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葬》
2018-06-30 22:39 编辑:曹梦曼
作者:傅兴文
一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八年后再次回到久清庄,竟会遇上姨姥姥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婚礼。姨姥姥已经八十一岁,而她的新婚丈夫确切地说只有十八岁。
二
我的童年是在姥姥家久清庄度过的。姨姥姥和姥姥家相距不远,我小时候经常和姨姥姥在一起玩,可以说,我是她看着长大的。自从七岁离开久清庄,十八年间,我再没回来过,也没见过姨姥姥,只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陪金山矿业集团的金老板考察当地的矿产资源。久清庄坐落于矿区,曾一度因盛产优质煤而远近闻名。几十年前,姥姥的父亲就有几座小煤矿,是方圆数十里屈指可数的富翁之一。解放后,由于屡屡发生伤亡严重的矿难,政府就关闭了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矿,直到最近才由实力雄厚的金山集团取得开采权。
前几天刚见到姨姥姥时,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如果说儿时记忆中的她是一颗略微缩皱的苹果,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一枚干瘪的枣:个子矮了,牙齿掉光了,嘴巴凹陷了,皮肤变成榆树皮了,皱纹更深更密了……唯一没有变的就是头发的颜色。打我记事起,姨姥姥就有一头白发,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比雪还要白。据说,它们是姨姥姥年轻时一夜之间变白的。我还在她怀里撒娇时,就特别喜欢抚弄它们,滑滑的,凉凉的,如冬天的蚕丝。如今,它们依然那么白,那么凉,泛着丝丝银光,散发着淡淡的冰的味道。
自从见到我,姨姥姥就一直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多咱晚儿把沉风带来让姨姥姥瞧瞧?要不俺就瞧不见喽。你俩打算多咱晚儿过事儿?都老大不小了,也该寻思寻思了。你俩蛮有夫妻相的,该结就结,别老是拖着……”
自己一辈子没有结婚,却反过来劝我嫁人。也许姨姥姥有点老糊涂了,许多事都已经忘记了。我骗她说沉风正忙于事业,等他事业稳定了就结婚。事实上,我早把沉风抛到九霄云外了。沉风是我相恋了五六年的前男友,我曾给姨姥姥寄过我俩的合影。半年前,我和沉风分手,成了金老板的秘书。不过,和沉风分手以及此后的事,我对亲戚朋友只字未提。现在,姨姥姥以为我们还在一起,时不时地在我耳边唠叨,询问关于我俩的点点滴滴,我疲于应付,感觉有点儿烦。好在接下来的事让我的耳朵获得了清净。
三
金山集团的施工队发掘出几堆遗骸,在一棵老玉兰树附近——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和姨姥姥去散步的地方。据说那些遗骸是六十多年前遇难的矿工。令人惊奇的是,虽然时间如此久远,但其中的几具遗体并未腐烂,简直就是用神秘方法保存下来的木乃伊,全身上下居然没有特别明显的毁败之处。
听到这个消息后,姨姥姥执意要我陪她去看看。我生性胆小,遇见蛇或老鼠都会吓得尖叫,更别说恐怖的尸骨了,但奈不住姨姥姥的央求,只好和她一起去。
那几具完好的木乃伊已经被简单清理过,抬到地面上,一字排列开来。
我虽然搀扶着姨姥姥,充当她的保护者,自己却吓得腿发抖。我扭过头望着姨姥姥的脸,不敢正面去瞧几米外的木乃伊,只用眼角的余光偶尔扫一下它们的影子。
姨姥姥倒不害怕,眯缝着眼睛挨个看下去。她在某一具前面停下了,仔细瞅着,突然就像触了电,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撞见了难以置信的怪事。
姨姥姥的表情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仗着周围人多,我壮着胆子朝那具木乃伊仔细看去。出乎意料的是,它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可怖。看得出它曾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它弯着腰,好像生前正在干活或是在挣扎。身上的皮肉奇迹般的并未干缩,甚至称得上饱满,黝黑中泛着灰白,好似一具石膏像。头发干枯枯的,如一蓬干草,不像生者的那样有光泽。国字脸,五官排列端正。眼睛半闭着,嘴巴张成了O型,腮部凹陷,喉结突兀地鼓着。世上竟然有如此完好的天然木乃伊!我惊讶不已。通过和其他几具比较,显然它是生前最年轻的,也是保存得也最完好的。
挖掘工人说,它刚被发现时,正半躺半站地待在矿洞底部,和其他几具一起浸泡在一片液体中,一块巨石恰好斜搭在它们的顶部,形成了一具天然石棺。后来,据公司里的专家解释,这几具尸体没有腐败,得益于大自然的神奇:浸泡它们的那片液体中富含种种特殊的矿物质,堪称效果极佳的天然防腐药剂;此外,“石棺”被掩埋得密不透风,成了鬼斧神工的密封器,将尸体与空气隔绝开来。
