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须草(下)
2018-05-25 04:31 编辑:瞿妙竹
作者:刘山之
躲雨
回到门前,羊群先推推挤挤地上了台阶,斜穿过稻场,径直往羊圈奔去。接着是媛媛穿蓑戴笠拄着竹杖上来,最后是焕焕背着挎篮。焕焕随羊去圈,媛媛则走到屋檐下,开始解下斗笠,见屋里坐着四个人。
“王叔!你咋在这儿?”媛媛颇为诧异,原来其中一个人她认识。
那工程师正坐在堂屋和另外几个人说话,听见叫,却似乎并不认识,只是一脸狐疑地望着媛媛。
“哎呀!王叔!是我!我是王媛啊!”媛媛一边说,一边将解下的斗笠靠在门墩上,走进屋里。屋里另外三个人也望着她。
“啊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原来是媛媛。”
“你咋在这儿啊王叔?”
“这不,你爸推荐我做了这个工程的总工,我来这里考察测绘啊,偏巧遇上天要暴雨,往回赶不及,来这里躲雨。”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媛媛道。
“媛媛,你这身打扮,我可是真的认不出你来了。”
“哈哈,我这身打扮新鲜吧?”说时,开始解蓑衣带子。
“烟蓑雨笠,竹杖芒鞋,像是古书上说的云游神仙。”工程师说。
焕焕将挎篮放在屋檐下房阶上,却搭眼看见一屋子生人。
细寻一遍,只有运生熟识,工程师因为曾经带过口信,见过一面,另外两个不认识。
“哦,焕焕,这是王叔,工程师,是大学老师,爸爸推荐来做总工,是来测绘的。”
“哈哈,我们都见过了表姐,就是这个叔带信让我接你。”焕焕一边说一边取下草帽,解下护身防雨的塑料油纸。
工程师又一一介绍了两个副手,都是他的研究生。见那两人椅子腿跟前,一个靠着个硬质夹子,像是乡上会计田间记账用夹账本子用的,但是大了很多,一个靠着一个墨色菜盘子大小的东西,约莫两寸厚。
“焕焕,我就不用介绍了吧?我不是测绘的,我是个扛仪器拉卷尺干粗活的。”运生道。只见他的背后靠着一个尖脚三只腿的黄色东西,还有一个一人高的白色大标尺,上面有均匀的黑红两色界格,椅腿边还有一个黑色的大包。
“哈哈,‘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今生蛮王背大山,来世皇廷点状元’,人都是累一世,歇一世,叔这辈子下苦干粗活,来世就该点状元做大官享轻省了。”焕焕一边扭头对运生说话,一边又在姐姐背后,帮姐姐接下蓑衣挂在墙桩上。
焕焕一段妙语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表姐,你陪叔们说话,我去灶里帮奶奶。”说时已经退入灶房。
果然,奶奶已在灶里烧甜茶蛋了。
“鸡蛋都快好了,焕焕给下糖下醪糟吧。”老妇坐在灶门口,一边往灶洞添柴,一边说。
祖孙两听见堂屋话语声依稀可闻。
“王叔,这路是咋规划的啊?”
“哦,东山那边已经规划修路把天柱山、月亮洞连了起来,只要把这边夹石峡临车路的地方炸开,游人从峡口下车,就直接沿着夹石峡下到这杨箭沟,看这一路奇异景色,然后再出杨箭沟坐车回去,将来西边公路就修到杨箭沟口。”
“哈哈,要是路修通了,就能年年暑假都来了。”
“到时候路通了,四五个小时就能下来,方便很呢。”工程师又说,“这工程能顺利批复立项,你爸爸功劳可不小,先前给省上报了好几年材料,省上都一直犹豫推诿着,直到今年年初,你爸爸直接给国家报纸写报道,提出开发山区旅游经济的新思路,把路修通,让山外人回来旅游消费,再把山里的上好天然药材都运出去卖大价钱。这报道让中央领导看见了,说好,这省上才下了决心。”
“哈哈,他就会写文章,别的啥也不会。”
“那可不,会写文章才了不得呢,毛主席一辈子没有打过枪,就靠写文章,笔杆子指挥枪杆子,这才得了天下。”
说话间,焕焕祖孙已稳步端出四碗甜茶蛋来,包谷糁子醪糟茶,每碗四个荷包蛋。
“太多了,吃不了这么多,分着你们也吃吧婶子。”工程师道,两个副手唯唯。
运生已起身谢接了碗筷吃将起来,只见递碗易手时碗有摇晃,那装的满满的茶碗几乎摇溢出来,运生掇着碗便脆溜溜喝了一口,生怕泼洒了,见三位城里人还在推让,便道:
“四个蛋是四季发财,你们谁想少发几个季的财,就少吃几个蛋,我们不勉强。”
“哈哈,叔说得好,说得对,这就是我们这里的讲究,‘见哪样庙,烧哪样香,见哪样佛,磕哪样头’,这叫入乡随俗,要是不情愿啊,那就是嫌我们款待不周。”
“媛媛你这表妹好一张利嘴啊!”工程师说。
“她嘴里的顺口溜啊,怕是听上十年,都听不见重复的。”
渐渐地,黑云又重新压下,屋里人如黑影,几不辨容貌,只听见雨声渐渐近紧,暴雨复作,见屋檐雨线粗如手指,稻场顷刻积水如滚锅,随山风一层层暴雨哗啦一阵泼洒,地面应声即起无数水泡,水泡明灭,如煎如沸,刚起水泡尚不及破灭,就已被推挤入场上积流,涌下石阶,汇涧而去。
急雨中,南山黑如洗,近处草树,淋漓如颤,暴雨酣畅,令观者也不觉酣畅心意,心中倍起激情。
“这不会下到天黑吧?”工程师问。
“不会,刚一阵雨,云走南,刮东风,所以还有一场,这回黑云往北退了,‘天上运走北,回家不摸黑’,马上就要晴了。”运生道。
“下到天黑才好呢,下到天黑就都歇在这里。可惜‘天上云走北,老天不留客’。”焕焕道。(方言里,客字韵母如“北”“黑”,故押韵。)
“城里下雨,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畅快的。”工程师说。
“到处都是房,下这样大的,也看不见这样的天,听不见这样的响,看不见这样的景,所以觉得不够味道。”
“哈哈,媛媛也跟你爸一样,出口成章了!”
