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小说|“十三种情态”之——墨脱
2018-05-21 01:50 编辑:吕冰萍
墨脱
文|邱华栋
一
“你要是接受不了,那你就走吧。”王伟平这么对她说,何如意再也忍不住了,她流了泪,转身上楼了。她上到了三楼的那间大卧室里,心情依旧是烦乱的,甚至是愤恨的。不知为何,丈夫竟然是这么不通情达理,甚至是有些怪异和不可理喻。
从三楼卧室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近处那一片柿林郁郁葱葱,这里有一万棵柿子树在茁壮成长,莽莽苍苍地一直铺到了山脚下。现在,柿子树叶呈现出油绿色,被风一吹,就会抖动,亮光会哗哗地闪烁成光的碎花之河。何如意知道,假如摘下来一片叶子仔细察看,就能看到柿子树叶上还带有一些红色的纹路,如同它自身鲜活地存在于地球上的生存密码。到了秋天,这片柿子树林的一万多棵柿子树的树叶大都会变成红色,与远处山脊线上那长城内外的漫山红叶相映成趣,构成了这一片山林里最为壮观的景色。但此时,眼前的美景与何如意内心的悲哀形成了反差,这使得她的内心缭乱不堪。
她与王伟平算是闪婚。那是在去年一次外出签名售书途中,何如意和王伟平相遇了。就在高铁上,两个人邻座。然后,他们就攀谈了起来,当然,肯定是他先搭的话。她当时刚刚从一次狂热爱情的消陨中挣扎出来,可能是爱得太狠了,以致她有一种很重的挫折感和失败感,非常需要一次爱情的挽救和补偿。
何如意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她本科是学历史的,后来又读了心理学,因此写的文字,带有文学、心理学、历史和女性视角等多重特点,比一般的心灵鸡汤要独特。此前,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她竟然一直没有热恋过。到了30岁那一年,她感到了很大的压力,父母、亲友,甚至是社会环境,都有一种期许,那就是,她必须尽快结婚了。她也非常着急想要嫁人。
于是,她喜欢上了一个出版人,那个出版人叫秦汉,有一头公狮子一样的头发,不仅自己写作,有一家图书策划出版公司,还开了一家能卖文具和简餐的书店。从长相上看,秦汉也属于她喜欢的类型:高个子,瘦瘦的,是一个排骨男,落拓不羁,这样的体型让她感觉到他内在的文人才有的忧郁和感伤,那正是她喜欢的气质。秦汉还戴了一副无边框的大眼镜,这使得他看着很有文艺范儿,就像一头文雅的狮子,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那段时间,她正在给《华夏人文地理》杂志写旅行文章,有时候也写些关于美术史的文章,在《艺术广角》杂志上开了一个专栏,专门讲古代中国艺术家的一些八卦,比如唐伯虎和秋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以及围绕一些宫廷画家的谋杀、通奸和私奔等重口味的故事,满足了一些人的窥私癖。
秦汉一开始对她很热络,但不久就冷淡下来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秦汉对她若即若离,爱理不理,这让她很苦恼。
她开始了对他的围追堵截,想尽办法靠近他。可是,事与愿违,她越热乎,他就越冷淡,就越不待见她。爱情就是一个跷跷板,你这头高了,他那头就低下去了。可是,她情烈似火,心急如焚,非常想得到他的爱。他们也做过爱,但那还不是全部的爱,心灵的爱。尤其是他不让她到他住处去做爱,而是到宾馆开了房间,两个人又都是单身,这就使得她感觉怪怪的。就这么交往了几个月,有一次,在宾馆里,她骑在他身上,看着他微张的眼睛,忽然不动了,说:“我们结婚吧。”
他眼睛睁大了,“我想想,我想一想。”
“不,你现在就答应我。”
他看着她,也不动了,摇了摇头:“这事我好好想想,明天再说。”
到了“明天”,他告诉她,他无法答应和她结婚。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
何如意觉得这秦汉很奇怪。她暗中观察他,也没有发现他有别的女人。她趁他不备,像间谍那样,将他的房门钥匙拓在软泥盒里,去配好了钥匙。趁他不在家,她进入过空无一人的他的房间。
那是一套两居室,是租的。房间里都很凌乱,到处都是书,是杂物,房主的和他的都有,完全分不清。她记得听秦汉说过,房主也是一个单身汉。这两个单身汉叠加在一起住的房间,确实让她这个精细而敏感的女人崩溃。那天,她躺在他的床上,在床单上和床垫下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搜寻各种隐秘的痕迹,看看有没有女人来过,有没有长头发、口红、女人丝袜、内裤、月经痕迹、避孕套、浴帽、卫生棉条等。没有,什么都没有。整个房间里都是秦汉那雄性的气息和痕迹,他喜欢踢足球,耍双节棍,汗臭夹杂着让她兴奋的性感气息,那种她亲吻他的身体时曾经闻到的气味。她既失望又宽慰,既疯狂又平静。
这事最后发展到有一天半夜,秦汉醒过来,一睁眼,看到了在他身边躺着的她。她侧身对着他嫣然一笑,他被吓坏了,都要尿失禁了,尖叫了起来,把整个单元楼都给惊动了,以为这屋子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他大喊大叫,愤怒地把她赶出了门。
她感到受了很大的羞辱,要知道,这个时候,她写的一本关于仓央嘉措的书已经畅销20万册了,她的散文集和心理学辅导书都在热卖,年版税收入超过100万,粉丝多得不得了。可她却可怜地抱着毛毯,被一个男人赶出了他的房间。
从那之后,秦汉再也不理会她了。他恐惧和厌烦她的爱,他们分开了。
她从此恨上了秦汉,只要是哪里有秦汉的名字出现,她都要清除掉,比如,谁在微信上转发了他的动态,她就将那个人也一同拉黑。而且,她还要把他从自己的内心里彻底地清出去,但这是很不容易的,因为要把内心里的一个人拔除,最好的办法是忘却,但仇恨却使她将他记得更真切,更牢固,也更加清晰,她越是想忘记他,却越来越思念他。于是,她纠结了很长时间。最终,时间会是最好的还魂丹,慢慢地,她就淡忘了,直到有一天在高铁上碰到了王伟平。