当时,我正惊讶于它的完好无损,姨姥姥松开我,迈着小脚踉踉跄跄地跨上前,轻轻抚摸着它的脸庞,身子像筛糠一般颤个不停,嘴唇哆嗦着,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
看来,姨姥姥并未成为老糊涂,许多事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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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刚学会走路后不久,姨姥姥就开始领着我一起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并不“散”,因为姨姥姥的散步路线很固定,几十年来都是同一条路,终点都是同一个地方,就是那棵老玉兰树附近。听姨姥姥说,那棵玉兰树原本是两棵,由于当初栽种时离得太近,久而久之,它们便长在了一起,成了连体树。树干粗大,底部有个洞横穿树干,像一张嘴。我小时候常常从较低的洞口爬进去,脑袋从另一个洞口伸出来,仿佛我的脑袋就是大树长出来的。有时,我在洞里扭转脖子斜向上望去,黑咕隆咚一片,似乎封藏着无数个秘密。尽管这么苍老了,但每到初春时节,这棵树仍会开出洁白绚烂的花朵,淡淡的清香飘出很远很远。远远望去,如果没有闻到花香,外地人很可能疑心那是一大朵白云,或者一时恍惚地以为走进了冬季,认为那树上落满了雪。
每次来到这个终点,姨姥姥总是让我独自在一旁玩耍,她则一个人静静地在树下,或站或坐,痴痴地呆许久。有时,风吹乱了她那长长的白发,拂在她的脸上,她仿佛没有感觉,连理也不理一下。有时,一只孤雁的叫声能将她的目光吸到天边,孤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还定定地望着苍茫的天际。
每年总有那么几次,她会带一叠纸钱来,在树下焚烧。我猜测姨姥姥的眼睛不好,因为她常会被袅袅的青烟熏得泪花花的。那时我想,姨姥姥一定是在祈求泰山老奶奶保佑,因为姥姥在家里就这么做。
有时,在远处游逛的老人看见了,总会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串问号在我脑袋里好奇地探出了头:姨姥姥为什么每次散步都走同一条路?为什么都要到那棵玉兰树下?为什么她烧纸时的神态和姥姥不一样,时间也特别长?为什么别人见她烧纸时,神情都很特别?
姨姥姥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望着我仰起的小脸蛋儿,说道:“妮儿,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她说这话时,一脸柔软的微笑,但我却奇怪地感觉到,她的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层霜,如冬天的玻璃窗。
姥姥则偷偷地告诉我,姨姥姥心里有病,得去那里求神拜佛,她才能舒坦一些。
姨姥姥那么和善,那么慈祥,她怎么会有病呢?我怀疑姥姥的话,但七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使我确信,姨姥姥果真有病,而且病得还挺严重。
那年深秋,我和姨姥姥散完步,正往回走,一阵骤雨从天而降。我们毫无准备,四周也无处避雨。姨姥姥迅速解开她的羊皮外套,把我紧紧裹在她的怀里,她右手搂着我的肩膀,左手在我头顶拽着衣襟,为我遮起一个不大不小的雨篷。我的脸贴着她温热的胸部,眼前是一层层紧密的雨帘,斜上方是她的弧形手臂,如一圈帽沿。
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后,我除了腿和脚湿漉漉的,身上几乎没被淋到,而姨姥姥从头到脚大半个身子被浇了个透,只有我依偎着的那少半侧是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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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姨姥姥开始持续发高烧,浑身哆嗦个不停,后来有些昏迷,嘴里不住地嚷冷。姥姥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开了一些药。服过药不久,姨姥姥渐渐平静下来,睡着了。为了照顾姨姥姥,姥姥和我当晚就住在了她家。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哭闹声吵醒了。刚开始我还睡眼曚昽的,但一看清眼前的景象,顿时惊呆了,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姥姥跪在炕上,用力把姨姥姥抱在怀里。姨姥姥拼命挣扎着,试图掰开姥姥的胳膊,喊着姥姥的小名:
“三女,三女,你别骗我了!他没死!我刚才还看见他了,他刚才还站那儿笑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他去哪了?说啊,他去哪了?我要去找他!你别管我!”
