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夏天
2018-07-01 19:50 编辑:言醉波
作者:钟求是
一
王红旗十岁的时候,被父母打发到一间单独的屋子里睡觉。睡屋不大,四周板壁贴满了报纸。一天他半夜醒来,发现板壁上有一只淡淡的亮点,卧在那里久久不动。迷糊中他想了想,没猜透这只亮点的来路。第二天起床后,他把脑袋凑到板壁前,再没找到那只亮点。他只看见大大小小的黑字在板壁上挤来挤去,像是在看一场露天电影。大一点的字是标题,写着“我们走在大路上”,还写着“深挖洞,广积粮”。在深挖洞的“洞”字下边,显着一小块凹痕。轻轻一戳,报纸破了,露出一个小洞。王红旗想,原来是这样。
小洞有拇指甲那么大。往小洞里看过去,是大真小真的房间。这一天是星期日,可以拖觉的,但大真小真已经起床,穿着花布汗衫和裤衩,站在衣橱镜子前互相扎辫子。她们一前一后,后一位的双手攥着前一位的头发忙来忙去,一边忙着还一边说话,说话轻轻的,却引出脆脆的笑声。笑声中她们一人捅了另一人的腰眼,另一人便乱了身子左右躲闪,手中未完成的辫子被拽得笔直。
这样嬉闹着,辫子很快扎完,然后一个身子走出屋子,跟着另一个身子也走出屋子。她们向门口移动时手脚是轻的,像是悄悄向王红旗走来。王红旗身子一缩,让脑袋离开洞口。他怕她们瞧见自己的眼睛。但她们很快走了过去,谁也不去留神旁边小小的洞孔。
对王红旗来说,大真小真是一道费脑子的作业题,因为她们长得太相像了。在宅院里,住着十多户人家,每天晃来晃去的有几十张脸,但王红旗心里自有条理。很小的时候,他经常蹲在院子大门口,遇到一个人就响亮地叫上一声,从来没有喊乱。惟一例外的是大真小真,每次瞧见她们,王红旗都闭上嘴,只用眼睛看过来又看过去。他眼睛里不仅装着惊奇,还有些恼怒──他恼怒的是她们老让自己犯糊涂,像一个不聪明的孩子。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明白她们是孪生女,允许长得一模一样的。后来再长大一些,他开始练习在她们的身上寻找小的差异。只是这种寻找并不可靠,在许多时候,他会吃上一惊,然后知道自己又出错了。王红旗觉得,识别她们就像识别两只燕子或者两只鸡蛋一样吃力。
在这个夏日的早上,王红旗仍然没能认出谁是大真谁是小真,不过这次跟往常不一样,他心里冒出一些快意。他对自己说,我把她们偷偷瞧了,可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一直保留到吃完早饭。随后,太阳窜高了,屋子里闷热起来。王红旗甩着拖鞋走出家门,来到宅堂上。今天不是上班日子,宅堂上坐着一群人在纳凉闲话。 王红旗坐到旁边角落里,这才发现闲话的全是女人,其中有大真小真。女人们手里做着零活儿,嘴里东一搭西一搭地说话。说到要紧处,就勾出一批笑声。笑声有时浓有时淡,起起落落的。王红旗还发现,大真小真坐在她们中间,织着一截毛衣,不多说话,只是随着大家笑。王红旗想,她俩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呢。王红旗又想,让她俩猜八遍也猜不到早上的事哩。
正分着神,一个女人留意到了王红旗。女人说:“王红旗,你支着个耳朵想听什么呢?”王红旗说:“我什么也不要听,我不理你们。”女人说:“你不理我们我们得理你,你过来!”王红旗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到女人们跟前。女人说:“你看看,我们都挺忙的,你两只手却闲着,你得帮我们干点儿什么。”王红旗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做女人家的活儿。”女人说:“嘿,他说他不喜欢做女人家的活儿哩。”大家咯咯笑起来。笑声中有人说:“王红旗,这么说你是男人喽?”王红旗瞪着眼不说话。那人又说:“是男人都要喜欢女人的。你倒说说看,你喜欢我们当中的哪一个?”马上有人搭腔说:“男人嘛都爱吃嫩的,王红旗一定只喜欢大姑娘。”另一个人说:“正好大真小真是大姑娘,你们俩让王红旗挑一个吧。”大真小真抿了嘴,望着王红旗吃吃地笑。王红旗见大真小真不仅不脸红,还看着自己笑,就有些生气。有人又说:“王红旗,跟大真小真一起睡觉,同搂着你妈睡觉不一样哩。”王红旗说:“呸!我现在一个人睡觉。”王红旗又对大真小真说:“你们不要脸就找别的男人睡去!”
周围静了一下。大真小真脸上的笑定住,僵在了那里。这时一个声音说:“这小子这么小就学坏了,得整治整治他。”有人把嘴巴一噘,冲着天井里的水缸说:“把他丢进去泡个澡。”那只水缸是防火用的,常年盛着雨水,雨水里还游着些蝌蚪什么的。大家哄地笑了,都把眼光递给大真小真。大真小真就真的站起身,一甩辫子,四只手拾起王红旗的四肢,乱着脚步往天井里走。王红旗嘴里嚷着,身子在空中扭来扭去。到了水缸边,大真小真一用劲,将王红旗甩上缸口。王红旗身体一下子挣直,脑袋脖子和脚脖子卡在缸沿上,屁股悬在空中不肯落下。大真小真也不着急,按住王红旗的双手在旁边等着。等了一会儿,王红旗的屁股坚持不住,一点点向水面贴近。很快,王红旗便感到屁股上的冰凉,这种冰凉又慢慢向四周扩大,爬上他的裤衩和背心。这当儿,王红旗愤怒地看到,大真小真抖动着肩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王红旗没有想到,上午的事一下子窜到了晚上。
吃过晚饭,王红旗来到后院的玉兰树下,同邻家伙伴们凑在一起,听阿福布置游戏。阿福是他们的头儿,脸长得又黑又糙。因为这张脸,原先他的地位并不扎实,大家对他的态度有些犹豫。后来电影院上映越南电影《阿福》,影片里阿福偷走美国鬼子的衣服让大家特别痛快。伙伴们就整天阿福阿福的叫唤着,把电影下的阿福叫唤成了说话算数的人物。
现在,阿福站在树下,一只脚支着,另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眼睛虚望着周围。这种懒洋洋的样子让大家多了几分期待。大家看着阿福,忍住了不说话。过一会儿,阿福把涣散的目光收回眼中,说:“知道最近电影院在放什么片子吗?”一听他说这个,大家释了一口气,有的说知道有的说不知道。知道的人说:“是一部越南电影。”阿福说:“对,又是一部越南电影,叫《森林之火》。”知道的人又说:“《森林之火》好看,是一部打仗的电影。”阿福点点头说:“电影里最有趣的是游击队员在山上跑,几个敌人在后边追,当追累了趴在地上喘气的时候,游击队员故意喊话了。游击队员喊没有子弹啦没有子弹啦。敌人一听子弹没有啦,满脸都是高兴,傻乎乎地往上爬,结果被游击队员一枪一个花了脑袋。”阿福顿一顿说:“今天我们玩的就是这个。”
天开始暗下来,暮色中大家纷纷挺直了身子。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愿意扮演敌人的角色,白白让自己的脑袋开花。阿福眯着眼睛,左右扫了一遍。他先在一张猴脸上停住,说:“你算一个。”猴脸一下子矮了身子。阿福眼光慢慢移过来,搁在王红旗脸上,说:“你也算一个。”王红旗跳一下脚说:“为什么?”阿福淡淡地说:“今天你屁股在水缸里蘸了水,裤裆都湿了。”大家嘻嘻笑了,纷纷说屁股蘸水了当敌人最合适。 这个晚上,王红旗当了一回敌人。他握着一条木棍做步枪,和猴脸一块儿弓着腰往前走。先走得畏畏缩缩的,像一个胆小鬼,后来听到“没有子弹啦没有子弹啦”便加快脚步。然后“枪声”响起,他身子摇晃几下,一头栽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他的手都摔疼了。
第二天,王红旗要去看电影《森林之火》。他首先想到废品收购站。为了看电影,每次他都要卖掉一些东西。上次,他卖掉了废瓶子。上上次,他卖掉了废牙膏。更早的时候,他还卖掉了废铜丝。现在,可卖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脑袋上冒出许多汗珠,可什么也没找到。
本来王红旗可以向父母讨钱的。问题是有一回,他见父亲的长裤趴在椅子上没人管,就自作主张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钱票来。那天他不仅看了电影,还买了一堆零食边看边吃,把一个晚上弄得挺自在。下一天,父亲发现自己少了钱,就去问母亲,母亲赶紧摇头。又去问王红旗,王红旗也摇头,但摇得慢了些,被看出破绽来。父亲怒眼吼一声,王红旗便招了。结果他得到一记耳光,并失去讨要零钱的权力。
满头是汗的王红旗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手里举着一把扇子往脑袋上扇。凉风中,他的脑袋似乎开了窍。他想,我不能跟父母要钱,但可以向别人借钱呢。这个念头一起,他随即在脑子里找人。他先找到一个人,马上放了过去。再找到一个人,又放了过去。然后,他找到了邻居五一爷。五一爷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他是个搬尸工,常年与死人们打交道。因为这个,宅院里的人不太愿意接近他。王红旗有时出于好奇同他搭几句话,他便高兴。有时向他借点钱,他也没有不高兴。
王红旗起身出门,穿过天井走到五一爷家门前,叫了几声。屋内没人应声,再一细看,门扣上挂着锁。王红旗知道自己着急了。他返身坐在五一爷家门前的石阶上,眼睛远远盯着宅院大门。
