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

2017-03-15 18:24 编辑:夔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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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遥

  1532年,二十刚出头的阿累从一个叫伊讷的小镇出发到巴黎去,他准备了好长时间,对巴黎还是一片模糊。

  沿着官道往前走,开始偶尔能见到几个行人,后来行人少了,只有一些鸟从他头顶飞过,投向西天汹涌的火烧云去。到处都是烧毁的房屋,木头、土块和石头都是黑的,远远望去好像还在冒烟。有的村子在远处看见有人,进了村子连个影子都没有,连人的气息也没有。一些老鼠在废墟中间跑出来跑进去,见了人也不躲。早晨和晚上一样孤独,阿累不知道巴黎还有多远。

  他带的粮食已经发绿,散发出臭哄哄的味道。阿累觉得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白天和黑夜都异常漫长。不知道是第几天,下了一场雨。雨势很急,阿累没有来的及躲藏大雨便包围了他。他什么也看不到,像走在河流中,每一步都逆流而上,脚下的泥地都变成泥浆,到处是混浊的水洼,阿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大雨。但雨终于停了。天又开始亮起来。太阳好像赶场似的出来一下,便消失在地平线后。天空中残留的云像野兽一样互相追赶着撕杀,到了天边被汹汹的大火吞没了。阿累不想再走了,找块大石头坐下,石头的水迹还没有干,阿累发觉它的样子像一个侧身躺着的裸体女人。阿累把自己的衣服脱光,晾在大石头上,自己躺在那个女人身上。大石头很凉,但阿累很快就睡着了。阿累醒来的时候,太阳又挂在天上,大石头和阿累的衣服都干了,那个女人不见了。阿累穿好衣服,发觉地上长出许多嫩绿的草芽,那些树的枝干也变成青色。

  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

  阿累到了巴黎。人流马上吞没了他,好像世界上的人都集中到巴黎。华丽的马车、高高尖尖的屋顶、撑着很大裙子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女人、戴礼帽拄拐杖的男人、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吆喝声,巴黎像一个万花筒。阿累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气还没有出完,一大队士兵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走过来,刺刀闪着雪亮的光。人群乱了。阿累不由自主跑了起来,他看到街边挂着胶皮轮胎的铺子和挂着洗脸盆的铺子,没有来得及斟酌,他的脚带着他进了挂着脸盆的铺子。他看到一群脸膛黑乎乎的男人一排坐在一个长长的椅子上,一个人手里拿着剃刀在另一个人脑袋上挥舞。

  “剃头还是疗伤?”那个拿剃刀的人问他?”

  阿累慌乱地唔了一声,马上又摆手。拿剃刀的人看他,一排在椅子上坐的人们也都扭过头来看他。阿累低下头,他听到拿剃刀的人鼻子长长吸了一口气,他的鼻子也不由自主跟着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像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抬起头来,屋子里的人都在看他,阿累的脸红了。

  “倒水去吧?”拿剃刀的人说了一句话。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看阿累,可阿累觉得就是在和自己说。他嗯了一声,眼睛朝四周张望,看到屋角有一桶泛着白沫子的脏水。他提起水慌乱出了门,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听到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阿累成了这个门口挂着三个脸盆的剃头铺的学徒。每天他升炉子,热水,屋子打扫干净,把锋利的剃刀再磨一便,然后和师傅等客人来。师傅动手的时候,他站在旁边仔细观察、揣摩,帮着把客人的头发弄湿,用冒着热气的毛巾捂在上面,打肥皂。头发剃好之后,阿累把客人的头洗干净。他摸着光溜溜、绵乎乎的头,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闲暇时候,他倚在门口,观察各种各样人的头颅,想象剃刀奔走在它们上面时痛快的感觉,手就觉得痒痒。师傅买菜,喜欢买一些上面有毛毛刺刺的,总是要求阿累用剃刀先把上面的毛毛刺刺弄干净,还不准把菜损害。阿累知道师傅是在培养自己的基本功,他做起来总是认认真真。晚上,师傅回家,阿累留下来照看店铺,他在昏暗的油灯下,剃自己身上的毛,后来,就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脸,再后来,对着镜子给自己剃头。他的手艺并不娴熟,常把自己头上弄得左一道伤口,右一道伤口。师傅见了不说什么,总是用一种药水给他洗洗,然后涂点药膏。

