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小说|桃树下

2018-05-21 01:40 编辑:庄乐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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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北京回家,县城到村子的路上,振兰听见远近都在唱楚剧——一个男人,扯着老婆婆的嗓子,啊啊呀呀咿咿哦哦。听得人头皮发麻。远处地里有人拔花生,路边屋子窗台上放着小型音响,窗下坐一个老人,手里扎着花生藤把,脚下堆着一堆弯曲散漫的花生藤,那楚剧就是老人放的。而村子里炊烟疏疏升起,散发出花生藤燃烧的气味。


  到晚饭时,振兰听见隔壁轰隆一声,高音喇叭像炸了雷似的响起来,接着又杂沓着一阵七七八八的人声。忽然老叶在门口叫道,兰儿哎!兰儿哎!振兰闷着头说,叶娘,吃饭呢!老叶一头撞进,拽上人就走。来看来看,才买的音响,八百块呢!借你U盘我试试机。


  只见一只大音响立在屋檐下,有一只旅行箱大,四周瓦灰,中间锃黑。直接插上U盘就能放出音乐来跳舞。虽在北京当了好几年保姆,但那家人不上网不玩电脑,振兰根本没有U盘。而且她一直以为音响是放磁带的,后来变得先进,就放光碟,从没听说过可以直接插U盘的。振兰心里暗了一暗。


  又看老叶,她是大变了,一是身形瘦了许多,再则是满身生风。老叶原先在全村最胖,球状身材,到处都是肉,鼓着一坨一坨的。现在目测,至少减了二三十斤。


  老叶兴冲冲地说,你回了正好,就要去三店比赛,赛完再到观口区,最后就到县城比!振兰问,你当妇女主任了?老叶脸红红的,说,哪里能当上那个,我是领队。她又把振兰扯进里屋,让振兰看新做的跳舞服装。


  振兰这才找到空当说,叶娘现在苗条多了。老叶忸怩一下说,可不比你兰儿标致,身条天然好。又禁不住说,减下来五十斤都有啊!说着忙不迭地掀起衣服露出肚子,把垂下去的肚皮拍得啷啷响,你看这儿,先前一堆肉都减没了。又打开衣柜,让振兰看她原来的裤子。她扯出一条,说,全部裤子都穿不得了,晃荡得像裙裤。这几条紧身裤新买的,跳舞穿。要说这么紧贴的玩意儿,先前想都不敢想呢。


  晚饭后振兰骑摩托去三店买牛奶。早餐喝牛奶吃水果,是从北京学回的时髦习惯,干活儿那家的女儿,是外企白领,说这样搭配最科学营养。只是乡邻无论如何不理解:么的好啊,兰儿不吃早饭。那她成了仙?也不是,光吃牛奶、水果。那是饭么?能吃饱人么?当然不算饭,至少是粥,好坏才算是饭。


  路过村口的空地时,振兰看到老叶正领着十几个人跳舞,一堆人穿着新做的花裙子,丑成了一片。就是老叶在家里穿给振兰看的,蓝地白花的连衫裙,上身短,腰线高,下身也短,虽有一道荷叶边,也不过刚刚盖住大腿。单个穿还不显难看,一群人穿真是丑死了。十足一群乱扑腾的老蝴蝶,人人都显得大了十岁,四十岁的像五十,五十岁的就像六十。


  她们正在学一个新舞,是老叶到文化站学来的。她左手朝头顶一划拉,右手也一划拉,看得振兰直想笑,就停了下来。


  站在边上看了一小会儿,老叶就把她拉扯进了人堆。她就说,叶娘先别放音乐了,头一件是要把步子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她走起来,大家也跟着走起,果然不像刚才乱成一堆了。


  再就是,这几个动作无非就是左边一扇风,右边一扇风,左边一擦汗,右边一擦汗,扇风用手心出去,擦汗用手背回来。如此这般,人人都一下记住了。人堆轻快起来,说,要得啦要得啦。有人也有了新发现,那个双手掌心朝下压的动作,可不正像给自行车打气么!左边打两下,右边再打两下。还有一个动作呢,无非就是拍墙。大家又“扇风”又“擦汗”又“拍墙”,又往空气中给自行车打气,又转又跳又叫又笑,闹腾一片。