宅院大门进进出出一些人。有人见王红旗坐在那里,就打一声招呼。王红旗嗯嗯应着,声音和表情都有些淡。他想,别以为我闲着,我心里装着事呢。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口出现一只弯驼的身影,沉着脚慢慢移过来。王红旗等那身影挨近了,站起身唤一声五一爷。五一爷抬起脑袋说:“原来我家门口呆着一只兔崽子。”王红旗说:“五一爷,我在等你呢,我已经等了好久。”五一爷说:“我得猜猜,兔崽子等着我要干什么。”王红旗说:“你猜吧。”。五一爷说:“兔崽子要让我讲一个死人的故事。”王红旗摇摇头。五一爷说:“兔崽子想看看我兜里掏出什么好吃的东西。”王红旗又摇摇头。五一爷瞪着眼说:“反正兔崽子想占我一点什么便宜。”王红旗点点头说:“五一爷,我想跟你借点钱。”五一爷乐一下脸说:“小子,上次你跟我借的钱还没还呢。”王红旗说:“我有一个打算,下次一块儿还上。”五一爷说:“你这个打算是只!”王红旗伸出手指说:“我们可以拉勾。”五一爷说:“拉勾有个屁用!”王红旗想一想说:“我借钱也不是白借的,我可以让你看一件稀奇东西。”五一爷说:“什么东西?你拿出来瞧瞧。”王红旗说:“不能拿出来的,你得上我家去看。”五一爷说:“我可不会上兔崽子的当。”王红旗跺着脚说:“我要是骗人你一枪花了我脑袋。”五一爷说:“这话说得挺狠的。你爸妈在家吗?”王红旗说:“还没回来呢。”王红旗父母在一家远郊化肥厂上班,每天回家比别人晚一些。五一爷说:“我还没进屋,就让兔崽子拽了去,这说得过去吗?”王红旗使劲点头说:“说得过去的。”
五一爷玩心被勾起,转过身随王红旗往家里走。天还明亮着,进了屋子,眼里有些暗。王红旗招招手,将五一爷引入自己睡屋。五一爷说:“兔崽子的破东西在哪里?”王红旗指着板壁上的报纸说:“在这里。”五一爷凑近身子说:“这上面全是字儿,兔崽子唬我呢。”王红旗说:“你细看看,字里还有东西。”五一爷定定神,果然看到一样东西。五一爷说:“这是一个小洞。”王红旗说:“洞里还有东西。”五一爷歪了脑袋,把眼睛贴上去。
在这时,五一爷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重要事情。他看到小洞里有一间屋子,屋子正中搁着一只挺大的浴盆,浴盆里立着一只白的身子,白的身子上跳着两只翘的奶子,翘的奶子上颤着红的圆点。 五一爷喉咙里很响地咕了一声,身体定在那里,一时没了动静。他的怪异神情让王红旗暗暗高兴。王红旗想,这一下你该掏钱了吧。
[NextPage]
二
在许多人眼里,五一爷无疑有些神秘,因为谁也弄不明白他的来历。大家只知道他是从五一河上游漂下来的。
五一河是当地的一条主河,贯在镇子中间。河不算宽,却挺舒展。望上看,它伸向很远的地方。往下看,它也伸向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河里的水据说比现在要猛。每年春季,暴雨甚欢,河水便趁机骚动起来,气势汹汹的。这时一些闲人便手握绑着铁钩的竹竿在岸边巡走,一边走一边盯着河里的各种异物。如果运气好,他们能捞到一截木头、一张旧椅或者一只锅盖什么的。这些东西可能属于上游的某个镇子,也可能属于更上游的某个村子。在打捞过程中,自然是谁最早发现河里的目标,谁就获得抢先下手的机会。所以岸边的人们一次次相互超越,将拦截的地点挪到比别人更上游的位置。最后,在镇子的郊外远处,也晃悠着手持竹竿的人影。
一天,一位打捞者在城外游走,忽然见河中央浮着一件怪异东西。那东西黑糊糊的,模样粗壮,有点像敞口的大箱子。打捞者吃了一惊,心中大喜,无奈城外的河段宽大,竹竿太短,又无小船,一时无法得手。眼看那东西随着水流向前移去,打捞者急了,撒开腿跑起来,跑了一会儿,遇上另一个打捞者。另一个打捞者也弄不懂河中东西,只是心中不舍,就跟着跑起来。很快,又遇上第三个打捞者,他没有多想,低了头便跑,跑得比其他人还快。不多时,河岸上跌跌撞撞跑着一群手握竹竿的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看到了械斗的场面。
河道拐进镇子,水面瘦了些。一个打捞者眼尖,突然喊道那是一只棺材。一句话让大家缓了脚步。棺材是不祥东西,搁在家里不好,却可以换钱的。这样一想,大家的脚步又快了。
那口棺材漂到镇子西门时,终于被一只小船截住。站在小船上的两位打捞者刚把竹竿伸出,猛地停住了。他们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老头儿,像是已经死掉。慌乱中他们收起竹竿,要把小船划开。想想不妥,只好把棺材推向岸边。
岸边已站着许多人。看着棺材里的内容,大家静了身子,都不吭声。有个胆大者走下台阶,抻长脖子往棺材里端详,端详一会儿,大声说:“是个活人!”大家赶紧凑近脑袋细看。他们看到棺材里的老头儿弓着身子,眼睛不弹开却拚命嚅着嘴巴,周边的须髯被带得一动一动的──果然是个活人。 这个有点驼背的老头儿后来被人们唤做五一爷。
五一爷被人送到医院,挂了一瓶盐水,吃过几顿饱饭,就缓过劲来。那两天里,他对医院留下了好的印象──有床睡,身上还盖着白净的被子;有饭吃,到三餐的点儿护士会把饭菜送来。五一爷想不出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后来医院让他走人,他很不乐意。医院说,这两天的钱都掏不出来,你还想住下去?五一爷说,我出了你家的门就没地方可去,最后还会饿死,饿死了别人还会把我送到这儿来。医院说,我们真是倒霉,遇上你这么个说话的人。五一爷说,你们行行好,给我一个活儿干,我做什么都行。医院考虑一下,刚好太平间里缺人,便把他留了下来。
从此五一爷把许多时间花在太平间里。在这儿,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人,也学会了听各种各样的哭声。一阵亢亮的哭声传来,那是下辈在哭一位上岁数的老人。一阵揪心的哭声传来,那是一个女人在哭自己的男人。还有一种哭声,被剪成一段一段,不能一气到底的,那兴许是一个小孩死掉了。每回外面哭声响起后,很快会送进一具尸体搁在水泥台子上,由他稍加收拾,譬如擦一把脸、换件衣衫什么的。这些尸体呆不了太久,便会被亲人取走,放在家里吹打热闹一番,然后被送到更合适的地方长眠。也有的尸体一时不领走,静静地躺着与他为伴。这时五一爷便会坐在凳子上,取一支烟点上,让烟雾在幽凉的屋子里蹿来蹿去。在烟雾中,五一爷有时会想起些远远近近的事儿,有时什么也不想。
后来,外面闹起了运动,动静越来越大,死人的事也越来越多。五一爷不能老呆在尸房里了,他得拉着板车出去拣尸。他拣过被揍死的,拣过自杀的,还拣过被枪毙的,这样他就见过许多不一样的脸。被揍死的脸一般扭来扭去的,身子还缩得很小,不容易抻开。被枪毙的脸色大多白灰灰的,看上去平静一些。有一次他遇到一具被枪毙的身体,腰部裂开一道长口,说是被掏了肾子和肝子,但他脸上仍是平静的。不平静的总是那些自寻短见的脸。他见过一具投河的,捞上来时身体已经发绿,肚子鼓鼓的,使劲一戳,口中竟蹿出很重的臭气。嘴巴周围的肉呢,使劲扭来扭去,眼皮还撑着不肯松落。还有一回,他遇到一具吊脖子的,说是刚参加了一个批判会,跪在地上,人们排着队往他脑袋上吐口水。他脑袋被剃光了,容易打滑,口水就淌到眼睛和嘴巴里。回家后他把脑袋挂在绳套里,还好几天不让别人发现,结果让老鼠拣了便宜,它们顺着绳子爬下来,在脑袋上咬出七道八坑来。等到五一爷去收尸时,那张脸已像揉成一团的破布。
五一爷干活的时候,少不了跟女尸打交道,也见过许多光身子的。他搬弄她们,收拾她们,有时也擦擦洗洗的,但从没什么念想。女人断了气,再好的身子也变成腐肉。这时真敢有什么念想,那是把自己往畜生堆里推。
如此一年一年地过着,五一爷习惯了一个人的独处,也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别人碰见他,有的会远远躲开他,有的会淡淡招呼一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就想用不了多久,你们会来找我的。果然不久,他们中的一个会哭丧着脸跑来求他帮忙,塞给他香烟,还塞给他红纸包。这时五一爷不多说什么,把该收的收了,把该干的干了。
五一爷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追赶着往下走,直到自己彻底老去。他从没想到自己也能摊上一件意外的事儿。所以当他随王红旗走进屋子、把眼睛搁在洞孔里时,他真的吃了一惊,脑子也变得忙乱。他想,原来我眼神儿没有老掉呢。他又想,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女人的活身子了?这么想着,他心里有些慌了。
接下来的几天,五一爷常常走神儿。他在尸房里听到外面的哭声,以为死了一个丈夫,结果抬进来的是个老太太。下一次听见哭声,料定是一位老人,不想送进来的是个年轻后生。哭声散去后,尸房里静了,他就坐下来抽烟。烟雾中,会出现一只白嫩的身子。那身子轻轻扭动,溅出许多水珠。
下班回到宅院小屋,五一爷自己给自己做饭。饭是简单的,一碗米线或者一碗杂菜泡饭,只要烧得烂一些,放在胃里舒服就行了。吃过饭,他脱了衣裳剩一条裤衩,自己给自己擦澡。擦澡的时候,他又记起那只白嫩的身子。他沉默一会儿,叹口气,对自己说:你就是想做点孽呢!
