桃树,杏黄桃红梨白,一片养眼的风景。肥爷照样秋后送给村上十筐梨子。村上人不满,吵吵闹闹。狗剩到乡里、县里告状,说肥爷女人靠肥屁股和村长不明不白,让肥爷沾了村上的大光。结果一查承包合同,一百年不变,村人们更是怨气冲天。肥爷在城里的银行里存了钱,买了拖拉机。狗剩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告状没扳倒肥爷,从此肥爷却出了大名,成了全县致富模范,建成了无污染纯天然水果园林。记者常到坡梁上采访肥爷,肥爷便在电视上报纸上人五人六地显露头脸。就在肥爷堂而皇之地忙碌上电视上报纸的时候,村子里像刮一阵黑旋风样,街筒里、树当里、麦场里都在唧唧喳喳地说着肥爷女人和村长和乡长和县长都有着不明不白不光不亮。肥爷女人一口袋玉米样倒下了,倒在了自家的火炕上,火炕上砸陷了三指高低的坑沟。女人问肥爷你信哩?肥爷说世上有谁比我更清白你,你身窝里长几棵毛茬我都清白哩。
刮过一阵凉风,凉风吹了肥爷一个愣怔。肥爷说:“桃子又养旺了虫子。”
瘪爷说:“啥哩?桃子养旺虫子?”
肥爷说:“我园子里的桃子让虫子吃透了哩。”
瘪爷哦了一声,说:“你是说你的园子里的桃子招虫子了?让虫子吃了?”
肥爷望着溪水,浮标周边冒出几个气泡。
瘪爷说:“你为啥不给桃子打药哩?”
肥爷说:“打了药,就污染了桃子,污染的桃子就不能给镇上的头儿们送了。”
瘪爷说:“就是污染的桃子,镇上的头儿们能吃出来?他们不就是只能管住咱们庄稼人的头吗?国家主席吃的桃子才让仪器测验,看看有没有毒哩。镇上的头儿算个蛋,他们能和国家主席比?!”
肥爷说:“镇上头儿们也鬼精哩,一点虫没有怀疑打了药,有了虫腐烂的又不要。”
瘪爷说:“种西瓜的专心往西瓜上打药哩,不是为了治虫子,是为了让长出的西瓜个大分量重,皮绿瓤红,好卖高价钱。养鸡场把鸡圈在笼子里,饲料里放上药,深更半夜让灯照着,鸡就不停地吃食,小鸡娃子一个月就长成几斤重的大肉鸡。养甲鱼的把甲鱼池里撒上避孕药,甲鱼可劲吃避孕药,小甲鱼羔子几个月就长成二斤重的大甲鱼。你说那甲鱼到了城里让有权有钱的男人女人吃了,也就都避了孕,生不出孩娃,到处讨寻偏方治病。城里的茅厕上、电线杆上、桥墩上到处贴着治不孕不育的广告哩。”
肥爷说:“南沟门的大洋马被省城的老板勾到城里结了婚,几年没有怀孕,老板就把大洋马甩了,大洋马又嫁给了一个做水泥买卖的老板,还是怀不上孕,听说这个老板又要把大洋马甩了。”
瘪爷说:“大洋马天天吃喂了避孕药的甲鱼,能怀上孩娃?”
肥爷说:“省城里娶大洋马的那个老板,爱吃甲鱼,说是甲鱼滋阴壮阳。”
瘪爷说:“那喂了避孕药的甲鱼壮不了阳,消阳哩,避了他的孕,还一直骂大洋马是个野鸡。”[NextPage]
肥爷收起鱼竿,鱼钩上的饵食只残留着绿豆粒样的大小。肥爷在鱼钩上重新挂上饵食,扬竿把钩下到水里。
瘪爷说:“我给你钓到满溲的童鱼,治了你女人的眼瞎,你果真分给我半个园子?”
肥爷说:“那还能掺假!”