  振兰也就一起跳了。她们会的舞真多,一个叫《打住,打住》,全是交警指挥交通时的动作;《接新娘》,则是抬轿子的样子。


  她们到三店比赛的曲子叫《三十二号嫁给你》,是老叶选的,振兰不满意,跟老叶说要换一个《北江美》,这个电视上也有,特别好看。老叶说,那个难学得要死。又说道,谁说这个不好了,哪点不好哪点不好?文化站长都说了,晓得吧,节奏明快,易学易教,跳得来劲。振兰就不再说什么。她站在前排,收腹挺胸,音乐一响,便一二三四跳起来,步子两下就走熟了,一抬手,一出脚,也都合在拍子上。人就像踩了弹簧,上了发条,一上一下,一紧一松,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她的腰是细的,也是软的,胯一送出去,再一收回来,不用说,当然比别人显眼。振兰感到自己跳得最好看,完全是领舞的范儿。


  振兰四十多岁,两个儿子。大儿子二十一岁,在北京打工,是做瓦工的,有一个女朋友,两人在北京顺义租房同居,女友每年都怀孕,每年都打胎。这样已经有几年。


  一到春节,儿子就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女孩住在家里。儿子让母亲去女方家提亲,提了亲好结婚,不然女孩子就要走了。每一次,振兰总是慢悠悠说道,急什么,明年再说吧。一拖拖了三四年。老叶问,你怎么不着急?听说那女伢都打了三次胎了。振兰说,急么事,反正是不成的,算过命了。老叶又问,你是怕花提亲的钱?振兰说,是,我就是不想花这好几万的彩礼钱。你有钱,你不怕。老叶不言语,跟人说,老打胎伤身,这女伢的娘老子不知几多心疼,那兰儿是心狠的。


  振兰平日不下地干活儿,她家的地荒了好几年,任由老叶的丈夫王老大捡来种。王老大热爱田地,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一概待在地里,像从前的长工,就差睡在田畈上了。棉花水稻花生红薯,他种的样样都是最好的,玉米也比别家的高一倍,结的苞也比别人多一半。种的菜更是吃不完,豆角丝瓜冬瓜辣椒茄子等等,老叶时不常地总要到处送人,她谁都送,不分亲疏远近,碰到谁就塞给谁,拿去拿去,日你娘的,不吃就全糟在地里了!


  每次见到振兰出村,老叶总要对着她的背影叹道,兰儿啊兰儿啊,你婆婆要还活着,迟早也要被你气死的。振兰爱去县城逛,县城的卤肉和蛋糕都比三店的好吃,还有就是算命和逛服装店。那个算命的住在桥头巷,是个瞎子。上一年找他算过了,说老公这几年有桃花运,极旺;儿子这个女朋友不会成功。


  是对的。


  早时老公在北京做橱柜,她也在,两人租房住,什么事也没有。去年他回家盖房,她的表妹来帮忙做饭,结果,两人就搭上了,搭得上了锁,分不开。盖完房他去北京再做橱柜,那表妹也跟了去。振兰这边,小儿子要回老家上初中,她也只能回乡下,隔着千把里地干生气。人劝她,这算什么,男人单身在外,不找小姐就算好的,何况还是亲表妹,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路骑摩托到城里,径直去到桥头巷,原来的旧屋拆了,一幢楼正在盖着。打听到瞎子搬到县楚剧团对面的开水间,振兰又一路寻去。瞎子不在屋里,上门算命去了。她就坐在门口等着,一个卖光盘的走过来问她要不要,名角唱的,楚剧,有《征东》《征西》《反唐》,振兰这才明白,原来前村后店听到的楚剧,不过是本县楚剧团自己刻的光盘,本以为,得是大武汉的角儿才有光盘,怪不得这么难听。见她不言语,卖光盘的又说,也有广场舞,要不要呢?十块一张。振兰不搭话,眼梢却瞟在光盘上。卖者见了便说,要两张吧,一张广场舞,一张楚剧,两张十五块,楚剧给公婆听干活儿不累!振兰问他有没有那个《北江美》的曲子,卖者说,《北江美》没有,有《烟花三月下扬州》,还有个《太湖美》,也很好听很好看的,穿个旗袍,打个油纸伞,透明的,梳个发髻,留一排刘海,舞得圆圆转转,优美的。振兰就接过光盘,左看右看。这时瞎子回来了,她赶紧起身跟进去。从开水间走入,又窄又长的走道一直通到最内里,越走越暗,忽然又有了黄光,是头顶安了一盏电灯,灯是贴顶安的,用铁丝编成细网罩着,蒙了厚厚的灰尘。瞎子走得慢,却也算走得稳当。他摸索着上了楼梯,振兰跟在他身后,也慢慢上去了。瞎子一只眼是半闭着的睁不开,另一只眼翻着眼白,看上去有点儿滑稽。但他一言不发,于是又有了某种威严。


