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未完成的夏天

2017-03-15 22:51 编辑:支元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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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求是

    一  

    王红旗十岁的时候,被父母打发到一间单独的屋子里睡觉。睡屋不大,四周板壁贴满了报纸。一天他半夜醒来,发现板壁上有一只淡淡的亮点,卧在那里久久不动。迷糊中他想了想,没猜透这只亮点的来路。第二天起床后,他把脑袋凑到板壁前,再没找到那只亮点。他只看见大大小小的黑字在板壁上挤来挤去,像是在看一场露天电影。大一点的字是标题,写着“我们走在大路上”,还写着“深挖洞,广积粮”。在深挖洞的“洞”字下边,显着一小块凹痕。轻轻一戳,报纸破了,露出一个小洞。王红旗想,原来是这样。  

    小洞有拇指甲那么大。往小洞里看过去,是大真小真的房间。这一天是星期日,可以拖觉的,但大真小真已经起床,穿着花布汗衫和裤衩,站在衣橱镜子前互相扎辫子。她们一前一后,后一位的双手攥着前一位的头发忙来忙去,一边忙着还一边说话,说话轻轻的,却引出脆脆的笑声。笑声中她们一人捅了另一人的腰眼,另一人便乱了身子左右躲闪,手中未完成的辫子被拽得笔直。  

    这样嬉闹着,辫子很快扎完,然后一个身子走出屋子,跟着另一个身子也走出屋子。她们向门口移动时手脚是轻的,像是悄悄向王红旗走来。王红旗身子一缩,让脑袋离开洞口。他怕她们瞧见自己的眼睛。但她们很快走了过去,谁也不去留神旁边小小的洞孔。  

    对王红旗来说,大真小真是一道费脑子的作业题,因为她们长得太相像了。在宅院里,住着十多户人家,每天晃来晃去的有几十张脸,但王红旗心里自有条理。很小的时候,他经常蹲在院子大门口,遇到一个人就响亮地叫上一声,从来没有喊乱。惟一例外的是大真小真,每次瞧见她们,王红旗都闭上嘴,只用眼睛看过来又看过去。他眼睛里不仅装着惊奇,还有些恼怒──他恼怒的是她们老让自己犯糊涂,像一个不聪明的孩子。后来长大一些,他才明白她们是孪生女,允许长得一模一样的。后来再长大一些,他开始练习在她们的身上寻找小的差异。只是这种寻找并不可靠,在许多时候,他会吃上一惊,然后知道自己又出错了。王红旗觉得,识别她们就像识别两只燕子或者两只鸡蛋一样吃力。  

    在这个夏日的早上,王红旗仍然没能认出谁是大真谁是小真,不过这次跟往常不一样,他心里冒出一些快意。他对自己说,我把她们偷偷瞧了,可她们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一直保留到吃完早饭。随后,太阳窜高了,屋子里闷热起来。王红旗甩着拖鞋走出家门,来到宅堂上。今天不是上班日子,宅堂上坐着一群人在纳凉闲话。  王红旗坐到旁边角落里,这才发现闲话的全是女人,其中有大真小真。女人们手里做着零活儿,嘴里东一搭西一搭地说话。说到要紧处,就勾出一批笑声。笑声有时浓有时淡,起起落落的。王红旗还发现,大真小真坐在她们中间,织着一截毛衣,不多说话,只是随着大家笑。王红旗想,她俩笑起来也是一模一样呢。王红旗又想,让她俩猜八遍也猜不到早上的事哩。  

    正分着神,一个女人留意到了王红旗。女人说:“王红旗,你支着个耳朵想听什么呢?”王红旗说:“我什么也不要听,我不理你们。”女人说:“你不理我们我们得理你,你过来!”王红旗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到女人们跟前。女人说:“你看看,我们都挺忙的,你两只手却闲着,你得帮我们干点儿什么。”王红旗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做女人家的活儿。”女人说:“嘿,他说他不喜欢做女人家的活儿哩。”大家咯咯笑起来。笑声中有人说:“王红旗,这么说你是男人喽?”王红旗瞪着眼不说话。那人又说:“是男人都要喜欢女人的。你倒说说看,你喜欢我们当中的哪一个?”马上有人搭腔说:“男人嘛都爱吃嫩的,王红旗一定只喜欢大姑娘。”另一个人说:“正好大真小真是大姑娘,你们俩让王红旗挑一个吧。”大真小真抿了嘴,望着王红旗吃吃地笑。王红旗见大真小真不仅不脸红,还看着自己笑,就有些生气。有人又说:“王红旗,跟大真小真一起睡觉,同搂着你妈睡觉不一样哩。”王红旗说:“呸!我现在一个人睡觉。”王红旗又对大真小真说:“你们不要脸就找别的男人睡去!”   