五一爷想再见见那只身子。
下一天五一爷傍晚回家,在院子里堵住王红旗。五一爷说:“兔崽子,想再看电影吗?”王红旗弄不清底细,就说:“没这个打算呢。”五一爷说:“我给兔崽子钱,兔崽子去看。”王红旗盯着五一爷,不吭声。五一爷说:“兔崽子拿了钱,还可以买零食吃,让眼睛嘴巴一起高兴。”王红旗仍不吭声。五一爷说:“然后我上兔崽子家,跟上回一样。”王红旗嘻嘻一笑,心里踏实了,引着五一爷往家里走。
进到王红旗睡屋,五一爷驼背的身子往前一蹿,一下子粘在板壁上。王红旗想,他的动作真快。又想,他的身体趴在墙上,有点像鞠躬呢。
这时外屋响起“吱”的推门声,王红旗没有听见。接着响起叫唤的声音,王红旗也没听见。随后,睡屋的门被轻轻推开。王红旗扭头一看,父母同时站在门口,身子钉子一般,脸上堆着迷乱的神情。
[NextPage]
三
五一爷回到自家屋子,闩上门,准备做饭。他用的是煤油炉子,刚要点火,发现火柴盒是空的。转身另找一盒,却想不起哪里去找。他知道自己脑子有点乱。这时门外响起邻居们的说话声,相互搭着腔,越聚越多。随后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五一爷稳住身子不动。门上的声音很快加重了,变成擂击声。五一爷迟疑着手脚,前去拉开门闩。门外扑进来一阵风,还没看清什么,五一爷脸上已挨了一巴掌。那巴掌还要再打,被旁人拿住,劝出了门外。
打人者是大真小真的父亲。他瞪着眼,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劝他的人说:“你不能老打他,多打几下,他瘫在地上,你就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弄好了。”旁边有人说:“不打人了,那你说说接下来怎么弄好。”劝架的人说:“这我得想想。”旁边的人说:“你想吧,你再想也想不到这老头儿如此混蛋。”又有人说:“这件事不能便宜了他,得让他出钱。”有声音跟上来说:“这叫罚钱。”一个女人声音说:“罚钱是小事,要紧的是大真小真以后怎么做人呀。”另一个女人说:“这老头儿八成摸准了大真小真的洗澡时间。姑娘家爱干净,一下班就要洗澡。他自己整天在死人堆里钻来钻去,倒可以不洗澡的。”
劝架的人说:“你们先不要说这些。我觉得五一爷应该站凳子批斗,这种缺德事不批斗,咱们院子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静了一下,纷纷说好。劝架的人说:“咱们得让他站三天,一天两天累不着他。”大家点着头说:“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不能让他歇着。”
有人取了一张四方板凳放在天井里,又有人去叫五一爷出来。五一爷还没做好饭,不愿意出来。大家说:“你先站吧,站完了再吃饭。”五一爷还想说什么,被几个人架出门,扶上板凳。五一爷站在高处,有点不知所措。他看见那么多邻居站在那儿,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自己。一些人手里还端着饭碗,扒一口饭抬一下头。随后,他看见一个邻居手里拿着一块纸板,走到自己跟前踮一踮脚,高喊了一声。另一个高个子邻居应声从人群里出来,接过纸板一抬手,挂在自己脖子上。五一爷不识字,低头瞧了瞧,认得纸板上有三个字。
天暗下来,邻居们散去大半,剩下的多是孩子。孩子们在天井里晃来荡去,舍不得就这么离开。那个叫猴脸的孩子走到板凳前,仰起头说:“五一爷,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字吗?”五一爷摇摇头。猴脸响亮地说:“我认识,是‘耍流氓’。上次考试我把耍写成了要。”大家嘻嘻笑起来。笑声中有口哨响起,那是阿福嘴里吹出来的。阿福说:“知道耍流氓是什么意思吗?”大家不吭声,有些兴奋地瞧着阿福。阿福说:“你们别他妈的瞧我呀,我又没耍过流氓。”大家又嘻嘻笑了。
五一爷站到天色黑透,才下凳子回屋。第二天上午,五一爷又被人叫出来站凳子。他先站在一个阴凉地方,后来太阳慢慢移过来,罩住他的身子。日光中,他脑袋上渗出许多汗珠,顺着身体往下爬,还没爬到凳子,已被晒干。他有些口渴,想下来喝口水,看看宅堂上几个女人,忍住了。那几个女人是闲人,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儿,眼光不时瞟过来。
过去大半个上午,宅院大门突然跑进一个人,见到五一爷,哭丧着脸说:“五一爷,那边出人命了,你得赶紧过去!”五一爷摇摇头说:“现在我走不开呢。”那个人说:“死的人是我弟弟,我弟弟死了。”五一爷说:“现在我真的不能离开。”那个人说:“我弟弟是昨天死的,身体已经往外淌臭水了。”五一爷指指宅堂,说:“你得跟她们说去。”那个人就到宅堂上去说。五一爷看见那几个女人先是使劲摆头,后来不摆了,凑了脑袋说话。说了一会儿,女人们站起身,领着那个人走过来。女人们说:“五一爷,你先跟着他去吧,他弟弟身上冒臭水了。”女人们说:“五一爷,你下午不用站了,明天也不用站了。”女人们又说:“不用站了只好罚钱,这是没办法的事。罚来的钱不会乱花的,我们商量了,准备用来唱一场鼓词。”
过了两天,宅院里来了一位瞎子词师,据说唱功不错。吃过晚饭,大家在宅堂摆上一张方桌,又引来一盏电灯挂在高处。词师被人扶上桌子坐下,手捏木筷在牛筋琴和扁鼓上来回一敲,又抖开嗓子一试,果然了得。不一会儿,宅堂上和天井里已坐紧了听客,大门口还不断走进闻声而来的人。大家手摇扇子,远远近近的打着招呼。孩子们扎成一堆儿,嘻嘻嘿嘿地说话。
词师唱的是《林冲逼上梁山》。他唱过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又唱过林冲误入白虎堂,忽然止了。原来已是场中休息。一些人起身走动,顺便上一趟茅厕。一些人继续坐着,扯些闲话。闲话从林冲娘子出发,很快来到大真小真身上。一个宅院外的人说:“光听说大真小真,还不认识。你们指给我瞧瞧。”一个宅堂内的人说:“刚才我看了一圈,没见着五一爷,也没见着大真小真。”宅院外的人说:“我这个人好奇心强,挺想知道眼下他们在干什么。”旁边几个声音说:“你这个想法我们也有。”宅院内的人就勾勾手,招来几个孩子,在他们耳边说几句什么。
几个孩子跑开去,不久又跑回来。一个孩子说:“五一爷开着窗户,可不开灯,八成躲在屋里听唱词呢。”另一个孩子说:“大真小真的灯倒亮着,我贴着耳朵听了半天,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还有一个孩子说:“我还看了王红旗,他被他爸关在屋子里,不准随便出来玩呢。”大家脸上的光就有些淡。宅院外的人说:“我这个人好奇心强,我还想知道五一爷看到的究竟是大真还是小真。”旁边几个声音说:“你这个想法我们也有。”宅院内的人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一笔糊涂账哩。”
鼓词唱得热闹的时候,大真小真确实呆在屋子里。
不大的屋子,门窗都关严实了,但外面的声音一阵阵渗进来,使空气更热。一架电风扇呼呼吹着,冲得板壁上的挂衣一摇一晃。挂衣的旁边,那只惹事的小洞已被堵上。
她俩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倚在床头,静着身子不愿意说话。因为不说话,耳朵就更虚空了。门外的唱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把她俩的心揪得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这几天,她们过得昏暗。她们知道,自己遇上了以前从没遇到过的日子。
出事那天晚上,姐妹俩都哭了。她们料不到这种事会沾在自己身上。一想起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脱衣裳、打肥皂、抚摸揩洗,她们的脸不禁一阵白一阵烫。在冷冷热热中,她们恨起了人。她们恨王红旗,恨五一爷,也恨父亲。父亲的脑子真是不够用,本来这种事可大可小的,但他没有把事情收住,反而让事情一路滑出去。现在,她们在宅院里的人眼中,只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事情不仅仅这样。过了一些时间,两个人心里悄悄发生变化,长出了枝枝杈杈。大真知道,自己身子没有被偷看,被偷看的是小真身子。大真在一家小印刷厂上班,按件计酬的,所以她每天都要
多做一些,下班比较晚。即使回家不晚,她也不会马上洗澡,一般依着习惯让小真先洗的。出事闹将起来的时候,她刚踏进家门不一会儿呢。对于这一点,她心里有数。她想小真心里也有数。 大真的心境得到了改观。早上起来,两个人照常相互扎辫子。大真站在后面望着镜子里的小真,几乎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虚慌来。大真试着跟往常一样,捅一下小真腰眼,小真不笑。她又捅一下,小真仍然不笑。大真就轻轻摸一下小真的脑袋。这一摸意味深长,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不说出真相的暗示。
大真想好了,她情愿让别人猜来猜去,也不会把谜底抖开。小真已经够难受了,这时再说什么,等于使力把她往水坑里推。要对付那么多的眼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当然,有一个人大真不能让他蒙在鼓里。这个人就是许上树。她得赶紧告诉许上树,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NextPage]
四
许上树属于脸上老禁不了青春疙瘩的那类人,长得有些壮高。大真和他认识是在电影院里。大真记得那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托人只买到一张票,便独自去看了。电影刚开始,大真就觉得不痛快,因为她前排竖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而且左右晃动。大真不能从这颗脑袋上方越过去,便侧着脖子看。侧了一会儿,那颗脑袋歪过来,挡住她的视线。大真只好避向另一侧,不想那颗脑袋很快跟着移回来。大真拍一下前面肩膀,示意不要乱动。那颗脑袋扭后瞧她一眼,听话地静住了。静了片刻,突然又扭过头说:“咱们换个座吧。”大真没有这个意思,却见那人已站起走出排座,停在走道上。大真只好起身走出来,在黑暗中与那人一交身,走向他腾出来的座位。接下来的时间,大真能感到背后一双目光在自己的头发和脖子耳朵上来回摩挲。大真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已漏了神儿。
电影放完,灯亮了。大真顺着人流往外挪步,挪到走道上,与那人挤在一起。两个人的腰部差不多贴住了。大真紧着身子,眼睛不敢乱动。很快人群松了,他俩的身子脱开,大真突然抬一下眼,她看见那张脸上有许多青春疙瘩。
第二天下班,大真出了厂门,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跨着那位青春疙瘩。大真心里一跳,低了头赶紧朝前走。走出一些路,后边追上那辆自行车,冲到前面猛地刹住。大真不说话,绕过车子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那辆车又赶上来超过她,远远停在前方。大真抿住嘴唇,一口气收在胸间,双腿迈动得有些硬。她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叫做爱情的地方。