瘪爷说:“你分给我桃林后,我就在桃子里打药,专心送给镇上的头儿们,让他们吃让他们的女人吃,吃了都害病,都怀不上孩娃,都断子绝孙哩。”
天下着烈火,烈火把溪水烧开了,水下气泡接连冒到水面,破了,冒出来,又破了,又冒出来。水面不见鱼咬钩的动静。
瘪爷说:“鱼哩?”
肥爷说:“大晌午,鱼都钻草窝了。”
黑狗趴在肥爷身边,长舌挂在空中,不停颤动,急促地喘着粗气。
肥爷朝身边的黑狗甩了一句:“黑子,把舌头收起来。这还像条汉子哩?”
黑狗果然把舌头收进嘴里,鼓鼓眼睛,舌头又哗哗啦啦地抖出来了。
瘪爷说:“操,这天,热得狗连舌头都不能待在嘴里了。”
瘪爷把鱼竿收起来,捏了捏饵食,扬起鱼竿,甩起鱼线,把鱼钩下进水里。
半天过去,没有钓上一条鱼。肥爷和瘪爷有约定,瘪爷无论一天钓没钓上鱼,肥爷都要付给瘪爷一天工钱。除了一天的工钱,钓上的鱼,鱼钱另付。钓上满溲童鱼,肥爷就分给瘪爷半个园子。瘪爷执意要到别处去钓鱼,肥爷坚持不让。肥爷说轮和山圆仁法师说只有这条溪水的满溲童鱼,才能医治女人的眼瞎。
瘪爷说:“你真信?”
肥爷说:“信哩。”
瘪爷说:“圆仁法师有没有男女间的事体?”
肥爷没有吱声。
瘪爷说:“别说有男女间的事体,就是有男女间的乱心,六根就没有清净,六根没有清净,就没有修成正果,没有得到佛法,没有佛法就没有法力,那他就和俗人一个样哩。”
肥爷依然没有吱声。
瘪爷说起圆仁法师,其实不需瘪爷再絮叨,圆仁法师的传说肥爷早就听说过,比瘪爷听说的还早。圆仁法师年轻时和村子上一个女子好上了,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一气之下在夜里逃出来,跑到轮和山上的寺庙里,做起了和尚。传说那个女子也随后逃出来,在轮和山东面的庵里做起了尼姑。每天日头刚刚落山后,圆仁法师就到寺庙后山包上朝尼姑庵的山坡上望。那女子也在日头刚刚落山后,朝寺庙后山包上望。后来,那尼姑庵的山坡上便长出了一棵杨树。
肥爷放下鱼竿,朝东北尼姑庵的山坡上望了一眼,那棵杨树就果真像一个女人站立着。
瘪爷说:“后来有人说,那女人在山坡上立久了,变成了一棵杨树。还有人说,那女人后来逃出尼姑庵时,在山坡上栽下了那棵杨树,以后圆仁法师每天在日头落山后,就总望一望这棵杨树。”
肥爷拉起鱼竿,鱼钩上的饵食又是落得干干净净。
瘪爷说:“圆仁法师六根没净,没有法力,你也信?”
肥爷望了一眼身旁的黑狗,黑狗静得像死了一样。
瘪爷拉起鱼竿,鱼钩上的饵食又是落得干干净净。
瘪爷骂了一声:“狗日的,光顾说话了,不知啥时鱼把食偷吃光了哩。”
黑狗立在河堤上,双眼直直溜溜地盯着溪水。
肥爷问黑狗:“黑子,你和几个母狗好过?”
黑狗没有作答,埋下头,舌尖触在了坡地上。
肥爷又去追问黑狗:“别害羞,到底和几个母狗好过?”
