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守望马其诺防线》

2017-03-15 15:18 编辑:支元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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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晓琳

    (一)

    谷小欣终于决定出发了,独自一人去阿尔萨斯山区丛林寻找马其诺防线。为了完成《第二次世界大战与法国战场》这篇硕士论文,谷小欣已经到过诺曼底、敦刻尔克和土伦军港。至于马其诺防线这座举世闻名的地下军事长城,里昂第二大学历史系的法国教授们都说得出它的来龙去脉,但谁也没亲眼见过。就像走进教堂的虔诚信徒们人人确信上帝是存在的,可有谁见过么谷小欣的导师樊尚教授也说不出马其诺防线的确切位置,好像是怕他的中国女弟子误解,还特意解释道:“虽说马其诺防线是法国军事史上不太成功的一笔,可我并不是因此才羞于告诉你它在哪儿,因为它在地下沉睡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的法国人真的很少再想起它。”樊尚教授的解释反而让谷小欣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曾给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留下切肤之痛的战争,它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该被人遗忘。谷小欣想起自己军人出身的祖父,离休之后每天要做的功课,就是在家里看一遍那部老掉牙的黑白电影《南征北战》,他看得那样投入,那样充满激情。看完《南征北战》祖父必定会说起当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美国罐头,用刺刀一捅花生米就滚落出来,所以谷小欣从小就知道美国花生米很香。当然,一个年轻女孩子不远万里跑到法国来读历史,而且专攻二次大战史,谷小欣相信自己多少是受了祖父的影响,有些遗传在人基因里的东西,抹也抹不掉。

    本来谷小欣以为范锐会陪同她一块去寻找马其诺防线。范锐是樊尚教授的博士生,谷小欣的同门师兄,博士阶段专攻二战法国政治史,与谷小欣的研究方向离得并不远。在里昂第二大学历史系,范锐是谷小欣接触最多的中国人,谷小欣甚至频频接收到范锐眼中超乎同窗师兄或普通朋友关系的那种带有很浓厚情感色彩的信息波。然而范锐认为谷小欣用暑假的宝贵时间去寻找那条曾经劳民伤财,在二战中毫无作用倒让法国人丢尽脸面的军事防线太不值了。见没见过马其诺防线,都不会影响谷小欣完成硕士论文。况且樊尚教授为范锐和谷小欣找到了暑假在巴黎“拉荷斯”出版社实习的机会,这等于给他们二人将来毕业后的出路指明了方向。若能被“拉荷斯”出版社看中留下连法国学生都会羡慕死的。暑假到来的时候,谷小欣和范锐都放弃了说服对方的努力,他们各自心里明白,两人最相像的地方就是个性都太强,太不容易妥协。

    到目前为止谷小欣的笔记本电脑里关于马其诺防线的资料只有下面—段文字:马其诺防线以法国著名军事工程学家安德烈·马其诺Andre·Maginot的姓氏命名,马其诺也是这座地下军事长城的总设计师。马其诺防线北起法国的敦刻尔克市,南至地中海沿岸城市尼斯,全长1000多公里,有5800个永久性工事,穿越法国与比利时、德国、瑞士、意大利等国接壤的边境。1930—1935年,马其诺防线开始修筑防御工事;1938年第一批军事人员进驻工事;1939年8月底至9月初,马其诺防线全面进入战争状态;1940年5月,马其诺防线的法国炮兵曾击溃过德国小股巡逻兵;1940年4月12日,防线法国地面部队撤退;1940年4月25日起,马其诺防线全面停火,之后直至1944年,马其诺防线被德国军队占领。1951—1953年,马其诺防线进行了大量的修复工程,1983年由法国军方移交地方部门接管并对公众开放。正是“对公众开放”这几个字给谷小欣带来无限希望,她上网,给旅行社打电话,跑图书馆查资料,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全长一千多公里的防线哪一段可以向公众开放。樊尚教授为谷小欣的执著感动了,花了两个晚上在地图上分析马其诺防线的具体设施,他建议谷小欣把法国境内与德国交界处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作为重点寻找线索。可以先去斯特拉斯堡,那是阿尔萨斯地区首府,二战中交战双方都视其为战略要地。至少斯特拉斯堡离开马其诺防线要近得多,若呆在里昂,恐怕永远走不进那座地下军事长城。