大真和许上树认识后,日子突然不一样了。先前下了班,她与小真基本上呆在一起,形影不离。现在她把晚饭后的许多时间交给了许上树和他的自行车。许上树的自行车是新的,骑起来一片亮光,很是招眼。大真第一次坐上车子后座时,心里慌慌的。她还不习惯把自己与许上树一起亮在街上,她怕被别人看见。不过没骑多久,她便放松了,因为她瞧见路上看过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下南门坡街时,车子跑得飞快,一颠一跳的。大真的头发被风扬起,一只手紧紧箍住许上树的腰,脸上溅出了快乐。 这天晚上,许上树把大真带到五一河边,与一群朋友见面。这些朋友每人都占着一辆自行车,有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女友。他们见了大真,没压住惊奇。他们说:“这不是双生女吗?是大的还是小的?”大真说是大的。他们说:“许上树,我们搞不清楚没关系,你可不能弄混了。”许上树嘿嘿地笑,他一笑,大家跟着笑了。 等人聚齐,大家沿着河岸往前猛骑,一边骑一边把车铃按得脆响。在镇子上,自行车还算是稀罕物,现在好几辆伴在一起哗啦啦骑过,就造出了气势。大真坐在后座,把腿跷起,伸长了脖子问许上树:“你的朋友怎么都有车子?”铃声中许上树大声说话。他说这些朋友本来就是因为车子凑一块儿的,一星期玩一两次。
不跟朋友们在一起时,许上树就教大真学骑车。许上树把住车子后座,护着大真摇摇晃晃往前骑。摇晃倒了,许上树一使力把车子连同大真一起扳正。这样学了两天,大真便嚷着要许上树松手。又过两天,大真把上下车也学会了。月光下的空地上,大真骑了一圈又一圈,快活得停不住。晚上回家,大真把学车的成绩一说,羡慕得小真使劲地眨眼睛。
下一天晚上,许上树把大真带到坡街,让她往下骑。大真不敢。许上树说:“坡街不敢骑,就不算学会。”大真大了胆子说:“那你得在旁边跟着跑。”许上树说那当然呀。这天大真穿着碎花裙子,她一展腿优美地上了车,双手攥紧车把往下骑。坡街很长,路面不平,坐在车上一路弹跳着真是又紧张又痛快。骑到一半,许上树已被甩在后面。就在这时,大真裙子忽然被风吹起,卷在胸前,下边露出粉红裤衩。
大真慌了神,一只手丢开车把去按裙子,还没按下,车子踉踉跄跄地要摔出去,她的手赶紧又扑回车把上。眼下她仅用一只手根本把持不住车子。
在慌乱中,大真的车子冲下坡街,穿过许多行人的眼睛,终于收住轮子。车子停下,她的裙子才落下来。许上树喷着粗气追上来,吼道:“你为什么不刹车?你为什么不让车子慢下来?”大真发着怔说:“我没想到刹车,我真的忘了。”这样说着,她的眼睛已经湿了。
大真卷露裙子的事很快传到许上树朋友中间。下一次聚会时,他们见了他俩都不说话,脸上怪怪的。等大真走开,他们就对着许上树嘻嘻哈哈,一句话抢着一句话。大真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心里很难受,像被车子碾过一般。
与裙子的事一比,这次洗澡的遭遇显然更重更大。大真起先想在许大树跟前压下此事,这种话题说起来多么多么没意思。但宅院里琴鼓一响,大真知道掩不住了,有关她们姐妹俩的消息会像风中的落叶越飘越远。
这天傍晚,大真决意向许大树说清自己。她来到许上树家的时候,许上树穿着裤衩,站在院子内水井边冲澡。大真唤了一声,许上树不回应,径自往身上和脸上涂抹肥皂。沉默中,他的身体很快被白花花的泡沫所占领。
许上树的态度让大真明白了什么。她也不说话,站在旁边看着许上树把水桶丢进水井,又拉上来,举到头上哗哗浇下。井水冲开泡沫,刷出一块块很饱的肌肉。那很饱的肌肉像是会动,挪来挪去的。大真想,做一个男人真好,站在哪儿都可以冲澡。
过了好一会儿,许上树仍在打水浇水,似乎不准备停下来。水珠在他身体上弹跳着,溅得很远,有几颗还落到了大真的脸上。大真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了。大真说:“许上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吭声。你一定是听到了跟我有关的什么传言,这传言有水有肉的,让你很难过。你难过了还不能说话,只能憋在心里腌着,这就更不好受了。可是现在我告诉你,那些传言与我没有关系。”大真说:“你最清楚我每天下班挺晚,比你要晚,比隔壁的王红旗父母也要晚。知道王红旗是谁吗?就是领着老混蛋干缺德事的小混蛋。他们干这种坏事,自然是趁着家里没人。王红旗父母一回家,事情就败露了,而王红旗父母嚷嚷起来的时候,我刚刚下班到家,还在仰脖子喝凉茶呢。”大真说:“许上树,我这些话从没有跟别人提起,现在说给你,就算是水落石出了。水落石出了你就不准再难过了,不难过了你也不许把我的话捅出去,因为那样对小真不好……”
大真的话没说完,许上树已止住浇水,用毛巾把身子擦干,拎着水桶头也不回奔家里去了。不一刻,他从屋里推自行车出来,向大真勾勾手,大真走过去坐上后座。许上树推几步,身子一挺跃到车垫上。大真想,他脸上已经亮了呢。大真又想,他肯定要吹口哨了。果然没骑多远,许上树嘴里飞出一串哨声,又脆又飘,在空气中扭作一团。大真说:“许上树,你别光吹口哨了,你还没跟我说话呢。”许上树收住哨声,说:“你要我说什么?”大真说:“说说你刚才的嘴脸。”许上树说:“刚才我的脸怎么啦?”大真说:“像阿尔巴尼亚的一只木瓜。”许上树有些不明白,说:“木瓜也罢,为什么要扯上阿尔巴尼亚?”大真说:“中国木瓜的皮上不长疙瘩,阿尔巴尼亚的木瓜兴许会长的。”许上树哈哈笑了:“大真,你损我没关系,你这是给社会主义兄弟脸上抹黑呢。”大真说:“人家的脸够不着,我倒想在你的脸上拧一把解解气。”许上树笑着一转脸说:“你来你来。”大真赶紧把他脑袋拨回去:“呀呀,你先拿眼睛瞧路吧。”
到了河边,车友们已聚了大半,正说得喧闹,见他俩来了,把话静下。许上树说:“说什么呢,好像耍阴谋诡计似的。”大家脸上的肉挪来挪去,一时找不到话。一个人就说:“我们正说胡兵呢,每次就数他来得最晚。”几个声音跟上来说:“是呀是呀,这小子准让傻胖给粘住了。”胡兵是个鼻眼端正的人,脑子也算得上灵活,不知怎么却有一个憨傻的胖弟弟。弟弟说傻也不傻,知道跟着哥哥玩得好,一得机会就追随他。这样说着,大家便伸长脖子朝路边看,仿佛真的很想见到胡兵似的。
不多时,远处暗色中出现一只影子,很快近了,是一辆自行车,驮着胡兵和他的傻胖弟弟。大家乐了,说胡兵你真带弟弟来呀。胡兵说这小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链子锁住我的车子,不带上他就不开锁。大家咂着嘴说,傻胖越来越聪明了。傻胖得了夸奖,脸上浮着喜色,转动脑袋看别人。他巡过几张脸,在大真脸上停住,说:“我认识你。”大真笑着说:“你说说我是谁。”傻胖说:“你不是大真就是小真,你们的脸是一样的。”大真说:“你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傻胖说:“我还知道你们被男人看了。”大家一下子静住。傻胖又说:“你们不穿衣裳,光着身子让男人看了。”大真挣一下身子说:“你胡说!”傻胖说:“我没有胡说,我都听到好几回了。”许上树一步跨过来,说:“傻胖,你再说说你听到什么啦。”傻胖说:“她们光着身子洗澡,被人……”还没说完,许上树一记耳光掴在傻胖脸上。傻胖转半圈身子,愣了愣,哇地哭了。
胡兵抢上一步,将傻胖拨在旁边,说:“别把力气用在一个孩子身上!”许上树说:“我听到一遍就打一遍!”胡兵说:“他是听别人说的,你怎么不去打别人呀?”许上树说:“不会是听你说的吧?”胡兵摸一摸脸说:“怎么着?也想朝我脸上来一下子?”许上树说:“那得等你嘴里放出什么屁话来。”胡兵说:“屁话我不会说,我只在脑子里想。我在想呀,五一爷真有福气,我要是缩成一团,变成五一爷的一只眼睛就好了。”
许上树一扬手,被胡兵两只手架住。许上树跟着甩出另一只手,打在胡脸上。胡兵叫了一声,举起一只拳头砸出去。大家围上来,要把俩人拆开,一时却不得力,只随着俩人拥来拥去。进退中,一辆自行车翻身倒下,拍出一声脆响。人堆里立即跳出一个人,嘴里嚷着我的车我的车。
混乱的旁边,大真呆立着。她看着眼前,紧紧抿着嘴巴,嘴巴一抿上,鼻息便粗了,呼呼响着,带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NextPage]
五
大真回到家里,对小真说:“许上树和朋友打架了,先是他给朋友一巴掌,朋友马上回他一拳头,其他朋友围上来拉架,拉了半天没拉开。后来拉开了,那个朋友半张脸肿成了球,许上树嘴角多出一个口子。”大真说:“回家路上,许上树沉着脸,不吹口哨,也不说一句话。到了咱宅院门口,他一调车头便走了。往常他是看着我进了屋关上门才走的。”大真又说:“看着许上树这样,我心里很难过。他是为我打架,其实也是为你去打架的。”小真说:“许上树怎么会为我去打架?我又没跟他谈恋爱。”大真说:“你没跟他谈恋爱,但你的事让他憋屈。再这样下去,他还会打第二架第三架的。”小真说:“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意思?你好像要我去做什么。”大真说:“你得找许上树说话,把我说说清楚。”小真说:“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楚,要说你说去。”大真说:“我跟他说过,他信了我,可打架以后只怕又不信了。这时候你的话比我的话管用。”小真说:“我把你说清白了,等于把自己说脏了。你怎么能让我这样做!”大真说:“咱们就跟许上树一个人说。”小真说:“一个人也不行!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大真说:“小真,你得替我想想……”小真说:“再说被看的也不一定是我。”大真说:“怎么不是你?那天出事的时候我刚刚下班回到家。”小真说:“可是那老头儿看了两次。第一次看的一定是我吗?”大真说:“小真你得摸着良心说话!”小真说:“我没说一定是你,但也不一定是我。”大真说:“你不跟许上树说清楚倒也罢了,怎么在我面前也想耍花招!”小真说:“我没耍花招。这事儿我想了许多遍了,我真的拿不准头一天是不是自己洗的澡。你说你能拿得准吗?”
这天夜里大真没有睡好。本来在这件事上,不管外面怎么传言,她心里总归是踏实的,能够在许上树面前撑着劲儿。现在经小真一点,她的自信打上了问号。细究起来,她下班常常迟归,但不是每天都迟归的。她洗澡一般在小真之后,但也不是每天铁定的。日子太平常了,她做不到把每天的细节都记在脑里。这样想着,她心里有些乱。先前看上去明摆着的事,竟一下子有了疑点。 第二天一早,大真踏进五一爷屋里。五一爷正在吃稀饭,见大真进来,身子站起来,手臂垂下来。大真说:“知道我来干什么吗?”五一爷说:“不知道。”大真说:“我想听听你那伤天害理的事儿。”五一爷说:“我已经交代好几遍了。”大真说:“你还得再说一遍!”五一爷说:“那我就再说一遍。那天王红旗这兔崽子想跟我要钱,就说家里有稀罕东西。既是稀罕东西,我就去看看。我不知道这稀罕东西是一个小洞,洞里装着你们……”大真说:“不是你们!你们是两个人以上,可你看到的是一个人。”五一爷说:“的确是一个人。”大真说:“那个人是谁?”五一爷说:“不是你吗?”大真说:“不是!如果是我,我会大清早的跑来听你说这种事?”五一爷想一想说:“你是大真还是小真?”大真说:“我是大真。”五一爷说:“你要是大真,这么说来我看到的该是小真了。”大真说:“我当然就是大真。我跟小真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我耳朵后面有一颗黑痣,我说话声音没她的脆,我的头发比她长了一寸,我傍晚下班比她迟一个小时……”五一爷说:“你说的这些我一下子记不住。”大真说:“你记住我每天下班很晚就行了。”五一爷说:“我记住这个有什么用?”大真说:“记住了就跟许上树说去。许上树是我的男朋友,你得跟他说,你干坏事干了两次,后一次被人发现了,发现的时候我正拿着杯子喝茶。前一次你没被发现,那时候我正在回家路上,嘴里渴得要命。”五一爷说:“为什么要说你在回家路上,嘴里还渴得要命?”大真说:“我每天回家都很晚,凭什么要在这一天早早回家?凭什么呀?”