王伟平完全是另一种男人,精干、强悍、一丝不苟。他是一个地产商人,这些年专门做一种卖给高端人群、与大自然环境相协调的、“天人合一”式的郊区别墅项目。他穿着一身名牌西装,打着与西装很相配的领带,一看就知道都是定做的。看一个男人还要看三小件:皮带、钱包和皮鞋。她就留意观察,发现这三小件也都是欧洲牌子的精品,就像他是个精品男人一样。而且,他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年龄大概在40多岁,身上有淡淡的松香型香水味儿,也许是阿玛尼,也许是别的牌子。总之,他是一个讲究的、精明干练的男人,与秦汉那种不修边幅、天马行空和潇洒不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高铁上相遇那天,他们谈了些什么?她后来记不得了。女人对男人能够记住的,主要是对方在自己内心里唤起的一些感觉,一些微妙的心理体验。比如,伴随着车窗外快速闪过的风景,留在她内心的,是他衣服的颜色搭配、体味、眼神、声音。因为女人是最会自我保护的生物,女人在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不会去顾及他人,尤其是男人。高铁上,从郑州到北京,一路上他们都在说话。他似乎对她也很有兴趣,知道了她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很快在他的手机上搜索出她的很多信息,百度出她的最新动态。于是,他们的话题就更加广泛了,下车之前,他们互相都对对方有了浓厚的兴趣。然后,留下了联系方式;然后,他们就约会了。
她知道,他作为一个地产商人自然有很多钱,其实,钱倒是在其次,她不会去选择一个有钱的暴发户。多金的男人,素养和品位更加重要。他打动她的有一点,是他们谈到了唐卡。这是由仓央嘉措的情诗谈到了唐卡的。她对唐卡的研究比较深入,而他刚好给西藏的某个寺庙捐赠了一幅很大的唐卡。这使他们之间找到了话题和契合点。因此,后来的约会进展得很顺利。她知道了他结过婚,但离婚了,也没有孩子。他比何如意大15岁,这一点,问题不大,甚至她觉得男人成熟一点更好。他的前妻现在是一个居士,每天都在吃斋念佛,对尘世已经没有什么牵挂。
他们认识了不到两个月,就领证结婚了。闪婚之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她从自己东四环边的居室,搬到了京北郊区他的别墅里。在这个别墅庄园里,他按照3%的面积,盖了一些很有特点的别墅。这些别墅每一幢都是不同的建筑师的实验作品,一般是卖给了新贵艺术家。他们俩住在一幢三层、六百多平米的别墅里。在这套别墅里,王伟平收藏了一些当代油画家的作品。他还开办了一家现代美术馆,就在东五环外的红砖艺术区。但他说,当代艺术太复杂了,太多样了,对他看不懂的东西,他没有什么兴趣,只对油画还有些把握。
现在,她比较懂艺术,她就当上了他的好顾问。她告诉他,只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收藏,就好了。在内心里,何如意非常感激上天能给她带来这么一个好姻缘。因为,他是那么的温柔动人,彬彬有礼,即使在床上也是那么的柔情似水,一点都不粗暴。这使她感觉很舒服,使她获得了比高潮还要快乐的、更丰富的心理感受。
但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孩子。没有孩子,是他最为纠结的事。他告诉她,如果他有孩子,也就不会离婚了。现在是他们什么时候会有个孩子。这是她要决断的。女人在要孩子的问题上,有时候太有主见,会伤害到婚姻本身。她还不想要。当何如意看到王伟平的前妻孟亚萍还在王伟平的生活里出现,并顽固得无法清除的时候,何如意的情绪爆发了,也就有了小说开头那一幕,他让她走。
事情是这样的:王伟平和前妻孟亚萍的婚姻持续了7年,孟亚萍一直没有给他生一个孩子。检查后发现是孟亚萍的问题。她的卵巢得了一种病,导致卵子的质量不高,很难怀孕,这是他们离婚的首要原因。离婚后,孟亚萍就变成了一个女居士。
既然前妻这样了,王伟平就支持她吃斋念佛,而且,发愿供养她和她的居士朋友们吃斋念佛。所以,就在距离他们俩住的这幢别墅才200多米的地方,还有一排平房,在那里,住着王伟平的前妻孟亚萍和她的20多位居士朋友。都是些女居士。而且,她们每个人都有一段生活失败史,每人住一间屋子,都在那里吃斋念佛,就在何如意的眼皮底下,就在她和王伟平的生活里,她们一群女人,生活中失败的女人,在吃斋念佛。
当何如意发现了这个情况之后,她曾尝试接受这一现实。但是,每当她散步经过那片女居士的居住区时,不仅闻到了一种奇特的印度香和檀香混合的香气,这既使她好奇,也使她感到厌烦,而且,她的心理和生理都感到严重的不适,最后导致了她月经不调。她看见那些女居士都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女人,这些生活中的失意者和失败者,每天都在王伟平前妻孟亚萍统领下,排成队,坐成圈,在柿子林里搞禅修、斋会,吃斋念佛。
孟亚萍知道王伟平和何如意结婚了,她表达了欣悦,她也很希望王伟平赶紧娶妻生子,完成生育后代和繁衍血脉的人生大事。但是,她碰到何如意的时候,从来都半闭眼睛、双手合十,站在那里默默念佛,埋首不抬头地保持站立,直到她走过去,才匆匆离开。
每当遇到这样的情景,何如意就很郁闷。看着那个穿着灰袍的面色灰暗的女人低着头,双手合十站在那里等待她走过去,她感受到的,不是开心或者平静,而是恼怒和愤恨。但她一直压抑着,一直压抑了好几个月。每天,她早晨醒来,就要打开窗户,那些女居士念经的喃喃声,以一种生死寂灭的空无腔调,远远地传过来,进入到她的耳朵里。她烦透了,将耳朵塞上棉塞,可那声音、那调子、那旋律,还是进入到她的耳朵里,就那么回旋着,余音袅袅,无法根除。夏天了,那么多女居士在那里念经,来回穿梭,没有笑声,只有那种带有恒定寂灭感的念经声。没有男人。是的,这个大园子里除了王伟平这么一个男人,别的男人,那些清洁园林、打理果树的帮工都是附近的农民,受王伟平的雇佣,白天干活,晚上他们都回家了。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王伟平的鼾声,何如意感到实在是很不如意,因为,孟亚萍就在那里,她一直在那里,她在王伟平和何如意的新生活里,像肿瘤一样存在着。要除掉这个肿瘤!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向王伟平提出来了,要求他另外给孟亚萍寻找住处,将她们赶出园林。结果,王伟平发飙了:“我发愿要一直支持、供养我前妻,供养她和那些女居士吃斋念佛,你要是接受不了,那你就走吧!”