“或许有点遗传吧。”
“来这两回,见这涧里游鱼可真好,绝对自然新鲜,在这样景色中长的鱼,怕比其他地方的都味道更好。”工程师说。
“这值什么,王叔想吃,尽管来,等路修通了,天天想吃天天来,要多少钓多少,要多少逮多少,尽挑大的,小的还不给呢。”焕焕道。
“哦?那为什么啊?”
“因为得留着小的长大啊,大小都给了,二回来这涧里就只剩石头了。”运生解释道。
天赐
焕儿的父亲王天赐,也是个转业军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一个大山深处的穷农之子,一步步努力到市府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
从“天赐”这个名字就不难看出,这个穷农家庭对这个孩子的珍视程度。到天赐降生,他的祖辈已经是四代单传,而且他的前面已经有四个女孩子在等着他开口叫姐姐了。
其实一开始天赐的父亲给他起的名字是“天给”,而当他自己把名字从“天给”改为“天赐”时,他的爸爸已经死去七年了。
那年他刚读完初一,按照爸爸原来的设想,天给一定要读书上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深山老林,去城市里吃一口轻省饭,不用再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伴太阳夜伴月,不用在这野林荒崖间攀攀爬爬挣挣扎扎,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在城市添丁续祚。
穷家孩儿早当家,天给自小也确实聪明懂事。很小的时候,鸡叫头遍,爸爸妈妈要去农业社,便把他从梦中唤醒,迷离着眼睛穿上姐姐们穿剩下的补丁衣衫,去十几里外的大队学校。
明月在山,青天愈远,一家人凭着“黑泥白石反光水”的古训,踽行在沉睡的大山莽岭间,只能听见潺潺作响的涧水声,却看不见它的形影。小小的天给伏在父亲干瘦的脊背上,随着山路的崎岖颠簸,闻见父亲身上的泥汗气味,把贴在父亲背上的脸蛋儿慢慢抬起,感觉到一小坨湿凉,是他自己流出的哈喇子洇成的,天给开始背诵老师教会的课文: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改革……”
父亲听着,欢喜在心,把从背上渐渐滑下的天给又坚定地往上抖了抖,以便天给能更舒服一些,自己也能省力些。
天给一家就在这山路上每日一往返,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不变的是这山路的高高低低沟沟坎坎,不变的是这深山老林里的黑夜白天,不变的是这一家人坚定的信心坚毅的信念。改变的是这里的日明日晦月缺月圆,改变的是天给不断长大的身体,起初他伏在爸爸背上,接着他跟在爸爸的身后,直到他代替了爸爸,走在最前。
那年天给上初一,爸爸在生产队一次开山造田放炮时,去察看自己亲手装的一个哑炮,结果他的肉身和灵魂就同炸开的山石泥土一起,飞散在这长养世代的天地间。
天给勉强又读了一年,到初二,已经有两个姐姐出嫁,家里劳力损折一半,终于,天给放下了笔杆,握起了锄头。一样的鸡啼,一样的山路,作为家里惟一的男劳力,天给前面已经没有了爸爸的身影,他走在最前,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灵草自有山神护,虽然天给出离了学校,但在这大自然广阔的天地里,他一样发育着身体,在这生产队人事纷杂中,他依旧增长着本领。繁重的体力劳动,到底没能压迫住青春的蓬勃,天给变得更加结实强壮。
天给上过学,有知识,踏实肯干,又极是颖悟好学,凭着一股少年激情,在农田农业社里摸爬滚打了不几年,非但俨然成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合格庄稼人,晓节气,知物候;而且已然成为生产队的文艺骨干,小到写字板刷标语,大到排演节目迎接上级检查,于这迎来送往、出上入下间,天给为人处事日渐老练成熟。乡亲们谈说起这个少年,无不啧啧称赏,竖起大拇指。
天给十八岁那年,乡里征兵,根正苗红而且多能多专的天给自然成为最佳人选。报名的花名册上,他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王天赐,他知道,现在他已经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兰州当兵,一去六年。到了部队里,便有了比那穷僻山乡更为广阔的天地,也有了比那小小农业社生产队更为复杂的人事,而这一切也恰恰合了他的口胃。
在部队里,他又如饥似渴地捧起了当初无奈丢下的书本,学到了很多科学文化知识,学会了口琴手风琴,懂得了工程机械,学会了开车。由于为人灵活勤奋,能够察言观色,又写得一手好字,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够编写并表演一些十分精彩的快板儿、相声、三句半,不久便被领导器重,在军队里做了宣传干事。转业之后被分配在陇西一个地市里做宣传干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天赐跃跃欲试,准备一完儿时父亲的愿望时,母亲病倒了,半身不遂,几个姐姐早已出嫁,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天赐千方活动百计周旋,终于和一个甘肃籍的也同样是军转干在家乡所在市的宣传科科员对调,回到家乡所在的市府。
二年便在姐姐们的张罗下,娶了邻近杨箭沟穆医生家的姑娘,留在家里侍奉老母。老母一瘫三年,撒手而去。
天赐媳妇给天赐生下两女一子,长女叫媛媛,一心想得儿子,又偷偷生了二胎,没想到竟还是个女儿,只得养在外婆家,按照农村习惯,连生两个女儿,那么二女儿得叫“改换”,三胎才可能得子,天赐觉得“改换”太过粗俗,便取了谐音,叫做“焕焕”,终于,三胎得子,却只说是外甥,寄留在市里上学。[NextPage]
报壶
这天早上,媛媛病了,直叫着头疼肚子痛,小腹也确稍稍有些鼓胀。
媛媛自来在城市长大,十七岁了,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可在这陌生的农村遭受这样的新状况,难免显得十分稚嫩,更像一个小孩子,娇生惯养的小孩子,而这种娇惯不单是父疼娘爱的那样一种娇惯,还有一些城市孩子的小性情、小脾气,少了一些忍耐,多了几分焦躁,多了一份埋怨。
焕儿和奶奶都知道这样的病症在这里实在再平常不过了,这里的山民,早在几百年前,似乎就早已承传了一些绝妙手艺,完全不必要去看医生,更不必要去惊动现在的医院。
媛媛躺在床上,一心的焦躁:
“焕焕快去乡上找王叔去区上给爸爸打电话,要他赶紧来接我,顺便给我带些感冒药回来。难受死了,头疼的要炸。”
“姐姐,你这不是感冒,一点也不发烧,鼻子嗓子也都不难受,只是惊着了,撞着了。”
“等我发烧了就晚了,还让我死在这里埋在这里不成!”