姥姥满脸湿痕,一边设法按住姨姥姥,一边哽咽道:
“老姐,你那是做梦,他真走了。你就别犯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能复生呢!醒醒吧,别犯傻了,你刚才是在做梦!”
“不!不是做梦!不是做梦!他没死,我刚才看见他了,他笑呵呵地冲我走过来。但一眨眼就没影儿了。告诉我啊三女,他上哪儿去了?他上哪儿去了?”
“他上阎王爷那里去了,他真死了!你就别折腾自己了!你那是做梦。”
“不是做梦,我真看见他了,我真看见他来了,不是做梦,不是做梦……”大概是累了的缘故,姨姥姥僵硬的手渐渐松弛下来,声音也变弱了。
“是梦,是梦。”姥姥松了一口气,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姨姥姥额头上的汗水。
姨姥姥脸色苍白,嘴角有一些白沫,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她真累了,缓缓躺下去。脑袋刚触到枕头,她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做梦?我刚才真是做梦吗?”见姥姥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脸上的疑问瞬时变成了浓稠的哀怨,“怎么又是梦?怎么又是梦啊!怎么回回都是梦啊!”
姥姥给她喂了药后,她仍然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不是梦!怎么又是梦啊!”不久便精疲力竭地睡过去。
我以前从未见过姨姥姥这幅模样,跟她平时温柔和蔼的神态举止截然不同。我想起了姥姥的话,原来姨姥姥真有病!她刚才那样子多么像邻村的一个疯子啊!我不由得对姨姥姥有点害怕起来。
后半夜,胆战心惊的我好不容易才在姥姥的怀里睡着。
姨姥姥休养了几天就恢复了健康,我也没再见过她出现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不久,父母把我接到了他们所在的遥远的城市。十几岁时,我从妈妈那里听说了姨姥姥的故事。正是那个故事,消除了我七岁那年因她半夜“发疯”而产生的阴影,开始思念姨姥姥,渴望再次抚摸她的白发。
姨姥姥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用当地人笨拙的嘴说就是“甭提了!那个水灵劲儿哟!”她刚出落成一朵亭亭玉立的水仙花,媒人就踏破了家里的门槛。由于父亲是个富甲一方的煤矿主,可想而知,提亲的对象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一般人家自知配不上,也不敢冒着被嘲讽的白眼去高攀。
但她拒绝了所有的媒人,因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任媒人如何巧舌如簧,任父母如何好言相劝,都不能动摇她的心思。
得知女儿喜欢上了自己的一个孤儿矿工,并和他私定终身,父亲勃然大怒,坚决不同意她俩的婚事。父女俩争执到极点时,父亲甚至放出狠话来,说她如果仍然执迷不悟,就让她和那个穷小子今后谁也见不着谁。她很了解父亲,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再说,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的命从来都不值钱,官府绝不会为了一个“贱民”而得罪穿同一条裤子的富商,这种事她时有耳闻。父亲的话让她从头冰到脚,她绝望地警告父亲,如果他真那么做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但她明白,自己的话没有任何用。接下来的几天,一种不祥的预感盘旋在她心头,夜里常被噩梦吓醒。
就在她打算和那个小伙子两天后远走他乡时,一个意外发生了:一座小矿洞突然发生大面积塌方,几个工人被埋在了地下,那个小伙子恰恰也是其中之一。整座矿洞几乎全部塌陷,成了废洞。
