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一)

2018-05-27 08:03 编辑:屠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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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怡芬

  一

  那么,生个女儿吧?为了箱底那条粉红公主裙,也还是生个女儿的好,就这么定了吧!

  裙子是度假的客人落下的。就在这小卖部里,那个长腿短裤女人给她小小的女儿换汗湿的裙子。那孩子粉嘟嘟,那女人的大腿粉中透亮。女孩儿站在条凳上,像个塑料娃娃,先被剥下粉红公主裙,再被套上蓝白海军裙,飘带缩进女孩儿后背了,长腿女人使劲扯,女孩儿被扯痛了,哇地张嘴哭,塑料娃娃活了。这当儿,船上笛响,召唤客人了,女人抱上孩子,跑得飞快。多好的两条腿啊,像丝袜广告上的。云彩盯着她的腿叫:裙子,裙子!事后,云彩想,自己是故意叫得轻声的,故意的。

  云彩拍拍窝在她脚边的猫,说,你就要有伴了,快了。猫被拍醒了,迷糊起来,趔趄三步,这才开跑,一溜烟消失在码头的台阶下,头也不回。云彩把手放在脚背上,摸到了猫的体温,搁往常,她会为它这样头也不回而伤心,可这会儿,她被自己的女儿激动着,她的心情很好,她笑着骂道,呵,不理我,你会后悔的,你这家伙!这猫,是云彩用粥和奶粉把它喂大的(它出生后不久母猫就死了),——幸亏那一年,她的“低保”批了下来,否则,她也不好意思养猫。她养了它,它是她的,虽然它时不时会这样逃开,但它终究会回来,在她的脚边把自己蜷成一团,最贴心的是,夜里它也会蜷在她脚边,等她睡熟了,它才会悄悄跑开。这家伙,它怎么老想着跑开呢?

  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太阳成了颗红珠子,暗红的光头从松林和橘林中流过来,落到码头边这间灰色的平房上,给外墙上那三个红漆画的“小卖部”套上了光晕。小卖部,就是这么三个字,也不正经取个店名,就跟我们长白岛人管猫叫猫,管狗叫狗一样。云彩也没费心给她的猫起个名,猫又不是人,需要名字吗?她顶多叫它“你这家伙”。只有东山嘴那个傻子才给猫取名呢,他管他的猫叫咪咪。黄昏时候,那傻子就开始走来走去叫唤,声音拖得老长,咪—咪—喵—喵,还转腔换调,把自己都叫成猫了。云彩想过,要是能到处走动,我也会给猫取个名儿来叫唤吧?云彩的两条腿很小

  就瘫痪了。到底几岁瘫痪的,又是怎样瘫痪的,哥哥总说不清楚,邻居们更是各有说道,知道正确答案的父母,他们早在云彩六七岁时就没了——一股小龙卷风把他们正在捕鳗秧的小船卷上了天,就这么走了。当然,走了没了,只是个说法,其实,龙卷风最后把他们摔到山顶,现在,他们的坟墓就在那里,正月初一和清明,哥哥会背着云彩上山给父母上坟。今年清明她想自己走,嫂子说:“你真要自己走,就大清早出门吧,我们呢,九点钟出发也赶得上你。”她就大清早出了门,可惜,半山坡上沙砾道打滑,她滚了下来,幸亏,没滚几下,一棵松树就挂住了她。还算命大,只在膝盖处留下了一个树杈状的疤。

  云彩是用一条结实的小板凳来走路的,它和她的左右手配合着,每走一步都像是做体操动作。算进这板凳的四条腿,云彩有六条腿,六条腿是什么?爬虫啊。这是侄子小东五岁那年说的。云彩听了只哈哈笑,这孩子,聪明啊。为了走得轻松,云彩吃得很少,肚子有那么一点点饱的感觉,她就停了,碗里剩下的,她倒进猫食碗,面上再添两块鱼。嫂子有时候会锐利地看过来,哥哥就说:“这猫蛮会捉老鼠,这两年店里安生好多。”嫂子说:“得饿着它,饿了,它才会去捉老鼠。”小东说:“捉老鼠也得有体力啊。”这样的对话,会时不时循环出现。小东很得意自己的总结,说完后还使劲跟云彩挤眉弄眼。小东已经十三岁了,对万事万物都想发表看法。有天晚饭后,他说:“姑妈,既是姑姑又是妈妈吗?肯定不对,姑妈就是姑姑,姑妈不是妈妈,姑姑得自己生个孩子,才能做妈妈。”他自己说说还不过瘾,非得要家里的大人们一一点头。爸爸,同意,妈妈,同意,那么姑妈你呢?云彩先是摇头。小东不服气,死盯着她,她顶不过他的眼神,最后,也点头了。侄子和儿子的区别,云彩当然懂,尽管,她守在小东摇篮边弯腰用手踏摇篮那会儿,恍惚间也把自己当过妈妈的。猫也附和,喵呜一声,又喵呜了一声。侄子才满意了。从此,他就管云彩叫姑姑了。我们长白岛人是不作兴这么叫的,也有长辈听见当面就纠正了几回,不是姑姑,是姑妈,从古到今我们都是这么叫的——姑妈!姑姑,姑姑,布谷鸟才那么叫呢,难道你是布谷鸟啊?后来,也都懒得说了。