“媛媛别恼,焕焕说得对,是撞着鬼神了。在这里土生的孩儿自小常常这样,我们有法儿,晚上就见好,到明天保准比之前还活跳。”奶奶也帮着从旁安慰。
“我不管啥神啊鬼啊的,我要回我要回!我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媛媛一边埋怨,一边气急败坏地去掀蚊帐、火急火燎地就要起身,却无奈头疼厉害,起猛了头晕,只好又躺下,将脚跟在床铺上一阵乱弹,敲得床铺嘭嘭响。一阵撒气之后,便闭上眼睛再不言语了。
奶奶并不搭言,焕儿也兀自立在床前脚地。奶奶轻轻地碰了碰焕儿的胳膊肘,焕儿上前帮着重新操好蚊帐,祖孙两走出来到堂屋。
“焕焕别往心里去,先由着她,过一会儿就好。”奶奶说。
“煮鸡蛋,报个壶吧奶奶。”缓缓道。
“我帮焕焕忙。”
“不用了奶奶,我一个人行。”
“哦,呵呵,这是焕焕学成出师第一桩生意,我这个做师傅的得从旁监督。看看我的小徒弟是不是真的学成过关了,能不能撑门立户,我可害怕徒弟手艺不过关,在神仙鬼怪面前砸了我的招牌,让他们笑话,使我日后没脸见他们。”奶奶道。
“哈哈,那看来我得有意砸了奶奶的招牌,让奶奶永远都不过去那边见他们。”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哪有万年的江山,那个能长生不老?奶奶会老,焕焕也会老。”
“那奶也得再多陪焕焕几十年!”
“才不要,我得赶紧过去,争取在焕焕嫁人生养时候,转世投胎到焕焕这里,让焕焕做我的妈妈。”
“哈哈,那到时候我还叫奶奶‘奶奶’,可奶奶却得叫我‘妈妈’!哈哈。”
“到我来世投胎,这一世的关系就不算数了,临来时,要喝那个孟婆汤,焕焕再把我生出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到时候,焕焕要把我教给你的这些,再原原本本教给我。”
“哦,那我可得认真教,奶可要认真学,可别贪耍偷懒儿不认真,到时候又砸了我的招牌,让我也不好意思下世去见那一处的神仙鬼怪。”
“认真学,认真学,贪耍了,你好打我!”老妇一脸故作的严肃,装作正儿八经表决心的样子。
“哈哈,不打不打,从小奶奶都没有打过我,奶奶转世投胎我这里,我也不打,哈哈。”
言语间,焕儿已从神龛上取下香、火纸还有黄表。在灶屋,祖孙两一边说话,一边操作。奶奶坐在灶门前添柴烧灶,焕焕则在小锅舀水煮鸡蛋,在中锅给姐姐报壶,一切动作都十分娴熟老练。
焕儿往中锅里注了半瓢凉水,又将一个搪瓷茶缸儿覆扣在锅水中,将那火纸张张对叠成正方形,上下交错如菱花叠负搪瓷缸儿底指示出八个方向。之后,又将黄表于灶背后跪地焚化,一边焚表一边点香,一边空中念念有词。焚表毕,起身将燃香插在灶头。这才一一点燃搪瓷缸儿底上火纸的八个尖角,眼看着火纸渐渐燃尽。
少时,看见反覆的搪瓷茶缸儿正东方向冒出气泡,搪瓷茶缸儿也一下下磕着铁锅,似乎往正东方向移动。奶奶也闻声起立,静静地观看,祖孙两人同是那样庄重、专注,一脸的虔诚与宁静。突然,又见那西南方向冒出气泡,搪瓷缸儿又开始朝西南方向走去。灶头香烟如柱,直上屋顶,覆在屋面的的石板,连同担负石板的椽子,都被年久的油烟熏得黑乎乎,四面屋墙,自下而上黑色也逐渐浓重深沉。这周遭环境也使得这整个仪式越发显得十分凝重而庄严。眼看着火纸烧完,瓷缸儿再也不动了,焕焕道:
“东面是爷爷,西南面是土地公。”
“嗯。”奶奶轻轻复了一声,又坐了下去。
许愿
奶奶坐下来,还往那煮蛋的小锅灶洞里添了把柴草,灶火立马从灶洞口伸出红黄的火舌,灶火也将奶奶的脸烤照的通红:
“看来爷爷也和焕焕一样,稀罕姐姐回来,也忙不迭地给姐姐说话了。”
“那土地公公也一定是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城里姑娘,才这样稀罕她,姐姐的福气可真不小啊,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哈哈。”
“焕焕福气才大呢,爷爷都去了四年了,还给姐姐说话,就是还没有转世投胎呢,也是在等焕焕呢。因为知道焕焕福气大,等着投在焕焕跟前,才好享福呢。”
“不会,爷爷这回给姐姐说话,许是催促姐姐快些结婚,爷爷是要投生到姐姐那里呢。”