由于事故偏偏发生在父亲恫吓后不久,她不免怀疑那场事故是父亲蓄意操纵的。悲恸、绝望和怨恨几乎把她逼成了一具空壳,她忘了哭泣,忘了说话,木头人一般守在封死的洞口。无论别人怎么劝,她都一言不发,眼睛直直的。整整一天,她呆在洞口,滴水未进。傍晚,父亲派人来要把她生拉回去。她拼命挣扎,“哇”的一声哭出来,伴着哭声的是一口血。她又撕又打,发疯一般挣脱众人,跪在地上歇斯底里地赤手刨挖洞口。断裂的指甲,血乎乎的手掌,凄惨嘶哑的哭声,披散的白发,十八岁的少女。周围的妇女们都忍不住泪流如线,连最铁石心肠的男人也眼圈红红的。
这事让她恨死了父亲,后来再也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在她心里,从事故发生的那一刻起,父亲就死了,和她的心上人一起死了,一起永远地死了。几天后,她冲破重重劝阻,搬出老家,搬进心上人所在的邻村——久清庄,孤身一人住在一处冷冷清清的小院里。
后来,人们再见到她时,惊讶地发现那个原本黑发披肩的仙女变成了“白发魔女”:头发几乎成了雪的颜色,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来年初春,她在坍塌的洞口附近种下了两颗玉兰树:那种入春不久便开满一头白发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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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姨姥姥的故事很凄惨,却如一只白鸽飞过我青春期的天空,留下了悠远的哨音,绵延不绝。十几岁的我开始向往那种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爱情。我上学时在诱惑面前选择了爱情,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沉风,也正是因为受到了姨姥姥的影响。
大学期间,时常有情书飘到我的手中,多得就像春天的柳絮。知道我选择了沉风,宿舍里的姐妹大都说我选了个好男友,相信我们一定能幸福,但也有几个说我傻。
“难道你忘了?经管学院那个胖子学生会主席可是国家什么部委领导的公子啊!别的女生想倒追他连门儿都没有,他那么追你,你竟然连理都不理!切!”阿娇是在皇城根儿下长大的,她就是通过那个胖子认识了一个政府高官,并渐渐发展成了那个官老爷的“秘蜜”——秘密的小蜜。此后,她便整天开着一辆宝石蓝的甲壳虫,频频出入高级酒店和豪华商场,惹得很多人眼睛就像几天几夜没合上过。
“就是嘛,你选谁也行嘛,为啥子偏偏看上了沉风?不错,他是长得蛮帅,脾气性格也蛮好,但毕竟是农村的,不仅没啥子背景,据说家里负担还蛮重的,你这不是自找苦头吃吗?我劝你还是赶快和他分手哟,免得被他死死缠住再也脱不开身,等你人老珠黄了,想分手也找不到条件好的喽。”冰冰刚入学时,学费都是借的,但自从去了三里屯,浑身就满是珠光宝气了。
“我看你呀,整个一喜儿!哎,你们说说,喜儿放着大款黄世仁不嫁,非要跟着穷光蛋王大春,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跟着黄世仁,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跟着王大春,整天都得拼命干活,还不一定能吃饱穿暖。你们说,喜儿是不是傻得不可理喻?我真怀疑她脑子有病,要是我,我就非黄世仁不嫁!”钱灵灵的理想是二十九岁时嫁个九十二岁的富翁,熬个三年半载,等老头儿腿一蹬就能继承一大笔遗产。
如果说她们的话对我一点儿影响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至少它们像一粒种子埋在了我心中的土壤里,只是暂时没有发芽而已。不过,我起初的确抵住了种种诱惑,决心和沉风好好恋爱,好好生活。