二
何如意出门是在她和王伟平争吵之后的第二天。她在屋子里想了半天,匆匆收拾好了行囊,然后,第二天在他出门之后,就离开了柿子林别墅,买了去成都的飞机票。落地后,她在成都找了一家藏身于一个小巷里的很不起眼、肯定没有进入旅客信息联网系统的家庭旅店住了下来。她还换了一个手机号,为的就是不让王伟平找到他。离开家之前,她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伟平夫君:
如你所愿,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我要好好想想,我们的关系应该往哪里走。你也不要去找我,等到我觉得能够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那个时候,也就有了解决的办法。唯有时间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如意。即日
何如意想象着王伟平拿到这张字条的那种愤怒和不解的样子。但是,现在,她必须要走开了。必须要从这泥潭一样的生活里走开,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应该怎样来生活。她知道王伟平会找她,这天晚上,她的老手机号收到了他发来的短信:“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到成都了。我通过民航局的朋友帮忙,查到你飞走了。回来吧,如意,我们好好谈谈,请你回来吧。”
她没有回复,而是开始启用了新号码。她只跟在北京的一个闺蜜唐晓彤保持联系,告诉了她自己的情况,并且约好每天都会和唐晓彤联系一次。万一断了联系,那就是何如意出了事,就需要唐晓彤报警。这样她就心里有底了。
何如意要去哪里呢?
她想要去墨脱。可她是怎么想到要去墨脱呢?也是因为一个机缘,凡事都是机缘。就在她和王伟平吵架的那天下午,在屋子里收拾行囊,她翻阅一本杂志,刚好是一期关于墨脱的专辑。墨脱是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要想去墨脱的话,每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窗口,才能够徒步走进去。杂志上说,那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人间的偏僻之地,大地上最远的角落。相传,是千年之前藏传佛教开山者莲花生大师在那里修建庙宇、创建新教的地方。墨脱,古代叫作白马岗,从地形上看酷似莲花盛开,意思是“隐秘的莲花”。正是这样一个地方,忽然让她萌发了去那里的心愿和喜悦。这个心愿一旦萌发,那就是机缘,就无法阻止。她了解自己的性格,她是有些偏执和疯狂的。当初她那么爱秦汉,爱到了让自己受伤的地步,也是因为这个性格的原因。
她估计王伟平会到成都来寻找她,就安静地住下来,不怎么出门,安心地作着去墨脱的准备。她足足准备了半个月,主要是寻找与墨脱的天气、道路、民俗有关的材料,以及徒步进入墨脱需要准备的事项。她很快发现,进入墨脱的线路主要有三条,分为东、中、西线:东线是从波密的达兴出发,翻越金珠拉山口,到达格当,从那里到达木,再从达木到墨脱县城。中线则是从波密县出发,沿着扎墨公路走,需要翻越嘎隆拉山口,然后一路下山到波弄贡,再由达木、卡布,前往墨脱,这条线好在是沿着一直在修的扎墨公路走,徒步走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就能到达墨脱。扎墨公路在20多年前曾经短暂建成,开进去过一辆汽车之后,就被泥石流、岩崩等阻断,现在路基大段被毁坏,到处都是杂草和塌方,已经无法行车了。西线被称作是前往墨脱的前门,从西藏米林县出发,要翻越海拔4221米高的多雄拉山口,然后下山穿越一片雨林,之后沿着雅鲁藏布江往北走,最终也能到达墨脱。
何如意仔细估算着路线和时间,从网上搜集了很多参考资料。这些资料有很多都是徒步者写下来的亲身经历,很有用。最终,她决定走中线或者西线进入墨脱。不过,她想,还是要找到更熟悉路途的驴友,来帮助她选择路线。
现在,她是独自一个人要去西藏墨脱了。她过去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个勇气,现在,她有了,而且是那么的坚决,就像是为了响应某种重要的召唤。在成都那些天,她准备好了各种旅行用具,包括急救药品、冲锋衣、雪盲镜、防潮垫、雨具、露天睡袋、防身的喷雾器和匕首、刀片,还有几双鞋子,适合登山和雨天穿的,即使她不喜欢笨重的鞋子,也还要准备好。她还准备了手电筒,应急照明弹,压缩干粮等等。这些东西背到她的身上,似乎很重很臃肿,她背了一下试了试,她那纤弱的身躯因此显得很矮小了。基本准备停当,她通过网上的信息,预订了拉萨一家旅馆的房间。为了不让王伟平发现她的行踪,她赶到成都双流机场,是当天现买的机票,一个多小时之后,飞机就飞向了拉萨。坐在舷窗边上,看着苍茫的云海和无尽的雪山在航线下曼妙地变形,逶迤地展开,她的心也开始变得开阔了。
到达拉萨,她悄然入住到那家藏族人开设的旅馆里,适应一下缺氧的状态,发现自己还行,不用喝红景天,也不用准备氧气罐,就是稍微有点气喘。她化名“雪飞姑娘”,在附近的几家旅馆外张贴了征求去墨脱的旅伴的纸条。她发现,在拉萨,到处都是徒步者或者其他方式的旅行者,全世界的古怪的旅行者都有。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很快找到同行的旅伴,假如一个星期没有找到,她就决定独自前往了。