  振兰小声报上她的生辰八字,然后就安静等着。瞎子一时也不言语,既不见他掐指算,也不见他翻相书,当然他眼睛看不见,翻书也枉然。这是一个隔间,没有窗,顶上有一盏灯,没开。楼梯下方的灯光透上来,淡淡的,是强弩之末。振兰就沉沉地坐在近于夜晚的光线里。忽然瞎子开口了,你个命是慈禧太后的命啊你个命。这话让振兰全身一凛,紧着问,么的?瞎子说,也没么的,难不成说你要当太后?哪有的!瞎子停了一停,这才说,太后的命是么命?享福的命,有吃有穿有玩,不必干活儿,好命啊好命。振兰刚紧起的一身皮才又松下来,好命啊好命。算起来,从这年起,真的是有吃有穿有玩不用干活儿。她问丈夫的桃花运要几时才了。瞎子截然说道,两年。振兰想问问自己有没有桃花运,嘴角动了一下,却没好意思说出来。片刻,瞎子道,大姐啊,桃花运是男人的运,不是女人的运啊。不问也罢。


  出了开水间,外面阳光哗然一片。卖光碟的还等在门旁边,听见动静就抖起精神叫道,大姐大姐。振兰挑了挑,买下了两张光盘。


  还有几天就要到三店乡比赛了,老叶上下跳脚。她在村里大喊,这下好了,这下有钱了!大家跳,她看。她眯起眼睛,又前又后,又左又右。忽然皱眉,又听见她不知骂谁日他娘。她还从家里拿来一根长竹竿,队伍不齐整她就横上竹竿拦一下,见谁不顺眼也伸出竹竿捅一下,状似赶鸭。旁边人看着新鲜,被捅的哎哟一声怒道,老叶你发么事疯!老叶气壮山河说道,么事疯,老娘要拱第一!


  她让振兰排到最后一排。兰儿你个儿高,站前排就挡住别个了。振兰说不出道理,一时也只好站到最后一排。老叶却又补上一句,兰儿你的动作也有点儿大,本来手脚就比别个长,太用力了不好看。


  振兰一生气,就不来了。老叶说,真是屎难吃,人难做。不来就不来,不跟就不跟,老娘照样要拱第一。振兰在家闷了一天,也去买了音响。小的,三百八十元,声音够大,一插U盘,音乐就出来了,就在屋子里跳。我喜欢跳复杂的。她对人说。已是九月,外面仍烈日炎炎,屋子里是江南小调,雨蒙蒙,雾缭绕,她袅袅婷婷从这头扭到那头。就越发不做饭了,连中午饭也只吃水果,只有到了傍晚,才用电饭煲蒸上一点儿米饭。串村卖水果的人,一到这家门口就把车停下来,这人伶俐嘴甜,叫她大姐,四处没人就叫她大妹子,振兰佯嗔,却加倍买了他的苹果。


  文化站站长傍晚到村里,见到空地坪上跳舞的人堆多出了一堆,大的一堆二十多人,老叶正举着一根长竹竿站在队伍外。小的那堆也就五六人,一个长头发女子在教一个什么舞,走近了听出是《太湖美》。这边老叶一个曲子完了,纷纷问,站长,么样?站长说,好啊好啊。他一边应着却扭头看那边的太湖美,就问老叶。老叶说,那是我侄媳妇振兰啊,才从北京回来的,她嫌我们这个曲子庸俗,要跳高级的。站长说,好啊好啊百花齐放。