“我看不是,投到城里,他才住不惯,他的性子我再知道不过了。”老妇笑了笑又说,“要是我跟爷爷夙缘真的没尽,就一对孪生,都投到焕焕怀里。我还时常梦见爷爷梦里催我,快些过去搭伴儿,说衣服挂破了没人补,我便说,下辈子转世要我做男儿身,他做女儿身,要他给我缝补浆洗。”
“哈哈,投了胎,爷爷奶奶说不定做一对兄弟呢。”
“那我说个故事焕焕记着,将来等我们转世了,可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们呦。”
“好啊好啊,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了。”
说是以前有个不孝子,只和妈妈相依为命,只因家里贫穷,妈妈不能为他娶妻,他便埋怨在心,并时常形诸言行。
儿子下地干活妈妈要给他送茶送饭,见他干活十分辛苦卖力,又因为不能为他娶妇,心有亏欠,便可着法儿给儿子做好吃好喝,可儿子还是十分不如心意,送早了,说是耽误工夫了,送迟了,说是饿坏他了;送凉了,骂一顿,送烫了,打一顿,妈妈回回送饭,总也免不了一顿埋怨打骂。
这一日晌午,儿子靠在地边树荫下歇凉,偶有山风吹过,颇为惬意,不知不觉睡着了。做梦梦见有一个黑脸突眼大汉子,一脸凶相,迎面走来,薅住他的脖子,儿子感觉自己如同一件单薄衣衫被轻轻提起,就一直往下堕落,四下一片漆黑,耳边呼呼蹿风,只觉得脊骨渗凉,汗毛森森直竖,心底慌张,脑里空白,全然不知心手,还在一直往下坠,死活不能到底,他心惊肉跳,被薅住的脖子还喘不上气,渐渐觉得天灵陡生黑暗,并开始慢慢压下全身,似乎马上就要气绝断命了。
却被一下子摔到一个大坑里,好一阵咳嗽不断,粗喘如牛,这才慢慢恢复神智,只觉得身下手底全是啥肉滚滚的东西,用手抓起一看,一只毒蛇正海张大嘴,呲牙在外,闪吐信子,眼看扑面咬来,他赶紧甩扔出去,却看见眼下都是一样的蛇,惊慌失措间,他手脚并用臀行躲退,却发现他就坐在蛇堆上,无可逃避。他感觉到有数不清条毒蛇在纠缠他,缠住脖子缠住腰,缠住胳膊缠住腿,他能听见浑身骨头声声脆碎,骨茬反刺身肉,疼痛钻心,痛不欲生,几乎晕厥。又眼见数只恶狗,狂扑过来,于他面门一口口咬下耳朵鼻子嘴,就在他面前咀嚼有声,鲜血滋溅。这时候他听见有人问他:“这是十八层地狱,还打妈妈不?”他正要告饶,却觉到一股凉水从脑门泼下,惊得他一个激灵。
猛醒过来,树上鸟鸣恍似洪钟,原来有一只知了从他头顶上飞过,给他尿了一头,把他惊醒,也惊飞了爬贴在他脸上的一只苍蝇,他浑身都是冷汗。
这天中午,妈妈又来送饭,他老远看见妈妈,就飞跑过去迎接,可妈妈还以为又要来打她了,就在地边那棵树上碰死了。
儿子后悔莫及,哭悔着把妈妈葬了,又把那棵树砍了,雕了一个妈妈的木头像。之后,早晚焚香叩拜,每次做饭,都先舀一碗上供给妈妈的木头像。
热天晒粮时节,儿子晒粮在场,又得上坡下地营务,鸡雀时来害粮,苦于无人照看,儿子就把妈妈的木头像抱出放在阴凉下,叩求妈妈帮忙看防鸡雀。
可他刚刚走到地里,只见天上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暴雨了,只好立即折返,回去儿子便抢先把妈妈的木头像抱回家里,叩拜安顿妈妈完毕,这才出来抢收粮食,却看见天上艳阳朗照,不见丁点乌云,晴好如初,儿子只好又把妈妈像抱出,一样叩求,可刚到地里,乌云又起,儿子只好回身,还是抢先抱回妈妈,连续三天,每天三回反复这样,儿子次次回来,都是先抱妈妈。
原来是老天爷在考验他的孝心,见他真心悔改,就再也没有惩罚他了,不几年他就娶了个贤惠媳妇,还得了白胖儿子。
老妇一边说故事,还不时往灶里添一把柴草。焕焕一边听着,一边不忘忙着手上的事,把中锅报壶的水舀出,抹洗缸儿锅,又把灶背纸灰帚扫清除,只是奶奶故事说到紧张处,便生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噤若寒蝉,一脸的惊吓,仿佛耳闻都是自己亲见亲历,待到结局和缓处,也微微笑意,又重新启动起来,洗缸儿抹锅,盖锅扫地,放个盆子在灶头,往里面添了两瓢冷水,一切都是那样娴熟自然,俨然一位操持家务日久的小主妇模样。[NextPage]
探姐
灶头香尽,锅里蛋熟,焕焕揭开小锅盖,一阵水汽从锅口冲起,锅盖沿儿也如珠般坠下串串水滴。