张贴出纸条后的第二天,就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来找她了,“我叫林笠,是从北京来的,我正打算去墨脱呢。”
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人,有一定准头了。林笠高大、削瘦,已经有高原红的肤色了;眼睛明亮,这眼睛一看就知道他是很单纯的人。旅伴是一定要放心和踏实的,她想,不过,现如今在路上奔走的人,大多数都是生活中遇到问题的,因此需要在路上走一走,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坐下来攀谈,何如意知道了林笠是一个公务员,离婚了,前妻去了日本不再回来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日益单调的生活让他感到了憋闷,就请了假,出来走一走,打算走半个月。西藏的缺氧状况,他还比较适应,而且,他非常想去墨脱看看。
“不为什么,就是想去那里看看。不过,我建议你在拉萨先适应一个星期,然后,等到你感觉适应了,咱们就出发。”
林笠的建议非常好,这个温厚、明澈的男人让她觉得很安心。这种感觉正是她现在需要的。不过,林笠有他自己的生活问题,她看着他,觉得很放心。
他们现在就是预想中的旅伴了。人在途中,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关系,谁都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那么的微妙、复杂,有时候又很简单。你以为你能和对方迅速推进,可是不知道何故怎么都无法推进一步。有时候你感觉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可是,结果它忽然就到来了。这都是机缘,就像她现在已经身在拉萨,要去墨脱完全是机缘一样。
在拉萨停留的那几天里,林笠每天都会来找她出去转一转。转八廓街、大昭寺,去一趟布达拉宫,然后,去拉萨边上的拉萨河,沐浴那里清爽冰凉的高原风。何如意还想让林笠带她去看看拉萨郊区那片高地上的天葬台,但林笠觉得,她还没有到能够领悟这种丧葬方式的时候,就没有同意。
现在是八月底了,这个时候进入墨脱应该是合适的时机。林笠显然比她更仔细地作过前往墨脱的准备,他拿着一张很精确的地图,指给她看路线:“我打听到扎墨公路那条线不好走,这个季节,到处都是泥石流和崩岩。我们还是走从米林到多雄拉山口,然后沿着雅鲁藏布江峡谷往墨脱走的西线吧。这条线短一点,但相对好走些。我们还要先到林芝的八一镇,在那里歇歇脚,在那里雇佣背夫,跟着他们和马帮走,就好了。背夫能帮助我们背着大件的行李。等回来的时侯,我们再考虑走另外一条线出墨脱,你觉得呢?”
何如意觉得林笠的建议都是对的。进去走的是一条路,出来走另外一条路。这就如同一个禅意,出来进去不是一个门,不是一种命,不是一个感觉,不是一个禅机。这种感觉才对。现在,她除了每天和闺蜜唐晓彤通一次话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她已经把王伟平放在了脑后。
拉萨带给何如意一种远天远地的空明感,这也是西藏带给她的感觉。由于很快就适应了缺氧状态,她感觉自己的肺活量、血液和视力,在拉萨都得到了一些改变。
一个星期之后,何如意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尤其是适应了缺氧状态,她觉得可以出发了。她和林笠,背上行囊,像一对情侣,就这样一起出发了。
三
从拉萨到林芝的八一镇,路况还算不错,国道的标准路,大巴车竟然也走了9个多小时——早晨七点出发,到了下午四点钟才到。因为,途中他们的那辆大巴车出现了机械故障。好在司机和副驾驶都会修车,修了半个小时,汽车又继续前进了。
这一段路的景观是西藏南部的景象,在高原之上,隐隐的远山如同淡淡的水墨,在阴天的背景下,显得低沉忧郁。车子摇晃着,以五六十公里的时速前行,他们俩先说着话,一会儿就在车子的左摇右摆中犯困了。何如意在打盹中,梦到了王伟平驾驶越野车在前方的一座小桥上拦住了她,要她跟他回去,她大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车子一颠,何如意醒过来,发现还在路上呢。
林芝的八一镇很小,何如意发现这里来来往往的旅人还不少。在八一镇,他们雇到了本来就要前往墨脱送粮食和生活物品的一队马帮和背夫,商量好了价钱,让他们代为背送两人的两件大包行李,里面都是比较重的东西,说好第二天一早出发。
他们在八一镇的一个很简陋的旅馆里住下来。晚上,何如意一个人躺在屋子里,隔壁是林笠的房间,能听见他的呼噜声,她也睡得很安稳。她感觉,现在距离北京越远,就离自己过去的生活越远,也就有了一种重新出发的可能,在她心里生发出莲花般的新感觉来。
第二天,他们乘车出发,到达了南迦阿瓦山脚下的派乡。从这里,他们就要进入到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是世界上最美丽壮观的峡谷之一,派乡刚好在峡谷的人口处,是一个小巧和偏僻得非常孤单的小地方。在这里继续休息了一晚,住在肮脏不堪的旅店里,何如意害怕小虫子,干脆就睡在了睡袋里,把脑袋都用纱布裹起来了,才觉得不会有虫子打扰她。