不错,爱情是甜蜜的,有爱情的日子是幸福的,但是爱情毕竟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房住,不能当车开。刚毕业两年,我就无法忍受和沉风在一起的日子了。
毕业后,我和沉风都留在了北京,他在一所民办院校当老师,一个月四多千元,我是一家外企的所谓白领,月薪五六千。我们原本计划工作两三年后就按揭买房,但两年下来帐户上的数字连个卫生间都换不来。原因很简单:本来我们的收入在北京也只能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水平,而沉风每月还要寄钱给他的父亲治病;另一方面,在周围环境的熏陶下,我渐渐学会了高消费,于是,我俩月初发的工资还没到月底,就如指缝间的流沙一样无声无息地几乎流光了。
失望之余,我的想法多起来。
仅仅一座房子就能把我们压成驼背,更别说车子了,一想到这,我就禁不住唉声叹气;没有高级护肤品、化妆品,买不起时尚的名牌服装,人老珠黄的黄脸婆,遥远的小资梦……种种念头像魔咒一样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某些女同事嫁了有钱的老公,她们的逍遥和滋润对我而言就像斗牛眼前招摇的红布;阿娇冰冰钱灵灵曾经说过的话重新回响在耳畔,如一枚枚尖细的钢针戳进我的耳内;……
经济的不宽松影响的不仅仅是我,沉风也深受折磨。
老婆比自己有能耐,老婆的工资比自己高,连房租都大部分由老婆负担,这使得沉风产生了沉重的压力,越来越自卑。他平时的谈笑风生消失了,变得郁郁寡欢,紧锁的眉头、僵硬的面孔开始频繁出现。他陪我逛商场、进歌厅、参加聚会的次数,也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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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乏……紧张……厌倦……生活就像一片浩瀚的沙漠,充斥着毒辣的日头和无垠的黄沙,望不到尽头,看不见绿洲。这样的日子,起初我还可以忍受,但时间一长,抱怨、争吵、哭闹就如沙尘暴般肆虐在我和沉风之间。
渐渐地,我们曾经美丽的爱情花园变得荒芜,曾经娇艳的玫瑰枯萎了,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滋长的野草,漫山遍野。
于是,金老板出现了,我成了他的秘书……我知道自己堕落了,但我很释然,因为我明白自己只是无数同行者中的一员,在这条金光大道上,人流汹涌。我知道金老板对我不怎么在乎,自己只是他那金丝笼里众多金丝雀中的一只,但我无所谓,因为我抵挡不住金子的魅惑。
分手那天,沉风没有挽留,没有劝阻,他明白,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融化我那颗坚硬成黄金的心。他只轻轻说了一句:“累了就回来,我等你。”他是那种痴情得无可救药的傻瓜蛋!我当时差点反悔,千忍万忍,终于没有落泪。我当时想:既然选择了离开,就不会再回头。
六
看到那具木乃伊后,姨姥姥的做法让我们目瞪口呆:请人把它搬到家里,并到县城买了一口厚重的好棺材。但姨姥姥的另一个决定更让我们震惊:她要和那具木乃伊完婚!我和姥姥、舅舅们都怀疑她真的精神不正常了。
“都别说了,我都想好了。不这么做,他在那边不安生,我在这边也不安生,活着死了都不安生。”姨姥姥轻声说道。她一脸平静,声音轻得像海绵,语气里却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尽管仍然感觉姨姥姥的想法有些荒唐,有些迷信,但我们都没再继续劝阻。我们明白了,那是她几十年来的夙愿。也许,长久以来,她日日夜夜都在盼着那场婚礼。谁知道,她多少次梦见未婚夫牵着她的手拜堂成亲?又多少次从或甜蜜或忧伤的梦中醒来,一脸泪痕,满腔怅然?
