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记
2018-04-04 22:03 编辑:巢忆寒
最好是秋天。
草尖上的绿色尚未褪去,树梢却已有红叶探头。蜿蜒入岭的小路边,柿子树孤零零站着,她的青春凋零殆尽,皱纹横生。一个寒暑的风华积攒在枝头,积攒在那些甜蜜的灯盏里,沉静而内敛,就像这个生长于豫西绵绵丘陵之巅的小村落,熬过了贫寒与辛劳,终于聚集了幸福与甜美,等待人们来采摘品味。九月,秋风正在高天上放牧流云。日光如瀑,透过云层的边缘倾泻而下,把山谷中的潮气鼓荡蒸腾,化为薄雾,而云朵吸收了这些水汽,更加变幻无定,东沟西岭掩映在淡淡的云影之中,鸡鸣犬吠遥遥可闻。
这座村子,注定与云有缘。
大约是在七十多年前,有几位长衫先生携酒登岭。荒烟蔓草,山道崎岖,他们向着白云聚集之处缓缓而行,行吟之声打破了峰峦间的寂静,一路惊雀鸣虫,让他们精神抖擞,谈兴渐浓。待到登顶之时,已是正午时分,骄阳如火,云散天开,碧空如洗,他们惊奇地发现,在这波涛如怒的山岭间竟然有炊烟袅袅升起。当是时也,中原黎民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谁能想到,在这豫西大山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桃花源。
看到先生们登岭,村子里的一间间柴门便吱吱呀呀打开了。村民们虽然生活清苦,但也对这些传承文化星火的人以礼相待。从那以后,这几位先生就常常带着学生登岭授课。这里夜可以观星象,昼可以习文史,闲暇可以登高望远,吟诗作赋,一解胸中激愤。七年间,省立河南大学变成了“国立”,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兵锋渐疲,颓势尽显。此时登岭一望,山河壮美,如同拨云见日,“拨云岭”之名遂在此地流传开来。
先生们终究还是走了,日寇在穷途末路之时还突袭了山下的古镇。血案发生后,国立河南大学辗转他处,直到抗战胜利也没有回来过。文脉赓续离不开他们,瘠薄的土地也养不住他们。山乡重新落入寂静,这一静就是七十年。七十年里,山外边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山里却依旧是贫苦如往昔。当地的村支书老杨说,全村四百多口人,散落在五平方公里的丘陵之中,虽然广阔,但山高地薄,温饱不易,有些能耐的村民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恋家守土的则怨气满腹。
穷则思变,可拨云岭在“变”中吃够了苦头。老杨说,那些年,听说坡地适合种烟叶,我就发动村民种烟,眼看着种烟的收成好,发了家,村民们就一窝蜂地开荒扩种,本指望从此以后能把扣在岭上的贫帽子摘掉,谁知事与愿违,植被被破坏以后,水土流失严重,烟叶种不成,反倒连口粮都成了问题。
高天上的秋风如同牧羊人,将变幻无定的云朵又赶了过来,我看见云影投在老杨的脸上,他的脸沟壑纵横,一如面前沧桑的山岭。他把自己最蓬勃的岁月都种在了山里,又用汗水去灌溉它,终于守到了拨云见日的一天。
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从东沟走到西岭。如今的拨云岭,大小道路都已硬化,主道宽阔可供载重汽车出入,深黄浅绿的树丛中,别致的木屋民宿点缀其间,隔着窗子一望,里面的设施早已和现代接轨,只是静等着游人在此流连驻足了。在一棵枣树下,我遇见一位编藤筐的老人,我的脚步惊动了土狗,激烈的叫声则惊动了他,他一面训斥着,一面满含歉意,要摘自种的黄瓜给我解渴。他背后的院子与山外镇上的居民无异,或许里面的陈设还要更好些。老杨说,如今村里的人,大都在镇上买了房子,只是农忙时回村,帮帮老人。
同行的朋友敲下了几枚柿子递给我,我捧着这些甜蜜的灯盏,刚吃一口就已经满口生津。如今乡民们已经不再稀罕这些,它们掉落在田间地头,便化为孕育希望的肥料。田间的树们刚刚卸去沉重的果实,拨云岭“拨云见日”的密码就在这里:千余亩核桃树下的油用牡丹。四年前,老杨和村干部们动员村民退耕还林改种核桃;三年前,他们成立合作社统一收购外销;两年前,他们在核桃树下套种油用牡丹……
不知何时,云影从老杨的脸上悄然离开了。秋日清明,阳光令他眯起了眼。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的光芒也令我眯起了眼来。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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