从派乡前往墨脱,机动车是不能进去的,都需要徒步。剩下的路要走四天,这段行程是背夫、马帮给去墨脱的外地人所规定的时间,不能走得快,也不能走得太慢,就是需要这么长的时间,需要在每一站进行补给和休息,才可以安全抵达墨脱。
何如意发现林笠的状态很好,他的情绪很高,因为马上要开始真正的徒步旅行了,这是他准备了好长时间的计划,现在,终于实现了。从派乡出发到达上山的松林口,还有车子可以通达。到了松林口,就是上山的路了。背夫告诉他们,必须要在中午十二点翻越多雄拉山口,否则,就会有危险,因为那里海拔高,经常是雨雪交加,很容易冻死人。前段时间就有人冻死在山上,遗体还能远远地看见。这让何如意心里有些紧张。
从松林口上山,他们俩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些长年累月走在山路上的背夫和马帮前行。这一段是上山路,需要前往海拔4221米的多雄拉山口,这是一段翻越冰雪大山的道路,非常艰险。在夏季,到了中午,太阳照射冰雪覆盖的山峦顶端,就会不断地发生雪崩,所以要尽早翻越雪山大阪。
可能还是体力不济,何如意感到这一段上山的路特别难走,她喘得厉害。林笠走过来等她,“要不要吸氧?”他们准备了氧气罐。何如意摇了摇头,她心想,你完全不知道女人的韧劲儿。男人和女人比拼韧劲儿,一般都是男人失败。那些背夫和马帮很快就在前面消失了,他们走得很快,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但他们会在后山的休息地等他们。现在,蜿蜒如蚯蚓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两个在走。不过,偶尔还能碰见从对面来的人,有背夫、马帮和徒步者。他们互相交错而过,会打个招呼,但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都把这路途当作要尽快完成的功课而匆匆赶路。
没有什么好说的,在大山面前,人如蝼蚁,死亡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包围着每个人。
追了半天,前面那些背夫和马帮还是不见踪迹。多雄拉山口是一个山豁口,到处都是褐色的岩石,锋利而坚硬,还有残雪造成的泥泞。那里是这一段道路最高点。他们俩到达那里的时候,太阳正在斜斜的半空中挂着,非常刺眼。林笠想搀扶她,但何如意此时已经适应了,她感到肺部不再像风箱一样呼哧,也不再憋闷了。
“感觉怎么样?”林笠问她。她笑了笑:“你看看这景色,的确是美啊。”
在他们周围展开的景色十分壮美。因为海拔高度的不同,山峦呈现出层次分明的布局。头戴冰雪王冠的冰峰,以及裸露出岩石的山颈部,那些岩石的缝隙里都是地衣。接着,是小型灌木,比如适应高寒地带的爬地松和小型灌木,往下就是浓密的树林。白色的如同哈达和围巾的白云缭绕在半山腰,并不断变换形状,消散、聚拢,改变着那固定的山川景色的背景。这样的景色,不会有太多人看过,因此在何如意内心里唤起的是一种自豪感,和一种生命的丰盈感。
林笠带的水喝完了,何如意把自己的水递给他,“你喝我的。”林笠很钦佩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本来很陌生的、似乎开始熟悉起来的女子,欲言又止。何如意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对她为什么要去墨脱很有兴趣,但她觉得,还没有到要给他说的时候。
他们现在只是旅伴,临时旅伴而已。她挥了挥手,继续前进。
从多雄拉山口—路向下,都是盘旋下山、海拔不断降低的弯曲小道。往山下走,有一段鹅卵石路特别容易打滑,如果摔倒了,一脚踩空,那就要倒大霉了,会连滚带爬地掉下去,死于非命。好在这段鹅卵石路只有几百米。林笠和何如意小心谨慎,互相关照,走过了最危险的地段。他们路上很少说话,依靠手势表达意思。她的视线局限在包裹着她的脑袋的头巾里,她先看到的是裸露的岩石和薄薄的地衣区,接着是小灌木和爬地松,然后,就进入到森林覆盖的地区了。这里的林木很原始,自生自灭地生长着,人类没有怎么打扰,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的那种清新、腐烂、潮湿的腥味儿。
在森林里的小道上下行顺利,傍晚,他们到达了这一天要歇脚的拉格村。说是一个小村子,实际上,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他们看到,拉格村分布有几家简陋的川菜馆,还有一些小店铺和几个小旅馆,就这些人烟了。那些餐馆、店铺和旅店都是简易木棚子搭建的,显示了建造他们的人的漫不经心和凑合过的心态,好像他们都不打算在这里长住似的。一切都是临时的,就像她和林笠一样,是临时的旅伴,只为这一次野外的长途旅行而组成。
何如意感到兴奋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很疲乏。走了一整天,她竟然将呼吸节奏调整得很好。不过,还有一个因素,是拉格的海拔并不高,氧气充足,人在这里活动比较舒服。不过,他们俩都饿坏了,“我想吃点热乎的,一路上我都是嚼牛肉干,喝矿泉水,实在是不舒服。”林笠哀叹着,拉着她进到一家川菜馆里,在腌臜的、油乎乎的木头桌子跟前坐下,一个很勤快但脸色疲惫的四川女人过来,递给他一张油乎乎的菜单。