  不久,阿累知道剃头铺不光是剃头,而且做外科手术。一次,一位士兵被抬了进来,嗬嗬大叫,满脸汗水。抬着他的人都说,快点、快点。师傅让阿累快去滚一勺油,他用劲磨刀子。油滚好后,伤兵被绑在椅子上,师傅嗤一下滑烂中了子弹那条大腿的裤子,用热毛巾仔细擦擦周围,又用剃刀把腿上的毛刮干净,然后叫阿累把油拿过来,嘱咐把士兵按好,滚油倒在士兵的伤口,发出一声暴响,然后冒起一股青烟。阿累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皮肉烧焦的味儿让他呕吐。接下来,师傅把伤口划开,找到子弹,弄出来,用大针把伤口缝好,抹上给他常抹的那种药膏。师傅的动作麻利而干脆,做这些像剃一颗头。伤兵走了之后,让阿累收拾东西。剃头铺里那种皮肉的焦味儿似乎一直还在,挥发不去。过了好多天,阿累还能闻到这种气味。

  师傅让阿累帮忙,剃客人脸颊上的胡子和脖颈上的毛。阿累拿起剃头刀,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操作,心发慌,手却稳稳的,眼睛也盯的准准的。师傅说:“不要小看这些平滑的地方,有的人脸上有粉刺,有的人脖子上有疖子,一不小心弄破,客人会痛,就不高兴。”阿累小心翼翼,他觉得这好像自己来巴黎,走上官道了。

  阿累剃的第一个头,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长的缅腼腆腆,有一双羞怯的眼睛,像随时会飞走的一只蝴蝶。阿累帮他洗好头,他坐椅子上后,师傅说:“阿累,你来吧。”阿累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尽管他盼这一天很久了。他不由自主说:“我?”师傅微笑着点了点头。客人的眼睛眨了一下,也满是疑问,仿佛那只蝴蝶马上要飞走。阿累大声“嗨”了一声,赶忙用手按住青年,怕他拒绝。他有些紧张,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他想他或许会出点小差错,但一定要完成。有些老顾客进来开玩笑说:“阿累师傅亲自上手了?”师傅笑眯眯的。阿累心理踏实了许多。头顶上剩下一点头发的时候,阿累舍不得下手了,但他还是狠了很心,把这点头发剃完。这颗头剃了好长时间了,比师傅慢许多。青年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但阿累能感觉到青年的头皮一紧一紧的,还是有些紧张,不像那些老顾客在师傅手里,惬意地能睡着。现在,阿累望着这颗光光的头颅,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它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点差错。阿累又用剃刀把青年发光的头皮逆刮了一下,头发茬子也没有了。阿累直起腰,拍拍手。师傅正在给另一个顾客剃着,目光里是嘉许的表情。

  从那天开始,阿累开始剃头了。

  十个。

  一百个。

  一千个。

  ……

  阿累没有想到这么神秘的工作自己就学会了,而且干的这么好。但他感觉到的不是巨大的兴奋,而是一种淡淡的惆怅和失望。巴黎的夏天已经过去,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已经过去,又一年夏天也来了。可阿累不知道巴黎是什么模样。他每天呆在剃头铺,只看到顾客们的头发和胡子像韭菜一样,剃了一茬又一茬,衣服越来越厚,后来又越来越薄。每天倒水的时候,他会看到门口挂着的那三只脸盆,这是巴黎剃头铺的标志,兼做外科手术。那三只脸盆不知道挂了多久,拴它们的绳子在阿累手里已经断过一次。那三只脸盆掉在地上惊动了剃头铺的所有顾客,阿累跑出去时,它们还像鱼一样在地上乱蹦,有一只已蹦蹦跳跳滚的很远。阿累打算把他们擦干净挂起来,可是师傅说:“就那样挂起来吧。”后来,阿累才知道脸盆越旧越烂说明铺子的字号越老。阿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这些脸盆一样,一直悬挂到老。可是,他看到师傅的腰已经不那么直了。

  期间,也有几次来这儿处理外伤的,但都是小手术,远不及第一次来的惊心动魄。每当想起第一次的外科手术,那种皮肉烧焦的味儿就在阿累鼻腔中出现,浓烈的像正在发生。

  阿累问:“师傅,治枪伤为什么要倒滚油呢?”