晚上,大真照常去见许上树。许上树嘴角肿起一块儿,用红汞一抹,像在脸上盖了一个圆印。大真说:“痛吗?”许上树不吭声。大真说:“嘴巴不太好动对吗?”许上树仍不说话。大真说:“嘴巴不好动就静着。你光听我说话,我会说些有趣的事儿。”
大真说:“你还记得吗?第一次在电影院里,咱们还不认识,你就让我吃了个亏。那部电影,我只看进去片头儿。我记得一个游击队员去偷敌人的什么东西,正在街上搬着,一个警察过来了,怀疑地盯着游击队员。游击队员就拿手枪在裤兜里使劲顶出去,把警察吓住了。往下什么内容,我一点儿没有捉住。那一个多小时呀,我眼睛里全是慌乱。散了场走在路上,我心里好一阵后悔。我想花了钱却没看成电影,还不如去吃一碗点心呢。”大真说:“说起点心,我脑子里跑出另一件事儿。有一回你请我吃面条,走了几家店不肯进去,说都是难吃东西,得另找风味儿。然后你驮着我骑了一小时,骑到五一河上头的一个镇子,咱们每人吃了一碗,嫌不够,又合吃了一碗。你说这镇子的面条就是别有风味。我说什么别有风味呀,是这一小时把我们熬饿了。”大真说:“这不算你最重要的傻事儿。你最重要的傻事儿是有一次带我去看枪毙。刑车在前边跑,咱们骑车在后面追。刑车上的犯人临死了还要乐一把,仰着脑袋吹口哨,你也跟着吹口哨,两个人比着谁吹得更响。这样吹了一路,你没吹过那杀人犯。你说这小子吹得真好……”
这时许上树突然说话了。许上树说:“一个晚上,你絮絮叨叨说那么多,我一点儿不觉得有趣。”大真说:“许上树,你别这样。”大真又说:“许上树,其实我只想说一句话,你明天得跟我去见一个人。”
第二天是个燥热日子,大真吃过中饭,打伞去找许上树。许上树也在一家工厂上班,被大真叫出来,不说什么,骑上车就走。大真坐在后面指指点点,很快指到了医院。许上树以为是探望哪个病人,刚要迈进病楼,被大真引到楼后面去。许上树明白了,说:“你是带我去见那个五一爷?”大真点点头:“他会跟你说些话的。”许上树说:“不就是那些话吗?你已经说过了。”大真说:“我就要让他说!我知道他说了才好。”
到了太平间,大真有些怕,让许上树先进去。许上树进去又出来,说他不在。大真就左右抓人打听,很快打听到了:北门埠头有人投河,五一爷收尸去了。许上树说:“天这么热,还接着跑吗?”大真说:“当然了,我请了假出来的。”
俩人骑着车往北门走。恰是正午时分,太阳罩下来,地上起了一层热雾。大真举着布伞,很快感到伞柄的烫手。街上明显地空疏,不多几个行人,早躲在两旁的阴影里了。只有一些瓜果和茶水摊儿敢扎在明朗地方。
抵达北门埠头,远远望见那里围了一圈厚厚的人。俩人下了车,挤入围观的人群,只见埠头石台上一个女人散了头发在嘤嘤地哭,声音很干。旁边立着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一边比划着手,一边七嘴八舌去指挥五一爷。五一爷立在水中,手里抓着一只大的包袱,一步步往台阶上走。走出水面,包袱变成了尸身,并且显得很沉。五一爷抱住尸身,挣力走几步,滑落在台阶上。女人的哭声高了一下,马上被一个男人止住。五一爷攥住尸身的手臂往上拖,尸身的脚上没有鞋,脚后跟在石阶上一磕一跳。女人刹住哭声,奔过去双手护着脚后跟。
尸身上了石台,被五一爷搁在板车里。围观人群蠕动一下,闪开一条道让板车出去。板车一出去,人群便慢慢散了。
五一爷拉着板车在街上走,后面随着那个女人和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们。走了一段路,板车旁侧突然超过一辆自行车,在五一爷跟前停住。大真跳下车对五一爷说:“你过来。”就引着许上树和五一爷往旁边走了十多米站定。三个人挨得很近,但大真手中的伞只遮住许上树和自己。大真说:“你跟他说说。”五一爷说:“我说什么?”大真说:“说你干的坏事呀。”五一爷说:“这个我不敢说。”大真说:“我让你说你就说。”五一爷说:“那我再交代一遍。事情是从王红旗这兔崽子开始的,他想跟我要钱,就说家里有稀罕东西。既是稀罕东西,我就去看看。我不知道这稀罕东西是一个小洞,小洞里装着你们……”大真怒道:“不是你们!你看到的是一个人!”五一爷说:“的确是一个人。”大真说:“那个人是谁?”五一爷说:“你是大真还是小真?”大真说:“我是大真。”五一爷想一下说:“你耳朵后面有一颗黑痣吗?”大真说有,随即转过脑袋,亮出耳朵后面的黑痣。五一爷说:“你有一颗黑痣,那你就是大真了。”
许上树突然伸手搭在五一爷肩上,一用劲,差点把他提起来。五一爷说:“你的力气真大。”许上树说:“你的眼力更好,连一颗黑痣都能远远瞧见。”大真脑子嗡了一下,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我的黑痣他不是那时候瞧见的。”五一爷点着头说:“她的黑痣我今天是第一次瞧见。”许上树说:“老东西连说谎都不会!刚才你是第一次瞧见,可第一次瞧见之前就知道有一颗黑痣,还知道长在哪儿。你以为在跟一个傻子说话呀?!”大真说:“这颗黑痣是昨天我让他知道的。”许上树说:“昨天?你特地抽出时间让老东西看你的黑痣?大真,你说乱了。”大真说:“我没有乱,是你的脾气先乱了。”许上树说:“我他妈的脾气好着呢!”
这时那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走了过来,脸上透着不满。一个男人说:“你们打着伞,没完没了地说话,却让我们晒着。”另一个男人说:“不仅让我们晒着,还让尸体晒着,尸体晒久了会发臭的。”一个声音跟上来说:“他的思想臭了,可以让我们批判。他的身子臭了,只能让人恶心。”他们还想说下去,忽然静了。一个矮胖的人走前几步,瞅着大真说:“这不是双生女吗?”大真不吱声。矮胖的人说:“你们在说些什么?我也想听一听。”其他人跟着说:“我们也想听一听。”大真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走开!”有人指着矮胖男人说:“怎么跟我们没关系,他是我们厂里的队长。”许上树说:“他是你们的队长,对我们是个屁。”矮胖男人上下打量许上树说:“你这么说我不生气,因为你正在难受。”矮胖男人回过头说:“你们说对吗?”其他男人嘿嘿笑了,点着头说对。矮胖男人说:“遇上这种事谁都要难受,心里会堵得慌。”大真说:“你们滚开!你们回到死人那儿去!”矮胖男人回过头说:“她让我们滚开,她还让我们回到死人那儿去。”其他人又嘿嘿笑起来。笑声中有人说:“双生女这一位算是见过了,另一位还没见到。”另一个人说:“你真是百分之百的傻子!双生女的脸是不是一样的?”前一个人说:“是。”另一个人说:“双生女的手、双生女的脚是不是也一样的?”前一个人说:“是。”另一个人说:“那么,双生女的其他地方是不是也一样的?”前一个人说:“你的意思是看了一个人等于看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摸摸自己嘻笑的脸,说:“这个你最好问五一爷去。”
他们这样说着,许上树已沉下脸走开,迈向那边的板车。他握住车把一掀,尸体滑出去,在地上打个滚儿。旁边的女人吃了一惊,把哭声升上去。
许上树低着脑袋走回自行车,跳上去一蹬脚,头也不回地去了。那些男人相互望望,收了兴致,回到板车旁边。五一爷犹豫一下,也弓着身子走回去,将尸体搬回车内。一帮人跟随板车,说着杂话走了。
剩下的只有大真。她看着许上树的车子越骑越远,一拐不见了。接着板车和那帮人出现在她视线里,慢慢向远处移去,一拐,也不见了。然后大真自己向前边走去。走了一会儿,她手脚有些用不上劲,头上像着了一把火。大真看看自己的手,手已垂下来,手里的布伞早没了。她回一下头,身后的砖道凹凸不平,在太阳里闪着水波似的白光。她想,伞子是什么时候丢的?她又想,伞子丢了,我该躲着阳光的。
大真往街边阴影里走,走了几步,身子一软,矮在地上。她挣一下,身子没站起,眼皮倒盖下来。近旁有人瞧见她,叫了一声。叫声招来几个人,他们站在大真跟前,一边打量一边说话。他们说:“她的脸色真白,像一张纸。”他们说:“她不仅白,还冒着虚汗。”他们又说:“她一定是中暑了。”
这样一说,马上有人去叫人了。不一刻,其他人被拨开,进来一位皮肤焦黄的男人。他看一眼大真,拣起她的手细瞄指甲。大真弹开眼睛,见是一张男人的脸,一缩手说:“别碰我!”大家说:“这是放痧师傅。”大真说:“不不,你们别碰我!”
[NextPage]
六
大真被人送回家里,在床上昏睡了两天。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真病了,在太阳里中了暑。 两天过后,大真起床了。她脸上的苍白还没有褪去,一看就知道泄掉一些气神儿。但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真的病好了。
大真照常上班、加班、下班。下班的时候,她会在厂门口注意地看一圈,然后淡了眼光,慢慢走回家去。她不再主动去找许上树,也不再伴着自行车在镇子的夜色里乱窜。
晚上不出去,大真的时间就放在了房间里。先前她挺喜欢与小真搭话,你来一句,我往一句,再掺进一些笑,便造出了气氛。现在她没兴致说话,又不便独自发呆,就取了一本书打掩护,目光放在文字里,心思早已滑到别处。那小真本也是需要安慰的,见大真这样,先舍下自己,拿些贴近的话去活络她。大真却不回应,脸静着,嘴也静着,那神色里不只是郁闷,分明还存了对立的冷漠。弄懂这一点,小真心里长出一堆杂乱的草。
到了睡觉时间,本来两个人是躺一头的,合眼前还要吱吱喳喳说一会儿话。现在大真把枕头搬到另一头,身子卷到一边,一副马上要睡的样子。其实她睡不着,她的脑子总是从某个细节出发,一下一下的往前跳,有时跳到一处茫然地方,刚要歇息一下,脑子里又闪出另一个细节,催着她往别处跳。不用说,跳跃是累人的,仿佛一只篮球,满场子蹦弹着,却久久找不到要去的篮框。在这种辛苦中,她终于越过清醒和朦胧的界线,掉入睡眠里。在睡眠里她轻松多了,跳跃也改成散步。她一路走去,时常遇见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喜欢停下来站在路边,等着她上去打招呼,跟他们说话。
大真在如此纷乱中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大真见小真挺坐在床上,拿眼睛守着自己。大真说:“你这是干吗?我有什么可看的?”小真说:“昨晚上你说梦话了。”大真说:“我睡觉不说梦话,说我说梦话才是梦话呢。”小真说:“你以前不说梦话,可昨晚上你说了!你好像在跟许多人说话,你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说镇子里的人全瞎了眼,你说自己最不喜欢在别人眼前光身子洗澡,你还说在别人眼前光身子洗澡的一定是我……这种话你怎么敢说!”大真说:“你说我跟许多人说话,那些人都是谁?”小真说:“我怎么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大真说:“我也不知道。”小真说:“不知道是谁就到处乱说,你怎么这样!”大真说:“我乱说了吗?我觉着我说得对呢。”小真说:“你说得不对!你说你不喜欢在别人眼前洗澡,难道我喜欢啦?”大真说:“别老提洗澡这两个字,那件事我想都不愿意去想了。”小真说:“可你在梦中不光想了,还说了。”大真说:“我说了也是在梦中,又不在梦外,你急什么!”小真说:“那我晚上也做一个梦,我也向许多人说去。”大真说:“你会说什么?”小真说:“我把你的话说一遍。”大真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总想把事情搅浑。”小真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总想打盆水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洗下来的脏水往我身上泼。”大真说:“你又往水呀洗呀这些字上靠!”小真说:“难道我说错了吗?”大真说:“我倒想打盆水来,但我能洗干净自己吗?我他妈的能洗干净自己吗?”