“不便宜呢,你看,这醋熘白菜都要40块钱一盘。”何如意念叨着。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念叨b过去,她从来都不曾注意一盘青菜的价格是多少。
“你想想,这些东西运到这里,全是那些背夫和马帮弄过来的。能够有白菜吃就不错了。”林笠果断地要了醋熘白菜、腊肉炒干豆角、麻婆豆腐和辣子鸡丁。这些菜名,何如意在今后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忘记了,因为,那种味道是奇特的,超乎想象的香辣可口,让他们俩狼吞虎咽,并且吃完了还咂巴着嘴。每个人都吃了两碗米饭,何如意发现自己的饭量之大是她过去无法想象的。上大学的时候,她每次只打一两米饭。可是,自打进入西藏,她的饭量就逐渐上升,现在到了能吃四两米饭的地步了,还不算那些菜。可是,她并没有觉得体重在增加,似乎都被消耗掉了,每天的活动在抑制着脂肪的堆积。
这顿饭让他们俩都倍感欣慰和幸福。何如意看着林笠,觉得和他又熟悉了一些。还不到睡觉的时间,他们在拉格散步,看到那些藏族背夫和马帮在一起抽烟,说笑,黑黝黝的脸膛上,只有眼睛是白色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仿佛一百年都没有洗。可是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纯净、简单、质朴。
何如意和林笠感到精神都非常饱满。这里的气息已经有世外桃源的感觉了。林笠拿着地图,指给何如意看:“从拉格到下一站汗密,要走的路程是28公里,与昨天的路途差不多。”
何如意说:“昨天我们是从派乡坐车到的松林口,这样算的话,昨天徒步走了还不到20公里。”
林笠说:“今天是上山下山,体力消耗大,今天的路途比较好走。不过,明天有一段路是蚂蝗区,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考验。”
何如意很害怕蚂蝗,她按照林笠的吩咐,身上多穿了一层雨衣。那种雨衣是防渗漏的,起码可以抵御蚂蝗的猖狂进攻。
这一天,背夫和马帮天不亮就出发了,早就没有影子了,他们会早早地到达汗密等待着他们。林笠和何如意出发了。因为是下山路,一路上基本沿着河边走,时不时地在密林里穿行,随处可见那种巨大的古树,都是原始森林里的古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旁边还有很多枯死的树干,以及枯枝中萌发的新树,显示出生命的荣荣枯枯。他们俩以每小时四到五公里的速度前行,算是走得比较快了。沿途天气很好,时而白云笼罩天空,给大地布满了阴影,时而阳光普照,所以有时候走在树林里,就会感觉到忽然之间天色变成了暮色,一切都暗了下来,但当云朵闪开,太阳光会顽强地照射进树林,世界瞬间又明亮了起来。
中午时分,他们走了全天一多半的路。林笠说:“好在没有下雨,要是下雨就糟糕了。因为,前面就是蚂蝗树林,下雨的时候蚂蝗就全出来了。”
这个时候何如意还不太清楚蚂蝗的威胁,她正在欣赏着漫山的野生杜鹃。他们到了一片杜鹃花盛开的山坡,杜鹃开得非常灿烂茂盛。林笠说,“这杜鹃开得也是反季节的啊。”说话间,他们就进入到一片灌木丛中。忽然,呼啦啦地,他们的身体碰着那些灌木,灌木上栖居的蚂蝗全都活跃起来了,它们因为灌木枝条被人体触碰,可以借助灌木枝的弹力而跳跃起来,蹦爬到了他们俩的身上。何如意的头裹在很厚的围巾里,还带着防雾护目镜,她穿着两层雨衣,可她感觉到身上像是雨点降落了一样,凉凉的,一下子哗啦哗啦地身上都爬满了蚂蝗。蚂蝗的头有吸盘,跳到掉到她身上,就会附着其上,然后,那吸盘嘴就吸入她的体内,即使她穿了两层雨衣,也照样穿破,尽管她尖叫着来回甩动,甩掉了一些蚂蝗,可还是有不少蚂蝗吸着她的血。蚂蝗吸血的时候,还会释放麻醉剂,让人感觉不到疼,只是凉凉的,像是雨滴击打一样。何如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但她可以看见前面开路的林笠身上到处都爬着蚂蝗。她知道,蚂蝗不能用手去揪,一揪,那蚂蝗揪不下来,还会吸咬得更紧。一开始何如意很害怕,但是很快她觉得蚂蝗没有那么可怕了,在肉体上给她造成的疼痛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他们快速穿过了这片蚂蝗密布的灌木区,到达了一个石洞跟前,有标示显示石洞里面可以休息,就进去了。
他们脱掉了外衣,这才发现附着在各自身上的蚂蝗,起码还有几十条。就赶紧用手掌互相使劲拍打,蚂蝗的身体一弓,就掉下来了。有个别顽固的,需要他们拿烟头去烫,才扭曲着掉到了地上。
在石洞里,林笠点燃了一堆柴火,那是前面的背夫留下的。有了火,就有了生机和热能。他们休息了半个小时,继续出发了。路边到处都是杜鹃花和其他不知名的花,可是他们感觉很疲乏,沉默着前行。好在今天没有下雨,没有经受最严峻的考验。
傍晚时分,28公里的路途走完了,他们到达了休息地汗密。汗密不过是一个小驿站,也就是有些木板房子,来往的背夫、马帮、徒步旅行者都在这里休息。林笠和何如意站在客栈门口,松了口气,他们互相看着微笑了,感到今天经过了很好的考验。
一个经验丰富的珞巴族背夫走过来,对林笠说,“明天从汗密到背崩的路最难走,有38公里,还会下雨,路上的泥石流、岩崩、滑坡等等随时都可能发生。”问他俩,“你们要不要回去算了?”