  站长就指导振兰几个跳太湖美。这个男人头发虽然是白的,却不是老头,看上去身板挺拔动作敏捷,皮肤也紧紧实实。他做起了示范,这个男人,他是什么舞都会跳的。太湖美呢,肩要松,胸要挺,腰要直,要收腹,要送胯,下巴也要收,臂形要弯些,上步要快。他随音乐舞起来,舞姿轻盈好看,有起伏,有韵律,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全身都含情脉脉的。站长舞停了,看着振兰说,你这样的长头发、这样的身材,十足就是一个江南女子,跳这个最合适不过了。说得振兰不觉就有点儿妩媚起来,她喘着气,拿手捂了胸口,哎呀站长,我们乡下女人,不过就是胡乱跳跳锻炼身体罢了。站长说,我看你一点儿都不像乡下人嘛,穿戴举止,都像见过世面的。又说,这个舞,要是穿上旗袍,啊,那就更妙了!这时老叶那边队伍也围过来几个人,站长说,不过呢不过,这个太湖美是不合适去比赛的,难度太大。将来吧,县里要组织表演就可以报上去。


  老叶悄悄跟振兰说,兰儿啊,站长老跟你搭话,有点儿名堂呢。振兰说,么名堂?老叶说,听说站长老婆死了三年,你看他那个样子,都是跟俏亮女人搭眉搭眼惯了的。莫当真,晓得不?振兰说,哪个当真了?


  老叶说,我就不信拿不回个名次!她拉扯着振兰到她那边去,说这边闹热,你跳跳这个,再跳跳那个,等赛完你来教众人太湖美。振兰说,叶娘这个曲子我不跳,等你们去三店赛赢了,再选个好舞我再参加也不迟。老叶兴奋地说,也好也好,从三店到观口,从观口还要再到县城,一路赢他个节节胜利!她把手往下一砍,又补上一句,势似破竹!


  第二天振兰上县城做旗袍。这番心思她早就有,上次来算命,见这条街上的一家裁缝铺门口立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大红漆刷了“订制旗袍”四个大字,当时就去问了价钱。裁缝说,店里现在没有做旗袍的衣料,那种滑溜溜的丝绸料子,好久不进货了,这种大红底金色凤凰的缎子,是备着有人办喜事做被面的。裁缝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不紧不慢,边做活儿边跟她说话。


  这次振兰又来,她往门前一停,裁缝头都没抬,只往她腰间扫了一眼就招呼道,来了,做旗袍的是吧。振兰奇怪,问道,么的没看就知道?裁缝笑道,头发拖到腰的,不是你又是谁?又往手上的活儿轧了一溜,这才说,还是没得料呢,么办?振兰泄了气,却不甘,在铺子柜面上扒拉来扒拉去,抽出一匹,展开看看,又塞回去,再抽出一匹。裁缝不言语,只是踏他的缝纫机,任她在那里折腾。半晌,才说,实在要做,就用绵绸的吧,虽没有丝绸有档次,又太塌,但毕竟有垂感,花色也不错。再说呢,这个也便宜些,连工带料,九十元。听着这话,振兰欢喜得眉眼全开了,话一说完,立即成交。选花色,量尺寸,也没忘了把价钱讲到八十五块,开了单,付了一半定金,一星期后取货。


  路过楚剧团时,正巧一个男人从剧团宿舍的边门出来,振兰一看便恭敬道,站长好。站长止步定睛,答道,好,好。他忽然想起来,哦你,桂花湾那个太湖美啊!振兰兴奋地说,正是正是,在这儿碰见你真没想到。站长说,是巧,我来是看个朋友。振兰等着想听站长再说几句什么,她看站长的眼神,仿佛有些情意似的。站长道,你的长头发好看是好看,骑摩托可要注意安全呢。振兰说,这个没事,我会绾起来的。边说就边抬手绾头发,一头长发绾上去,用一只电话线似的箍子缠上,显得脖颈颀长秀挺。站长望着说,好看,这么一绾,气质有些不同了呢。振兰红着脸说,乡下女人有么气质。站长说,有味道的,蛮好。振兰低了头不言语。站长说回头见吧,回头见。等他走出两丈远,振兰才冲他后背问道,站长么时来桂花湾?站长回头应了一声什么,就走远了。