“好了奶奶。”
锅里是十个蛋,两个小的是鸡蛋,八个大的是鸭蛋。焕儿用笊篱把十个蛋捞出来,冰在事先预备好的冷水盆里。
“我去看下姐姐。”
“怕是睡着了。”
焕儿进来卧房,果真睡着了。向里睡着,半边脸压在枕头上,嘴唇微微张,呼吸稳稳平静,枕巾已经被折腾得褪离了枕头,只枕着枕芯儿,夜睡时皮筋束起的头发,也揉得有些乱蓬蓬,鬓角杂乱。晨起一片静谧,夏蝉刚刚饮过了朝露,还不曾开腔鸣叫,虽夏却无暑热,静山长日,这才慢慢展开。木格窗外,早起的太阳已经全然升起,阳光透过屋前亭亭如盖的椿树叶隙,又透过白纸糊就的格窗,撒到床上,有些灰黑的土墙下面是干净的床,干净的米色铺盖上有干净的白色蚊帐,干净的蚊帐里有干净的姐姐在熟睡,干净白皙的肌肤着着干净而洁白的小衣,露出净脖圆肩,鬓角乱了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稀疏,也略略沾点暗黄,似乎根根可以数计,脚头被角露出白袜子包裹的半截脚片儿。焕焕伸手进去,抻了抻被角,将那小半脚片也掖进被子里,又重新掩上蚊帐,轻脚退了出来。
“当真睡着了,睡得真香。”焕儿回到灶房对奶奶说。
“昨晚折腾一宿,早上又一通火气,肯定累了,这一觉怕要睡到中午。”
“嗯,中午醒了再给推肚子吧。”焕儿又接着问,“奶奶早上想吃啥?”
“呵呵,我有个鸭蛋儿差不多就够了,焕焕想吃什么?”
“我也不是很饿,不如把昨天下的神仙凉粉儿叶都做了凉粉儿,姐姐不论什么时候起来也都立即可以吃,还开胃解暑。”
“好,那我还帮焕焕烧锅。”老妇又问。“煮这么些蛋吃得了么?”
“哈哈,我们家桐油没了,下午给姐姐炒吓要用,我得去山子家找点。”
“哦,那就赶早去吧,这会儿路上还不晒。”
“凉粉叶子我昨儿已经洗净揉烂了,奶奶先帮我煮着,我顺路就去爷爷和土地公公那里,好让姐姐早些轻省。”
老妇微微一笑。
焕儿便用一只黑瓷碗,拣了四个大鸭蛋儿走了,出堂屋又备了香、表、火纸,装在一个竹篾小提篮里,臂挽着走了。
推肚
到中午媛媛醒来,果真平静了许多。
老妇先进来坐在床边:
“焕焕已经给你诊得病准,外爷和土地公公焕焕都已经祝祭过了,头疼应该减了大半,现下就能治好肚疼肚胀,到下午炒了吓,就能完全好了。”
媛媛还躺在床上,想起清晨自己的那一阵无理取闹,心里有些惭愧,嘴角勉强而羞惭地笑了一下,问:
“焕焕呢,不会真的去找王叔给爸爸打电话去了吧?”
“哈哈,在呢,姐姐。”焕儿已在堂屋应声。
见门帘动时,焕儿已经背退着用肩肘转开门帘进来,左手是一只黑碗,右手扣着筷子端着一个大白瓷碗,是一碗凉粉,满满的一碗,随着焕儿的步子在颤颤闪。
“饿吧,姐姐,要不要先吃一口。”焕儿说时已将两只碗放在床头的桌子上。
“看着好,嘴想要,但是肚子不想要。”
“哈哈,待会儿就想吃了,保证一碗不够。”
“媛媛你平身躺过来,露出肚皮,我给你推一推,保证能消胀。”老妇道。
“怎么推?”
“就用手推,推拿按摩,还能用石磨推不成。”焕焕道。
媛媛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将信将疑地整了整身子平躺了。
老妇从侧边掀起被子,轻轻揭起她的小衣。
“姐姐挺挺背,要把小衣揭起来。”
媛媛似乎有些勉强,支起手肘挺起背,老妇将小衣揭到胁下。
焕儿递过黑碗,两个鸡蛋黄已被等切成八瓣儿。老妇拈起两瓣儿再掰碎落到媛媛肚皮上,冰凉凉的突兀落下,惊得媛媛“呀”声一闪,好些滚到床单上。
“哈哈,姐姐别怕,给姐姐肚皮美美容,保证更加光滑细腻还消胀。”焕儿一边说,一边帮着把那散落床单上的又捡起来放在姐姐肚皮上。
老妇又拈起蛋黄粒用手指搓碾成泥,便往媛媛肚皮上推按涂抹。
媛媛是又惊又凉又痒,正待要动,却听见焕焕说:
“姐姐别动,一会儿就舒服了。”
大约一炷香工夫,老妇已将所有蛋黄都碾推在媛媛肚皮上。媛媛起初有些排斥,但慢慢的果真觉得舒服了很多,又连续打了好几个串嗝儿,老妇和焕儿相视会意而笑,媛媛却觉得有些尴尬。
焕儿又打门帘出去,打回一小盆儿水,毛巾搭在小臂,提着一个暖壶进来,是备给姐姐待会儿擦洗肚皮用的。
老妇还在继续推按,又过了一会儿,媛媛却忽然一连放了好几个响屁。
“哈哈,通了通了,‘上下通气,打嗝儿放屁’。”焕焕高兴地问,“饿了吧姐姐?”