    周围静了一下。大真小真脸上的笑定住,僵在了那里。这时一个声音说:“这小子这么小就学坏了,得整治整治他。”有人把嘴巴一噘,冲着天井里的水缸说:“把他丢进去泡个澡。”那只水缸是防火用的,常年盛着雨水,雨水里还游着些蝌蚪什么的。大家哄地笑了,都把眼光递给大真小真。大真小真就真的站起身,一甩辫子,四只手拾起王红旗的四肢,乱着脚步往天井里走。王红旗嘴里嚷着,身子在空中扭来扭去。到了水缸边,大真小真一用劲,将王红旗甩上缸口。王红旗身体一下子挣直,脑袋脖子和脚脖子卡在缸沿上,屁股悬在空中不肯落下。大真小真也不着急,按住王红旗的双手在旁边等着。等了一会儿,王红旗的屁股坚持不住,一点点向水面贴近。很快,王红旗便感到屁股上的冰凉,这种冰凉又慢慢向四周扩大,爬上他的裤衩和背心。这当儿,王红旗愤怒地看到,大真小真抖动着肩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王红旗没有想到,上午的事一下子窜到了晚上。  

    吃过晚饭,王红旗来到后院的玉兰树下,同邻家伙伴们凑在一起,听阿福布置游戏。阿福是他们的头儿,脸长得又黑又糙。因为这张脸,原先他的地位并不扎实,大家对他的态度有些犹豫。后来电影院上映越南电影《阿福》,影片里阿福偷走美国鬼子的衣服让大家特别痛快。伙伴们就整天阿福阿福的叫唤着,把电影下的阿福叫唤成了说话算数的人物。  

    现在,阿福站在树下,一只脚支着,另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眼睛虚望着周围。这种懒洋洋的样子让大家多了几分期待。大家看着阿福,忍住了不说话。过一会儿,阿福把涣散的目光收回眼中,说:“知道最近电影院在放什么片子吗?”一听他说这个,大家释了一口气,有的说知道有的说不知道。知道的人说:“是一部越南电影。”阿福说:“对,又是一部越南电影,叫《森林之火》。”知道的人又说:“《森林之火》好看,是一部打仗的电影。”阿福点点头说:“电影里最有趣的是游击队员在山上跑,几个敌人在后边追,当追累了趴在地上喘气的时候,游击队员故意喊话了。游击队员喊没有子弹啦没有子弹啦。敌人一听子弹没有啦,满脸都是高兴,傻乎乎地往上爬,结果被游击队员一枪一个花了脑袋。”阿福顿一顿说:“今天我们玩的就是这个。”   

    天开始暗下来,暮色中大家纷纷挺直了身子。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愿意扮演敌人的角色,白白让自己的脑袋开花。阿福眯着眼睛,左右扫了一遍。他先在一张猴脸上停住,说:“你算一个。”猴脸一下子矮了身子。阿福眼光慢慢移过来,搁在王红旗脸上,说:“你也算一个。”王红旗跳一下脚说:“为什么?”阿福淡淡地说:“今天你屁股在水缸里蘸了水,裤裆都湿了。”大家嘻嘻笑了,纷纷说屁股蘸水了当敌人最合适。  这个晚上,王红旗当了一回敌人。他握着一条木棍做步枪,和猴脸一块儿弓着腰往前走。先走得畏畏缩缩的,像一个胆小鬼,后来听到“没有子弹啦没有子弹啦”便加快脚步。然后“枪声”响起,他身子摇晃几下,一头栽在地上。由于用力过猛,他的手都摔疼了。


    第二天,王红旗要去看电影《森林之火》。他首先想到废品收购站。为了看电影,每次他都要卖掉一些东西。上次,他卖掉了废瓶子。上上次,他卖掉了废牙膏。更早的时候,他还卖掉了废铜丝。现在,可卖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脑袋上冒出许多汗珠,可什么也没找到。  