  师傅说:“师傅传下来就是这样,好的快吧?”

  阿累不再说话。从敞开的门上望巴黎的天空,窄窄的长长的一条,从窗子上望巴黎的天空,方方正正一块。即使有云飘过,那些云也是长的或方的。阿累响起了乡下的云,婀娜多姿,千姿百态。现在在乡下,人们赤裸着屁股在河里游泳,树上的知了叫的一声比一声响亮。有时能见到成堆的蛇缠在一起,人们叫“蛇雾”。还有那些狗,公的和母的交媾在一起,用石头也打不开。

  阿累想家,想的想哭。

  晚上,师傅回去后。阿累关好门,有时想去街上走走。可是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而且师傅说,那些军队在晚上乱抓人,抓到就得上前线。巴黎的流氓、强盗也多,喜欢晚上出来。阿累一想到这,走几步就返回去了。返回去他经常从镜子里看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遥远。但他还是忍不住和镜子里的人说话,他说那个人也动嘴,他停那个人也停下,一停下,阿累的泪就莫名其妙地流出来了。

  巴黎是别人的巴黎,可是阿累也要巴黎成为自己的巴黎。他只有拼命剃头。没有头剃的时候,阿累磨刀子、擦椅子,琢磨头和头的差别,头发和头发的不同,胡子的软硬。他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想哭。门外就是巴黎,但阿累觉得自己离巴黎就好像他们的村庄离巴黎一样远。

  一天,一个熟悉的顾客进来。师傅忙招呼,顾客说:“让阿累来吧。”师傅点了点头。阿累给顾客剃头的时候,心里禁不住狂喜,他想难道我比师傅都剃的好了?但马上又否定自己,觉得自己大逆不道,还是有几份得意。这个头剃的轻松、利索。剃完之后,师傅端详了一下,说:“好”。阿累心里颤悠了一下,像鼓槌打在心窝上。

  慢慢地,越来越多熟客要求阿累来。师傅总是笑眯眯地点点头,说:“你学成了就可以自己开店了。”阿累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自己离巴黎近了一步。

  阿累剃的更专心了。他剃过的头铮光瓦亮,刮过的胡子干干净净脸上连一根茸毛也没有,让人觉得脸上好像开了一面窗户,亮堂不少,耳朵、鼻孔里也干干净净,走起路来脚步都轻了。阿累细心、又肯琢磨,让人觉得安全放心。

  这时,师傅有时反倒闲了下来,阿累一直忙。闲下来的师傅像一直扎口的气球跑气了,阿累看见师傅眼袋大大的,皮肤松弛下来,胡子、头发从他的毛孔眼里毫不费力地就钻了出来,软软的,像秋后的芦苇一样。而阿累的胡子也唰唰直长,又黑又硬,一天不刮成刺猬了,硬的扎人。阿累和师傅有时自己刮胡子,有时闲下来互相帮忙刮。一次师傅给阿累刮时,刮着刮着走神了,剃刀架在阿累脖子上不动。阿累吓得也一动不敢动,出了一身冷汗。师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阿累,你快学好了,快出徒了,可以自立门户了。”阿累说:“我哪里能和师傅比呢?”但心里觉得自己剃头的手艺可能已经超过师傅。从这天开始,阿累知道师傅说的不是玩冷笑话,他开始等待那一天到来。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师傅再没有提让阿累另立炉灶的事,只是师傅更闲了,处理外伤的小活儿也让阿累一个人干。闲下来的师傅像一个老人。阿累想,或许等师傅死了之后,把这个铺子给他。阿累这样一想,就看见师傅太年轻。