媛媛的确感觉饿了,方才打过嗝儿,就觉得肚子轻松了好多,就略略有些饿了。但又因为自己刚刚不由自主地放了几个一连串响屁,觉得有些失态难堪,有些碍于情面,便道:
“不饿!”
“哈哈,不可能不可能,爷爷说,‘放过屁了,该叫饿了’。奶奶说,‘胀肚放了屁的,没有不通气的,肚胀打了嗝儿的,没有不叫饿的’。从小胀肚,爷爷奶奶可就这样跟我说,小时候我都不知道胀过多少回了。再说了,‘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无屁硬挤,锻炼身体’,屁是五谷神,越响越好,越多越好,自家人,自家地儿,姐姐有屁尽管放,不用不好意思,哈哈。”
方才,媛媛确因为自己大声嗝屁很是难堪觉得不好意思,但被焕儿一阵解嘲,也乐得哈哈一笑,轻松许多。
“媛媛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昨儿怕是也贪嘴吃多了野果,有些不克化。”老妇也笑呵呵地说。
媛媛转念想起昨天的野果,黑黑的桑葚,红红的羊奶子,深紫近墨的刺果,还有五味子,样样都是一样的甜中带酸、酸中带甜,但又各是各的味儿、各是各的酸甜,似乎一样,又毕竟不一样,真是绝妙无穷,禁不住地都在咽口水。瞥眼又看见桌子上的那白碗里棕褐色凉粉,上面泼着红红的辣子醋,还有葱、蒜、香菜末点缀上面,红白绿褐,十分悦目。
“哈哈,我先给姐姐解个馋虫吧,奶奶。”
“你这哪里是解馋虫,分明是惹馋虫。只给吃一口吧,吃多了推着就犯恶心。”老妇一边说,一边还在推按。
焕儿当真真给喂了一口。
媛媛躺在那里嚼咽之后道:
“这是啥凉粉儿啊,有点微微苦,但是很凉很滑很嫩,进嘴就能化,化开又不苦了,有醋酸,有盐咸,还有点微微辣,很好吃。”禁不住又言道,“焕焕再来一口。”
“哈哈,姐姐先忍着,推完肚,有的是你吃。这是神仙凉粉儿,姐姐就住在这里山里吃上十万八千斤神仙叶儿凉粉,也能封一方山神,掌管一方山水。”
“就是昨天摘的那个树叶子?”媛媛诧异地问。
“哈哈,是啊。”
老妇也笑了。
剪吓
老妇还在给媛媛推按,焕儿却从床头的箱盖上拿下针线篓来,翻出剪刀,还找来一张白纸,道:
“姐姐,我要在你身上动剪刀了。”
“又要干什么啊?”
“哈哈,你等着看嘛,我和奶奶还能害你不成。”
说时,已经拉着姐姐的手往那白纸上剪姐姐的指甲了。十个手指头剪完,又去褪姐姐的袜子,还要剪十个脚趾甲,焕儿褪一只脚,剪一只脚,剪完一只脚又重新给姐姐穿上袜子。
媛媛对这一切都十分诧异并好奇,这一切都看似太过荒诞离奇,但却又总是带给她意外的收获和惊喜,平平常常的绿色树叶子,当真做成了棕褐色美味可口的凉粉,用个煮鸡蛋黄按摩肚子,竟然真的可以消胀开胃,不需看医生,不许打针吃药,现在又要来剪指甲,真不知道又会兴出什么新鲜事。
“姐姐,还要头发?”
“啊?”媛媛惊奇地问。
“放心,只要一点点。”老妇补充道。
“哈哈,姐姐是怕我把她剪成尼姑了。”焕儿缕齐姐姐头发,就发梢轻轻剪了几许头发。
“呀!姐姐的头发开叉了!那我就专剪发叉吧。”又回头问奶奶,“不碍吧奶奶?”
“不碍不碍,是姐姐身上长的就行。”老妇笑呵呵回答。
“还要剪眉毛,姐姐。”
“眉毛也要?眉毛总共才几个根啊,我的眉毛本来就稀。”
“哈哈,反正本来就稀,索性剪了干净,免得到考试、遇到急事了,火烧眉毛。”焕儿说时就附身作势要去剪。
媛媛却支手一挡:
“当真全剪啊?”
“哈哈,只要几根,意思一下就行了,哪里要那么许多。”
焕儿左手轻轻提起眉尖,右手轻轻施剪,一边还问:
“姐姐,你说火神爷有眉毛吗?”
“有吧。”
“没有!”
“为什么?”冰冰的剪子贴在眉棱上,媛媛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一边还反问焕儿。
“因为啊……”焕儿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剪下的右眉放在白纸上,又去剪左眉,一边口里慢条斯理道:
“因为啊,因为火烧眉毛啊。肯定是他自己的眉毛早就被烧光了,所以才一有事就先烧别人眉毛,这是他心里不服气别人都有眉毛。”焕儿一边说,又将剪下来的左眉放在白纸上。
媛媛不由得“噗嗤”一声朗笑,禁不止勾起身来,却疏忽失去重心,滚侧到旁边,一手肘支着枕头,一手只是掩口大笑不止,连帮她推肚的老妇都不得不停住手,等在那里等她笑完。她原以为焕焕会给出一个什么高深莫测的理由,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幼稚到让她都无可奈何、不知道如何答言的理由:
“这样的念头,怕只有你这脑瓜子里才会有,别人怕是难以达到你的境界!”