  振兰还站在街边,上回那个卖光盘的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叫道,大姐大姐,再买几张碟么的样?见振兰还在愣神,就凑到跟前说,那个男的,大姐你熟?振兰不言语,卖光盘的又说,他这个人,县城人人认得他的,他人不坏,就是太招女人,本来是楚剧团编戏的,犯了错,落到底下文化站了。他停了话头,等振兰问。振兰不问,他就识趣地转了话头,兜售起他的新鲜生意——刻光盘。要说时尚,这个最时尚,跳来跳去,自己看不见自己跳舞总归不好耍,录下来,刻成光盘最好,想放就放,等于上了电视,等于拍了电影。大姐你这样苗条标致,不刻可真是可惜了。这人一通絮絮叨叨,振兰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只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就踩了油门。


  果然老叶她们在三店乡得了第一,接下来就要到区里赛。站长帮她们选了个曲子,叫《绿旋风》,凤凰传奇的。老叶鼓动振兰说,这曲子带劲呢,来吧来吧,站长也要来指导的。站长来了,见了振兰眼睛一闪,说,哦,太湖美。这次振兰自觉站到了第二排的边上,虽不是最靠后,却也不像在第一排挡人,老叶也不好说什么。就跳起来,站长示范一次,第二次站在前头看她们跳。振兰觉得站长两眼老往她那里瞟,她就特别地挺胸收腹,眼睛水汪汪的。一曲罢,连连喊热,一边把长头发拦腰绾了个结,这比直垂腰间更别致,走起舞步来,发结幅度很大地摆动,人也更生动轻盈。站长望着说,好,好,好极。


  去观口比赛。每人自己出钱置了一身新裙,是绿色的,比原先那身蓝地白花的好多了。花色好,剪裁好,一上身,人人年轻了十岁,各个也都两眼放光全身生风。到了观口,那阵势,是与三店乡里不同,一队一队地挤着,都置了新舞服,各领队看上去也都蛮神气的。有个乡是妇女主任亲自带队,那女人烫了头发,穿了件裹得紧紧的旗袍裙,眉毛画得黑嘴唇涂得鲜红。老叶说,这人是远近闻名的烂女人,虽然不算真正卖的,也差不多,谁说得准她的妇女主任是不是睡觉睡来的!这女人果然是不同凡响的,属于“下自己的蛋,让别人说去吧”那一类,往那儿一站,有些睥睨群雄的样子。文化站长来了,她远远看到,就扭起腰身来,她自创的舞姿,双手高举过头顶,合掌,伸直,然后就像条蛇一样扭起来,正放着一个曲子呢,她几下就合上了节奏。丑!女人们说,人不人,蛇不蛇,妖不妖的。


  文化站长,他却停住了,抱起了双臂,站在了这女人的侧旁。他点起了头,赞赏着。曲子停了,女人头一扭冲站长问,么样?站长说,有味有味。又跟大伙说,这个,是有点儿舞蹈功底的。女人望着他,又扭了几扭,妖得不成样子。她咯咯咯笑,凑近站长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站长用巴掌连连给自己扇风,躁躁地说,公平比赛,评委打分。


  赛完了,名次隔日才出来,桂花湾得了第一名,那个妇女主任带的乡得了第二。老叶到观口拿回一面锦旗,中间印有“广场舞第一名”几个大字,黄灿灿的,映得亮眼。老叶得意道,么样,么样!


  还领回一张光盘,是当时录的,立马放来看,妇女们看见自己像明星似的上了屏幕,人人又跳又叫,脸上都喝了酒似的酡红。只有振兰沉着脸,那上头几乎没她什么影儿,都被前排挡住了,她的身材、她的舞姿、她的长头发,没一样是整的。