  有一天,阿累给顾客刮脸的时候,忽然闻到顾客嘴里有一股怪怪的臭味,阿累忍住恶心,刮完这个客人的脸。可是,渐渐地他给顾客刮脸的时候,越来越频繁闻到各种顾客嘴里有臭味,就是那些打扮的整整齐齐很体面的顾客,阿累也觉得身上的味难闻。后来发展到阿累一站到顾客身边,剃头的时候也能闻到这种味道。更让阿累恐惧的是有时他把手一放到顾客头上,就难受,甚至身上起鸡皮疙瘩。阿累有些绝望,他想即使师傅死了把铺子传给自己,像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阿累开始心不在焉,但他努力克制自己。有时,他干脆装病。阿累觉得生龙活虎的自己开始虚弱,开始憔悴,他想人老也许就是这样开始的。

  一个雨天,那个第一次主动让阿累剃头的人坐到椅子上。从第一次开始,这个顾客的头一直是阿累剃,他们有时还开开玩笑。像往常一样,顾客闭着眼睛,阿累开始。剃着,剃着,阿累的心情烦躁了起来,快剃完的时候,他烦躁到极点,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刀子一倾斜,手腕稍一用力,客人猪一样尖叫起来。剃刀割伤了客人的耳朵。阿累看着汩汩流出的血液,多少天来积攒下的压抑消失了一些,他觉得好轻松。师傅一把推开他,给客人止血,抹药膏,然后不住地道歉。

  这天,阿累再没有动手。师傅把所有的活儿都干完,天黑下来。

  师傅招呼阿累到他身边。他说:“我知道有这一天的。”

  阿累想解释一句,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不开口。

  “你很了不起。你比我晚了三个月零四天。当年我师傅说了让我另立门户,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比你早三个月零四天。”

  师傅说完这些,阿累震惊不已。眼前这个他早感觉昏庸发聩的老头一下变得智慧聪明。阿累感觉到自己年轻、轻率、愚蠢,他对自己的行为开始痛恨。

  “师傅,我错了。我只是难受,不是故意的。”

  师傅摇摇头,“你早该自立门户了。明天出师。”

  第二天师傅没有营业,摆了一桌子酒席,邀请几个熟悉的顾客,一起祝贺阿累。吃完饭,师傅领阿累出了铺子。阿累第一次真正走在巴黎的大街上,但没有心情欣赏向往已久的巴黎的繁华与热闹。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师傅领他去哪里,下一步该怎么办?

  师傅在一家门面房前停下,说:“给你看准这房子很久了。”他领阿累进去。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师父说:“房租我已交了三个月的,以后你自己干吧。”阿累一下哭了,他说:“不。”师傅出去买了三个脸盆,帮他挂在门头上。说:“咱们剃头铺除了做外科手术,还有一项神秘的工作。巴黎的宫廷贵妇们喜欢交际、幽会、偷情,她们要优雅、漂亮,经常请咱们剃头匠给她们绞脸上的汗毛,刮腋下的毛,偶尔也做做头发。这个活儿不难做,关键是有眼色,嘴紧。”阿累的血往上晕,他还从来没有和女人接触过,这些骄傲的巴黎女人假如邀请他,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还是出师早了些。

  师傅给他留下一些钱,一些药膏,走了。阿累知道这个铺子属于自己了,留给他的有巴黎的天空、宫廷贵妇、伤员,还有那些剃不完的头。一想到剃头,阿累不舒服的感觉又上来。

  师傅走后。阿累关好门,独自走在巴黎的大街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巴黎的空气是甜丝丝的。他贪婪地盯着一切,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幢房子、一块泥土、一粒尘埃,那样自己就永远属于巴黎了。他想买好多东西,可是捏捏口袋里的钱,只是吃了吃了一盘沙拉、一个比萨。在吃饭的时候,阿累又习惯地观察人们的头颅,他猜想自己的生意会怎样,第一个邀请他刮腋毛的是年轻的女郎,还是年龄大些的?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想到这,阿累有些脸红。