林笠看着何如意,何如意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能走回头路呢!”背夫笑了笑,说,“为了安全,背夫们决定让你们俩走在前面,我们走在后面,遇到什么情况会有帮助,确保你们的安全。”这让林笠和何如意感到了很大的宽慰。
四
凌晨到了,他们照例很早就出发了。休息了一晚上,何如意感到身体状态很好,前两天的徒步并没有让她感到疲乏,也没有让她遇到真正的危险。何如意仰脸一看,有雨滴掉落到了脸上。啊,下雨了。下雨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徒步者来说。
这一天,出发没有多久,就进入到蚂蝗树林。今天的蚂蝗区比昨天的要长,起码有10公里的路上都有蚂蝗,一直到前面险峻的老虎嘴地段才到头。但有了昨天经过蚂蝗区的经验,何如意在身上又多穿了一件薄皮衣,加上外面的一层雨衣,一层冲锋衣,就可以隔绝大部分蚂蝗了。豆大的雨点掉到身上,她感觉有些发凉。那些蚂蝗掉到身上,也是一样的感觉。蚂蝗看到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它们可以吸到人的血,都疯狂地蹦跳着,张牙舞爪地扭曲着身体,弹射着,唱着歌在向路人进攻。背夫们前前后后都有,互相鼓劲,大声吆喝,有人开道,有人手里拿着火把,蚂蝗最害怕火,这样会减少蚂蝗对人的袭击。何如意牢牢地记住了林笠的叮嘱:穿过蚂蝗区,必须要快速通过。那一丛丛的灌木上爬着的,都是蚂蝗,那令人恶心的东西掉到她的脚下,被她不断踩碾成肉泥,让她心里膈应。她听说即使蚂蝗变成了肉泥,还能分裂成很多小蚂蝗。蚂蝗太有生命力了。但有了背夫的前后护驾,他们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老虎嘴,摆脱了蚂蝗的围追堵截。
这个时候,雨下得更大了,眼前的景象让林笠和何如意都感到了惊恐。老虎嘴是两山夹峙所形成的一条大约两公里长的狭窄山道。全部是下山道,道路非常滑,一旦滑倒,就是腿断筋折。背夫和马夫都叮嘱他们小心,何如意很小心地拄着登山杖,这样等于多了一条腿或一条胳膊在支撑着她。她和林笠的所有背囊,现在都在背夫的身上,他们只管行路,只管看着脚下那湿滑的台阶。
不间断地快速下山,何如意感到膝盖很疼。这一段路有惊无险。就在他们的队列刚刚通过一段路,一回头,何如意看到后面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泥石流。“哗啦”一下子,仿佛山坡上隐藏着一条大龙,从土坡上一下子就冲下来,立马把刚才的路给截断了,淹没了,冲垮了。有时候,是前面刚刚发生了泥石流,他们到达的时候,遇到一堆烂泥挡在眼前,需要费力绕过去。要是刚好他们在那里就完了,就埋进烂泥里了。
此外,还有岩崩,何如意听着高空有一种很怪异的声响,从远处呼啸而来,就像炮弹一样飞过来的那种尖利的啸叫,她本能地躲在一块石头的后面,眼看着汽车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从头顶飞过,重重地掉到了远处的河滩上。那石头要是砸在她的身上,她就是她脚下碾过的蚂蝗肉酱那样的东西了。此时,他们才感觉到大自然展现的威力和警告,是那么的严肃、认真和出其不意,似乎有概率,你摊上就是你倒霉,没有摊上,就是你幸运。
背夫们一个个地凭借经验,娴熟地独自面对这些考验,快步走着,让他们俩看到了表率。林笠和何如意也增强了信心,他们小心地走,快速地走,拉开距离不紧不慢地走,谁也不用照顾谁,最终穿越了那最难走的30公里的路。这一路他们看到了几十处塌方、泥石流、岩崩和倒落木。不过,他们越往前走,雨下得越大,最后竟然成了暴雨。在休息的地方,背夫说,要是现在还在山上,遇到这样的暴雨就麻烦了,这雨太大了。这就像是对他们的迟来的考验,已经没有威胁了。
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背崩,那里有一座解放军的兵站。远远地看上去,兵站的房子和藏族、珞巴族、门巴族的房子都不一样,是整齐的白色。这里已经靠近印度实际控制区了。有四个巡逻的边防士兵穿着雨衣过来,将他们引导到兵站的休息室休息。
这一天的考验算是过去了。这天晚上,把衣服都烤干之后,又吃了大馒头和红烧肉。在兵站里,她睡得很香。她还梦到了王伟平,他还在找她。但有趣的是,他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可是他却没有认出她,然后转身走了。
第四天,从背崩到墨脱县城,还有几十公里的路要走。这段路很好走,因为背崩是一个小型中转站,从墨脱县来的很多人都在这里交易商品。他们发现,从背崩开始,在修一条通往墨脱的简易路,所以,沿着雅鲁藏布江边行走,可以看到不断变幻的、秀美壮阔的景色。这些景色如同深藏闺中的美女,是很少有人见过的。何如意看到了河谷中云雾的反复变化,树木的多样性,那些花草树木都是从古到今就在那里的。还有光线、声音、感觉,这些在她内心里唤起的,都是久违的似乎来自生命最深处的体验。而且,在严酷、丰富但不会说话的大自然面前,何如意领会到了一种敬畏心,这一点使她理解了这里的人为什么对神山、圣湖那么敬仰。
在大自然中,一定有一种更大的力量决定着大地上的短暂存在物——一个个生命的去留。这种感觉使她获得了过去没有的那种欣悦和满足感。
他们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们走到墨脱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到达了终点墨脱,何如意和林笠感到自己完全适应了。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墨脱,手和手拉在了一起。墨脱就这么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很不起眼,和传说相差太远。它是一个小镇规模的县城,时间似乎将这里的一部分凝固了。也就是说,北京已经是21世纪了,这里的感觉还停留在1980年代。在墨脱,可以看到很多四川人开的川菜馆、录像厅、旅馆和商店,还有门巴人和珞巴人开的旅店,以及小卖部。少量徒步旅行者也构成了这里最重要的流动人员。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来到了莲花生大师开悟和建立寺庙之处,这个莲花盛开的隐秘的西藏东南部,它竟然是那么的寻常平静。