两个人吵过,各自去上班。晚上回家,彼此不再说话,把屋子弄得很静。这静中分明有内容,只是这内容像空气中的热,能感觉到却捉不住。两个人撑着劲儿,把眼睛和身体都躲开对方。小真靠在窗户上,一边看窗外一边织着毛衣。因为小真织着毛衣,大真便要不一样,又不能老拿着书做样子,就取了一张彩纸坐在桌前剪花样。沉默中,一只蛾子从窗外飞进,在屋内扑来扑去。大真看一眼蛾子,不动身子。小真瞥一眼蛾子,也不动身子。
大真剪完一张图案,轻叹一口气,丢下剪刀去睡觉。小真坚持一会儿,也收起东西上了床。床不算宽,两只身子卧在上面,中间竟分出一条道来。想着上午的话头儿,两个人都留了神儿,不轻易睡着。黑暗里那只蛾子仍不肯出去,不时在墙上撞出声音来。两个人就静了耳朵等那声音,等一会儿,啪的一声,再等一会儿,又啪的一声。终于有一次,她们什么也没等到。
俩人在无声的相持中有了睡意。小真因为要捉拿大真的梦话,硬拦住自己不睡。不久,她的努力得到回应。她先听到轻微的鼻息声,接着听到一阵磨牙声。小真翻一下身,细细听着。但大真只是吧嗒几下嘴,没有一点要说的意思,似乎要与她耗着。小真想,一定是上午说了她,她在梦里也拿着警惕。
小真困意越来越重,正要睡去,大真却有了动静。她突然坐起来,拉亮电灯,起身下床。小真以为她要小解,不想她在屋子里转一圈,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找东西。很快她找到一张红纸,举到灯下细看一遍,然后坐在桌前拿起剪刀开始做事。小真不明白,又不愿意与她搭话,就眯眼瞧着。她看见大真的脸挺闲的,手里的剪刀也不慌不忙,仿佛正在打发一段空余的时间。小真心里一缩,有些害怕了。
大真把手中的纸剪好,撂在桌上,没事似的回到床上躺下。她忘了关灯。过一会儿,小真起身把灯拉灭,茫然着睡去。
第二天起来,俩人仍不说话。小真暗瞧着大真,大真收拾桌子时发了呆,然后把目光往小真身上溜。小真想,她以为是我剪了那红纸呢。一边想一边朝桌上瞧,桌上那张红纸剪出的是一辆自行车。
因为惦着这件事,小真一整天过得不踏实,吃过晚饭进到睡屋,心里便稳不下来。到了睡觉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床。黑暗中小真竟紧张起来,摸摸胸口,跳得有些快。她想用手捅一下大真,再说几句话。她把要说的话想好了,手却伸不出去。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又说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恐怕只会添大真的怒气。小真沉住气候着,身上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过不多久,大真果真又起床了。她拉亮灯,先在屋子里踱步,踱了几个来回,在衣柜前停住,然后拉开抽屉找纸,然后坐在桌前剪起来。这情景等于把前一天的记录片又放一遍。小真侧着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手脚不敢动弹。她知道大真是在梦中,一旦被惊醒,准会吓坏的。
大真不知道自己夜里做了什么,但知道自己白天很不高兴。在家里不高兴,在外面也不高兴。说到底,她没做错一点什么,可所有人似乎都要跟她过不去。没有一个人对她好。
现在她怕走在街上,街上好像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她怕呆在厂里,厂里好像总有人在交头接耳。她也不愿意在院子里走动,在院子里走动总会遇到堵心的事儿。
这天傍晚大真下班回来,刚进院子,见天井里围了一圈孩子。他们凑在那只大水缸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使劲叫喊。阿福还把一只手伸到水缸里动来动去。 大真走过去探头一看,原来水缸里游着一只黄毛小狗。它明显有些害怕,前腿搭住缸沿要爬出来,被阿福一掌推下去。推下去的小狗一边挣扎一边哀叫。小狗一叫,众孩子也跟着叫。他们叫的是:“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母狗洗澡!光身子洗澡!”
大真猛叫一声。这一声又尖又亮,盖过了众孩子的声音。他们扭过头来,看见大真白着脸,嘴唇很快地抖动。接着,他们看见大真转过身奔到墙根下搬起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小,差不多有他们的脑袋那么大。一个孩子慌慌喊了一句,大家抱着头四下散开。大真没有追谁,她一步一步走到水缸边站定,举起石头砸向水缸腹部。咣当一声,水缸破开,水流蹿出来溅了大真一身。那只小狗甩在地上打着旋儿。
这天晚上,大真没有剪纸。她占住小真原先的位置,倚在窗边。
窗外是菜园子,一片暗色,没什么可看的。不过天上有不少星星,星星之间还挂着一只大半圆的月亮。大真对着大半圆的月亮久久不动。她的头发没有扎住,散在耳边有点乱。小真从背后瞧着大真,心里虚虚的,仿佛一团卷紧的毛线在慢慢松开。
当晚俩人照常上床睡觉。半夜时分,大真又起床了。小真浅睡着,大真一动,她便醒了。她看见大真不再拉开抽屉,也不坐到桌前,而是出了屋子。小真想,这回她是真的小解了。
小解的去处是外屋的马桶间,但大真没有在马桶间停步,她拉开外屋门闩,走了出去。外面静悄悄的,整个院子都睡着了。她走过宅堂,来到天井场子上。场子空荡荡的,那只大水缸不见了。大真开始在场子上踱步,脚步轻轻的,走过去又走回来。伴着她走动的是地上一只淡淡的影子。后来她停住了,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停住。她抬头看一眼天空,上边有一只未圆熟的月亮。那月亮很白,向下洒着柔柔的银光,像水一般。大真忽然有一种要洗浴的欲望。她的手伸向汗衫衣摆,往上一卷,卷出了脑袋,然后她把花布裤衩向下轻轻一褪,丢在地上。
现在,大真用光溜溜的身子迎住月光。水一般的月光泻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她朝上张开手掌,似乎要接一捧月光。
就在这时,小真出现了。她弹跳着奔到大真跟前,朝那双张开的手掌使劲打下去。大真身子晃了晃,眼前飘过一阵雾,雾去之后,她瞧见了小真。小真正慌着手脚,把汗衫往她身上套。大真瞥一眼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眼睛瞪在那里,许久不眨。小真颤着声音说:“你快穿上呀。”大真顺着小真的手穿上衣服,说:“这是在哪儿?”小真说:“你自己看。”大真望望周围,松一松心说:“是在梦中呢。"小真呜地哭了,说:“不是在梦中不是在梦中!”大真赶紧一拧自己的腿,收到一阵痛。大真呆了呆,突然一伸脖子,欲发出一声叫喊,但这叫喊似乎太尖锐了,只挤出一股气流,声音卡在了嗓眼里。
[NextPage]
七
大真怕了自己,也怕了睡觉。
与小真倒开始说话,但到了此时,似乎又没什么话可说。夜来了,大真仍坐在桌前剪纸,只是剪着剪着会突然停住,双手与脸一起发呆。睡觉已乱了次序,小真先打着哈欠躺下,大真再拖一些时间才上床。上床后她用一根绳子捆住自己脚腕,另一头拴在床档上,这样一起身,就能把自己弄醒。又怕在梦中自己解开绳子,她把绳结系得很死。
灯熄了,大真仍不踏实,就让自己睁着眼睛。眼睛在黑暗中呆久了,会看出白色的虚影。这些虚影晃来晃去,使人很不舒服,大真只好把眼睛闭上。眼睛一闭上,脑子马上活了,像一条小狗撒着欢儿跑起来。它跑到一片极大的野地里,东嗅一下,西吠一声,还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然后,小狗遇到一个黑色的洞口,犹豫一下,钻了进去。黑洞似乎很深,空荡荡的,小狗先是小心着走几步,然后提着劲儿跑。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只亮点。这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出口。
出口的亮点是晨光。夏日天亮得快,大真不费很大劲儿就把早上等来了。这一夜,大真其实没有睡着。
失眠来了之后便不容易赶走。第二天晚上,她又没睡着。第三天晚上,她把绳子解开,松了手脚睡,仍睡不进去。几个夜晚下来,大真眼里爬出血丝,脸上像撒了一层灰。小真见她这样,害怕起来,说:“你别去厂里了,白天在家补点觉吧。”大真木着脸摇摇头。她要去上班。
这天上班路上,大真正走着,旁边一串铃响,驶过一辆自行车。大真想这不是许上树吗?就追几步跃上后座。自行车吓一跳,扭了几下翻身倒下。骑车的人说着骂话爬出来,一看身后是个女的,便奇怪地瞧她。大真恍惚着扮一个笑脸,转身走了。到了厂里,脸还在虚虚地笑。
过了几天,厂里一个人送大真下班,对家里人说:“大真很不对劲儿,这样没法在厂里做事的。”又说:“先别让她上班,歇几天再说吧。”大真父母又慌又急,却想不出好办法,只让小真盯着大真。小真对大真说:“我早说过的,你得在家歇着。”大真说:“我好好的,也没感冒也没中暑,你们干吗不让我上班?”小真说:“你得睡觉你知道吗?”
但大真认为白天不是用来睡觉的,她宁愿干一些其他事情。她先把这些天攒积的剪纸拿出来,一张张翻过,竟发现每一张都不顺眼,每一张都不好看,就拿起剪刀一一剪碎。剪乱的纸片被她捧到窗口,用嘴一吹,脱离手心飘到窗外去。然后她的眼睛左右一轮,停留在小真未织完的毛衣上。这件毛衣只有一只袖子,看上去多么别扭。大真拾起剪刀,对着那只袖子用劲铰下去。接着,大真想起另一样东西。她让身子贴着板壁移过去,很快在上面找到一块方形纸板,使使力把纸板揭下,出现一个小洞,小洞的那边是钉实的木板。大真用手摸摸洞孔,笑了一下。她想谁也不能拿这只小洞耍什么花招了。
这天下午,大真还做了一件事。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一会儿,突然转身又找来剪刀,把辫子扔到胸前拦腰剪断。头发散开来掩住她的脸,使她看上去马上有些不一样。
傍晚小真回家见了她,吃一惊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大真说:“剪了好,剪了我就不是小真了。”小真说:“你本来就不是我,你是大真。”大真说:“本来我是大真,可许多人说我不是我。”小真说:“大真,你说什么呀!”大真说:“如果我不是我,就会是小真,可小真明明是你。”大真说:“你是小真,我不是你,那我应该还是大真。”大真又说:“现在我剪了头发,脱掉衣服也跟你不一样,就是五一爷都不会看错了。”
大真的神情把小真吓住了。小真走出睡屋,半哭着对父母说:“看来大真真的病了。”父亲跺着脚说:“你们是一样的人儿,为什么你就没事儿,她偏想不开?”小真说:“大真跟我不一样。”父亲说:“有什么不一样?”小真说:“她比我多了一个许上树。”父亲叹口气说:“得把许上树找来,兴许他能治大真的病,让她缓过劲来。”小真说:“许上树不会来咱们这院子了。大真这个样子,来了也会把他吓跑的。”父亲说:“这个大真,硬把我的脸给丢尽了!”