  阿累的剃头铺开始营业了,阿累也自由了。可是阿累只干了几天,就明白自己只有拼命地干活,才能维持各种开销,才能在三个月后继续交房租。白天,他一会儿也不敢离开,怕顾客来了自己不在。晚上,他能出去,可是巴黎的晚上像一个吞钱的怪兽,有时一白天干活挣的钱都不够晚上一会儿花。阿累只好一人乖乖呆在他的铺子里,白天等顾客,晚上等白天。顾客的气味他还是觉得厌恶,但他盼顾客来,只有顾客来了,他才有饭吃,巴黎才留他。

  晚上,阿累喜欢迟迟关门。有时能碰上白天没时间剃头的顾客。大多时间,阿累坐在门口看街上的人群,看的人群渐渐稀了,少了,夜越来越浓了,他才关门。可是关上门还睡不着。他盼望有奇迹发生,最起码像师傅说的那样,有人请他去刮腋毛。

  他开始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梦。经常梦见下雨,巴黎的街头泥泞一片,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都是缩着身子匆匆赶路,他走在雨中,不知道去哪里,可是他不想回家。街头长的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衣服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很冷。他一直走,他想走到阳光灿烂的地方,但雨似乎根本停不下来。

  忽然有人敲门了,阿累一骨碌趴起来。门还在响,屋檐下唰唰流水,果然下雨了。阿累开了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一只流浪狗从他腿缝间钻进进屋里,转了个圈,紧紧贴住他的裤腿。阿累关好门,丢下一块白天吃剩的东西,又躺到床上。狗吃完东西贴着床腿睡了。

  第二天早上,阿累被狗毛茸茸的大脑袋弄醒,他看到昨天进来的这只狗已经老了,眼光浑浊,皮毛松弛,色泽黯淡,能看到一大块一大块裸露的皮肤,而且狗鼻子上长了一块癣。阿累觉得这个狗像自己乡下的亲人,也像自己,他决定收留它。

  这天,一整天都没有顾客。阿累给狗洗了个澡,然后坐在门口看街上的人流,狗紧紧偎依着他,他们刚认识,却已经像一起呆了好多年。阿累说:“不知道你的名字。就叫你狗吧。”狗点了点头,阿累拍拍它,它伸出舌头舔了添阿累的手。阿累问:“狗,你在巴黎呆了多少年?”狗摇了摇尾巴。阿累想像自己老了的样子,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来收留自己。

  生意断断续续,阿累想起在师傅那边时的忙。他厌烦这个活儿,但为了生活,他又不得不做这个活儿。而且,他希望活儿多点,多挣点钱,巴黎这个城市属于他就多一点。

  日子和日子重叠,许多天过去竟然像一天。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阿累看着太阳落到参差不齐的建筑中,感觉像一颗鸡蛋打碎,蛋黄也烂了。阿累回忆自己来了巴黎的日子,能想起来的就是几天。

  刚来那天。

  第一次剃头那天。

  治疗枪伤那天。

  顾客主动让自己剃头那天。

  自己把顾客割伤那天。

  还有另立门户那天。

  许多的日子加起来竟然只有六天能回忆起来,一个礼拜还不到,而且肯定还有要忘记的。阿累不知道活一辈子有少天可以回忆起来。他望望身边的狗,狗的眼神散淡,目光像夕阳一样。阿累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像师傅一样老,甚至比师傅都老。