“焕焕不能招惹姐姐,推肚不能动,不然按走了穴位了。”老妇也笑将起来。
媛媛笑过好一阵儿才勉强收住,一边用手去楷眼角的泪,一边道:
“对对对,别招我,肚子胀这才刚好,别又笑得肚子抽了筋。”
焕儿哈哈一笑,又开始盘算:
“手指甲,脚趾甲,头发,眉毛,都有了,齐了。”
“当真齐了?不用再放点血或者卸条胳膊或者腿,不用捣颗牙齿割块肉添上?”媛媛道。
三个人都笑了。
“哈哈,姐姐身上的吓都能被我剪下来了,还得要茅草叶尖儿扎吓,桃树新叶尖儿避吓。”说时,已将那白纸放在桌上,掀门帘出去了。[NextPage]
炒吓
下午时候,媛媛已全然能够起身行走,也当真吃下两碗神仙叶儿凉粉和两个煮鸭蛋,也已痛痛快快快地上了一次厕所,似乎把这山里两天贪嘴积的食都统统泄了出去,觉得神志清爽了许多,只是还微微有些头疼。
太阳落山,青天撒黑,天下开始打麻影儿。媛媛也得以亲睹亲历一桩离奇灵异的场面。
焕焕坐在灶门口烧火,外婆站在灶背后操作锅上,而媛媛就立在焕焕身边看。
外婆先等锅烧红,然后再将半碗如蜂蜜般的油亮粘稠物倒进锅里,立即,散发出略略刺鼻的油烟味,还腾起好大油烟。接着,外婆又将那白纸上她的指甲眉发并茅草尖儿桃叶尖儿,一齐倒进锅里,翻炒良久,眼见着已焦灼成一团糊状物,外婆将那糊状物用锅铲抄起,便往门口走。
焕焕也拉着姐姐紧跟出去,一边走一边对姐姐交待:
“待会儿奶奶喊你‘快回来’,姐姐就大声音答‘回来了’。”
媛媛虽不明就里,也还是点头应允。
外婆将那糊状物倒在了大门槛内,还依旧冒着青烟,散发着桐油、植物、指甲、头发混合的焦糊气味。
焕焕上前用火柴点燃了。烎烎蓝色的火焰在跳跃。
外婆高声叫道:
“媛媛沟口惊了地公快回来!”
媛媛觉得外婆声腔迥异平常,不及反应过来方才焕焕的交托,为这怪异仪式十分诧异,觉得十分有趣,完全没事人一样,站在旁边看热闹,却无意间瞥到焕焕已经在用专注且坚毅的目光看她,她这才反应上来,着急忙慌地应了一声:
“回…回来了!”
“媛媛山梁惊了雷公快回来!”
“回来了!”媛媛一边回答,一边还看见焕焕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果断而坚毅地看着她。
“媛媛涧边惊了外爷快回来!”
“回来了!”
此时,外婆往屋里走,焕焕也拉着姐姐跟着。
“媛媛沟口吓了地公快回来!”
焕焕又撞了一下姐姐的胳膊。
“回来了!”
“媛媛山梁吓了雷公快回来!”
“回来了!”
媛媛这下才似乎是进入角色状态,甚至觉得外婆略近唱腔的念白很有意思,也十分悦耳,便也学着一声高过一声地附和起来。
“媛媛涧边吓了外爷快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
唱和间,已然走到床边。
外婆拉着媛媛站在床边,前胸后背轻轻抚拍着: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儿回来了,哪里惊着哪里回来,哪里吓着哪里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我早都回来了。”媛媛应和道。
到了晚上,媛媛果然已经大安了,觉得身心舒畅。晚上躺在床上,和外婆焕焕说各种各样的家常,她对外婆和焕焕说起她在城市里的见闻经历,而焕焕和外婆又跟她说起这山乡的许多人事传奇。
直值深夜,焕焕和外婆沉沉睡去,可媛媛还不能入睡,她感觉到这重重大山里,千年流河边,不仅是空气新鲜景色宜人,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故事,神秘,灵异,苦难,血泪,每一桩每一件都让她感喟不已、啧啧称奇。媛媛久久不能入睡,反思这短短几天,多么不可思议。这样和蔼可亲的外婆,多么了不起,并不在身边,就知道她贪了嘴吃了啥,只是在她肚子上一阵推按,竟当真肚子不疼,而她七十余年的生命中又会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又有多少神秘而传奇的技艺!还有勤劳能干、心灵手巧、活泼单纯的妹妹,当真去外爷坟上和土地庙一阵祝祭,就能治疗这奇怪的头疼!媛媛突兀地觉得这深山的静夜原来这样特别、这样可爱、这样温柔,连同脑海里这掉土渣的土墙和简陋的一切陈设,都真的从心底亲切起来。还有报壶,剪吓,扎吓,避吓,炒吓,这老家的一切都这样神秘而不可思议,已然读到高中,可以所学的生物物理化学知识,所有的科学知识,似乎都不足以解释这些。过去信奉的,和现在经见的,似乎存在某种莫名其妙莫名就里的冲突,使她心底产生了一些时隐时现的困惑,连同心底的感慨和温柔,纠缠着她迟迟不能入眠。
见异
这天中午,天气有些阴沉,闷热异常,稻场里、旱地里到处都是蚂蚁在搬家。下午定然又要暴雨了。
焕焕在灶房做饭,姐姐睡午觉,奶奶在屋檐下的房阶上织草鞋。
忽听见涧中鸭子叫声有异,虽然还像是往常一样争食的声音,但却又嘎嘎叫个不停,还能听见扑棱扑棱拍翅的声音,又像是在打群架。焕焕心中起疑,走出去看看。
出大门便问奶奶:
“鸭子咋了,怪叫怪跳的。”焕焕一边说一边已经走到稻场边。往涧里一看,不觉愕然,立即抢步下涧。
“奶奶!奶奶!快来,都是死鱼!”