在墨脱,何如意才找到了一种真正的放松感。连着三天,她和林笠就在小小的墨脱闲逛。虽然这里的物价不便宜,他们倒也可以承受。一种平静的生活样貌和停滞的时光感,让他们忘记了都市的喧嚣和各自生活的烦恼。他们现在已经很熟悉了,他们聊了很多,聊到了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困境。徒步走过来的几天里,在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因为随时要面对那些复杂的路途地貌。在每个休息点,派乡、拉格、汗密、背崩,一直到墨脱,他们都很少说话。但就是这一路的前行和沉默寡言,反而使彼此之间靠近了。那种近,是不需要说太多话的近,是彼此用眼神能交流的近。但是,何如意也知道,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林笠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不复杂,而她的内心相比他要斑驳,包括她的生活和她的精神世界,也都呈现出另外的一种深度。这一点是他们无法真正交流的,也是他们不可能交流的。
他们在墨脱待了四天,充分休息好了,也获得了未来几天里这一带的天气预报,之后就返程了。返回的路,他们走的是中线——从墨脱到达木,再从达木到波弄贡,沿着扎墨公路走,最后,从28公里处可以搭上车到达波密。从波密就能上318国道到达拉萨了。这条返回的中线路也并不好走,到处都是泥石流、岩崩、塌方的痕迹,但奇特的是,回去的路上没有下雨,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最后,他们安全抵达了拉萨。
拉萨的天光仍旧是那么的纯粹,何如意感到自己这次去墨脱,在体内更换了所有的器官,有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她理解了王伟平对前妻吃斋念佛的供养,那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的心愿,她现在理解了王伟平的心愿,在莲花生大师建立庙宇和藏传佛教的地方,在地球上隐秘的莲花盛开之所——墨脱,她开悟了。她不再狭窄,不再小心眼,变成了一个更为澄澈的女人。这是确定无疑的,她觉得自己能够面对她和王伟平的生活,和他所有的一切了。她要和他继续生活。在拉萨又待了三天,她决定回北京了。
回京之前的那天晚上,在拉萨的一家宾馆里,她和林笠在一起了。说起来似乎非常平淡,那天晚上,他们的做爱并不激动人心。缺氧的状态使他们的亲昵显得缓慢、平和、自然、迟滞。而且,林笠似乎很害羞,每个动作都很犹疑,何如意并没有背叛的感觉。她从来都觉得身体是她自己的,受她自己的意志的支配,即使是在婚姻里,又如何?和林笠的告别,是她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面对和了结的,那是一种感伤的告别和彼此安慰。似乎他们的这一场徒步旅行,并没有消除各自内心的孤独感,他们仍将回到各自的生活冲突中去。但彼此带来了一些宽慰,这就够了。因此,林笠对待她十分温柔,她的回应也是如此,他们的身体像两条鲶鱼那样交织在一起,不说话,在月光下,在缺氧的状态下,缓慢地纠缠在一起,互相嵌入,体液如同胶质状的黏液分泌在一起,他们拥抱着,翻滚着,然后才分开。
她梦见了一朵巨大的莲花,开放在雪山脚下,在莲花的中央,莲花生大师乘坐祥云徐徐上升。
五
何如意去墨脱那一年,是2007年。当年在拉萨,何如意和林笠告别之后,林笠就独自前往阿里方向了,他还要去探寻古格王朝的遗迹。
何如意第二天从拉萨直飞北京。在机场,她换上了以前的手机号,给王伟平发了短信:“我要回家了。”
飞机落地之后,她看到王伟平在出口处接她。他手里捧着一束花,表情却并不轻松,何如意见到自己的丈夫,这个和她闪婚的男人,一瞬间内心里涌动着别样的激情,感觉非常亲切。他们一起往机场停车场走,他告诉她:“我让我前妻她们到别处去吃斋念佛了,你看不见她们了。”
何如意愣住了:“其实,我回来就想告诉你,我现在能接受她们在那里了。”
王伟平看着她:“不,我仔细想过了,我要从你的角度来感受这件事。”
何如意笑了:“可是,现在我能够接受这件事了。你猜,我去了哪里?墨脱!一个任何人都找不见我的地方。你也找不见我,但我回来了。”
王伟平说:“我知道那里,墨脱的意思就是‘隐藏的莲花’。是莲花生大师有圣迹之处。你回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何如意拉着他的右手,“而且,我还想赶紧生个孩子。”
王伟平高兴起来了:“好啊。看来,去墨脱去对了。好啊。”
何如意不再说话。她忽然想到了林笠,不知道他去阿里,情况会怎么样?
他们回到了柿子林别墅,果然,如王伟平说的那样,他的前妻孟亚萍和那些信佛的女人都不见了。王伟平将她们安排在山里的一处寺庙附近,专门盖了房舍。
何如意说:“让她们都回来吧。我们,进城里去住,那里生活起来更方便。”王伟平照办了。
不久,传来了林笠在阿里出车祸身亡的消息。得知了这个消息,何如意久久地没有出声。泪水打湿了他留给她的一张去墨脱的地图。
6年之后的2013年年底,何如意从报纸上得知了墨脱公路通车的消息,内心里宽慰多了。说是通车,是打通了一个隧道,这在过去的技术条件下是无法实现的,公路隧道使前往墨脱的路途节省了翻越雪山的关键的20公里,这一点非常重要。实际上,虽然全面通车,也不过是将前往墨脱的通车时间延长到了八个月,等到大雪封山,墨脱依旧是无法靠汽车抵达的。但已经很好了,墨脱不再是遗世独立的莲花了。
何如意和王伟平的儿子王墨脱这个时候已经5岁了。这名字是主伟平起的。何如意感觉这个儿子多少有些像林笠,但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林笠的孩子,因为,她回来不久,也和王伟平加紧了要孩子的行动,很快就怀孕了。两种可能性都有——也许是王伟平的,也许,是林笠的。但林笠已经没有了,他不存在了。那么,假如是他的种子发芽了,这就是带入到阿里的秘密。即使这是一个秘密,也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封存吧。
这个儿子就这么慢慢长大了。这时,王伟平的前妻孟亚萍已经彻底出家为尼。柿子林边上那一排当年供女居士们吃斋念佛的房子也都拆掉了。在那个柿子林别墅区,有时候,何如意全家会在周末回到这里住一住。从三楼的卧室窗户望出去,她能看到夏末秋初的柿子林呈现一片辉煌的红黄色,在秋风中招展,她会想起来去墨脱路上她看到的,那很少有人见过的无比丰富美丽的景色。
选自《十三种情态》,邱华栋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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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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