事情没有到此刹住。天黑下来后,大真溜出屋子来到五一爷家。五一爷正坐在竹椅上打盹儿,听到声响弹开眼睛,脸上惊了一下。大真说:“五一爷,我让你看看我的头发。”五一爷站起身,躬着腰看地上。大真说:“你看我的头发怎么样?”五一爷说:“好。”大真说:“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五一爷想一想说:“你是大真。”大真高兴了,说:“你最好给我开一张证明。”五一爷说:“什么证明?”大真说:“认定我是大真的证明。我拿到厂里一印,见到谁都发一份。”五一爷糊涂着脸说:“这……这个证明我不会。”大真说:“不会没关系,你看看就学会了。”五一爷说:“我看什么东西?”大真说:“你门上有小洞吗?”五一爷说:“没有。”大真说:“那也没关系。现在你出去,站到门外去,我把门关上,留一条细缝,你从门缝里看我是大真还是小真。”五一爷缩缩身子说:“不用不用,你是大真我知道了。”大真说:“光这样知道还不算,我脱掉衣服你也得把我认出来。记住了,我现在头发比小真短,光着身子头发也比小真短。”一阵惊慌从五一爷脸上掠过,他知道大真在调理自己,便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但大真是认真的,她把五一爷推出屋外,掩上门,裂开一条门缝。昏暗的灯下,大真仰头想了想,进入洗浴的状态。她把布衫往上一掀,两只奶子跳出来,然后布衫离开脑袋落在地上……
五一爷站在门外瞪着眼,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出不来。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方向。他沉着脚步朝大真家奔去,不长的路,见到大真父亲已气喘吁吁。 小真和父亲随五一爷跑回屋子。大家推开门又退出来。父亲对小真挥挥手说:“你进去。”小真就进去了。大真父亲和五一爷僵在门口,低了头不说话。沉默中,大真父亲突然一跳身子,向五一爷甩出一记耳光。
大真他们走后,五一爷坐在灯下,因为驼着身子,脑袋的影子到了膝盖上。他双手摸一会儿膝盖,站起身走到一个旧柜子前,打开柜门,里边挤着一堆脏乱的瓶子。他伸手摸几下,摸出一只剩着半截白酒的瓶子。他站在柜子边喝一口,走回椅子坐下来,马上又喝了一口。胃里窜上来一股气,让他打出一个响嗝。
五一爷垂下眼睛,对着膝盖上的脑袋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没花多少日子,就把自己的脑子弄坏了。这个孽造得真大呀!”停了停,他又说:“她多大了?到二十了吧?二十岁可是个好年龄啊!你比她多活了四十多年,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身上哪儿都是皱纹,你都活成这个样子了,可你的眼神为啥还那么好呀!”五一爷说:“老天爷,是我做错了事,你该惩罚我才对。我老了,扔到哪里都是一堆不值钱的肉。”
五一爷捧起酒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由于灌得太猛,酒从嘴角溢出来。他拿手擦一下,擦到一阵疼痛。疼痛来自大真父亲的巴掌,巴掌来自大真父亲的愤怒。五一爷想,他愤怒得对,换了我,也会扇你嘴巴的。你这个老东西,打你一次打不够。五一爷又想,我应该自己扇自己嘴巴,一次两次三次,我至少得扇自己三次呢。
这么想着,五一爷马上举起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五一爷说:“这第一个巴掌是打你经不起哄弄,见了小洞就往上凑。”五一爷摸一下脸,又抬手重重打下去,说:“第二个巴掌打得狠了些,这是打你起了坏念头,歪着心思还往王红旗家里跑。”顿一顿,五一爷再次在自己脸上拍出声响,说:“这第三个巴掌打的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缺了心眼,没挡住大真脱衣裳。”五一爷最后说:“本来还要打你第四第五个巴掌的,只是你这张老脸,就是打一百回也不能把事情打回去了。”
经过晚上的折腾,这一夜五一爷没睡好。第二天起床,身子有些乏。吃过早饭,拖着手脚慢慢往医院走。走到街上,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飘过来,在他跟前猛地刹住。五一爷收住步,抬头一看是许上树。许上树说:“五一爷,我在等你呢,远远的我一眼认出了你。”五一爷说:“我也认出了你,你是大真的那个……”许上树说:“你的眼神真好!”五一爷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许上树说:“昨天晚上……我呆在井台上,浇了一夜的水儿。”五一爷明白了,说:“昨晚上不是我的错。”许上树说:“我身上那个热呀老浇不凉,我把井水都用浅了。”五一爷说:“昨晚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许上树说:“后来我上床睡觉,脑子里尽是梦。我梦见自己骑着车子,后座明明是空的,大真的说话声却跟着车子走。”许上树停一下,长吸一口气说:“她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很痛。真的很痛!”五一爷说:“你打我吧,你往我的脸上扇巴掌。”
许上树一只手搭住五一爷肩膀,另一只手攥着车把往前走了几步,说:“我不打你,我在这儿等你是告诉你一声儿,我想跟你聊聊话。”五一爷俯着头不吭声。许上树又说:“不过现在我不跟你多聊,晚上吧,晚上我上你家去。”
吃过晚饭,五一爷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等许上树。屋外院子有人在乘凉,说些轻细的闲话。五一爷听不清那些闲话,就自己想些事儿。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蒲扇掉在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五一爷醒来,屋外已没了说话声。五一爷起身看一下闹钟,嘟囔着说,他今天不来了。正要上床躺着,门“吱”的一声。五一爷想,刚才我说的不对。
许上树闪进身子,眼睛盯着五一爷,背后的手将门闩上。五一爷说:“来啦?”许上树说:“我好像来晚了。”五一爷说:“你再不来,我就上床睡觉了。”许上树说:“我没办法,来早了会碰上院子里的人,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五一爷点点头说:“你来早了会碰上乘凉的人。”许上树说:“你怎么不出去乘凉?外面比屋里肯定舒服。”五一爷说:“我不太怕热,我用用蒲扇就行了。”许上树看看地上,地上有一只蒲扇。他捡起来递到五一爷手里,说:“听说太平间挺凉快的。”五一爷说:“不光凉快,跟死人呆在一起,心里还踏实。”许上树嘿嘿笑了,说:“别人见到死人怕都怕死了,你还说踏实。”五一爷说:“不过干活的时候有些累。我老了,死身子又那么沉。”许上树说:“可你的眼神不错。”五一爷说:“眼神不是力气,我的力气不够用了。”许上树说:“五一爷,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好好休息,不再说累了。”五一爷睁大眼睛瞧着许上树。许上树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钉子,又掏出一把榔头,说:“这是一枚钉子和一把榔头。我的办法很简单,用榔头把钉子钉进你的眼睛。”
五一爷的脸扭了一下硬住,瞪大的眼睛干干的,久久不动。半晌,他慢慢松了身子,嘴里说:“我知道会这样的,我知道的。”
许上树跨前一步,掐住五一爷的脖子,又迈几步将手中的脖子顶在板壁上。许上树说:“不许乱动,你说过你的力气不够用了。”五一爷喘着气说:“钉别的地方行吗?不要钉我的眼睛!”许上树说:“你的眼睛留着还有什么用?你他妈的还想看女人的奶子吗?”五一爷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眼眶周围一颤一动的,有几粒汗星儿渗出来。
许上树把钉子扔到嘴里,舌头一卷,钉子从双唇间长出来。五一爷弹开眼睛,突然说:“你松手,这事儿我自己来做。”许上树狠着脸不吭声。五一爷说:“你钉了我,要吃罪的。别让我再害人了。”许上树松开了手。
五一爷胸膛起伏几下,把气稳住,轻轻地说:“让我再看点儿什么。”许上树说:“你看吧。”五一爷慢慢转着身子,把屋子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望望窗外。窗外的视角不大,只有一小块天空,上面有几颗零落的星星。
许上树说:“你还想看什么?”五一爷说:“不看了,你把钉子给我。”许上树把钉子递给他。五一爷掂一下钉子说:“一颗钉子不够,我得再找一颗。“说着拉开桌子抽屉,翻了翻,没找到。再拉开一只抽屉,找到了。
五一爷缓缓走几步,让两只手搭在板壁上。两枚钉子从手指间钻出,对准了他的眼睛。五一爷回头看一眼许上树,叹口气,转头用眼睛瞄准钉子,脑袋使劲向前磕去。许上树紧着脸站在那儿,嘴巴动了动,说:“五一爷,我对不住你!”顿一顿,又说:“五一爷,你不该看大真的!”
[NextPage]
八
五一爷坏掉眼睛后,便不去医院做事了。不长的时间里,他学会了做饭擦澡和洗衣裳。邻居们的脸色已看不见,但他们愿意给他捎点菜什么的。而且眼睛一瞎,其他触觉倒清明了。譬如没有太阳影子,照样能拿准一天的时辰到了哪里。又譬如晚上追着鸣声,能一连拍死好几只蚊子。现在五一爷知道,整天呆在黑暗里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医院的活儿已被人替下,可外头出了死人的事,有人还会想到他。隔几天,就会有脚步声和呼叫声闯进他屋子,引着他去“见”尸体。尸体的旁边,总站着许多有力气的人,但他们不准备把力气花在死人身上,甚至碰碰死人的手脚都不乐意。他们只舍得费些口舌,指点他如何翻身搬运,指点他如何把尸体搁在板车上。在搬弄过程中,他能听到周围害怕的喘息声,这提示着死人的样子很难看。但现在对他来说,眼不见心不烦,再丑再脏的尸体也难不住他了。
办完尸体的事,五一爷就默默拉着板车回家。每次出门总有人领着,回来时别人便顾不上他了。好在镇子的路在他脑子里没有乱,偶尔乱了也能从行人嘴里问回来。只是快到宅院时经常会遇到一些捣蛋,先听到一阵想压住又压不住的笑声──那是阿福们作乱前的信号,然后板车一下一下重了。当重得拉不动时,五一爷就停住脚步,转身将车一掀,几只身子骨碌滚下车子,嘻骂着散开。五一爷心里一乐,也不说话,没事似的继续走路。这时他会记起王红旗。他静着耳朵,没能从旁边嘻闹里拣出王红旗的声音。他想,好久不见王红旗这兔崽子了。
一天下午,院子里很静,五一爷正要打个瞌睡,忽然觉得门外有点声响,细听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走过去拉开门,在门边站一会儿,说:“是王红旗这只兔崽子吧?”门前石阶上站起一个人,说:“咦,你怎么知道是我?”五一爷笑了说:“你那兔子味儿我还能闻不出来。”王红旗说:“我在这里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五一爷说:“你找我什么事?”王红旗说:“我不找你,我只是坐一会儿。”五一爷说:“坐在石阶上不如坐到屋子里呢。”王红旗说:“我不进你的屋子,我爸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五一爷说:“可现在你已经跟我说话了。”王红旗说:“这不算,是你先跟我说话的。”五一爷说:“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最近在做些什么?”王红旗说:“老在家里呆着呢。阿福他们不喜欢跟我玩,他们说我……”王红旗把话刹住,不说了。五一爷想一想说:“你先回去吧,不然你爸妈又该说你了。”王红旗似乎迟疑了一下,慢慢把脚步声带走。