老妇也从草鞋机子上下来,往涧边去看。只见游鱼大多翻了白,顺水下流,而鸭子们正在互抢。
“咋了呀奶奶?”焕焕焦急地问。
“我也没有见过,难不成是闹啥瘟灾?”老妇也调动这一生的知识经验在猜度。忽又恍悟似的道,“焕焕,快把鸭子赶回!”
焕焕这才似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把鸭子往岸上赶,好几只贪吃的鸭子还不愿意出潭,还在抢鱼,焕焕只好下潭去一只只薅起脖子一只一只往岸上丢,一边骂鸭子:
“贪吃鬼,小心你们也跟着瘟上了!”捉赶得鸭子声声惨叫。
媛媛午觉中也被鸭叫惊醒,出门看见焕焕正在稻场赶鸭,便问:
“咋了这样撵它们,我还以为你在宰鸭子呢。”
“涧里都是死鱼,怕把鸭子也死了,这才赶回。”
“死鱼,怎么会有死鱼?”
“不知道,奶奶也不知道,说是没见过。”
媛媛也去稻场边望,看见外婆还站在涧边,溯流向深山望去,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动,涧里的确漂着好些翻白的大小游鱼,随着涧流,在瀑潭里随波荡漾旋转,又向下游流去,上边远处还有不断流来。
黑云压降下来,大风突起,猛一下吹得两面山上的树都猛一弯腰,尽翻出灰白的叶背。
“外婆,要下雨了,赶紧回吧。”
老妇应声拾级而上,似乎陷入了沉思,七十余年人生里,她见过了各种各样的灾异,可都不曾惧怕,可这次却似乎不一样了。游鱼平白无故地翻白死亡,这又是上天在昭示着什么呢?七十余年人生里见惯了样样种种的灾异,可这次却心底空落落的了,是因为她真的已经老迈,不再强韧如壮年,能在一切磨难中挣扎?或是因为这世上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而那个给她一切胆量和勇气的人,已经躺在东边的坟里等她四年了?难道是这几年的平静日子已慢慢消磨了她,她不在强韧而无所畏惧?难道又是在担心焕焕,如今面临这样的新情况,凭她毕生的的阅历已经不能应对,就像当年她的奶奶,以平生的阅历无法面对那新出的马克思这个山大王一样;老妇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当年,当年那个懵懂的船总家小姐,只知道在场里看天,在河口看水,在江边看帆,对突发的一切都心手茫然。她担心焕焕,不知这样的新情况将会给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带来什么样的未来,就像她当年。
咔嚓。涧南的一棵独生的椿树被山风催折了,祖孙三人就在房阶上看着。
天渐渐暗下来,忽一道闪电自北山扯来、直接南山,一声雷鸣,几乎要把南山劈裂。天崩地坼一样的声响震耳欲聋,雷声贯耳,都似乎要将人脑炸裂。吓得媛媛尖叫一声捂起耳朵。
焕焕便去拉姐姐。
“好几十年都没有响过这样的雷了。”老妇道。
接着又是一声紧逼一声,一声响比一声,真好似要天崩地裂、天翻地覆了。
“咱进卧房去吧,把大门关起来,免得媛媛害怕。”老妇对焕焕说。
瞬时,暴雨大作,声响如万山崩塌,还夹着巨大的雷声,听见屋面的石板上一片作响,像是天上突然崩落亿万粒钢珠,粒粒砸下,似乎都听见屋面石板被砸脆裂的声音,令人怀疑这房屋几乎马上也要崩塌了。卧房只有如斗纸窗可以透光,而彼时屋外如浑暮,而屋内如夜,见窗外电闪阵阵,几乎要裂墙窗而入。媛媛不禁掩耳向外婆怀中瑟缩,就连在这山水中长大的焕焕,自以为对这山水天地已经过分熟稔了,这一刻也害怕起来了,她似乎没有想到这样熟悉的天地竟还有如此陌生的一面,而这如此陌生的一面竟也如此可怕。她也不觉向奶奶身上靠去,奶奶便一手从背后揽住媛媛捂着耳朵的小臂,又一手去拉焕焕。
“吱吱。”于雷声间隙似乎隐约听见大门在响。
“吱吱…… ……”
的确是大门被推开了,媛媛又下意识地往外婆怀里挤。
“别怕,由它开去。”
“媛媛!媛媛!”有声音在堂屋叫媛媛。
“媛媛!……”
祖孙三人紧缩着从卧房摸索出来,见大门洞开,一个人桩站在堂屋中间,因为屋黑背光,看不清楚脸。
“媛媛是我,我是你王叔,我来避一会儿雨。”
“王叔!你咋这会儿跑这儿来了,吓死人了!”
“哎,明天有车来接我回去开会,我想给亲戚朋友带点山里游鱼回去,来不及钓,我就想着用鱼塘精药一点,能快些,可刚刚下了药,还没来得及用网捞,就打起雷下起雨来了,淋了我一身湿。”
团圆
街上誓师大会时摆出的十口棺材,后来都一一发放,运生占了第一口,阿秀嫂也领回了一口,山子家也抬回一口,还有一口很荣幸的棺材,因为睡它的是市里来的那位总工程师。渐渐地,十口用完了,果真如区长会上说的那样,再买了好些口,路修通了,他们都造福万代了。
佛历二五五七年六月初二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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