黑狗走到肥爷跟前,狗头先贴着肥爷的胳膊,随后舌头在肥爷的手心里舔痒。[NextPage]
肥爷问黑狗:“真没和一条母狗好过?”肥爷左手扶着鱼竿,右手让黑狗舔痒得钻到心肺里。
肥爷说:“若真是没和一个母狗好过,那你真枉活一世哩。”肥爷说完,又将右手展开,让黑狗继续舔痒。
瘪爷说:“那黑狗要真是没和一个母狗好过,那它算童狗哩。”瘪爷打着眼罩朝肥爷、黑狗望着。
瘪爷有些兴奋,说:“黑子,你是童狗,你能认出童鱼来哩?”
肥爷说:“黑子常常偷看我和我女人洗澡。”肥爷说完,脸上现出怪异。
夏天的夜晚,肥爷和女人来这溪里戏水,把单薄的衣物顺手甩在这棵杨树下的坡地上。当肥爷和女人将衣物摞在堤坡上后,黑狗竟然在嗅衣物,肥爷竟然看到黑狗在自己的衣物上一扫而过,但在女人衣物上嗅个没完,嘴巴竟然翻转过衣物,再嗅另一面。黑狗总立在柳树下,贼溜溜地瞅着肥爷和女人。一个墨黑夜晚,正在和女人戏水的肥爷,猛然看到有两柱绿光刺过来,当时着实心颤了一番,是黑狗在直愣愣看着肥爷和女人。
肥爷说:“黑子爱偷看我女人。”
瘪爷说:“那黑子还算不算童狗?”
肥爷说:“你说哩?”
瘪爷说:“你女人那么漂亮,连狗都给勾住了。”
“我女人真叫漂亮。”肥爷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女人那肉白呀,雪白雪白,像最后一道磨出的白面粉,像三九天的雪花,像刚刚剥完皮的葱白。我女人的头发黑呀,比灶锅底还黑,漂在这溪水里光滑柔软,像水蛇。我女人那牙白呀,整整齐齐,像一排秋天白玉米颗粒……”肥爷痴迷了,黑狗痴迷了,只有日头在烧着田野、溪水、柳叶,在空中传着旺火的响动。
肥爷深深呼出一口长气,说:“我女人在水里,那真叫受活。女人在水里轻飘呀,像一个猪水泡。偏偏那时,有鱼在咬腿根,咬得五脏六腑都在往外涌,痛痒得真想把天喊破。”肥爷说完,随即眯起眼睛。
瘪爷说:“那让你女人再来戏水,再受活哩。”
肥爷说:“那不行哩,女人眼瞎了哩。”
“女人眼瞎更受活哩。”瘪爷说,“等我女人不瘫了,也带她来戏水。”
肥爷说:“是哩,女人最受活那刻,就是紧紧闭着眼睛哩。”
瘪爷说:“你女人眼瞎了,照样能戏水,你带女人来戏水,我少要你两条鱼钱。”
肥爷默了一世。黑狗默了一世。
瘪爷说:“要不,你回家照看女人,我天天把钓的鱼给你送家去。我去你家一次,少要一条鱼钱。”
肥爷说:“你要不是从这溪里钓的哩,你要是从集市上买的哩,找我讨个大价钱。”
瘪爷说:“你女人瞎了,日月长了,和明眼人一个样哩,啥也不耽误,白天照样给你烧饭,夜里照样让你受活。”
肥爷依然看着溪水水面,浮标纹丝不动。
日头吱哇一声怪叫钻进西山里,天爷依然燥热,依然憋闷。
瘪爷照例把钓取的几条鱼放进肥爷的鱼兜里,肥爷给了瘪爷一把钱。
瘪爷说:“换钩换线吧,哪有你这样钓鱼的哩?”
肥爷说:“有哩,5000年前先人就这样钓哩!”
瘪爷说:“你是个先人在钓鱼。这人和鱼都一样,都活得精灵了哩。你是5000年前的先人,钓5000年后的鱼,看谁能钓过谁?”
肥爷在捏饵食。
瘪爷说:“人是鱼变来的。那5000年前的人和5000年后的鱼谁斗过谁了?”