  再练舞时,振兰就跟老叶说,叶娘,你别拉我,要说站在后头,哪个愿站哪个站,反正我不站,录个光盘,连影毛都见不到,有意思吗?老叶说,别啊,站长还惦着你呢。振兰不作声,走开了。她取回了旗袍,穿上了身。虽说是松垮的绵绸,却因剪裁合体,一上身就贴肉贴身,立时感到自己裸了半截,站在镜前,看到自己的奶坨凸着,腰也细去一半,屁股那里最绷,不过形状是好看的,下摆开了长长的衩,腿肉半遮半露。她左看右看,心里阵阵荡漾,一昂头就出了门。走到村尾,又行到村头,到了空地坪上,人已聚了不少,男人女人均看得眼直。女人说,这种裹身裙,不就是妇女主任那种么?可不敢穿。一个男人来回盯着看,然后提了一口气打听价钱,听了价钱,气顿时松下来,立时奔到女人堆里,一串声叫自己的老婆,你也去做,好看,去做,我给你两百块,做两件,天天穿。女人哄笑起来,说他名堂最是多,前一阵不让老婆跳舞,说本来就瘦,跳来跳去连点儿肉都跳没了。他这个老婆也是老实,早前连文胸都不戴的,说丑,这时倒要穿旗袍了。


  晚饭后仍是两堆舞。站长又来了,一来他就到振兰的太湖美那里看,问道,你怎么不参加那边呢?他目光柔软,声音好听。真可惜啊!他叹道,仿佛是从肺腑里抒出来的叹息。振兰的心慢慢荡起,说道,有么可惜的?站长说,你在里面,味道是不同的啊。振兰微低着头,一时没言语。站长又说,你穿旗袍真好看,身材少有的好。振兰脸上漾出笑容,说,这个料子不好,不是丝绸。站长说,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要看穿衣的主体。天光散尽了,站长说要到观口那边看看,他跨上摩托,一踩油门,走了。振兰一动不动望着他,站长的一举一动都是好看的,挺拔、优雅、爽利,他仿佛也知道女人们是看着自己的,他微微抿着嘴唇,轻盈连贯地完成了一连串动作。


  定是去会那个妇女主任的。有人说。振兰想起那天在观口比赛,散时一帮妇女拥着站长,前前后后说道,站长你就住这块是不,去你屋看看么样?就进了文化站后面的院落,振兰、老叶也跟着说,去瞄下,好耍的。七八个人挤在门口,正闹腾,妇女主任来了,她的横纹连衫裙把身子裹得紧,凹凹凸凸,山山水水,女人们又恼火又眼红,一时竟谁都不言语。倒是她领头进了屋,又自说自话打开了抽屉,站长哎,我开你抽屉了——大白兔奶糖有没?瓜子呢?她又抽抽鼻子,说,么东西有味?她一侧头,忽然又笑,哈你这个,我捉到这味了!她泼辣地掀起床单,只见床底下堆着一盆脏衣服。站长被搅得又尴尬又恼火,这个女人却是乖巧的,见状立时收起了泼辣,换了频道,软声嗲气说,站长哎,我来帮你洗嘛。


  家家户户都在摘棉桃拔花生,振兰无事可做,她穿上旗袍,逛去大队,既是解闷又像招摇。她这辈人习惯把乡叫大队,多年前,大集体时代,大队部可是个要紧的地方,供销社、小学、合作医疗,开大会演戏、放电影、招工、招兵。现在基本就没什么名堂了。


  路过大队旁边的超市,只见支书老婆懒洋洋地靠着嗑瓜子,这个供销社变成的超市,净是冒牌假货。倒是那个医疗站,还总有人来看病,那医生上了年纪,慈眉善目,耐心,收很少的钱。支书老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对她的新旗袍却不置一词。一转身进了隔壁的医疗站,老医生正在给人按摩腰椎,问道,看病啊?振兰说,没什么病,就是睡不沉,做乱梦,醒来头昏。老医生应说,哦哦。问,想么心事呢?振兰说,什么都没有想。医生说,那是不可能的。振兰不言语了,想起夜里做的梦,那站长不知怎么就进了她的屋子,他站在她床边,脸俯向她,她想坐起来,站长轻声说莫起莫起,他说你穿旗袍睡觉多勒人啊,我帮你解开扣。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子光溜溜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没遮拦了。振兰出了一会儿神,问,有药不?医生说,倒还有几片安定,最多给你两粒。又说,药有么好,是药三分毒,再说今天吃了药睡着了,明天还要吃药才睡得着,这一来二去的它就赖上你了。振兰有些发愁。医生又说,我有个方子,就看你愿不愿使。振兰忙答,愿的愿的,么不愿!医生说,把你家丢荒的地种回来,该插禾就插禾,该栽棉花就栽棉花,种上几垄红薯花生绿豆,翻翻地、锄锄草,日间累出一身汗,夜里哪有睡不着的?打你都不醒。