    本来王红旗可以向父母讨钱的。问题是有一回,他见父亲的长裤趴在椅子上没人管,就自作主张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钱票来。那天他不仅看了电影,还买了一堆零食边看边吃,把一个晚上弄得挺自在。下一天,父亲发现自己少了钱,就去问母亲,母亲赶紧摇头。又去问王红旗,王红旗也摇头,但摇得慢了些,被看出破绽来。父亲怒眼吼一声,王红旗便招了。结果他得到一记耳光,并失去讨要零钱的权力。  

    满头是汗的王红旗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手里举着一把扇子往脑袋上扇。凉风中,他的脑袋似乎开了窍。他想,我不能跟父母要钱,但可以向别人借钱呢。这个念头一起,他随即在脑子里找人。他先找到一个人,马上放了过去。再找到一个人,又放了过去。然后,他找到了邻居五一爷。五一爷跟别人有些不一样,他是个搬尸工,常年与死人们打交道。因为这个,宅院里的人不太愿意接近他。王红旗有时出于好奇同他搭几句话,他便高兴。有时向他借点钱,他也没有不高兴。  

    王红旗起身出门,穿过天井走到五一爷家门前,叫了几声。屋内没人应声,再一细看,门扣上挂着锁。王红旗知道自己着急了。他返身坐在五一爷家门前的石阶上,眼睛远远盯着宅院大门。  

    宅院大门进进出出一些人。有人见王红旗坐在那里,就打一声招呼。王红旗嗯嗯应着,声音和表情都有些淡。他想,别以为我闲着,我心里装着事呢。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口出现一只弯驼的身影,沉着脚慢慢移过来。王红旗等那身影挨近了,站起身唤一声五一爷。五一爷抬起脑袋说:“原来我家门口呆着一只兔崽子。”王红旗说:“五一爷,我在等你呢,我已经等了好久。”五一爷说:“我得猜猜,兔崽子等着我要干什么。”王红旗说:“你猜吧。”。五一爷说:“兔崽子要让我讲一个死人的故事。”王红旗摇摇头。五一爷说:“兔崽子想看看我兜里掏出什么好吃的东西。”王红旗又摇摇头。五一爷瞪着眼说:“反正兔崽子想占我一点什么便宜。”王红旗点点头说:“五一爷,我想跟你借点钱。”五一爷乐一下脸说:“小子,上次你跟我借的钱还没还呢。”王红旗说:“我有一个打算,下次一块儿还上。”五一爷说:“你这个打算是只!”王红旗伸出手指说:“我们可以拉勾。”五一爷说:“拉勾有个屁用!”王红旗想一想说:“我借钱也不是白借的,我可以让你看一件稀奇东西。”五一爷说:“什么东西?你拿出来瞧瞧。”王红旗说:“不能拿出来的,你得上我家去看。”五一爷说:“我可不会上兔崽子的当。”王红旗跺着脚说:“我要是骗人你一枪花了我脑袋。”五一爷说:“这话说得挺狠的。你爸妈在家吗?”王红旗说:“还没回来呢。”王红旗父母在一家远郊化肥厂上班,每天回家比别人晚一些。五一爷说:“我还没进屋,就让兔崽子拽了去,这说得过去吗?”王红旗使劲点头说:“说得过去的。”   

    五一爷玩心被勾起,转过身随王红旗往家里走。天还明亮着,进了屋子,眼里有些暗。王红旗招招手,将五一爷引入自己睡屋。五一爷说:“兔崽子的破东西在哪里?”王红旗指着板壁上的报纸说:“在这里。”五一爷凑近身子说:“这上面全是字儿,兔崽子唬我呢。”王红旗说:“你细看看,字里还有东西。”五一爷定定神,果然看到一样东西。五一爷说:“这是一个小洞。”王红旗说:“洞里还有东西。”五一爷歪了脑袋,把眼睛贴上去。  

    在这时,五一爷才知道自己遇上了重要事情。他看到小洞里有一间屋子,屋子正中搁着一只挺大的浴盆,浴盆里立着一只白的身子,白的身子上跳着两只翘的奶子,翘的奶子上颤着红的圆点。  五一爷喉咙里很响地咕了一声,身体定在那里,一时没了动静。他的怪异神情让王红旗暗暗高兴。王红旗想,这一下你该掏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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