姨姥姥的决定一传开,整个久清庄就像火炉上烧开了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喧闹不止,一张张嘴迫不及待地吐着一串串白色水泡。起初,关于姨姥姥有精神病的传言像一股旋风卷过全村;不久,这股风又自动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的叹息。
婚礼前的那几天,姨姥姥把收藏了六十多年的大红真丝旗袍拿出来,每天都反反复复地端详了又端详,摩挲了又摩挲,仿佛那不仅仅是一件婚服,而是她的生命,甚至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看着姨姥姥满脸的幸福,我想想自己,有点怅然若失。离开沉风后,我确实得到了希求的荣华富贵,但同时也失去了很多——那种心心相印、真正被疼惜的感觉。后悔吗?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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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举行婚礼这天,全村老老少少挤满了姨姥姥家的院子,乌压压的一片。最里边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或站或蹲,中间的使劲跷着脚,伸着脖子,后面的大都站在木桩、石头和凳子上。几个娃娃高高地骑在大人脖子上,好奇地瞪着眼睛。一帮十几岁的男孩子分散在墙头上、梯子上、房顶上、树上。
人群一片肃穆,连平时最顽皮的孩子也安静下来。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偶尔发出几声咳嗽。不少人眼圈红红的,默默地注视着堂屋门口正前方一两米处的一块地方。那儿是一张黑色八仙桌,上面摆着几大束百合花和苹果、香蕉、长生果,还有白酒、寿面。桌子后面竖着一块阔大的木板,正好挡住堂屋门口,木板中间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双喜字剪纸。
桌子前站着姨姥姥,她身着红色的旗袍,白色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小花。她左边是一口黑色的棺材,上面也贴着一个白色双喜字。
春天的气温还有些凉,姨姥姥穿了较厚的内衣,但她那身旗袍还是显得过于肥大,身体还是显得过于单薄、瘦削,尤其是在这口笨重的棺材面前。
这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这不像婚礼,也不像葬礼。
没有“一拜天地”的吆喝,也没有死去活来的痛哭。
在我的搀扶下,姨姥姥对着棺材慢慢弯下腰去,弯得很深。许久,许久,才起身。她直起腰时,我看见一抹浓浓的笑意在她脸上荡漾开来,鱼儿般欢快地游进每一沟深深的皱纹,那笑意是如此浓稠,如此灿烂,仿佛积聚了几十年才得以盛开。
周围的妇女和老人们,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用手背擦拭眼角,有的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一股酸流钻进我的鼻腔,涌进眼眶,不停地打旋。我的眼前模糊起来。没有来由地,我再次想起了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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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姨姥姥把棺木送到了墓地。送行的队伍很长,沿着山路蜿蜒延伸。
在那棵老玉兰树下,在潮黄的新坟前,我陪着姨姥姥一直待到太阳落山。
夕阳,血红,又圆又大,宛如陈年往昔中的一抹记忆,时而鲜活明艳,时而模糊惨淡。夕阳上方浮着一袭玫瑰色的云霞,周边镶着一圈儿浅淡的金光,仿佛静悬于风的丝巾。
姨姥姥静静地站着,如面前的墓碑。玉兰树巨大的树冠宛如一顶伞盖,默默地撑在她的头顶,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我在姨姥姥身后不远处站定。这时,我注意到她那瘦小的身躯正好挡住天边的落日,她周身镶了一圈儿金光。雪白的头发,深红的旗袍,四射的光缕,她的身体俨然成了发光体,闪耀在我眼前。这个发光体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在一片红白相间的光亮中,我看见一幅画面,在我少女时代经常闯进脑海的一幅画面——
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儿手牵着手,迎着红灿灿的夕阳,缓缓走在一条田间小道上。绿油油的田野沐浴在一片余辉里,小路两旁的小野花在微风中轻摇。那对老人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红点儿,融进漫天的晚霞。
那个老太太是姨姥姥,也是我。我们都曾渴望和某个人守候一生,但不同的是,姨姥姥一路坚持下来,而我却中途放弃。
在我们外人看来,姨姥姥这一程走得很凄苦,她太痴了,甚至有些傻。但她自己的感受呢?也许并非如我们想象得那么苦吧,因为她是怎么想的就真正怎么做的,那是她的初衷,未曾后悔。
我虽然也希望和沉风携手白头,却为了物质享受而埋葬了内心的真情。在我周围的某些朋友看来,我的做法很普遍,无可厚非,她们羡慕我物质上的优越,我也满足了自己的虚荣。然而我的真正感触又有谁能理解呢?不错,我是得到了物质,却也失去了爱情。拥有爱情没有物质时,我想要物质;得到物质失去爱情时,我又感觉不再幸福。
我究竟想要什么呢?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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