过了两天,五一爷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只小的身子停在门缝间。五一爷用耳朵听了听,说:“又是你这只兔崽子。”王红旗走进屋子说:“我爸妈说了,你现在是瞎子,可以跟你说说话的。”五一爷说:“一定是兔崽子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就跑我这儿来散心。”王红旗说:“不对,我找你是问些事情的。”五一爷说:“问事情得找老师去,老师的学问大。”又说:“小孩子应该上学的,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红旗说:“假期还没完呢。这个暑假太长了,长得像一泡尿。”五一爷嘿嘿一笑,说:“一泡尿能有多长?这个比方打得不好。”王红旗说:“那么像一条路,弯弯曲曲的路。”五一爷说:“这个比方打得好,听上去有学问。”王红旗说:“五一爷,你眼睛坏了,怎么还可以在外面走来走去呢?”五一爷说:“你来就是问这事儿?”王红旗说:“也算是吧。”五一爷说:“我眼睛是坏了,可我还有耳朵鼻子,特别是还有脑子。”王红旗说:“我不明白。”五一爷说:“人的脑子能装许多东西,这路呀房子呀都可以放进去。我在街上一走,那些房子道路就跳到我跟前,这个时候呀,我的脑子像在放一部电影。”王红旗嘻嘻笑了:“眼睛瞎了还能放电影,我是第一回听到呢。”五一爷说:“脑子也是眼睛,脑子坏了才是真瞎子。”王红旗说:“五一爷,大真的脑子算不算坏了?”五一爷说:“坏了。”王红旗说:“那她是个瞎子啦。”五一爷点点头说:“她眼睛还在,可她瞎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五一爷坐在竹椅上,能感觉到王红旗跳上桌子,坐在那儿把双腿甩来甩去。过一会儿,他听见王红旗说:“五一爷,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五一爷说:“我这把年纪,好看的不好看的都看过了,我看够了。”王红旗说:“好东西是看不够的。”五一爷说:“我眼睛不坏,整天看的会是死人的脸。”王红旗说:“可你也看过许多好东西呀,你说你最爱看的是什么?”五一爷想了想,没有吭声。王红旗说:“你怎么不说话?”五一爷说:“我眼睛坏掉前,最后瞧了一眼天空,上面几颗星星挺好。”王红旗说:“那是你看到的最美的东西?”五一爷说:“算是吧。”王红旗静一下说:“你说的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
王红旗的出现给五一爷的日子添了些活气,隔上一两天,王红旗就会敲开五一爷的门。屋子里的东西乱了,他帮着摆好。五一爷要买点什么,他拿着钱跑出去,又满头大汗跑回来。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坐着闲话。王红旗问什么,五一爷就答什么,顺便还说些奇趣故事。五一爷说完了,也让王红旗讲点什么。王红旗便说些院子里的近闻。五一爷废了眼睛,不是什么事都知道的。
一天晚上,院子内响起一阵嘈杂声。两三个人从院门外进来,被更多的人围住,密密地说些话,许久才散开。不一会儿,王红旗溜进屋子拉开灯,说:“五一爷,是大真的事哩。”五一爷说:“大真怎么啦?”王红旗说:“她在电影院里找人,被人送回来了。”五一爷嗯了一声。王红旗说:“已经放电影了,她满场子晃来晃去,还到处瞧别人的后脑勺。”五一爷又嗯了一声。王红旗说:“大家开始以为她在找座位,后来才知道不是。知道不是就生气了,就把她轰出来了。”五一爷说:“这个大真啊!”王红旗说:“五一爷,她干吗要看人家的后脑勺?”五一爷想了想,没想出来,说:“我也不知道。”
没过两天,院子里又响起嘈杂声。先是几个声音相互缠着,然后一只声音跳出来,哭诉着什么。五一爷料想又是大真的事,就等着王红旗来递话。果然,王红旗来了,说:“小真打了大真呢。”五一爷吃一惊说:“她干吗要打大真?”王红旗说:“小真不让大真出去,大真偏要出去,出去了还干些不着调子的事。”五一爷说:“大真管不住自己了。”王红旗说:“别人见大真这样,就起哄。起哄大真不要紧,下一次小真出去,别人也起哄。”五一爷说:“兔崽子,街上到处都是你们这些兔崽子。”王红旗说:“大家认不准大真小真呢,见了小真以为是大真,笑嘻嘻地凑上去摸她的头发摸她的脸。”五一爷甩甩头说:“作孽呀!”王红旗说:“小真回来就哭,还跟大真说你怎么不去死呀,你不去死我去死。”五一爷说:“大真说话了吗?”王红旗说:“大真说得有趣。她说死是大事,得跟许上树商量商量。她老惦记着许上树哩。”五一爷不说话了,但喉咙里慢慢渗出一种暗响。那是一声长叹。
下一天傍晚,天突然下起阵雨,空气里少了些闷热。五一爷听着雨声,一边打了个盹儿。等他恍然醒转,王红旗已坐在旁边。五一爷说:“我猜呀,你又带来了大真的什么事。”王红旗没吭声。五一爷说:“你为什么不说话?”王红旗说我点头了。五一爷说:“你点头我看不见。”王红旗就把新的消息说了一遍。今天下午,大真去了许上树厂子。厂子门卫见是大真,赶紧拦住不让进。大真说我有要紧的事要跟许上树商量。门卫说你说说看是什么要紧事。大真说是生与死的事,你不懂的。门卫就不理她了。大真也不闹,想了一会儿,说要给许上树写信。门卫很想打发她走,给了一张纸一支笔,大真就在纸上写字。
五一爷说:“她都写些什么呢?”王红旗说:“她写了很多字,一张纸都满出来了,其实就是三个字,许上树许上树许上树。”五一爷说:“随后许上树出来了吗?”王红旗说:“他没出来。”五一爷说:“那他得回信,至少也写张纸条出来。”王红旗说:“大真脑子瞎了,许上树怎么回信呀。”五一爷说:“可是大真心里,还是等着回信的。”王红旗嘻嘻笑了:“大真什么也没等到,就是等着了一场雨。她被雨浇了。”五一爷说:“大真应该躲雨的。”王红旗说:“她不躲雨,别人拉她也不走。她说我在等人呢。”五一爷说:“那么多人就看着她站在雨中?”王红旗说:“听说有人看不过,就送一把雨伞给她,被她扔掉了。”五一爷身子一紧,说:“她没……没把衣裳也扔掉吧?”王红旗说:“那倒没有,不过她对送伞的人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说怪不得许上树爱往身上浇水,原来在水里呆着挺舒服的。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一夜,五一爷没睡踏实。第二天吃过早饭,五一爷拎着竹椅迈出屋子,走过天井,把椅子搁在院子大门边的墙根下。上午的太阳斜着,不算很热。五一爷坐在那儿,脸上淡淡的,耳朵却觉醒着。他要守住院门不让大真出去。不让大真出去就是不让大真吃亏。
上班出门的杂闹已经过去,但仍有人走出走进。走进的脚步省去不管,走出的脚步得一一捉住。有时,其中的一个脚步声会停下,说:“五一爷,你坐这儿干吗?夏天还没过去,你就急着晒冬啦?”五一爷嘿嘿一笑,不说话。过一会儿,又有一个脚步收住,说:“五一爷,你坐的地方现在背阴,待会儿太阳一高就晒到了,你还是坐到宅堂上比较凉快。”五一爷又嘿嘿一笑,不吭声。这样说了几回,就没有人再为他停步了。
一个上午,五一爷没有等到要等的脚步声。午饭时,回来的人渐渐多了,五一爷拎着竹椅子走回屋子。中午过去,院子里静下来,五一爷又和椅子一起来到大门边,坐到墙外边的阴影里。此时的阴影还窄,坐在那儿仍沾着很猛的热气,好在现在五一爷手里比上午多了一把蒲扇。他摇着扇子,静下心候着。候了一会儿,他摇扇的手停住,脑子迷迷糊糊的要睡。还没睡着,耳朵里响起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五一爷跳起来,朝脚步声追几步,嘴里喊站住站住。脚步声站住了,说:“五一爷,你什么事呀?”这是一个姑娘的声音,但不是大真。五一爷缩缩脸,说没事没事,低头退了回去。接下去的时间,五一爷提了神儿,不敢再把脚步声弄错。
下一日,五一爷仍把上午和下午打发在院子的大门边。不过这一天他留了个意,把进出的脚步声攒起来。临近傍晚时,他攒了八十多次。八十多次由许多邻居凑成,但没有大真的份。五一爷对自己说,我得高兴才是呢。想了想,他又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五一爷没有想到,自己的守候只能持续两天。
这天晚上,院子里再次出现纷乱。一个声音从大门外一路响进来,点燃了一群声音,然后一阵乱步向大门外奔去。五一爷站在窗边,使劲支着耳朵,一边等着王红旗来报告。不一刻,门猛地甩开,进来一个人,却不是王红旗。那个人说:“五一爷,出事啦。”五一爷慌一下说:“谁出事了?”那个人说:“大真呀,她投河了。”五一爷说“她……她投河干什么?”那个人说:“寻死呀,不寻死我找你干吗?!”五一爷喘一口气,眼睛睁了睁,像是要看什么。那个人说:“你还愣着干啥?她家里人都去了,我得领着你去。”五一爷说:“板车吗?”那个人说:“板车板车。”
五一爷拉着板车随那个人走。到了街上,伴行的脚步慢慢多起来。这时候五一爷拉着板车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知道了就喜欢跟着走,板车停下的地方正是他们可以看热闹的地方。众人的跟随显然让那个人感到自己的重要,他不停地向五一爷说话。那个人说:“大真去河边是找许上树的。她找他好几回,这回找到了。她不光找到了许上树,还找到了其他人,他们都有一辆自行车。”那个人说:“大真见到许上树的自行车就往后座上坐,许上树不让坐,推着车子要走。大真说你别走,我找你是商量事情的。有人说商量什么事情呀。大真说给我一句话,我要不要去死呢?很多人就哈哈大笑。许上树对着哈哈大笑的人吼了一声,跳上车子走了。他一走,其他人也一阵风似的走了,把大真一个人丢在那儿,然后大真就把自己扔进了河里。”那个人又说:“这个大真呀,说她明白吧,已经不会说像样的话了,说她不明白吧,还懂得活着已没啥意思。”
到了五一河边,跟来的人群散开与原地的人群围在一起。有人说来了来了,众人让开一个口子让五一爷的板车进去。进去了才知道尸体还在水中。一个声音急急向五一爷说明情况:这段河岸较高,离水面有二三米。尸体仰在水里,已被竹竿戳住,不至于漂走。现在有几束手电灯光在尸体上晃来晃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下去,下去了一时也没办法把尸体弄上来。这个声音说:“如果是上游漂下来的好东西,早捞上来了。可要对付死人,只有你手里有办法。”
五一爷不说话,探探手摸到板车把子,接着摸到拴在把子上的一束绳子。他把绳子取下,系在自己腰上,然后把另一头交给旁边的人。旁边的人立即明白了,好几只手攥住绳子,把他一点点往河水里放。有人还帮助地叫:“看手电看手电!”他忘了五一爷现在是个瞎子。
五一爷刚沾到水,便伸出手去。他触到了一只身子──身子还柔着,但已有些冷。五一爷吸一口气,探手去摸浮着的头发,顺着头发又去摸那张脸,顺着脸又摸及耳朵。在耳朵后面,他摸到一颗小小的黑痣。五一爷的手微微抖起来。
岸上催叫声响起。五一爷解下绳子,绕在大真的腰上。绳子往上一起,将大真脱离水面,她的头发垂下来,撩过五一爷的脸。绳子再往上一起,大真便上到岸上。一阵哭声掉下来,浮在水面上。五一爷用手搭住水边石头,默着脸,水中的身子像是不动,却一点点在蜷缩,差不多缩成了一团球。他突然想:我蠢呀,我守了两天没有守住,我以为晚上会有人看着的。 过了片刻,岸上的人记起五一爷,忙放下绳子把他提上来。五一爷松松手脚,呆站着听别人吩咐。别人递给他一块毛巾,说擦擦脸吧,他便擦擦脸。别人说搬上去吧,他弯腰揽住大真身子搁在板车上。别人说走吧,他握住车把慢慢往前走。他一走,把一大群人牵动起来。
走了一会儿,跟随的人群竟不减少。杂乱脚步声中,一个声音突然叫道:“瞧五一爷,五一爷脸上有泪水呢。”另一个声音接上去说:“不光有泪水,他的嘴唇一直在抖动哩。”
他们这么一说,五一爷便知道了自己脸上的动静,但他不准备制止自己。他甚至顾不上用手背擦一下脸。现在,他只留神脑子里慢慢浮出的一个场景,那是王红旗仰着头在提问题。王红旗说:“五一爷,你看到的最美的东西是什么?”那天,他说是天上的星星。他骗了他。下次这兔崽子再问起时,他得告诉他:在他家小洞里瞧见的身子,才是自己这辈子看到的最美东西。
(实习编辑:白雪)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查看更多>>
上一篇:万箭穿心 下一篇:《尼古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