    告别樊尚教授,谷小欣信心百倍地出发了。登山包里装着地图和足够的矿泉水三明治,信用卡里是她给法国人当家庭教师教汉语挣来的五百欧元,加上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没有谷小欣不敢去的地方。要是此行找不到马其诺防线,那才真叫怪事呢。谷小欣果然在斯特拉斯堡旅游信息中心得到一条线索,马其诺防线共有四段已辟为二战历史博物馆,只是那四个地名谷小欣从来没有听说过,连信息中心的法国人也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哪里。谷小欣将四个地名抄在纸片上,走上大街看到当地人模样的就拦住人家打听。那些男人女人停下脚步,久久盯着纸条上写的地名,或仰脸望天作思索状,最终都对谷小欣摇头耸肩说声“抱歉,不知道”。谷小欣来到斯特拉斯堡中央火车站,把纸条塞进卖票窗口,一名中年女人在电脑上找了好一阵,叹口气说:“上帝,这是什么鬼地方,连电脑里都找不到。”谷小欣有点累了,坐在火车站门口的咖啡馆歇脚。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喝着咖啡看足球报,看样子在等火车。谷小欣又不失时机将纸条递过去,男孩忽然眼睛一亮:“嘿,你算问对人了。那三个地方我不知道,可是‘肖郎布’是我家的那个小镇,听说那儿是有一段马其诺防线对外开放,只是我还没去过。”谷小欣真想亲吻一下男孩,男孩却看了看表跳起身来叫道:“你真走运,十分钟后有小火车去肖郎布,可以上车后再买票。快跑,一天就这一班车。”男孩替谷小欣背上登山包,谷小欣摸出两欧元硬币放在小圆桌上说:“你的咖啡我请了。”谷小欣跟着男孩跑向火车站最偏远的月台,一条看上去像要废弃的铁轨上停着一列只有两节车厢的小火车,男孩站在车窗下向谷小欣挥手:“祝你好运中国人,要不是有急事去巴黎,真该和你一块去寻找马其诺防线。”

    中午的阳光晒得车厢顶发烫,人就像坐在铁皮烤箱里。谷小欣不明白在高速火车四通八达的法国,怎么还会保留着早该进博物馆的车厢。开车老半天才有个检票员走来,撕给谷小欣一张一欧元的车票,谷小欣乐坏了,一杯咖啡钱就能从斯特拉斯堡到肖郎布,受点罪自然无所谓。一个多小时后火车将谷小欣抛在肖郎布车站,谷小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火车站。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就是车站的全部建筑,有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集售票员检票员信号员于一身,还能腾出空来悠闲地喝着啤酒看电视里足球赛。谷小欣问男人马其诺防线在哪儿,男人一不留神错过了那个罚任意球的镜头,气恼地对谷小欣挥动双臂,指向远处的群山:“去那些大山里找吧,军事防线嘛,总不会造在大街上吧。”

    公路上看不到人影,顶着盛夏的日头向大山走去,谷小欣想起了中国那句老话“望山跑死马”,于是她在路边站下,伸出手做了个搭车的手势。度假季节出门的法国人大多全家开一辆车,一连几十辆车子驶过谷小欣身边,开车人都对她回敬了个“抱歉,车已满座”的手势。谷小欣有点失望,干脆坐在路边啃起三明治来,看到有车过来才伸手。一辆式样老旧的“雷诺”车终于停在谷小欣身边,开车的老头听说这个中国女孩要去寻找马其诺防线,惊讶地张大嘴:“天,连中国人也知道那条倒霉的防线,法国人的脸可真丢光了。”老头脸色红润,看得出是终年在太阳下辛勤劳作的农民,只有与大自然亲近惯了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地跟陌生人说那么多话。要是在里昂,天天电梯里碰到的邻居,眼睛也不会朝对方多看一秒钟,谷小欣庆幸自己来到了小地方。老头把谷小欣送到山脚下说:“接下来的路可得您自个走了,我想马其诺防线一定不会太远,虽然我从没见过它。记得是1940年的事,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德国人在这一带投下过成千上万吨炸药,就是为了炸毁马其诺防线,德国人的情报可准呢。”谷小欣跳下车来,掏出一个钥匙圈挂件,那上面有个中国京剧人物脸谱,她把这中国味十足的小礼物送给老头,老头欢天喜地接了过去,又亲吻了好几下谷小欣的脸颊表示感谢,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碰到中国人。

    谷小欣向大山深处走去,阿尔萨斯山区丛林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连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的阳光也变成了透明的绿色。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拐过一个山口岔道,前面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黑色箭头,箭头下有一行字:马其诺防线入口。谷小欣狂喜地奔跑过去,搂住木牌忘情地亲吻起来,一边不停地叫道:“马其诺防线,马其诺防线,我终于找到你了。”有一对从荷兰来的夫妇站在谷小欣身后,他们一直尾随着她,以为谷小欣认识去马其诺防线的山路,就把她当作识途的老马了。看到谷小欣如此激动,才知道这个中国女孩是孤身一人来寻找马其诺防线的,夫妇俩有点平白无故占了人家便宜的感觉,一定要送几个饮料罐头给谷小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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