肥爷说:“你女人的瘫病治得啥样了?”
瘪爷说:“用药敷哩。”[NextPage]
肥爷说:“没有好转?”
瘪爷说:“没有哩。女人黑,用药敷过的身子可白了哩,白里透着鲜红。”
瘪爷说:“你还不走?”瘪爷说完,扭头沿溪边往东走去了。
肥爷说:“回去早了,黑子号叫哩,它夜晚在这溪边高兴哩。”
瘪爷说:“黑子还等你女人来戏水哩,瞅看你女人的身子。”瘪爷边说边走上堤坡,摇晃在干裂的野地里。
汗水开始水豆样趴在女人的额头上、面颊上、脖颈上,随后就成了虫子样在脸上、肩上爬动。肥爷为女人擦了一把汗水,水虫便立马没了踪影。女人说,蝗虫来了?肥爷说,没有哩。女人说,蝗虫咋就不来了呢?肥爷说,地里装置了驱逐蝗虫的器物。女人说,啥器物?肥爷说,说是飞机,飞机在天上转悠,蝗虫就不敢来了。女人说,咱这地也来了飞机?没见过哩,祖祖辈辈千百年没有见啥是飞机。肥爷说,飞机就是在天上飞的像鸟一样的器物,飞机一飞,蝗虫就不敢来了。女人说,蝗虫可恨哩,它们一来,像一阵旋风,把庄稼棵叶都吃个精光,庄稼一粒收成没有。那它们为啥不去吃草叶哩?肥爷说,也是哩,蝗虫就来吃庄稼棵叶。是哩,蝗虫不吃庄稼棵叶也就饿死了哩。女人说,那蝗虫都去了哪里?真的不来了?肥爷说,真的不来了,庄稼旺绿旺绿,肥肥一个收成。女人说,你是不是在骗我?肥爷说,世上你连我都不信,你还信谁哩?女人说,你在骗我。肥爷说,你不信我,我就去死,死给你看,看你信不信我?女人笑了,脸上飞起一片红红艳艳。女人说,这天,没闹疟疾?肥爷说,没哩。女人说,可从前总闹疟疾,人们都干黄精瘦,没有钱医病,就只能扛着,凭运气,好不了,就只有等死。女人说,那崔尔沟的集市还热闹?肥爷说,热闹,热闹死了,东西沟的人都去赶集。女人说,那孙二的肉摊还在?肥爷说,在。女人说,那冯拐子的肉摊还在?肥爷说,在。女人说,那他们的肉还能卖出去?肥爷说,能。女人说,也只能卖给镇上的人,卖给印染厂、养殖场的有钱人。肥爷说,村人也有买的哩。女人说,村人也有买的?那村人谁家能买得起肉吃哩?肥爷说,有哩,村人富裕了,有钱了。女人哼了三声,说,不信。肥爷说,家家都富裕了,有钱割肉吃了。女人说,镇上那个税务所的所长刘一百还活着?肥爷说,活着,肥胖得像头猪了,得了半身不遂。女人说,刘一百还拿一百块钱的大票去肉摊割四两肉?肥爷说,不了。女人说,刘一百太贪心了。一到晌午、傍黑就到肉摊上,晌午到孙二肉摊前,傍黑到冯拐子肉摊前,手里晃着一百块钱大票说,割四两肉,五花肉。肉主割完肉不称就给了刘一百,刘一百说给钱,把一百块钱硬往肉主手里塞。不是孙二就是冯拐子说,找不开,下次一起算哩。就这样刘一百吃了这些年的黑心肉。肥爷说,不了,刘一百不干了!女人说,不干了,他可有后台哩。肥爷说,有后台没用,不让他干了。女人说,刘一百吃了黑心肉,身不净,心也不净,要害病,要害大病哩。
(编辑:李央)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上一篇:悬崖学校(二) 下一篇:便宜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