  找他剃腋毛的人终于来了,不是他想像过的种种女人,是一个盛气凌人的男人,脖子似乎有些僵,眼睛总是朝旁边看。他说:“晚上去给我家夫人弄头发!”说完,他不等阿累回答,看了一眼门口的狗说:“这样的狗还养?比我老爷家赶出去的都差劲。”阿累讨厌他说话的口气,讨厌他歪着的脖子,讨厌他斜视的眼睛,心里想,你还不如这条狗呢。男人似乎不需要阿累回答,继续说:“我家夫人从你剃头铺前走过,看见你这个小伙子不错,但谁知道你的手艺怎样呢?我先试试,你一定要拿出看家本领啊。”说完就坐在椅子上,脖子歪着,脚一荡一荡逗椅子下卧的狗。阿累强忍住内心的厌恶,走近他身旁,一股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强烈的臭味让他扭了一下头。男人觉察到了他的动作,不高兴地说:“不就是一个小剃头匠吗?有什么骄傲的。”阿累没有吭声,给男人湿了头发,拿起剃刀磨了磨,剃起来。男人眯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很像阿累以前那些顾客。阿累看着男人享受的样子,很痛恨,他想像给女人剃腋窝的感觉,听说女人比男人更爱享受,而且大概每一个贵夫人都有这样盛气凌人的下人。以前是没完没了的头,从今天开始,还要加上没完没了的腋窝,还要受这些狗也不如的人的气,一辈子就是这样?阿累的思绪飞了。惬意中的男人醒了过来,他大怒,“妈的,想杀老子。快剃!”“想杀老子”这句话冲进阿累耳中,被嗡嗡放大,像一句魔咒。他的脑袋在轰鸣,阿累的刀切了下去。男人大叫一声,挣扎一下,坐在地上,马上瘫倒了。剃刀嵌在男人的脑壳上,血从剃刀缝里渗出来。狗大吼一声,站在阿累身边。

  过了一会儿,一群人进来,把男人弄走。紧接着,警察进来,把阿累带走。狗跟在后面狂吠,被一群大靴子踢开。

  阿累被以蓄意谋杀罪编进将赴前线的军队。

  阿累想起自己刚来巴黎时士兵们踢踢踏踏的脚步,他想自己在巴黎过了七天,又仔细想,一天也没呆过。

  阿累甚至连巴黎的云也没有再顾上看一眼,就上了前线,他想自己连枪也不会开。但在巴黎积压的忧郁全部爆发成了力量,他勇敢地冲在最前面,还没有清晰地看到敌人的面容,就被一枪撂倒在地上。

  他和从四面八方来的伤兵一起被送到野战医院。人们都叫他“巴黎来的”,几乎成了他的绰号。伤兵们交流各自的情况,轮到阿累时,大家想听听巴黎,阿累一句也说不上来。人们问他,“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阿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有时点头,有时摇头。人们便笑他神经有问题。

  治疗外伤的大夫一进来,阿累就从他们身上闻到剃头匠的味道。满满一大锅油滚了起来,阿累怕的要命,那种皮肉的焦味儿他终身难忘。他觉得烫伤比枪伤难受一百倍,尤其是他不想闻到那种难闻的味道从他身上发出。他想自己自己在巴黎压抑了那么久,现在需要一种尖锐的痛来让自己清醒,就像枪伤。

  轮到治疗他时,阿累坚决不让往他身上倒滚油。他说:“你们要是往我身上倒滚油,我就开枪自杀。”伤兵们说:“这个巴黎来的人神经有问题,弄不好真的会自杀。”大夫们没办法,治好依了他,说:“这个死囚,这个巴黎来的人。”他们动刀子的时候,阿累感觉一点儿也不如自己利索。他哼了几声。人们说:“疼死他,谁让你不用滚油。”

  奇怪的是,手术后,阿累的伤比其他伤员好的都快。人人们说这个巴黎来的人说话莫名其妙,伤口好的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谁开始为什么用滚油治疗枪伤,阿累心里清楚,实际上滚油对治疗枪伤没有一点儿好处。

  伤好之后,医院里缺大夫,知道阿累当过剃头匠,让他当了大夫。阿累坚持不用滚油治疗枪伤。经过认真揣摩,反复实验,他发明了治疗枪伤的最好方法,成了十六世纪最好的外科医生。巴黎后来写城市志的时候,把阿累和许多这个城市的伟大人物一样,单个列了条目,作详细介绍。现在一些偏僻条件不太好的地方,还在沿用阿累

  (实习编辑:葛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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