  云彩是在成为姑姑之后寻思自己得有个孩子的吗?我们都这么猜测。云彩差不多也这么想。世界原来是混沌一团,小东这一喊,它就亮了。我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啊。有一天云彩大声地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哥哥说:“哎哎,你可别跟着孩子胡闹。”嫂子笑了,说:“和谁生去啊?”她转头就把这事当笑话跟来小卖部的顾客说了,她也不避着云彩,这让哥哥很恼火,但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敢叫她闭嘴。云彩也不恼,在众人的笑声中,她也跟着笑一下,是那种鼻子里带哼哼的笑,有一个人听到了,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就止住笑声说,一个女人想要自己的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说完还叹了口气。他在村中极有威望,人们叫他七阿公,原先被抓壮丁到台湾,开禁后回来长住岛上,守着原来的老婆和儿子,循规蹈矩过日子——有些像他那样回来的,做出事情来就有些不着调。他这样活过几生几世的人,看事情都透透的,话不多,一开口,就能让岛上人寻思半天。他是来买醋的,专要山西陈醋,店里就给他备着他要的牌子。七阿公那么一说,嫂子后来就没有当着云彩的面来说这个笑话,当然,这不妨碍她在外头说。嫂子很活络,扎进哪个人堆都能自如说笑。

  她嫂子小扇在店里的时间不多,她得照顾这一家子,还要去乡里配货,她哥哥云青呢,他还要顾着地里的庄稼,还要出海去打鱼,他贪恋家里,只在近海撒网捕小鱼小虾,不像驶铁壳船的渔民,他们是真渔民,一开航就到公海的。他们夫妻俩像一对大白鹅,在云彩身边扑扇着进出。柜台对云彩来说太高了,她就坐在门边,一把咯吱咯吱响的竹椅上,她用小东的旧衣服给自己做了个垫子,现在她有些后悔,这些小衣服,她怎么就没想到留着呢?渔船拢洋和出洋的日子,小卖部生意兴隆,啤酒黄酒整箱整坛地卖出去,饼干也是,还有晒生烤生和椒盐花生米。那几天,哥哥嫂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店里。云彩尽量缩到门边上,以免挡了道,嫂子叫她看着点,万一有人趁忙乱顺手牵羊呢,云彩就惶恐得不知该把眼光落到哪里才好。大多数的日子,小卖部很安静,海水一浪头一浪头打着防波堤,潮水大的时候,浪尖会跃上来碎在码头上,浪头撞击和跌碎的声音自有一种节律,听着要让人打起盹来。云彩不想打盹,她就和猫说说话,能说什么呢,从前她和猫说得最多的是老鼠,她以为猫应该对老鼠感兴趣,她说她只要进一个房间,一低头就能找到暗角落的老鼠洞,真有邻居请她去帮忙找过呢,因为他家里出现了一群神秘的老鼠,而他们居然找不到老鼠洞,不找到老鼠洞,又怎么灭鼠呢?云彩可帮了他们大忙了。敢情自己前世是只猫吧?那么今生托生为人就不错了,不要再计较怎么上天不给她一双好腿了。云彩总有许多安慰自己的说法。现在呢,她和猫说得最多的是她的生子计划,一会儿说弟弟好一会儿说妹妹好,猫儿温顺地窝着,她说得激动了,它也会跟着动一下身子,应和她一下。隔三差五的,七阿公也会过来,站在小卖部门口,点上一根烟,看海。[NextPage]

  七阿公的沉默,怂恿着云彩说出更多的话来打破这沉默,这一阵,她就念叨到底是生女孩儿好呢还是男孩儿好。七阿公只是听着。

  在他听到第一百遍的时候,季节也已经从深秋翻到转年的初春了,江水碧蓝。一年里头,近海的水只蓝这一季,蓝海蓝天,让我们的心也蓝起来,透明得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似的。那一天,七阿公看海看得高兴了,又转身看山上,半山桃花半山油菜花,嫩红艳黄。他叫云彩出来看看,说就是这些花儿勾得他一定要回岛上住呢。真的,在别处你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不是这个味道!云彩挪到他身旁,听不懂,这个味道那个味道,就跟喝醋只认一个牌子,七阿公的口味真刁啊,但,这一山的嫩红艳黄,云彩看了也激动,觉得自己真的像云彩一样飘了起来,而且还是七彩云,她的脸上,就有种艳光了。七阿公看着她的脸,一双多有神采的眼睛啊,光彩照人,七阿公望着这双眼睛说:“你生囡这事嘛……得先出嫁,再生囡。赶紧给自己找个婆家吧。”猫也挨过来,绕着七阿公摇尾巴,云彩笑了说:“你这家伙,你是在说‘老鼠也嫁女’呢,对吧?”七阿公也笑了,他说:“我送你一辆轮椅吧?你总不能……爬着出嫁。”

  云彩愣了愣,小东说她是爬虫,她只当是孩子笑话儿,她明明是借着小板凳在走啊。这红漆的小板凳有四条粗壮的腿,哥哥把它做得多壮实啊。两边抓手的地方掉漆了,露出水曲柳的原色,这会儿,木纹像只硕大的眼睛,干瞪着云彩,云彩撑在那里的双臂,止不住有些哆嗦,这哆嗦,也传到喉头了:“听说,听说,乡里要送我一辆轮椅呢,‘五一节’,这几年的‘五一节’,他们都要来扶贫的不是?”

  七阿公的节俭是有名的,一辆轮椅,够买多少打醋啊?这么重的人情,就接近恩情了,云彩负担不起,云彩不能要,云彩就撒谎了。这个谎来得那么自然,乡里送米送油给云彩的时候,云彩心里真的嘀咕过,为什么不送我一辆轮椅呢?她想说,就是说不出口。七阿公也在后悔自己说出“爬”这个字了,唉,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有几个人,承受得了真相啊,连自己这么七老八十的,不也还是无力承担吗?七阿公转身向海,说:“好啊,那我们就等五一以后再说吧。”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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