  从医疗站出来,振兰走到大队旁边的小学,学校已经完全荒掉,校舍还新着,屋脊上的一溜黄色琉璃瓦闪闪发亮,校园里的杂草却已长到半人高,升旗的旗杆断了半截,神气也就泄掉了。小学已经撤销,教室门被卸了,窗玻璃豁了口子,里面桌椅七零八落歪在地上,墙角堆着一堆黑乎乎的花生藤。教师办公室地上有几摊鸡屎,办公桌上剩一个光秃秃的鸡毛掸子。振兰到厕所看了一眼,根本没法落脚。


  振兰向学校深处走去,她想起围墙那边有几棵桃树,是有一年从外乡移来,优良树种,结的桃要比本地的大几倍,花也不同。远远看去,那花确是灿烂,全靠它,装点了再无读书声的校园。只是几年过去,只见开花,不见结果。


  已是立秋,草木的颜色都有些老了,不但花季早过,连结果的季节也过了,桃树看上去就平淡无奇,要说有用,则是折上一枝放窗台上,辟邪。振兰是有些怕鬼的,乡下女人都有些怕鬼,晚上一人住着一幢屋,鬼会从窗口往里张望,有时确乎就听到鬼喘气的声音,嘘嘘的,呼噜呼噜的,不同的鬼,发出的声音肯定也是有别。她们在窗台上放上一些铁器,刀、剪子,或者是桃木梳子、桃树枝,当然两样都放就更加牢实了——鬼纵然站在窗口,有这两样东西挡着,无论如何,它是进不来的。


  桃树旁的同墙塌了一溜,墙外是一条小路。振兰看中一杈桃枝,想够,够不着,围墙塌处还散着几块砖头,正好搬来垫脚。正搬着,一阵摩托声响过去,又退回,停在了豁口边。哎,一个男人说,你这旗袍真稀罕,让人流口水。振兰看看他,问,你是哪村的?男人咧嘴笑笑,叫你大姐呢还是叫你小姐?振兰脸一沉,说,谁是小姐!男人说,那就大姐吧,大姐的身材真好看,跟我到县城耍一夜吧。振兰板着脸说,我又不认识你。男人说,这事还用得着认识啊!说着就下了摩托,这是一个长腿男人,他一骗腿儿就跨过了豁口。振兰有点儿慌,你要于什么?男人一把箍住了她,邪里邪气地说道,干什么?帮你忙的!老公不在家,我不帮你谁帮你。振兰死命护着身子,一边说,不放开我就要喊了!男人说,你喊,越大声越好。告诉你,你喊也没人听见,有人听见也没人来管这闲事,有人来管这事又奈我何?


  振兰挣扎不过,全身软了下来。男人三下两下就得手了,他的汗滴进振兰的眼里,振兰想擦掉,双手却被那人紧紧压在脑后,她有心要咬那人一口,却又没咬。她想叫,声音出来,一点儿底气都没有。那人遂愿后放开她,邪笑说,这下爽吧,松快了吧?下次想我帮忙就到这里等着!一边说着跨出豁口,骑上摩托走了。振兰木木地躺在地上,她听见大路那边有人吆喝着卖水果,还有汽车的喇叭声、狗叫声、打芝麻的声音,而她头顶的枝杈看上去有些古怪,像铁条,把天空划得歪歪扭扭,仿佛一张变形的人脸,凭空多出无数疤痕。


  老叶的丈夫这时在不远的地垄拔花生,他看到一个男人进了围墙的豁口,还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声,不过他向来懒得管这些闲事。若非看到振兰瘸着腿从豁口出来,他连提都不会跟老叶提起。


  晚饭后老叶拎起音响要出门,她叮嘱丈夫说,这种事多的是,莫要讲,讲了兰儿没脸做人了。路过振兰家时,她往窗口张了张,屋里是黑的,没开灯,有细细的音响声传出来:“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在隔壁震响的楚剧声中,这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呜咽。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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